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強
清嘉慶年間,魏縣上任了一位新縣官,名叫司馬述,他不但處事公道,為官更是清廉,一日三餐粗茶淡飯,穿的官服都摞著補丁。這魏縣盛產(chǎn)一種硯臺,滑如冰,輕如綿,墨如凝脂,在滿月的月光之下能發(fā)出七彩光芒,人稱“七彩硯”。司馬述囊中羞澀,幾年縣官當下來,竟然連一塊七彩硯都買不起。
這年中秋之夜,司馬述與夫人在后院賞月,夫人說起過幾天要回鄉(xiāng)探望娘家父母,不禁埋怨道:“你是個窮官,我每次回娘家,買不起什么貴重禮物也就算了,好歹這次你給我捎一塊七彩硯吧,讓我在爹娘面前也有點顏面?!?/p>
司馬述臉上掛不住,怒道:“你就知道愛面子!一塊七彩硯要三十兩銀子,我一年的俸祿不過五十余兩,咱們能買得起嗎?”
夫婦倆吵嚷起來,司馬夫人傷心地掩面抽泣著離去。司馬述看著夫人消瘦的背影、陳舊的衣衫,一腔怒氣頓時化為愧疚。
他正獨自負手在庭院里嘆息,突然聽到西墻那里“啪嗒”一聲,司馬述奇怪地走過去,發(fā)現(xiàn)地上有個布袋,打開一瞧,不禁呆了,里面竟然是一方七彩硯!裝硯臺的布袋上面還寫著一行小字:夤夜無人,天地不知,贈君一硯,聊表寸心。
司馬述抬頭一瞧西墻那邊,心里頓時雪亮。原來,墻那邊是家硯臺作坊,老板姓錢,幾個月前,錢老板跟人家打官司,司馬述公正判決,錢老板贏了官司,心存感激,幾次攜禮物登門拜訪,都被拒之門外。今晚錢老板聽到兩夫婦爭吵,感念司馬大人的清廉,忍不住偷偷隔墻擲過來一方硯臺。
拿著硯臺,司馬述心里躊躇起來,要是在平時,自己肯定會命人把硯臺還回去,可一想到結(jié)發(fā)妻子的話,又有些猶豫。他一會兒走到門口想還硯,一會兒又忍不住折回來,如此三番五次,拿不定主意……
第二天一早,司馬夫人醒來,發(fā)現(xiàn)丈夫竟一夜沒有回房,不禁暗暗氣惱:那死老頭子肯定賭氣睡在書房了,可到書房一看,也無人影,叫來家人一問,眾人都搖頭,說沒見到大人。夫人納悶了,難道丈夫去了縣衙?叫來當差的衙役,衙役卻說司馬大人沒有去縣衙。這時夫人才慌了神,趕緊讓家人四處尋找。
轉(zhuǎn)眼半個月過去了,司馬述竟然生不見人,死不見尸,一個大活人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可真是奇了!司馬大人失蹤的事震動了鄉(xiāng)里,朝廷派人來調(diào)查了許久,也是毫無頭緒,最后只得作罷。司馬夫人傷心欲絕,凄凄慘慘地帶著兩個年幼的孩子司馬亮和司馬白返鄉(xiāng)而去。
一眨眼十五年過去了,司馬述的大兒子司馬亮參加科舉,高中頭榜進士,司馬亮上下打點,要謀求魏縣縣令之職。管人事的吏部官員納悶了:魏縣又不是什么富饒之地,窮鄉(xiāng)僻壤有什么油水可撈?
司馬亮長嘆一聲,告訴吏部官員:“您有所不知,我父親十五年前在魏縣任上無故失蹤,我想一定是被賊人所害,當時調(diào)查的官員無能,致使案子成了無頭公案。我這次去,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到達魏縣縣衙后,司馬亮馬不停蹄,立即調(diào)出十五年前的舊卷宗,一連幾天,他晝夜不合眼地研究卷宗,尋訪鄉(xiāng)親四鄰,可這失蹤案當年就沒留下什么蛛絲馬跡,過了十幾年,更是毫無頭緒可查。
這晚又值中秋之夜,司馬亮心想,當年父親就是在這天失蹤的,他無心過節(jié),只給母親磕頭請了安,便又回到樓上書房內(nèi)琢磨卷宗。月掛中天之時,司馬亮困倦不已,就推窗透口氣,但見月色皎潔,清光撒在庭院中,院內(nèi)十幾株粗壯的古槐,在月光下,樹影輕輕搖曳。
司馬亮伸了個懶腰,正準備關(guān)窗,突然,他一下子愣住了,好像有什么東西吸引了他。他揉了揉眼睛,不禁“咦”了一聲……
第二天,家人們驚恐地發(fā)現(xiàn),司馬亮也失蹤了!就像十五年前司馬述失蹤時一樣,書房的桌上有攤開的卷宗、燃盡的蠟燭,屋內(nèi)窗戶半開,卻人去樓空,四下里尋找,連根頭發(fā)絲都不見,如同平地蒸發(fā)了一般。司馬老夫人哭得死去活來,十五年前,丈夫神秘地離她而去,沒想到如今大兒子竟然也步了丈夫后塵。
此事引起的轟動不亞于十五年前,民間謠言四起,都說司馬家的宅院是個鬼宅,司馬父子兩人都在月圓之夜被鬼拖走了。
司馬老夫人強忍悲痛,派人把噩耗告知在老家的小兒子司馬白,司馬白聞聽大哥離奇失蹤,急匆匆趕到魏縣。當他聽到鬼宅的謠言后,不禁拍案大怒:“什么鬼宅兇宅,我卻不信!”
