文/柴 靜
柴靜中央電視臺《看見》節(jié)目主持人
“或許我也熱愛自己的國家,但我小心翼翼地不讓他們知道。因為一個人可能會一輩子披著一件愛國主義的外衣,衣衫襤褸,招搖過市,不僅在中國,而且到國外去炫耀自己。我可以坦誠相見,因為我與這些愛國者不同,我并不為我的國家感到慚愧。我可以把她的麻煩都公之于世,因為我沒有失去希望。中國比她那些小小的愛國者要偉大得多,所以不需要他們來涂脂抹粉。她會一再恢復(fù)平穩(wěn),她一直就是這樣做的”——轉(zhuǎn)引自劉香成《中國 1976-1983》
壹
上小學(xué)一年級的時候,他四處追打蒼蠅,裝進火柴盒,裝得滿滿騰騰,一盒一盒交給班主任,這是6歲的劉香成唯一能為自己處境做的努力——比別人更起勁地除四害來爭取紅領(lǐng)巾,他所在的福州軍區(qū)古北一中小學(xué)里,都是革命子女,他是大地主的后代?!拔耶?dāng)時是‘全紅一點黑’。”小學(xué)四年級他被在大公報任職的父親接去香港,學(xué)校在操場上特意舉行了一個儀式,讓他戴著紅領(lǐng)巾去香港,“所以我到了香港,又成了‘全黑一點紅’?!?/p>
1976年,他以美國《時代》記者的身份回到中國,戴著黑紗的廣東人面對他沉默不語,但從他們的身體和眼神里,他立刻感覺到“不平常的平靜”,那是人從一個境界到了另一個境界時才會出現(xiàn)的東西——一種只能“意會”的狀態(tài)。
三年后,他在大連理工學(xué)院,早上散步的時候,走到這座雕像前,看到一個小伙子踩著輪鞋滑過,他拍下這張照片,因為這個瞬間表達出了他意會到的東西——“一種內(nèi)在的無比解脫和面對著不明確未來的感覺”。
貳
1980年,中國第一家外資酒店建國飯店開業(yè),老板坐在中國式的椅子上喝著咖啡,身后是一排穿上了西式襯衫卻腳穿解放鞋的中國侍者,劉香成用廣角拍下這張照片,同一天,同一地點,中國的知名攝影師王文瀾也在拍照。
事后王看到劉的照片深受震動,“因為同一個題材,我拍完剪彩就完事了,劉香成卻拍了這張,還拍了故宮前面一個穿著軍大衣的小伙子揮舞著玻璃瓶的可口可樂,北海白塔前的兩個少女戴著的墨鏡上貼著商標,那是一個時尚標志,當(dāng)時被戲稱為‘白內(nèi)障’?!钡人庾R到這些可拍攝的時候,“這些都沒有了?!边@種悵然若失里有一種深刻的挫敗感,“這些我都經(jīng)歷了,但是毫無感覺。攝影其實就是這么回事兒,人家拍了,你沒拍,就說明你不行,就這么簡單?!?/p>
他說,“我是部隊出身的攝影師,那時拍照片就想得到證明,不管通過什么手段就是要獲獎。經(jīng)常研究是哪家舉辦的比賽,評委是誰,投其所好,投稿就是迎合,因為目的是獲獎,不迎合就很難拿獎?!?/p>
他從身體的殼里想要掙脫,但常常感到被幾十年的經(jīng)驗粘住的痛苦:‘按下快門的時候,還是老套路。”
這并不只是中國媒體人的困境,人人都容易被成見蒙蔽,劉香成在北京拍攝生活細節(jié)時,很多西方攝影師也覺得沒什么意思,“這比去人民大會堂照國家領(lǐng)導(dǎo)人來說真是小兒科?!奔词故亲屓俗鹁吹牟剂兴?,在1949年的京滬之行,也因為簽證只有四十天,在劉看來拍攝略有倉促,帶著法國式的審美和畫面處理。“布列松和馬克呂布拍的只是他們理想中的中國?!?/p>
劉香成也拍政治人物,沒有頌揚,也沒有貶低,沒有隔膜,他把人當(dāng)作是人,認識的準確,會有一種辛辣鉆到人心里,但又被幽默和尋常化解了,看他拍開會照片,中國人會有一種莞爾一笑的親切。
