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多勇
選擇一個春暖花開的喜日子,大姐出嫁了。
依照淮河兩岸人家的風(fēng)俗習(xí)慣,大姐出嫁這一天,我與二弟應(yīng)該去送親。所謂送親,就是把大姐從娘家門送進婆家門。一路上有親人陪伴著,大姐離去的一副惜別心情可以得到一部分緩解。人生的一大動情之處,就是與親人的惜別。大姐這一嫁,就從一個大姑娘變成一個小媳婦,就從一個娘家人變成一個婆家人。另外有親人陪伴著,大姐出嫁到婆家這一天,萬一遇見什么難心事,也好有個至親的人商議一下、關(guān)照一下、化解一下。大姐出嫁前是娘家人,大姐出嫁后是婆家人,唯獨大姐出嫁這一天兩邊靠不上,像是掉進婆家、娘家之間的夾縫里,落入一片真空地帶。就算撇開上述兩種情況不說,我跟二弟也應(yīng)該思念姐弟間的情分,把大姐一路平安地送過去,抵達她人生的另一站。大姐是我倆共同的大姐,大姐看著我倆長大,部分地替代母親的角色,呵護我倆,袒護我倆,自然也有訓(xùn)斥我倆的時候?!陀H,這個淮河兩岸流傳上千年的風(fēng)俗習(xí)慣,仔細地想想,有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人情世故包含在里邊。
大姐出嫁這一天,送親的人除去我與二弟,還應(yīng)該有一個長輩人。不是說我與二弟都比大姐小,就需要一個長輩人領(lǐng)著一塊去,這也是風(fēng)俗習(xí)慣規(guī)定的。大姐出嫁,不只關(guān)系到我們一個家庭,還關(guān)系到整個家門、整個家族。挑選這個送親的長輩人一般要從這么四個方面去考量:一要模樣周正,二要同族同門,三要德高望重,四要善于言辭。同一個家門的長輩人多得很,符合這么四個條件的也不在少數(shù)。挑選長輩人的權(quán)利當(dāng)然在我父母的手里、或者說大部分的權(quán)利在我父母的手上。待父母大致有了一個確定人選,才去跟族人通氣,才去跟族人商量。父親說出一個人選,母親否定掉。這個人是村里的會計,有一年生產(chǎn)隊分糧食,有意無意地少下二斤,母親去找他更改,他不認賬。在那個年代里,二斤糧食就是一個老天那么大的大事,母親認為在這件老天那么大的大事上面,會計都敢做手腳,那他就不配作我們家的送親人。母親說,會計長一雙狗眼,狗眼看人低,哪能把我們這種人家放在眼里呀?父親說,他不把我們家人放在眼里,我們家人的眼睛里也沒有他這么一個長著狗眼的人。
母親說出一個人選,父親也跟著否定了。這個人在煤礦上班,有一年母親生病急著上醫(yī)院,家里缺錢,父親找上他家門,好話說出一抬筐,一分錢沒借著。父親認為在我們家人性命攸關(guān)的大事上,這個人都不愿伸一伸手,大姐出嫁根本不能請這種人送親。母親說,他們家有錢是他們家的,就是走在路上他口袋里的錢掉地上,我連低頭看一眼都不看。父親說,看見地上有錢不去撿,你就是一個傻瓜。母親問,都一個家門人,我撿到錢不給他們家,你說我能安心嗎?父親說,聽你這么一說,倒不如不撿,倒不如假裝沒看見來的省心省事省力。
父親又說一個人選,這個人是村小學(xué)老師。二弟上小學(xué)時,他是二弟的班主任。正是因為這么一層關(guān)系,有一件事情,母親一記好多年。有一次,同桌欺負二弟,二弟回家跟母親說,母親去學(xué)校跟老師說,老師不去批評二弟的同桌,反倒批評二弟回家向父母告狀。結(jié)果母親去二弟同桌家,跟那個孩子的母親打一架。母親說,那一年就是全新不管這件事,我才跟蘭英打一架。全新就是那個老師,蘭英就是二弟同桌的娘。父親說,那次你的臉被蘭英抓出兩道血棱子,算是吃了一個大虧。母親說,女人打架不能說誰吃虧誰占便宜,蘭英的頭發(fā)也被我扯下一大撮子。父親說,說來說去這件事怪全新。母親說,全新當(dāng)老師從來就沒有一個老師的樣子。
父親說,這種人我們家不能請。
母親說,這種人不配我們家請。
……
大河灣村人家一戶緊挨著一戶,家家都住在東西一溜莊臺上。父母親從村子?xùn)|頭至村子西頭,一家一戶排過來,沒有找到一個適合送親的長輩人。父親驚呆了。母親驚呆了。驚呆的原因,是他倆沒想到這些年與村里人家會產(chǎn)生這么多不對頭。說來也難怪,我們家這些年沒有遇見過此類大事,他倆也就沒有機會去盤點這么些瑣碎事。大姐出嫁給了父母一次盤點的機會,梳理的由頭,卻猛然一下把他倆難住了。
父親說,看來只有叫老四去?
父親說的老四,就是我的四叔。
母親說,老四去適合?
四叔長相猥瑣,禿嘴笨舌,顯然不符合送親長輩人的條件。
父親說,自家親兄弟,我看合適。
母親說,我們家跟其他長輩人怎么交代?
母親愁苦著臉沒辦法。父親抓撓著頭想主意。
父親說,不說是我倆定的。
母親說,不說我倆定的,是哪一個定的,你這不是大睜兩眼說瞎話嗎?
父親說,就說是華子自個定的。
華子是大姐的小名。
母親說,別人能信?
父親說,不信也信。
母親有疑問。父親說話虛。
母親說,我看只能這么去說。
父親說,我看只能這么去定。
緊接著父母親就要張羅請送親的長輩人吃一頓飯。
請吃飯的目的,就是要提前答謝送親的長輩人,還要與送親的長輩人一起商議一下送親的準備事宜,更重要的是當(dāng)眾宣布、當(dāng)眾商議、當(dāng)眾通氣誰是這個送親的長輩人。這樣一來,請吃飯不只是單獨地請送親的長輩人一個人,順帶還要請上幾個人坐陪。坐陪的人也不是馬馬虎虎就喊來的。其條件跟送親的長輩人差不多,最起碼要符合“同族同門、德高望重”這么兩個條件吧。請坐陪的人來我們家吃一頓飯,其實就包含著“主家很看重你、原本打算請你做送親的長輩人、你看沒辦法就一個人選”等一些客套話在里邊。說白了,坐陪的人就是淘汰出局的送親長輩人的候選人。正好借著這么一頓飯,我們家也好跟他們有一個交代,也好給他們鋪墊一個臺階。俗話說,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軟。一頓飯吃過,坐陪的人心里就是疙里疙瘩有意見,嘴上也不好說出來。這頓飯是婚宴大席,按照我們這里人家的規(guī)矩,桌子上要擺出十盤涼菜,十碗熱菜,俗稱十盤十碗。父母親提前趕集上店,雞魚肉蛋準備齊全,臨到這一天還要專門請一個廚師過來掌勺。不用說,村里的那個會計,煤礦的那個礦工,學(xué)校的那個老師,全被請過來。雖說這一天同一個桌子上坐著的都是同族同門人,卻不是按照輩分年齡坐位子。誰是長輩送親的人,誰就坐在上座的位子上。平常同族同門人一塊吃飯,誰的輩分長,誰的年齡長,誰的位子朝上坐。這頓飯有點像娶親與回門。娶親這一天,新娘坐上座;回門這一天,姑爺坐上座。這頓飯送親的長輩人坐上座,其他坐陪的人不能說二話。只是幾個坐陪的人沒想到,我們家會請四叔這么一個不合格的送親長輩人,就連四叔自個也是沒想到,大姐出嫁會請他送親。誰是這個送親的長輩人,是父母親私下協(xié)商的,吃飯前大家還不知道。不到入席那一刻,主家沒有指明誰坐主座的位子上,被請來的幾個人只有在心里暗暗地猜測著。安排誰座上位的權(quán)利自然在父親,父親猛不丁地讓四叔坐上座。四叔帶愣神就是不相信。
四叔問,三哥你沒有說錯吧?
