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忠文
《許寶蘅日記》(全5冊),許恪儒整理,中華書局2010年1月版,188.00元
1961年12月28日,86歲的中央文史館館員許寶蘅在北京病逝。他的經歷非同尋常:名門后裔,舉人功名,清末擔任過軍機處章京、承宣廳行走,民初任總統(tǒng)府秘書,幾十年間一直活躍于北京官場,既承命于身居高位者,治理文牘,又與文人名流唱和往來……《許寶蘅日記》達140多萬字,時間跨度約60年。它不僅是一位京官生活的記錄,更是一部鮮活的近代歷史縮影。日記中涉及的人物,很多都是近代史上赫赫有名的角色。許寶蘅與末代皇帝溥儀的“君臣”之誼就值得一說。
許寶蘅,字季湘,晚號夬廬,生于1875年,浙江杭州人。杭州許氏家族的許乃釗、許庚身都是近代名人。許寶蘅1902年考中舉人,一直服務于清廷中樞。1912年3月,許寶蘅被袁世凱任命為大總統(tǒng)府秘書兼國務院秘書,后調銓敘局局長、內務部考績司司長。民初政局動蕩,許寶蘅雖然勤慎,卻屢受排擠。1916年袁世凱死后,內務部考績司裁撤,身為司長的“項城舊人”許寶蘅遂辭職賦閑。
1917年,在胡嗣瑗(琴初)、郭則沄(字嘯麓)、陳曾壽(字仁先)等親友的勸說和推薦下,許寶蘅加入到張勛復辟的行列。7月2日清晨,他來到紫禁城的傳心殿,奉命擬旨。當時,有人建議重用載濤等親貴,他很不以為然。此后幾天,他每日清早按時入直,與清帝退位之前一樣,在隆宗門下直廬做起了“軍機章京”的本行。沒過幾天,段祺瑞宣布“討伐”張勛。7月9日,醇親王載灃囑咐許寶蘅草擬退還政權諭旨。
民初的遺老群體是很松散的一群人。雖說他們有著擁護帝制、恢復清朝基業(yè)的共同志愿,但內部人員復雜,師生情誼、裙帶關系夾雜著私人恩怨,和其他勢力比起來,這個群體的力量很是微弱,不過是寄生在廢帝溥儀周圍的一群舊式文人而已。許寶蘅雖然算不上核心人物,但他恪盡職守,表現出一位幕職人員的品質。張之洞、袁世凱以及溥儀都對他十分信任,原因大概就在于此。
丁巳復辟曇花一現,北洋政府重新組閣。經王克敏推薦,許寶蘅重入大總統(tǒng)府為秘書。錢能訓(字幹臣)為內務總長,又招他為內務部秘書。徐世昌任大總統(tǒng)后,對他的忠誠勤勉大加贊賞,信任不疑。1919年2月,溥儀需要一位洋教師,許寶蘅奉命以內務部官員的身份,與清室代表李鐘凱參與此事,聘請莊士敦入宮任教。在他看來,這是事關小皇帝教育的大事。
許寶蘅出身科舉,靠文字吃飯。他不置恒產,不營工商,在京賃房而居。因兄弟三房同爨,繁浩的家庭開支主要靠其薪俸維持。1927年北洋政府垮臺后,許寶蘅再次賦閑,經濟陷入困境。不少昔日同僚和屬下(如黃郛)先后加入南京政府,他卻面壁無策。
1927年11月,應傅增湘之約,許寶蘅任故宮博物院圖書館副館長,兼管掌故部,主編《掌故叢編》。雖然暫時找到了自己喜歡做的事情,但對維持家計仍是杯水車薪。1928年7月,許寶蘅應奉天省長翟文選的邀請,“屈尊”出任奉天?。ê蟾姆Q“遼寧省”)政府秘書長。1930年2月,黑龍江省省長萬福麟聘他為顧問。次年2月,萬福麟之子萬國賓又聘他為洮昂鐵路局顧問。9月,日本發(fā)動“九一八”事變,關內外交通阻隔,許寶蘅回京辦事,無法出關,困守北京。
1932年4月,溥儀在日本扶持下建立“滿洲國”,以長春為“首都”,改名新京。已在偽滿內廷任職的胡嗣瑗、陳曾壽等人,紛紛勸許寶蘅投奔溥儀,并屢屢推薦。很快,溥儀(化名伯華)傳話過來,令他前往東北準備召見。許寶蘅內心十分矛盾,若應召則前途仍難預料,不應則生計無以維持。猶豫不決之際,他遵循《左傳》“卜以決疑”的古訓,卜筮以決去就。因卜之得“吉”,遂于5月離家赴長春。開始,任“執(zhí)政府”秘書,后改任掌禮處大禮官兼秘書官。1934年溥儀稱“皇帝”,年號“康德”,乃制定宮內府官制,命許寶蘅為宮內府總務處長,不離溥儀身邊,負責其日常起居生活。溥儀到各地“行幸”考察,均由許寶蘅隨同照顧。據偽滿總理大臣張景惠的秘書高丕琨回憶,許寶蘅對溥儀尤為忠誠。許氏60歲生日時,溥儀特賜“博涉藝文”匾額,加以褒勉。