“全紅中的一點黑,和全黑中的一點紅”,這種處境曾經(jīng)讓劉香成難受,但日后作為一個攝影師,卻給了他隔著親切的距離,細細端詳中國的機會。
叁
我很喜歡《中國 1976-1983》中的兩張照片,是1980年,劉香成在云南拍攝潑水節(jié),精壯的年青人在大貨車上,揚起水桶和臉盆,臉上都是狂歡的神色,從車下走過的警察被淋得稀濕,青澀的小警察戴著大眼鏡,穿著不合身的警服,斜斜側(cè)身無奈走過,有種微妙的味道和氛圍。
還有一張是傣族人戴著軍帽,跳傳統(tǒng)的舞蹈,老老小小一模一樣的衣著,褲管卷著,每個身體上仿佛忽然活過來,但是“想動,不知道該怎么動,想試探,想了解,不知從哪里開始。突然之間就找到那種天真?!?/p>
劉香成說中國有古老的文化,但在大的歷史轉(zhuǎn)折點上有這種“天真”,他說,“我非常珍惜這種天真?!?/p>
這就是黃永玉為什么說他有一種“脈脈深情”。
他喜歡《生活》雜志的創(chuàng)始人亨利·盧斯的話,“為看清生命,你得去看窮人的臉和驕傲的人的手勢,為看清一個男人的工作去看這個男人所愛的女人,仔細觀察,在觀察中得到樂趣?!?/p>
書中還有張照片,是一個曾經(jīng)貼滿大字報又被撕掉的墻前面,一對青年人坐在那兒談戀愛,兩個人的腳碰在一起,這是那時青年人談戀愛的接觸點,他們是兩只腳交叉。劉香成站在遠處,長久端詳這對談戀愛的男女。“在政治運動的間隙,只要有一點點可能的空間,人們都想坐下來享受這一點親密?!?/p>
他不是以政治為出發(fā)點去拍的,他拍的是人的生活,只不過生活本身反映出了政治。
即使他得到普利策新聞獎的照片,拍的是蘇聯(lián)解體的重大政治題材——也一樣出自對人性的微妙理解。當(dāng)時記者不允許在直播中拍照,他混入直播間,在戈爾巴喬夫讀完了最后一頁“我將要終止我擔(dān)任蘇聯(lián)總統(tǒng)這一職位所履行的一切行為……”后,他瞬間按了快門——戈爾巴喬夫沒有把稿子放回桌子,而是猛地扔在了桌上,按下快門的一瞬間,他把這個失落與惱怒的人從身體里抓了出來,同一刻,克格勃的拳頭狠狠砸在他背上。
他抓著相機沖出大廳去發(fā)稿的時候,幾百個記者對他一起大喊“fuck you”,因為每個人都知道這家伙得到了獨家新聞。
他只拍了一張照片,這是決定性的瞬間,拍出這張照片不是靠撞大運,是一種對歷史和人性的了解,有這種了解才能預(yù)期新聞會如何發(fā)生。
肆
有天他約我去周有光家,他去了不急著拍,也不找場地,相機放在桌上,先聊天,說“我有幾個問題要問您”,從語言聊起,漫山遍野地聊,周老爺子談興很濃,說文革時窮得沒糧票,家里為了節(jié)省,說你去政協(xié)食堂吃吧,去了,看見食堂里還有另一個蹭飯的——溥儀。
他倆說到這里都哈哈大笑。劉香成隨手拿起相機按下快門,那一刻之后,他開始邊聊天邊拍,隔著一張桌子的距離,邊談邊拍,談話沒有中斷,拍照也是。
我從旁看,覺得照片的形成是人與人的關(guān)系,劉香成與被拍者的關(guān)系有這樣的東西——就是不用追問,也不用解釋,兩相一笑,那種“意會”的東西。
伍
拍完吃飯的時候,我問他一個行業(yè)的啟蒙怎么開始,他說有個詞叫“泡”。沒這個不行。
當(dāng)年他在《生活》雜志做實習(xí)生時,給著名的攝影師基恩·米利當(dāng)過9個月實習(xí)生,基恩·米利是歐洲人,用圖片說故事的傳統(tǒng)首先從德國柏林開始,然后轉(zhuǎn)到法國、倫敦、美國?!渡睢穭?chuàng)辦的時候,頭一批吸收的就是這些歐洲攝影記者,包括卡帕兩兄弟、布列松。那時老頭兒已經(jīng)72歲了,“整整9個月里,他從沒有談過技術(shù)問題”。只是在每天傍晚,老人會把自己挑的圖片貼在墻上,倒上兩杯威士忌,切一只蘋果或者香蕉,跟他一起看,告訴他,“這張好,那張不好。”