父親說,老四你先坐下,我再說理由。
四叔坐在上座位子上,一副臉紅脖子粗的樣子,一副羞愧難擔(dān)當(dāng)?shù)臉幼?,腦袋使勁地往肩膀里收縮,身子使勁地往椅子里收縮。其他幾個坐陪的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像衣服里塞滿麥芒子,渾身癢刺刺的,沒有一點舒服的地方。女人不許上桌子,母親在鍋屋里幫廚子搭下手,解釋的權(quán)利就在父親的嘴上。
父親說,選擇我家老四送親是華子自個定下來的。
幾個坐陪的人“噢”一聲聽明白,不明白的是這么一件大事怎么會由著大姐做主呢?父親往下繼續(xù)說理由。這個理由也是父母親提前商量好了的。
有一年大姐生病,得的是傷寒,高燒不止,昏迷不醒,頭發(fā)一撮一綹往地上掉。大姐自個有生命危險不說,接近她的人也有被傳染的危險。正好那個時候,父親在離家上百里路的茨淮新河工地上,一天兩天趕不回頭,母親生二弟還在月子地里,不敢挨近大姐,害怕傳染上二弟,急得在家里哭。是四叔出面把大姐送進淮河南岸的一家煤礦醫(yī)院。是四叔留在醫(yī)院里白天黑夜地照顧大姐兩三天?!@個理由是真實的,村人都知道。不過父親母親重新說出來,卻需要很大的決心與勇氣。原因是,大姐得傷寒病,四叔不害怕,四嬸害怕。四嬸說我母親,你家親生閨女,你害怕都不去醫(yī)院;我家男人憑什么就不害怕,就應(yīng)該去醫(yī)院?母親害怕大姐傳染說是為了二弟,這個理由在四嬸面前無論怎么說道都是站不住腳跟。四嬸問我母親,萬一我家老四傳染上,萬一我家老四有個三長兩短的,你說我跟孩子怎么辦?你說我們一家人怎么辦?這是一處兩難境地,不及時送大姐去醫(yī)院她活不成,四叔送大姐去醫(yī)院他自個有危險。送不送大姐去醫(yī)院,最終決定權(quán)還是在四叔。往常四叔在四嬸面前一貫畏畏縮縮,大事小事都得聽四嬸支派。唯獨在這件事上,四叔早拿定主意,不顧自個死活都要送大姐進醫(yī)院。我父親排行老三,四叔喊我母親三嫂子。四叔說,三嫂子你放心,我在醫(yī)院候著三哥,三哥什么時候去醫(yī)院,我什么回頭,我不會把華子一個人撂在醫(yī)院里不管不問。村子在淮河北邊,醫(yī)院在淮河南邊。大姐睡在一輛架子車上,四叔拉著大姐自己上渡船,自己擺渡船,自己去醫(yī)院。四叔一副決絕的樣子,四嬸阻攔不住。四叔拉著大姐走過,四嬸把一股怨氣撒在母親身上。四嬸找上我家門,罵母親、打母親。母親自覺理虧,任由四嬸罵,任由四嬸打。四嬸張嘴罵,母親不還一句嘴。四嬸抬手打,母親不還一次手。這之前,我家跟四叔家就來往稀少,一直疙里疙瘩不順暢。在一些瑣碎問題上,母親也是一個強硬派,與四嬸針尖對棗刺好多年,一次不相讓,每一次都要占上風(fēng)。這一次,母親徹底軟下來,像一只熟透的柿子,四嬸想罵母親幾句罵幾句,四嬸想打母親幾下打幾下。母親怕四嬸氣頭上在二弟身上使壞心,把二弟緊緊地抱在懷里,死死地護著二弟,眼淚無聲無息地在臉上流淌。俗話說,一個巴掌拍不響。四嬸罵著罵著停下嘴,打著打著停下手,一屁股坐在地上,放聲嚎啕大哭,像是挨打受罵的是四嬸,不是我母親……經(jīng)過大姐生病這件事,兩家之間的疙里疙瘩反倒消下去,在一些家長里短上面,四嬸不再生是非,母親也能容忍相讓。父親說,節(jié)骨眼上還是親兄弟管用,換上別人哪一個不躲遠遠的。母親說,不能怪老四家里的打我罵我,換上我,我比老四家里的鬧騰得還要厲害呢。父親說,要不是老四送華子去醫(yī)院,換上我說不定還沒有膽量去送呢。母親說,我嘴上說害怕華子傳染二孩子,其實我心里也害怕華子傳染我自個。父親說,華子這條命,虧得老四。母親說,華子這條命是老四給的。
一晃好多年過去,臨著大姐出嫁,父親在這一天的飯桌上把這件事重新擺出來,而后故意做出一副協(xié)商的口氣問三個坐陪的人,你們?nèi)齻€長輩人再說一說我們家的老四送親合適不合適?幾個坐陪的人或許能說出對我們家恩惠的小事,絕對說不出與性命相關(guān)的大事。坐陪的會計說,這幾天我忙著核帳,就是讓我送親,怕是也走不掉。坐陪的礦工說,這個月礦上產(chǎn)量壓得緊,歇班請假很難請。坐陪的老師說,華子出嫁那一天正好趕上孩子考試,我走掉不合適。三個坐陪的人各自找一個臺階,一點相爭的意思都沒有,就把四叔送親的資格定下來。四叔的脖子從肩胛骨里一點一點伸出來,四叔的腰桿從座位里一點一點挺起來。四叔沒想到一件看起來不起眼的小事,卻在哥哥嫂子的心里烙下這么深的印記,卻在村人的心里落下這么重的分量。四叔表態(tài)說,只要哥哥嫂子不嫌棄,我領(lǐng)著兩個侄子去送華子。四叔兩眼一紅一澀,流出喜悅的眼淚。
一波平,一波起。父母連做夢都沒有想到,我會不愿做大姐的送親人。
這是一個禮拜天,家人請客的時候,我正好在家里。父母請客也是有意安排一個我能回家的日子。那一年,我在城里住校念高中,不是禮拜天我不回家。兩個禮拜回一趟家,帶二十斤糧票,十塊錢回學(xué)校。那年頭,農(nóng)村沒有糧票,去煤礦黑市上,兩毛錢一斤花錢買。家人請客的當(dāng)天下午,酒后、飯后、茶后,三個坐陪的人陸續(xù)離開我家,只有四叔一個人留下來,接著與我父母親商議大姐出嫁的事。既然四叔被確定為我們家的送親長輩人,一頓飯過去,他就不再是吃飯前的四叔,也不再是吃飯中的四叔。這時候,四叔是一個有名有分的人,是一個全權(quán)代表族人、家人的送親長輩人。所有大姐出嫁這一天的大事小事就得由四叔拿主意做決定,連同我父母親都要聽從四叔的。大姐出嫁這一天 ,四叔、我和二弟我們?nèi)齻€人算是送親人,其他跟著抬嫁妝一起去的還需要不少家門人。十幾個娘家人陪著大姐一路浩浩蕩蕩去婆家,就是一個送親團。送親團的團長無疑就是四叔,大姐出嫁這一天的大事小事無疑就應(yīng)該由四叔當(dāng)家。