1939年底,65歲的許寶蘅“停年退官”。次年1月,被滿洲棉花會社聘為副理事長,獲準常住長春,不必到沈陽辦公。此后,他往還于北京與長春之間,仍然為生計而奔波。閑暇之余則致力于學問之事,數年間撰寫了《西漢刺史考侯國考》、《西漢郡守考》、《西漢尚書考》、《篆文詩經校正記》、《百官公卿表考證》等。
1944年5月,70歲的許寶蘅南下上海鬻字,9月返北京,10月回長春。溥儀聽到消息后特意召見許寶蘅,詢問情況。11月11日許寶蘅入宮請安。次日中午12時30分,溥儀在緝熙樓召見了許寶蘅。他的日記中對溥儀的談話記述很詳細?!熬肌倍顺苏劦綄r局的看法,還有不少看起來很知心的話。日記寫道:
跪安畢,賜坐。
奏:自上海、北京歸。問上海鬻字情形,對:鬻字所馀可供半年生活。
又奏:在上海見陳夔龍、劉承幹,均請上安。
問:陳夔龍身體如何?對:陳夔龍年八十八,甚強健,并不龍鐘。
問:劉承幹如何?對:亦康健。
問:見曹元弼否?對:元弼在蘇州,未見。
問:尚見何人?對:見許汝棻。
諭:近有章梫等為曹元弼重宴鹿鳴乞恩,可傳諭胡嗣瑗擬匾額字,并著胡嗣瑗寫。尚有一人?對:即許汝棻。
問:重宴鹿鳴,向來給何恩典?對:從前有加銜者。
諭:現在加銜不相宜,還是賞匾。對:今春俞陛云重宴鹿鳴亦系賞匾。
諭:可電話告知胡嗣瑗。
問:上海情形何如?對:上海商場尚繁盛。
問:物價何以如此之貴?對:以金米價值而論,物價不為貴,不過鈔票數字增加。
問:鈔票如此之多,何以價增貴?
對:鈔票雖多,分散各處,仍不敷用。
問:南京政局如何?對:僅能應付現狀,不能有所作為。
諭:汪精衛(wèi)現在病危。對:聞已逝世。
諭:尚未發(fā)表,外間以不言為是。又諭:繼任者不知何人?
對:恐仍屬于國民黨,一般論者有以包羅各黨派為良,但亦無重心,恐非戰(zhàn)爭結束,政治不能有轉機。
諭:汝等老年,經過數十年經驗,即予,近來亦頗感老成人日見其少,少年人學識不足,難以任事。
問:見陳曾則否?對:曾見著,陳曾則以家事不能應召來此,頗為不安。
問:北京見傅岳棻否?對:傅岳棻尚強健,仍在學校當教授。
問:汝此地有家眷否?對:僅有一女在此,其馀子女均在北京。
諭:汝此時可謂極自由,職務不負何責任,南北隨便可往來。
對:數十年來未有現在之自由,皆托皇上之福。
諭:且休息。
遂起坐退下,時十二時五十五分。即與愔丈通電話,傳上諭。
日記中談到的人物有陳夔龍、劉承幹、曹元弼、章梫、俞陛云、陳曾則、傅岳棻,他們都是遺老或與遺老關系密切的文人,“愔丈”即胡嗣瑗(號愔仲)。這些人思想保守,彼此互通聲氣,還對溥儀保持著一絲難得“忠誠”。溥儀也慨嘆“近來亦頗感老成人日見其少,少年人學識不足,難以任事”??墒牵@些老成文士,除了粉飾盛世的本領,對偽滿行將覆滅的結局也無計可施。
1945年7月,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歐洲戰(zhàn)場結束,盟軍開始集中打擊日本,東北戰(zhàn)局更加混亂。許寶蘅準備返回北京,臨行前再一次得到召見,這是他最后一次見溥儀。7月8日他在日記中寫道:
十一時入宮,十二時三刻召見緝熙樓,跪安。
上問:你身體甚好。對:是。
問:聞你要回北京?對:此地會社事已退職,既無職業(yè),在此居住諸多不便,故移居北京。惟十余年蒙皇上恩遇,一旦遠離,不能不戀戀。
諭:回北京之后若有事相召,尚能來否?對:如蒙召見,但無交通阻礙必能來。
諭:舊人可倚賴者甚少,故希望能來。對:臣雖風燭馀年,一息尚存,必聞召即至。
問:今年七十幾?對:七十一。
諭:年過七十,亦當休息,但汝為我所深知,有事時希望能來相助。
對:臣家先輩多有年至五六十即乞退歸家,但彼時正全盛之時,現在時局如此,不能比。
諭:時局如此,難以測度。
對:此中有天道,非人之淺識所能窺測,然仁愛之心,必為天所佑。
諭:愛人者必先愛我,愛小我,而后能愛大我,小我者私,大我者公。
對:人必有惻隱之心,好惡之心,而后能得天之福佑。
諭:是。但人每以惻隱之心而行暴虐之行。
對:如此,便非惻隱之心。稱善者再。
問:北京生活甚高,汝去何以為生?對:臣對生計向來隨遇而安,兒子輩現俱在北京,故欲居北京。
問:汝子在北京作何事?對:長子在禁煙局服務,次子在上海市公署。
