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

看到如今聲勢浩大的禁煙熱潮,我實在不能不想到納粹德國,也實在不能不想起希特勒。

在20世紀,最痛恨吸煙的政治領袖是希特勒,所以最急于推行反吸煙運動的也正是納粹德國。在1930年末期,納粹政府先是禁止國民在公眾場合與交通工具上吸煙(以當時的標準來說,這算是很嚴苛的了),接著則不許空軍成員和孕婦抽煙。到了最后,他們不僅征收懲罰性的煙稅,還嚴禁柏林市民在戶外抽煙。最后這個動作尤其大膽,因為它容易令人聯(lián)想到1848年的往事,那時柏林發(fā)生過一場大革命,推翻了當朝政權,革命的理由之一竟然是霸道的政府剝奪了市民公開抽煙的自由！

可是希特勒魅力十足,又掌控了全國的傳媒和通訊渠道,不但不怕煙民革命,還反過來大打禁煙宣傳戰(zhàn)。納粹政權最擅長制作海報,其中有一款把一根香煙畫成食人怪,底下寫一行字:“不是你吃它,而是它吃你?！绷硪豢罡纱嘧屢恢稽h衛(wèi)軍鐵靴踏碎一個煙民的腦袋。

為什么納粹黨這么反對抽煙呢？主要原因是希特勒本人痛恨抽煙。希特勒年輕時曾在維也納學藝術,其時文藝圈一片煙霧繚繞,人手一煙,可惜希特勒太窮,抽不起煙。有一回,他好不容易弄到了煙,于是不理學校禁令在校內(nèi)抽煙,結果給人捉個正著,受了處罰。此后,他就徹底棄絕香煙,而且反對人家抽煙。

不過這種故事當然不能拿出來作為公開禁煙的理由,所以納粹黨必須發(fā)動機器,叫智囊和學者研究一些堂皇的說法出來。1939年,弗朗茲·穆勒從流行病學的角度首次證明了吸煙和肺癌之間的關系,他發(fā)現(xiàn)吸煙越多,肺癌發(fā)生的幾率越大。這不僅是人類史上第一回從科學的角度說明吸煙危害健康,第三帝國的元首也有充分的理由反對臣民吸煙了,那就是為了整個民族更加完美。

有一種古怪的歷史解釋認為,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歐洲戰(zhàn)場的結局,基本上是一幫不健康的人打贏了一個很健康的人。斯大林、羅斯福和丘吉爾都抽煙,而希特勒不僅不抽煙,甚至還吃素?？墒侨绻阏f丘吉爾不健康,他肯定不同意。蒙哥馬利元帥在非洲戰(zhàn)場上打贏了“沙漠之狐”隆美爾。有一次,他對丘吉爾說:“我不抽煙,也不喝酒,每天睡很多覺,所以我的身體百分之百健康?！鼻鸺獱柸绱嘶卮?“我抽很多煙,喝很多酒,但是睡得極少,所以我的身體百分之二百健康?！?/p>

且不去理會這種煙民發(fā)明出來自慰的高論,在戰(zhàn)場上,吸煙與否倒真有影響。當時,美軍把香煙列為戰(zhàn)時必需品,其他國家的盟軍士兵每周可以獲取5包到7包的香煙,美軍的要比這還多。而德軍每天只能領到可憐兮兮的6根煙。雖然他們獲準每月可以自掏腰包購買50根香煙,卻必須繳納比一般零售價高出90%的特別稅。這倒不是因為戰(zhàn)爭末期物資缺乏,而是因為希特勒主張軍人不應該抽煙。

這種香煙的配給狀況對戰(zhàn)爭有影響嗎？有的。想象一下:在炮火連天的歲月,士兵們朝不保夕,今天活生生的弟兄說不定明天就只剩下尸首了。這時,有人告訴他們小心肺癌愛惜健康,豈不是笑話？再說,戰(zhàn)場上子彈橫飛,戰(zhàn)壕里血跡與泥污混成一片,戰(zhàn)事晝夜不分。對許多士兵來講,唯一可以舒緩神經(jīng),讓人暫時忘卻現(xiàn)實慘況的,恐怕就是手上的一根煙了。此外,煙是什么牌子的也不能忽略。比方說美軍獲取的全是“好彩”、“駱駝”等常見的大廠名煙,這種與故鄉(xiāng)和平歲月的聯(lián)系猶如家書,提醒他們,戰(zhàn)后回家的美好生活正在前方等待。

（摘自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