為什么?因為“解讀事件比抓住事件更重要。”
老師讓他把布列松當(dāng)年全部的小樣拿出來看,看布列松是怎么樣選擇出最后一張的。他說他看過幾千張小樣后,理解了布列松說的攝影的“決定性瞬間”——你的眼睛跟你的思想和快門在同一條線上出現(xiàn)的時候,才會出現(xiàn)決定性瞬間。
這個瞬間不可能靠靈光乍現(xiàn),在《時代》的時候,雜志社會對他說,劉香成你去印度,在那里住上四年,跟他們一起朝圣、喝茶,這不是四天四個禮拜的事情。每次出去工作,要把自己所有的行李、器材裝箱,運到另外一個國家,自己的孩子在那里上學(xué),照片是這樣泡出來的。
他說現(xiàn)在的中國文化里少“休閑”,我理解他是說少一種不計功利的悠然自得的樂趣,少這個,文化的發(fā)展就不豐灃。他說現(xiàn)在的人“去出差才代表創(chuàng)作”,在意大利或者海濱呆著才叫休閑,“他們成天忙著休閑,哪兒還知道什么是休閑呢?!?/p>
陸
他與講求光影的同行有很大爭議,不喜歡耽溺于美的藝術(shù)化和學(xué)院化傾向,談起國內(nèi)有一位攝影師拍的西藏很有名,他看過后覺得這是把攝影往倫勃朗的油畫方向上走,但攝影并不是繪畫,他說,“如果我是他的策展人,是不會把他那么多照片放在那兒的,一張就能說清楚的事,二十張就多了,再美也多了。”
他說簡直不能忍受有些人拍少數(shù)民族,就算是少數(shù)民族的學(xué)生,在內(nèi)地上了學(xué),表現(xiàn)出來的少數(shù)民族的生活,也是簡化丑陋得厲害,就是個符號。廣州有個攝影師住在香港,拍香港,拿自己照片一再給他看,讓他評價,他看了以后說,“你快回廣州去吧,把你家門口拍好。”
時代已經(jīng)脫離了王文瀾的部隊攝影師的階段,但仍然處處都有另一種向世界取媚的傾向,他當(dāng)荷賽評委的時候,常常覺得百分之九十的圖片只反映了一成的世界,有些主題被過度表現(xiàn),包括商業(yè)性的行為、非洲黑人同胞的苦難、蒙面紗的穆斯林婦女、親吻中的同性戀、異域風(fēng)情等等。這些圖片占據(jù)了所有圖片的90%,“沒有那種對家園和人的親切”。
他雖然是《時代》與美聯(lián)社的記者,但他說一生的工作,都沒有說是從新聞人的角度或什么樣的角度出發(fā),“我不把自己放在一個框框里?!彼a了一句,“布列松也不會這么認為,他只是深刻地關(guān)懷人?!?/p>
他說遇到的中國攝影師最大的問題,是“自己畫個圈圈把自己放在里面?!彼麄円粫簳f今天我要做觀念攝影,明天要做紀實攝影,后天是新聞攝影,這是對他們最大的約束。
他想了想,又說,悟性是什么,是水一滴一滴落下來。你說什么也沒用,“如果他的經(jīng)驗不到,那滴水就是掉不下來。”
柒
談起他現(xiàn)在做的事,有些出乎我意外,他把很大精力放在對歷史圖片的整理編輯上,我問他為什么會轉(zhuǎn)向幕后,他說在默多克的傳媒集團工作的時候,他去看各種商業(yè)化的媒體,但也看到這些媒體的影響力有限,他也去報攤上買發(fā)行量很大的《人民日報》,報販說沒得賣,說“老頭,回你辦公室看去”。
他看到龐大中國在文化上的裂痕,“我們?nèi)狈σ粋€共同的標準,同樣一件事,我們在北京談?wù)摚臀覀冊诟拭C,在福建,在廣東談?wù)?,還能是同一個概念同一回事嗎?現(xiàn)在我們不是,因為我們還沒有發(fā)展到這個程度,每個人都在喊口號,希望人們能聽見他們的聲音,這是不行的,不是一個有文化的國家的表現(xiàn)。”