諭:向來作事的人,一旦無事,便神氣頹廢,汝能仍如常態(tài),可見向來恬淡。
問:平常作何事?對:不過看書、寫字。
問:看何書?對:平素好《漢書》及小學書,但今皆不切時用者。
問:亦有朋友談話時否?對:惟胡嗣瑗、徐思允等數人尚可談,其他無可談者。
諭:少年人多浮燥,多急功好名。
對:人應有功名之心,方能為國效力,但視所趨邪正耳。
諭:希望汝善為保重身體,愿常常得聞消息。
對:與徐思允、胡嗣瑗等??赏ㄓ?,可以上聞。
問:近來痔疾如何?對:仍常發(fā),不甚苦。
諭:余痔疾近來不發(fā)矣。
諭:能常聞汝健康之信,甚慰,不然則隔絕矣。
問:行期何日?對:擬在月內行。遂起跪安辭行。
諭:再會。即退下,時一時三十分。
這段談話比較輕松,除了幾句閑談時局和“天道”的空論外,頗見溥儀關心屬下的一面。日記中提到的徐思允(號愈齋)是溥儀的御醫(yī),也是許寶蘅的親家。
1945年8月7日,許寶蘅攜女兒恪儒乘火車離開長春,次日經過山海關回到北平。不久,溥儀成為蘇軍的俘虜?;氐奖本┑脑S寶蘅時刻關心著“皇上”的安危,日記中多有流露。9月28日北平中央公園舉行的一次圖片展覽,將溥儀稱為自“九一八”事變后的“第一國際戰(zhàn)犯”,許寶蘅并不認同。在他看來,讓一個傀儡皇帝擔當第一責任是不公平的,那些在幕后操縱的日本軍閥才是挑動戰(zhàn)爭的禍首。當然,這多少也有袒護溥儀的遺老情結在里面。
對許寶蘅的心思,還是郭則沄最了解。郭、許均為德清俞陛云之婿。10月12日,郭氏寫詩一首贈許:“先去非逃死,馀生尚戀恩。憶當辭絕塞,猶及別修門。叩寂支形影,沈哀贅笑言。有涯除是醉,終惜擱芳尊?!贝蟾潘钪S寶蘅因關鍵時刻離開溥儀而有歉疚之感,故賦詩安慰。也難怪,1947年1月,郭則沄病逝后也是穿清代朝服入殮的,他的遺老情結與許寶蘅幾乎不相上下。
抗戰(zhàn)勝利后回到北京的許寶蘅生活并不穩(wěn)定。因時局動蕩,物價飛漲,他的生活常常陷入困頓。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社會逐漸安定下來。從1953年起,許寶蘅開始領取北京市勞動局每月發(fā)放的生活困難補助金。1956年10月,經章士釗等人推薦,被聘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得到政府的關心和照顧。他不顧年邁,認真參加文史館和民革組織的各種學習,聆聽中央領導的各類報告,參觀十三陵水庫,切身感受新中國的巨大變化。平時參加蟄園、稊園詩社活動,與新朋舊友唱和往來,這是他一生中生活最為安定的時期。
1959年,末代皇帝溥儀被特赦回到北京,昔日的君臣成為新中國平等的公民,這在許寶蘅看來實在不可想象。日記常能見到“舊主”的情況。這年12月13日日記中寫道:
公孚來談,舊主已于前數日來京,現住其四妹夫萬嘉熙宅,嘉熙現在市民政局工作,指明由其個人關系迎接,招留同住,行動皆可自由,僅有身著棉衣褲,此外一無所有,現由濤七(載濤)給舊外套一件,由諸妹為置鞋襪等物,孑然一身,無家可歸,此誠有史以來所未有之創(chuàng)局矣。公孚擬往一見。
公孚即惲寶惠(字公孚),系許寶蘅北洋同僚,后又一同在偽任職。這些關于溥儀初到北京的境況,現在看來也很是珍貴的史料。對于溥儀的處境,感慨之余,許寶蘅曾寫下五律二首:“不意能重見,回頭十四春。幾經作囚虜,終得返天民。此局前無例,全身自有因。不妨談往事,得失可殽陳?!薄皬膩硗鰢鴳K,史籍不勝書?;蝈苓w流禍,猶加斧鉞誅。一朝此結局,萬古啟迷途。本欲真幸免,斯言憶本初?!弊怨磐鰢?,或遣戍,或殺頭,皆無好下場,而溥儀卻能落得“全身”,這樣的結局讓許寶蘅感到慶幸。
1960年1月,惲寶惠告訴他,溥儀有《我之前半生》之作,政府已允付印。4月,許寶蘅得到此書后,便開始閱讀,直到6月,他的閱讀書目中仍有《我的前半生》,可惜沒有留下一點關于此書的評論。最終,許寶蘅還是沒有像惲寶惠那樣,去看望過“舊主”,在新中國欣欣向榮的環(huán)境中,他的“愚忠”之悃已經漸漸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