大姐的嫁妝有這么幾樣子:一只大立柜,一只五斗櫥,一張一頭悠的桌子,兩把大椅子,兩把小椅子,四只方凳子,一只大木箱子,一只中木箱子,一只大木盆,一只中木盆,一只小木盆,一個臉盆架子,一只馬桶,五床被子。我們這里的人家流傳著這么一句話:姑娘出嫁,婆家除去一張床、一張大桌子,娘家陪什么你用什么,娘家不陪什么你不用什么。大姐出嫁的這幾樣嫁妝是那個年代通行的。我家父母奉行的原則是,人家姑娘出嫁陪什么,我們就準備什么,不說比人家姑娘強,也不能比人家姑娘差。大姐的嫁妝,是我們家花錢請木匠做的。我們家的院子里長著十幾棵泡桐樹,父親放倒兩棵做板材。泡桐樹木質(zhì)軟,只能做板材,不能做骨架。大姐嫁妝的骨架是椿樹的。椿樹我們家沒栽種,是父親花錢買來的。我們家的菜園地里長著桑樹,桑與喪諧音,不能做嫁妝。我們的家房屋后面種著楝樹,楝與殮諧音,也是不能做嫁妝。棗與早諧音,梓與子諧音,椿與春諧音,都是做嫁妝的好樹種,都是喜喜慶慶的。棗樹與梓樹稀少,一般村里人家的姑娘做嫁妝,只能使椿樹。柳樹易變形,不能做骨架,卻是箍木盆、馬桶的好材料。父親把我們家最粗的一棵柳樹挖出來。樹新挖出來不能做家具,柳樹、椿樹需要先放水塘里漚一漚,再放陰涼地風(fēng)干。泡桐樹不需要漚,稍微風(fēng)一風(fēng)、涼一涼,便能剖開做板材。其他幾棵樹,從大姐說好婆家那一天,父親就著手準備了,待大姐出嫁的日期定下來,我們家才請木匠做出來。替大姐做嫁妝的是爺倆,阜陽地區(qū)人,一個大侉子帶著一個小侉子。兩人說話侉腔侉調(diào),粗聲粗氣,手下的木匠活卻精細,卻耐看。一個大河灣村,每一年出嫁的姑娘少說有七八十來個,每一個姑娘出嫁都要做嫁妝,都要請木匠。哪個木匠的手藝活怎么樣,家人比較來比較去,父親母親大姐一起看上眼,才花錢請過來。叮叮咚咚、稀里嘩啦,爺倆白天黑夜忙活半個月,大姐的十樣嫁妝忙出來。候一個大晴天,再花錢請一個漆匠,打底刷漆,一遍兩遍三遍,大件小件嫁妝一律刷上紅漆,一片紅彤彤地擺放在我家的院子里,映襯得藍天喜氣洋洋的,映襯得房屋喜氣洋洋的。這說明大姐出嫁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近了。
四叔開始安排抬嫁妝的人選。
那時候,村里沒有汽車,沒有拖拉機,姑娘出嫁,都是村人扁擔(dān)繩索抬著去婆家。謂之曰:抬嫁妝。一只大立柜,要得兩個人抬著;一只五斗櫥上面搭上幾床被子,要得兩個人抬著;一張一頭悠的桌子上面綁著四只方凳子,要得兩個人抬著;兩只木箱上面摞上三只大中小木盆,要得兩個人抬著;兩把大椅子、兩把小椅子、一只臉盆架子,要得一個人挑著;一只馬桶,一塊紅布包裹上,要得一個人專門提著。抬嫁妝,要得身強力壯的小伙子;提馬桶,叫上一個孩子足夠了。馬桶,又叫喜桶。孩子提著喜桶送到姑娘的婆家,婆家不給錢或給錢少,婆家人都從孩子的手里接不去,進不了婆家門。其他抬嫁妝的人選,我家父母不插話,任由四叔安排,倒是先把這個提喜桶的孩子說出來。
母親說,我看提喜桶三星最合適。
三星是四叔家的小兒子,那一年剛?cè)龤q。
四叔說,三星小,十幾路走不下來。
四叔說的是客套話。
父親說,大毛、二毛去送親,提不動讓他倆提,走不動讓他倆背。
大毛、二毛,是我跟二弟的小名。
就是這種時候,我跟父母說大姐出嫁我不能去送親。
父母親像是自己的耳朵聽岔聲,兩個人一起問,大毛你說什么話?
我把話重復(fù)說一遍。
四叔說,你大姐出嫁,你怎么能不去送親呢?
我說,我后天考試,請不掉假。
大姐星期二出嫁。日期是大姐婆家人定的,只想著好日子,沒想著禮拜天。
父親說,你請不掉假我去請。
我說,耽誤考試沒辦法補。
母親說,誰家養(yǎng)的狗誰清楚,不是考試不考試的事,不是請掉假請不掉假的事,你今天跟我們把話說清楚。
母親認為我不想送親的原因,不是因為考試請不掉假,是存心不想送大姐。父親母親四叔三人六眼盯著我,看我怎么說。哪知道我天生一個悶葫蘆,就是一句話不愿說。
父親說,你說不清楚今天就不要回學(xué)校。
學(xué)校離家四十里路遠,我禮拜六下午放學(xué)回來家,禮拜天下午回學(xué)校。
四叔說,你明天跟老師請假,回來家送你大姐來得及。
母親說,你心里有什么話不愿意跟我們說,你去鍋屋跟你大姐說。
這一天,大姐一直窩在鍋屋里搭下手,一直忙著燒火填柴,一直淚水汪汪的。從這一天起,提前三天,大姐要連著不吃飯,叫著扣飯??埏埖哪康?,是防止出嫁那一天去婆家上茅廁不方便,更是體現(xiàn)“不帶娘家的一粒糧食去婆家、害怕窮了娘家人”的一份心愿。越是臨近出嫁的日期,大姐的心里越是難受,大姐的眼淚越是充足。大凡村里姑娘出嫁都是這樣子,不見一個喜氣洋洋的,不見一個滿臉笑容的。她們盼望著出嫁,走進一個新的人生階段,卻對未來把握不住,心生恐懼與害怕。大姐處在這么一個人生的溝坎上,那時我還不能理解,也沒有辦法去理解。我沒進鍋屋找大姐,大姐主動走過來。我們在堂屋里說話,大姐在鍋屋里一字不差地全部聽過進耳朵里。大姐臉上汪著淚水,顯然剛才悄悄地哭過。
大姐說,大毛考試不能回來家送我,你們不要為難他。
大姐嘴上說的“你們”,既包括四叔,也包括父母親。
母親說,華子你今天不用護著他,我要他把話說清楚。
大姐說,大毛不愿送我,是大毛不愿我離開這個家,是大毛跟我最親近。
四叔出面拉彎子說,大毛你看你大姐對你多好,你就不能請一天假送一送你大姐?