司馬白性情剛烈,自從司馬亮失蹤,家人恐懼,都不敢住進宅院,司馬白卻偏偏帶頭住了進去。不但如此,入住當日,司馬白還命人大放鞭炮,并揚言:“有什么鬼怪,盡管沖我來,害怕的不算好漢?!?/p>
還真別說,自從司馬白入住,一直平安無事。一晃一年過去了,這天是司馬亮的祭日,當天晚上,司馬白在庭院里祭祀過父兄,獨自一人登上木樓,大哥就是從樓上的書房里失蹤的。
司馬白走進書房,心中十分傷痛,他無意中推開窗子,由于一年來書房無人居住,窗外一株古槐的枝椏已經(jīng)伸到了窗臺上。就在這時,司馬白突然發(fā)現(xiàn)古槐的枝葉間竟然發(fā)出淡淡的光芒,他心里一動,趕緊叫醒家人,然后搬了張?zhí)葑?,命家人爬上去一探究竟?/p>
一個家人爬上十幾尺高的樹杈,透過濃密的枝葉一瞧,不禁大喊:“樹上有個洞,洞里好像有東西!”
這院內(nèi)種植了十幾株古槐,都有幾百年樹齡,有三四人環(huán)抱粗細,其中靠窗的這株,經(jīng)雨水腐蝕、蟲蛀蟻咬,樹干內(nèi)部中空,竟然爛出了一個樹洞。只是洞口被濃密的枝葉擋住了,外人不注意,根本看不到。
聽說樹洞里有東西,司馬白的心猛地一顫,他趕緊請來木匠,連夜把這株古槐鋸開。天明之時,古槐終于一分為二,眾人一瞧樹洞內(nèi)的東西,不禁大為驚恐:里面竟然是兩具白森森的枯骨!
司馬老夫人一瞧枯骨身上佩戴的遺物,頓時悲嚎起來:“天哪,白兒,這是你那苦命的父親和大哥呀!”
司馬自又悲又痛又是疑惑,自家兩代人怎么會一同葬身在這樹窟之內(nèi)呢?待清理出枯骨,眾人赫然發(fā)現(xiàn)洞內(nèi)還有一方硯臺,正是當?shù)厥a(chǎn)的七彩硯,裝硯臺的布袋已有些腐爛,隱約可辨布袋上有一行小字:夤夜無人,天地不知,贈君一硯,聊表寸心。
一見硯臺,圍觀的四鄰中有個蒼老的聲音大叫:“那是我送給司馬大人的呀!怎么會在這里?”
眾人循聲望去,發(fā)現(xiàn)說話的是在宅院隔壁開硯臺作坊的錢老板。司馬白渾身顫抖,一把抓住錢老板的衣襟,問:“你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錢老板不知所措,說:“這、這真的不關(guān)我的事,我只是送了塊硯臺給司馬大人啊!”
錢老板告訴眾人,十幾年前的那個中秋夜,他正在院內(nèi)賞月,突然聽到隔壁縣令大人與夫人爭吵,他側(cè)耳一聽,才知道縣令囊中羞澀,買不起七彩硯,被夫人嗔怪。他想,這司馬大人可是清官啊,自己幾次送他硯臺,都被拒絕,這次何不成人之美呢?于是他用布袋裝了一方上等的七彩硯,又怕司馬大人不收,便在布袋上寫了一行字,然后才從墻這邊丟了過去。硯臺丟過去后,他見司馬大人沒有丟還他,就放心地回了房。
司馬白愣了,許久,他瞧瞧硯臺,又瞧瞧樹洞和父親的尸骨,突然明白了:那晚,父親一時動心,收下了硯臺,又害怕被人知曉,猶豫再三,決定先把硯臺藏起來,可藏在哪里呢?司馬白記得,當年這株古槐上有個烏鴉巢,父親一定是想把硯臺藏在鴉巢內(nèi),于是他持硯攀上樹杈,不想古槐早已中空,父親一腳踏在朽木上,跌落在了樹洞中。那樹洞狀如葫蘆,人一跌下,葫蘆口卡住人的咽喉,人懸掛其中,好比上吊,父親掙扎沒幾下就斃命了。
司馬白猜測得一點不錯,當年司馬述正是如此喪命。而十五年后,司馬亮月夜在樓上查案,見窗外樹枝間有光亮透出,那正是掉在樹洞里的七彩硯發(fā)出的光。司馬亮沒驚動別人,自己從窗臺攀上樹杈,想一探究竟,不料一時失腳,跌落樹洞,與父親一樣身死……
不久,當?shù)赜忻睦县踝髭s來,驗骨后,說出兩人死時的情形,與司馬白推測的一模一樣。而誘使兩人橫死樹洞的罪魁禍首,竟然就是那方七彩硯臺。
錢老板一時好心送硯,誰知竟然斷送了司馬家兩代性命,不禁痛悔萬分:“怪我,都怪我呀!”
不料司馬老夫人卻號啕大哭:“都是我的錯!若不是我當年想要七彩硯,怎么會害了丈夫和兒子?老天爺,你太不公,我丈夫一生清廉,不過一時昧心,貪下一塊硯臺,你就害得我家兩代身死呀!”
司馬白捧著那方沾血的硯臺,看著布袋上面的字,忍不住淚如雨下,喃喃說道:“夤夜無人,天地不知,唉,暗室虧心,神目如電,天地怎會不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