他舉荷賽評獎當(dāng)評委為例子,說第一輪評委只要有一個舉手照片就可以進入下一輪,第二輪是三人舉手,第三輪是五人舉手,等進入最后一輪才開始爭論。“爭得脖子都紅了。那不要緊,因為之前有一個共識的基礎(chǔ),不需要再為基本的標準爭,不像國內(nèi)?!?/p>
掙脫單一標準之后,又沒有來得及建立起共識,在這種空洞里,人們就會感到茫然若失。
他打開電腦讓我看他今年要出版辛亥百年的影像記憶,他從世界各地的公共機構(gòu)或者私人手中找來的圖片,以圖片作史,他引學(xué)者唐小兵的話說,“晚清以降的文化激進主義和文化保守主義思潮,這兩種對待傳統(tǒng)文化的不同態(tài)度,其實共享著相同的歷史前提,那就是無論反傳統(tǒng),還是高揚傳統(tǒng),都是發(fā)生在一個曾經(jīng)強大而后落后挨打的弱國之中,對文化的訴求都是政治性的。”
劉香成對中國近代以來歷次極端化的政治運動多有反思,他總結(jié)不能保持理智與平衡的原因,“要做到有開放的心態(tài),必須對自己的歷史盡量客觀、準確地去正視和反思,因為歷史是我們的共同記憶。中國如何對待它的歷史,將會影響中國將來如何發(fā)展。這太重要了?!?/p>
他說我已經(jīng)60歲了,不可能再走進戰(zhàn)場,但是整理歷史這樣的事情,卻需要我這樣一個人。要像剝洋蔥一樣,慢慢一片片剝下去,過程層層展示,結(jié)論則完全開放。
他說,“過去是未來最好的向?qū)А薄?/p>
捌
九十年代初期,他在巴黎一家舊書店里看到賽珍珠為林語堂的書寫的序,說,常常翻開寫中國的書,又失望地合上,因為里面有很多虛弱的言過其實?!叭藗冊诳駸岬貫橐粋€不需要辯解的國家辯護。”
劉香成用一張照片說明什么是他心目中的中國,1980年,高考恢復(fù)不久,很多人家里晚上燈不夠用,要考大學(xué)的學(xué)生,就跑到天安門廣場借著路燈去讀書。他看到這幾個女孩子,“我想把自己的位置與學(xué)生拉平,只能趴在地上拍。我趴在這個女孩子的前面,趴在地下,按著B快門,我也沒有辦法知道曝光要多少,我在心里數(shù)一二三四,數(shù)了25下再放開。有意思的是,數(shù)了那么久,她們一絲都沒有動,要知道如果她們動了一下,照片就會虛了?!?/p>
這是他的定義:“什么是中國人?中國人能夠在三十三年中熬過二十五場運動?!?/p>
他與上個世紀三十年代林語堂一樣,選擇用誠實表達他的尊敬,“或許我也熱愛自己的國家,但我小心翼翼地不讓他們知道。因為一個人可能會一輩子披著一件愛國主義的外衣,衣衫襤褸,招搖過市,不僅在中國,而且到國外去炫耀自己。我可以坦誠相見,因為我與這些愛國者不同,我并不為我的國家感到慚愧。我可以把她的麻煩都公之于世,因為我沒有失去希望。中國比她那些小小的愛國者要偉大得多,所以不需要他們來涂脂抹粉。她會再一次恢復(fù)平穩(wěn),她一直就是這樣做的?!?/p>
劉香成已經(jīng)六十歲,滿頭白發(fā),他伴隨著這個國家度過了將近四十年的時光,他曾經(jīng)以為他永遠看不到這本書在中國出版,“事情的發(fā)生需要時間”,但在他有生之年他看到它發(fā)生。
他現(xiàn)在住北海公園附近,常去散步,有次看見鴛鴦浮在水面上,一動不動,很平靜,但是如果從水下看去,它的雙腳卻在一刻不停地劃動。
他說,“中國是在不變之中激變,要有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