父親見我死活不表態(tài),氣哼哼地說,我看這個驢熊羔子是念書昏了頭。
母親氣得“哇啦”一聲哭起來說,我怎么生下一個這么不通人性的孩子呀?
大姐趕緊拿起我回學(xué)校的東西,拽著我的手往堂屋門外走。
大姐說,大姐送你去渡口。
我說,我不用你送,我自己走。
——大姐送,是最后一次送。
——最后一次送,也不要你送。
大河灣村人家住在一溜莊臺上,走下莊臺是一溜壩塘,走過壩塘是一溜河坎,走上河坎往西半里地就是渡口。我走上河坎轉(zhuǎn)過頭,看見大姐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莊臺上目送著我。那一刻,我的眼淚“嘩啦”一聲流下來。我知道再見著大姐,她就是另一個人家人,她就是一個小媳婦。大姐還是我們的大姐,只是不再是原先的大姐。
大姐出嫁這一天,我沒有坐在課堂里聽課,更是沒有什么所謂的考試。
學(xué)校的東院墻被一條淌水溝隔斷。淌水溝從前是一條天然的雨水溝。雨水天,里邊流淌著雨水;枯水天,里邊晾曬著太陽。淌水溝附近現(xiàn)在發(fā)展出一大片城市居民區(qū),變成一條流淌城市污水的臭水溝。雨水天,枯水天,城市污水一樣“嘩啦啦”地流。淌水溝不寬不深,里邊不規(guī)則地墊著幾塊磚石,學(xué)生踩上去往東翻越過院墻,就是一條南北路,沿著這條路線,學(xué)生可以去街里買東西,也可以去工人、龍湖兩處電影院看電影。那時候,公交車輛少,不需要坐車,去一趟街里,半個小時足夠了。要是橫過淌水溝往南,就是一大片農(nóng)田,春天里邊綠油油地長著麥子。麥子地中間有一口水塘,春天里一滴水沒有,干枯著塘底,夏天積半塘臭水,里邊長雜草,長蝌蚪,長龍蝦。隨便地拿一根棍子拴上線繩,系上青蛙肉,就能把龍蝦釣上來,放進火里燒著吃,賊香賊香的,算是改善伙食吧。我在淮河邊長大,淮河里不長這種龍蝦,不明白一口干枯過的臭水塘為何長龍蝦?,F(xiàn)在想一想,我也算最早吃龍蝦的一批人。淌水溝的北邊就是學(xué)校的教學(xué)樓。大姐出嫁這一天,我逃出教室,橫過淌水溝,坐在臭水塘旁邊的一片麥子地里看書。手上捧著一本書做幌子,其實我滿腦子晃悠著的都是大姐出嫁這件事。
……大姐出嫁這一天一共要放兩嘟嚕炮仗。第一次是早上。大姐婆家的四色禮送進村子里,跟過來的人要先放一嘟嚕炮仗,像是通知我們家人做好接四色禮的準備,而后再能走進我們家的院子,走進我家的家門。一干人領(lǐng)頭的是一個中年女人。這個女人胳膊上挎著一只紅布包。大姐出門這一天要穿的衣服在里邊,婆家陪大姐的其他衣服也在里邊。此外還有鏡子、梳子、篦子、梳頭油、胭脂等一些梳頭化妝用品。大姐與姐夫是自個認識的,沒有媒人。這個中年女人就充當(dāng)媒人的角色。四色禮一般由這些禮物構(gòu)成:一掛雙刀豬肉。所謂雙刀,就是一大一小兩吊子豬肉。大的一吊子豬肉,娘家人留下來,小的一吊子豬肉帶回婆家去。這一大一小兩吊子豬肉中間相連著,要得做娘的親手扯開來,所以又叫離娘肉。意思是說,做娘的人狠心扯開離娘肉,閨女才能離開娘,走進婆家門。一笆斗白面饃,二十四包果子也是必備的。一笆斗白面饃個個上面染上紅色,二十四包果子包包上面貼上紅紙。此外,一壇子白酒,兩條淮河鯉魚也是少不了的。兩條淮河鯉魚同樣是一大一小,大的一條淮河鯉魚娘家人留下來,小的一條淮河鯉魚婆家人帶回去。那時候,淮河兩岸人家窮,有了肉,有了魚,有了酒,有了饃饃,有了果子,姑娘姑爺三天回門,娘家人請客就不用發(fā)愁了。
下一嘟嚕炮仗,叫動身炮。時間到了半晌午,婆家人就催促大姐動身了。按照我們這里人家的規(guī)矩,新娘進婆家門要趕在午時前,落后不吉利。同一個村子在同一天,要是有幾家同時娶親,還要比誰家的新娘先進門。先進門者吉利,后進門者不吉利。大姐出嫁這一天,婆家人早早地查聽清楚,就大姐婆家一家娶親,只要趕在十二點前進門就可以了。鐘管著的,我們家離大姐婆家十五里路,正常走路需要一個半小時。大姐餓三天,走路肯定走不快,兩個小時能走到就算不錯了。上午九點半鐘一過,婆家人就放動身炮。四叔聽見炮仗響聲,就安排抬嫁妝的村人先走,并吩咐沉住氣,不要走得太快。抬嫁妝,越抬越吃重,越快越累人。
大姐在她的房間里,幾個小姐妹幫著她梳洗打扮。四叔陪著中年女人在堂屋里坐著。四叔跟這個女人不熟悉。四叔讓她說,你抽煙。女人說,我不抽煙。四叔再讓她說,你喝茶。女人說,我不喝茶。女人是個老實人,坐在板凳上一動不動,兩只手揪住褂襟子,一個勁地搓揉著。四叔跟我有一比,都是悶葫蘆。四叔不說話,女人不說話。兩個人在堂屋里干坐著。猛然地,這個女人“噗嗤”一笑。四叔問,你這個大姐笑什么?女人說,你們大河灣村四周都是水,我一想不就是一只漂在水上的木盆嗎?四叔聽明白話,跟著笑一笑說,可不就是一只漂在水上的木盆,水季天,大水欺近莊臺,晚上睡在床上都能覺出莊臺亂晃悠。女人問,那大哥你們不害怕。四叔說,怕什么?大河灣村人是水命,水越大越旺興。女人說,照大哥你這么一說,我們那里人家不靠淮河,就是旱命了?四叔說,一個地方的人有一個地方人的命。女人說,照大哥你這么一說,華子嫁到我們那里去,就是水命改旱命了。四叔說,女人的命原本是一片浮萍,順著水漂到哪里算哪里。在四叔的眼里,一個地方的男人才是這個地方的人,一個地方的女人總是從屬男人的,總是依附男人的。女人說,照大哥你這么一說,男人跟女人是不一樣。四叔說,都一樣,姑娘大了還要找婆家嫁出去?
唉——!女人長嘆一聲。
唉!四叔短嘆一聲。
母親待在大姐的屋里,靜靜地看著大姐的幾個小姐妹一點一點把大姐打扮起來。大姐的頭發(fā)膏上頭油,梳出一副整齊的劉海,梳出兩條大辮子,辮稍上扎著紅綢子布,夸張地打著蝴蝶結(jié)。大姐的眉毛被修正過,臉上的茸毛被絞出掉,淡淡地涂上底粉,輕輕地搽上胭脂。一條紅紙沾上水,大姐含在兩嘴唇間重重地抿一下。大姐上身穿著一件大紅色襖子,下身穿著一件大紅色棉褲,脖子上扎著一條大紅色方巾,腳上穿著一雙大紅色板絨布鞋。大姐就這么一點一點在母親的眼里更改模樣,一點一點地陌生起來。母親覺得大姐不再是大姐,一點一點地變成那個遙遠陌生村子里的小媳婦。那一瞬間,母親理解了我。那一年,我十六歲,是懂事非懂事,有些微妙心理說不出來,但我能感受得到。母親起身去鍋屋找父親。這個早上父親一直在鍋屋里,填柴燒水,就是不肯進堂屋,就是不肯見大姐。這一刻母親也理解了我父親的反常舉動。父親不在鍋屋里,母親退出鍋屋,心里空落落地站在院子里。二弟帶著三星在院子里撿拾沒燃放的炮仗,“啪”一聲,燃放一只;“啪”一聲,又燃放一只。一家子人,只有這么兩個孩子無憂無慮著。母親長嘆一口氣,去房屋后面的茅廁里找父母。母親擔(dān)心父親躲避在茅廁里。茅廁里空著。母親站在家后莊臺上,見著父親在自家的菜園地里挖地。什么時候父親不聲不吭地走出去,母親不知道。母親看見父親悶著頭,一锨趕一锨快速地挖著,拼命地挖著。
抬嫁妝的村人差不多走出村頭了。四叔響亮地“咳嗽”一聲,清理一下嗓子說,華子,時辰差不多我們走吧?中年女人慌忙站起身說,該走了,時辰不早了。大姐一頭撲在母親懷里,“哇啦”一聲哭起來。母親伸手替大姐擦眼淚說,今天是你的喜日子,不許哭。母親說不許大姐哭,自己卻眼淚汪汪地跟著哭起來。四叔伸手推開大姐的房門,大聲說,華子走吧!大姐一身紅彤彤地走出房屋。中年女人領(lǐng)頭走在前面,大姐走在中間,四叔、二弟、三星跟在后面,一起走出我們家的房門,一起走出我們家的院子,接著往南走下莊臺。母親沒有追著去南邊莊臺,而是反過頭來去北邊莊臺,去我家的菜園地找我父親……
也就是這一刻,我夾起書本拼命地朝汽車站跑去。我要坐車回家。我要去送大姐。
附記:一轉(zhuǎn)眼,大姐出嫁三十年,現(xiàn)在她自個都已經(jīng)娶上媳婦、抱上孫子。今年春天,大姐家的小閨女出嫁,婆家是我妻子張羅的,我主動提出來要做送親的長輩人。妻子感到意外,說我不合適,你又不是人家蔡家人。大姐的婆家姓蔡,這個送親的長輩人理應(yīng)是人家蔡姓長輩人。大姐先是愣一愣神,其后還是爽快地答應(yīng)了。大姐說,大舅送外甥女,這個道理我跟蔡家人能說得通。大姐是個理解人的人,這些年過去,她出嫁我沒有送親,一句原由沒問,一句怨言沒說。她家的小閨女出嫁,我去做送親的長輩人,想把這個虧欠補回來。大姐家的小閨女跟大姐長得像,去送她的那一天,我仿佛就像送三十年前的大姐。
2011年2月24日~3月8日 江陳
新娘子,上房笆,一摔摔個仰八叉;新娘子,去地溝,一影一晃月亮頭。
——大河灣村童謠
一個閑冬天,大敏嫁到大河灣村。
閑冬天,地里莊稼該收的收上來,該種的種下去,村人才能騰出一綹子閑心,一整塊功夫,忙一忙嫁閨女、娶媳婦的大事。閑冬天嫁閨女娶媳婦自有許多好處。比如說,冬天里準備好的肉魚不容易壞掉,剩下來的菜飯不容易餿掉。那時候沒有冷柜,沒有冰箱,熱夏天一大堆雞魚肉蛋怎么去準備,一大堆剩菜剩飯怎么去處理?又比如說,這里人家娶媳婦喜歡鬧洞房。娶親當(dāng)天,村里的閑人,不論男女老幼,不論輩分高低,都能擠進洞房里鬧一鬧。男人們要一支煙抽一抽,女人們要一塊糖吃一吃,孩子們不抽煙不吃糖,就是一個空鬧騰。一窩村孩子就是一群狼羔子,張牙舞爪地朝新娘子擠過來,青面獠牙地朝新娘子擠過去,一張不規(guī)矩的嘴亂喊亂叫,一雙不規(guī)矩的手亂抓亂撓。如若這樣子依舊表達不了一窩孩子們的鬧,當(dāng)然還可以借助其他的手段。趁著新娘子不注意,一把狗蒺藜塞進新娘子的懷里;趁著新娘子不防備,一把碎麥芒撒在新娘子的頭上臉上;趁著新娘子不留心,一根尖棗刺扎在新娘子的屁股上。閑冬天,新娘子身上棉衣棉褲穿得厚,擠一擠,鬧一鬧,就算有點過頭,也過頭不到哪里去。要是熱夏天,新娘子身上穿得單,上身一件單衣,下身一件單褲,這么一場洞房鬧過來,新娘子哪能受得了?
大敏不怕鬧洞房。
大敏人高馬大,粗胳膊壯手,在生產(chǎn)隊干活一般小伙子比不過他,在家去水井里挑水不用扁擔(dān),兩只手一提提回家。大敏在娘家村里看見過一窩村孩子鬧洞房,見識過鬧洞房鬧騰得新娘子失聲尖叫、淚水漣漣的場景。那時候大敏就在心里暗自設(shè)想:我出嫁才不怕鬧洞房呢!要是一窩村孩子鬧騰得我心里煩,我伸手一撥拉,保準他們能跌倒一大半;要是哪一個村孩子敢往我懷里塞一粒狗蒺藜、敢往我頭上臉上撒一星碎麥芒、敢往我屁股上扎一根尖棗刺,我絕不會輕饒他們。哪知道真到做新娘子這一天,大敏的身子軟下來,力氣虛下來,任憑孩子們?nèi)ヴ[騰,任憑孩子們?nèi)頂D。一個姑娘家,出嫁這一天是她一生中的燦爛極致,也是她一生中的孤獨極致。一個姑娘家,誰不巴望這一天快一點來到?然而這一天真的來到,在她的心里會不知不覺地滋生出許多對未來的恐慌與懼怕。今后會怎么樣,誰也說不確切,誰也把握不準。大敏不愿一個人獨處洞房,不愿去想這些使她恐慌與空虛的事。面對鬧洞房的一撥撥村里男人、女人和孩子,大敏從心底里感激他們。從前大敏認為鬧洞房是一種惡俗陋習(xí),是村人欺負新娘子的一種手段,是村人占新娘子便宜的一種方式。聽人說,村孩子鬧洞房鬧紅眼,還有伸手去摸新娘奶子的,還有伸手去揪新娘褲襠的。如若不是村里大人交代,一個村孩子懂什么奶子呀褲襠呀??梢姾⒆訅模褪谴笕藟?;大人壞,就是村人壞。可見鬧洞房就是一種惡俗陋習(xí)。大敏嫁到大河灣村,做了一個新娘子,這種看法一下子改變了。原本鬧洞房,就是村人過來陪著新娘子一起鬧騰,就是不想讓新娘子一個人丟在洞房里顯得太孤單,或者說就是不想讓新娘子一個人留在洞房里有時間去恐慌、去空虛、去懼怕、去孤獨。給男人們散煙需要擠占不少時間。給女人們發(fā)糖需要擠占不少時間。稍微空閑下來,一窩村孩子擁擠上來,喊呀叫呀,擠呀鬧呀,又把空閑擠占一個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摹t[洞房的中心是新娘子,主角是新娘子,一個人的一生能有幾次處于中心而被人關(guān)注呢?大敏一下子就喜歡上鬧洞房,等候著一窩村孩子趁著她不注意,把一把狗蒺藜塞進她的懷里;趁著她不防備,把一把碎麥芒撒在她的頭上臉上;趁著她不留心,把一根尖棗刺扎在她的屁股上。大敏一想到這里,身上的血“噌、噌、噌”地往上冒,興奮得臉色更加紅潤了。
有一個村孩子不理解大敏的這么一份心思。
自從大敏走進洞房的那一刻起,這個村孩子手里拿著一根柳樹棍子,跟著走進洞房里,緊挨她站著,守護著她,不讓其他村孩子挨近她,更是不讓其他村孩子在洞房里亂鬧騰。這個村孩子是她的小叔子。小叔子先禮后兵地警告其他村孩子說,你們誰也不許擠我大嫂子,你們誰也不許往我大嫂子身上塞東西,要是讓我看見了,我認得你們,我手里的棍子可不認得你們。小叔子一副人小鬼大的樣子,大敏在心里暗暗地一陣子好笑。公公婆婆死得早,婆家就男人跟小叔子兄弟倆。男人二十一歲,小叔子九歲,大敏比男人小一歲,今年二十整歲。婆家三間房屋,中間一間做堂屋,東頭一間做洞房,不用說西頭一間小叔子住里邊。三間房屋是東西走向,另有兩間南北走向的鍋屋,一大堆鍋碗瓢盆擺放在里邊,等候著大敏接手過日子。婆家是第一次來,小叔子是第一次見,男人也只是見過兩三面。男人憨憨實實,第一次見面,大敏就判斷他不是干活做事耍奸躲滑的那一類人。大敏心里想要找的就是這么一種男人。一個女人跟這么一種男人過日子,才能過得安心,才能過得踏實。介紹人說,公婆不在有公婆不在的好處,你過門就當(dāng)家。大敏低頭說,我嫁的是男人,不是公婆。只是大敏沒想到,小叔子會這么小。她嫁過來要做男人的老婆,還要做小叔子的娘。大敏一想到這件事,心里無形地就一軟,汪出一大攤子水。小叔子長得虎頭虎腦,兩手緊緊地握住柳樹棍子,兩眼虎視眈眈地監(jiān)視著每一個村孩子。有一個村孩子不信這個邪,偷偷地扔過一粒狗蒺藜,遠遠地落在大敏腳下,根本沒挨著她的邊。小叔子眼明手快,一個悶棍子打過去。那個村孩子躲閃不及,正好打在腦門子上。大敏心里“撲騰”一聲嚇一跳。那個村孩子當(dāng)場手捂腦門哭起來。小叔子拾起棍子還要上去打,被其他人一把拉扯住。那個村孩子哭嚎著往家跑。兩家住得不遠,一小會一個黑臉女人手拉那個村孩子走過來。小叔子手里的一根柳樹棍子細條條的,算不上一根柳樹棍子,卻把那個村孩子的腦門打出一個明晃晃的青包。男人不在洞房里,黑臉女人看一眼大敏,就盯住小叔子惡狠狠地不放松。
黑臉女人說,有你們家這樣鬧洞房嗎?
小叔子說,我們家就是不許鬧洞房。
黑臉女人說,村人都不來鬧洞房,那你們家還是一戶什么人家呀!
小叔子理直氣壯地說,我家大嫂子就是不許別人欺負。
黑臉女人問,我家孩子怎么欺負你家大嫂子啦?
小叔子說,他拿狗蒺藜砸我家大嫂子。
黑臉女人說,沒見過有你這樣護大嫂子的小叔子。
小叔子說,我就要這樣護我家的大嫂子。
這一天,新娘子不輕易說話。大敏這一會不得不說話。大敏跟黑臉女人說,對不起,你這位大嫂子不要怪怨,是我們家小叔子不懂事。黑臉女人說,你連輩分都不知道,胡說些什么話,我是你的二奶奶。大敏噗嗤一笑說,你是長輩二奶奶,就更不應(yīng)該跟我家小叔子一般見識了。一包喜糖放在一只木箱子里,大敏伸手打開木箱,抓一把喜糖塞給黑臉女人。黑臉女人臉上怒色沒有褪干凈,兩只手卻樂滋滋地把喜糖收下來。男人一直在院子里招呼客人,聽見吵吵嚷嚷聲,走進洞房,紅著一張臉,偷看一眼大敏,一把扯住弟弟的耳朵就往門外拽。男人說,你快點出去!小叔子說,我就是不出去。男人說,別人鬧洞房你護什么?小叔子說,我要護著我家的大嫂子。男人說,你大嫂子不要你護。小叔子說,大嫂子不要我護,我也要護。兄弟倆,一個往門外掙,一個往門里掙,一只耳朵越拽越長、越拽越紅。鄰家娘倆站一邊不說話,不勸阻。大敏跟男人說,是我讓他拿棍子護著我的。男人一愣,沒想大敏會說這種話。男人松下弟弟的耳朵,腳下一番遲疑,悶頭走出洞房。黑臉女人像是受到很大侮辱,氣哼哼地跟孩子說,走!我們不在他們家鬧洞房。
鄰家娘倆一走,其他村孩子見鬧不成一種氣候,紛紛跑出洞房,在院子里使勁地喊叫著:“新娘子,上房笆,一摔摔個仰八叉。新娘子,爬房子,爬上一身麥芒子,拍呀拍不掉,打呀打不掉,看你晚上怎么跟新郎子一頭睡覺。新娘子,去地溝,一影一晃月亮頭……”村孩子“呱呱呱”像一群烏鴉在院子里盤旋著,一遍一遍地喊,一遍一遍地叫。小叔子要出去制止,大敏一把拉住他。大敏說,他們不嫌累人,讓他們喊去;他們不怕嗓子啞,讓他們叫去。小叔子不甘落后,村孩子在院子里喊叫,他在洞房里喊叫:你們娘上房笆,才摔一個仰八叉呢;你們娘爬房子,才爬上一身麥芒子呢;你們娘去地溝,才一影一晃月亮頭呢!這些童謠,大敏小時候去別人家鬧洞房,也跟村孩子一起喊叫過。只有最后一句詞——新娘子,去地溝,一影一晃月亮頭——大敏小時候似乎沒有喊叫過、也沒有聽其他村孩子喊叫過。大敏不明白新娘子去地溝干什么、一影一晃月亮頭是什么意思?大敏想問一問小叔子,想一想作罷。大敏不急,將來有的是時間弄明白這些童謠。
大敏不解的這則童謠內(nèi)容,弟弟也有許多困惑之處。
大河灣村人家住在東西一溜莊臺上。莊臺前面是一口緊挨一口的水壩塘,水壩塘往南是河沿,河沿南邊是淮河,淮河往南是別處的村子,村人沒事不會輕易過淮河去那邊。莊臺后面是一家一戶的菜園地,菜園地往北是生產(chǎn)隊的莊稼地。一年四季,村里男人女人勞作在那里。到了閑冬天,樹上的葉子枯落,地里的莊稼收獲,村孩子站在莊臺上往莊稼地里張望,近處不見樹葉遮擋,遠處不見莊稼遮擋,一看就能把莊稼里地干活的大人看清楚。生產(chǎn)隊與生產(chǎn)隊中間的地界,是一條南北筆直的地溝,上寬下窄,寬不足一米,深不足一米,呈現(xiàn)出一個倒置的三角形。這條地溝不是村人一锨一锨挖出來的。大河灣村東邊有一個農(nóng)場。有一年,農(nóng)場的東方紅拖拉機“突突突”地開過來,拖拉機后面拖著一個類似犁鏵的東西,一南一北跑兩趟,就把這條地溝挖出來。那個時候剛剛收罷秋莊稼,弟弟跟著一窩村孩子追趕在東方紅拖拉機后面,赤腳踩在新翻過來的泥土里。腳下泥土溫溫的暖暖的,像是保持著夏天的熱度,舒服得直想打噴嚏。一群叫不出名字的鳥,盤旋在頭頂上,與村孩子一起跟在拖拉機后面,尖利的眼睛時刻窺視著新翻泥土中的活物。這種鳥很奇怪,牛犁地不跟著,專門跟著東方紅拖拉機。村孩子就叫它,東方紅鳥。東方紅鳥吃的蟲子在深處,不在淺出,牛拉犁,犁不出。一只搖頭蟲露出地面,搖幾搖,擺幾擺,一只東方紅鳥俯沖下來,尖嘴啄住搖頭蟲,兩腿一蹬,兩翅一展,飛往遠處,找一個背靜所在,安安靜靜地獨自享受美味。一條準備冬眠的花斑蛇翻出來,孩子們嚇的四處逃竄,東方紅鳥怪叫著盤旋著也不敢落下來。那個時候,弟弟只想著地溝就是地溝,頂多只是生產(chǎn)隊之間的分界線,根本就沒想到會是村人下地干活的一處天然茅廁。
幾個男人說,走,去地溝解手去。
幾個女人說,走,去地溝解手去。
男人去過女人去,女人去過男人再接著去。半天下來,地溝里沒有空閑過。
生產(chǎn)隊長生意見,罵去地溝的村人不是去解手,是躲懶?;桓苫?。
生產(chǎn)隊長罵,女人嗤嗤地偷笑,不還嘴。
男人問隊長,你說我們有尿不去地溝里解手,還能尿進褲襠里?
生產(chǎn)隊長問,過去沒有這條地溝,你們怎么沒有這么多尿?
隊長一句話,說的幾個男人缺言辭。對呀,沒有這條地溝之前,我們怎么就沒有這么多的尿要去尿呀,我們怎么就沒有這么多的屎要去屙呀?
大河灣的土地平整一塊,春夏天長麥子,遮擋不住人,夏秋天長黃豆,遮擋不住人,要是種秫秫、玉米、棉花、芝麻之類的高桿作物,沒有長起來還是遮擋不住人,閑冬天地里麥苗貼地皮,村人更是沒有地方躲避。一年四季,哪一個季節(jié),村人在地里干活解手都是一個難心事。生產(chǎn)隊牛屋旁邊有一座茅廁,在近處干活去茅廁解手來得及,要是在遠處干活,往返解手耽誤時間不說,恐怕也來不及。村里的男人不去茅廁解手,從這塊地頭跑到那塊地頭,背一背臉解起來。村里的女人不去茅廁解手,從這塊地頭跑到那塊地頭,背一背臉解起來。苦就苦了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婦。一個姑娘家,總不能褲子一脫,露著白花花的屁股解手吧?一個姑娘家嫁到大河灣村,變成一個小媳婦,總要有一個過度時間與過度心理吧?你是一個大姑娘,你在地里干活就得忍著半天不解手、或解手就得去茅廁;你是一個小媳婦,你在地里干活就得忍著半天不解手、或解手就得去茅廁?,F(xiàn)在好了,莊稼地里有了這么一條地溝,小媳婦能去地溝里解手,大姑娘也能去地溝里解手。
——還是有一條地溝好呀!大姑娘們說。
——有一條地溝我們就不怕在家多喝一碗稀飯了。小媳婦們跟著附和說。
這條地溝對大人們的便利,弟弟不去關(guān)注,他所關(guān)注的還是一窩村孩子們的事。地溝南北走向,筆直地通向莊臺方向。村孩子站在莊臺上,正好能把去地溝解手的男人女人看個清清亮亮的。男人去地溝里解手沒有什么好看的。孩子們專看女人去地溝里解手?!皣W啦”一下,一個瘦女人的小屁股露出來。孩子們評價說,這是一個小月亮。“嘩啦”一下,一個胖女人的大屁股露出來。孩子們評價說,這是一個大月亮。女人在地溝露出來的屁股,在村孩子眼里就是升在天空里的月亮。月亮有大有小,有暗有明。“嘩啦”一下,一個黑女人的黑屁股露出來。孩子們評價說,這是一個暗月亮。“嘩啦”一下,一個白女人的白屁股露出來。孩子們評價說,這是一個明月亮。
一個孩子說,你娘的月亮小,我娘的月亮大。
另一個孩子說,你娘的月亮暗,我娘的月亮明。
一個孩子說,我娘的月亮比你娘的月亮大。
另一個孩子說,我娘的月亮比你娘的月亮明。
不一會,兩個爭吵的孩子打起來。大月亮。小月亮。暗月亮。明月亮。每當(dāng)一窩村孩子在莊臺上評價這件事,爭吵這件事,弟弟就啞巴了,沒了發(fā)言權(quán)。道理很簡單,母親在她三歲時就不在了。弟弟不記得娘活著時,是一個胖女人,還是一個瘦女人,是一個白女人,還是一個黑女人。就算他記得娘是胖是瘦是黑是白,死去的娘不跟村里其他女人一塊干活,一塊去地溝解手,也比較不出一個大月亮、小月亮、暗月亮、明月亮。弟弟黯然神傷地躲閃一邊,聽著其他孩子去評價去比較。
有一天,哥哥去相親,帶回一張姑娘的照片。照片上的姑娘又白又胖,弟弟一下就喜歡上這個沒過門的大嫂子。從那一時刻起,弟弟就盼著大嫂子進門來。盼著大嫂子進門來,好跟村孩子們的娘比一比月亮(屁股)。他相信大嫂子的月亮肯定比村孩子們娘的月亮都要大都要圓都要白都要亮。
哥哥說他不急著娶老婆,他要先做摔跤王。所謂摔跤王,就是村里的一幫半大橛子摔跤,決出來的第一名。半大橛子,是此地的方言,意思是不大不小,快要長成大男人還沒有長成大男人的大男孩子。
頭一年,哥哥跟一個年齡比他大,身子比他壯,個頭比他高,氣力比他強的半大橛子做對手。誰跟誰摔跤是抓鬮抓著的,也就是說是命攤的。交手三次,贏兩次者勝,敗兩次者輸。輸者淘汰出局,贏者進入下一輪摔跤。村人摔跤沒那么多規(guī)則,不管使用何種方法,誰的身子先著地誰算輸。生產(chǎn)隊的麥場上,不見大人,不見孩子,都是一幫半大橛子。村孩子在一塊玩,比十歲小的,男孩女孩一塊玩;比十歲大的,男孩女孩分開玩。男孩長大,有了男孩的心事。女孩長大,有了女孩的心事。男孩的心事跟女孩的心事有了差別,就不能一塊玩了。這一天,弟弟是一個特例,他就是要看一看哥哥在麥場上怎么跟別人摔跤,他就是要看一看哥哥摔跤時怎么去面對比他強的對手、或者說比他弱的對手。哪想到哥哥出手不利,抓到一個必輸無疑的對手。弟弟這一邊嚇得兩腿顫抖,眼睛似閉非閉,不敢睜眼看。哥哥那一邊摩拳擦掌,斗志高漲,一副必勝無疑的樣子。一幫半大橛子圍出一個圓圈,哥哥站在人圈的這一邊,那人站在人圈的那一邊。兩人一交手,弟弟兩眼一閉一睜,沒能看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哥哥“咕咚”一聲摔地上。兩人相比較,那人太強大,哥哥太弱小,根本不是那人的對手。兩人第二次交上手,弟弟眼睛睜著還是沒有看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哥哥就像一面墻似的“咕咚”倒地上。麥場上,千人踩萬人踏,牛拉石磙軋過來碾過去,像鐵板一般堅硬,身子一次兩次往上摔,輕了能摔個青皮紫肉,重了能摔個筋傷骨裂。哥哥連著倒兩回,輸兩次,那人根本不用跟他摔第三次。哥哥不愿意,要求繼續(xù)摔下去。這人叫黑頭,長的黑頭黑腦,足斤足兩,像一座鐵塔。連續(xù)幾年,村里一幫半大橛子跟他交手沒人能摔得過他,連著幾年頭一名。哥哥頭一年長成半大橛子,頭一年具有摔跤的權(quán)利。
黑頭說,你這是找摔!
哥哥說,我就是找摔。
黑頭說,你這是找死!
哥哥說,我就是找死。
哥哥不自量力,跟一個不是對手的對手摔跤,就是找摔,就是找死。哥哥不心疼自個,弟弟心疼哥哥。弟弟擠過去說哥哥,你摔不過他。哥哥說,我能摔得過他。黑頭說,你哥哥在做夢。哥哥說,我就是做夢也要跟你摔第三次。弟弟攔在哥哥與黑頭中間。哥哥小聲地跟弟弟說,我有一種摔他的法子。弟弟相信哥哥,想看一看是一種什么樣的神奇法子。第三次黑頭下了一點狠力,兩只手一下把哥哥抓舉起來,原地轉(zhuǎn)上三轉(zhuǎn),遠遠地扔下去。哥哥臉朝下落地,“嘩啦”一下,鼻子流出一攤子血水。一圈人哈哈大笑,哥哥趴在地上也跟著一起笑。弟弟笑不出來,“哇啦”一聲流著眼淚哭起來。弟弟說,哥哥你騙人,你根本就沒有摔他的法子。哥哥說,哥哥不騙你,是哥哥沒舍得把法子使出來。
這之后哥哥摔跤摔瘋了。哥哥不跟村里的半大橛子摔跤,專門去找不會說話不會喘氣的死東西摔跤。見著一堵墻,抱上去摔一摔;見著一棵樹,摟上去摔一摔;見著一塊石,搬起來摔一摔。跟哥哥摔跤最多的東西,是掛在一棵樹上的沙袋子。沙袋子是麻袋改的,只有整只麻袋的一半大,里邊裝上河沙,吊在那里。哥哥早上吃過飯,跑過去摟著沙袋子摔一會,下午吃過飯跑過去摟著沙袋子摔一會,晚上吃過飯跑過去摟著沙袋子摔一會。一天三次,刮風(fēng)下雨,一天不落。如是三年過去,一幫半大橛子又一次云集在生產(chǎn)隊的麥場上準備摔跤。哥哥走過去,指名要跟黑頭摔。哥哥天天摔沙袋子,黑頭是知道的。哥哥要跟黑頭摔,黑頭不愿意。黑頭說,還是抓鬮吧。往年誰抓著黑頭,誰的命不好;今年誰抓著哥哥,誰的命不好。哥哥沒抓著黑頭,只能最后一輪跟他交手。哪知道沒輪到哥哥去摔黑頭,黑頭第一輪就輸給別人。有人說黑頭是哥哥嚇輸?shù)?。哥哥問黑頭,我倆要不要摔一摔?黑頭說,我不要跟你摔。哥哥問,你不跟我摔一摔,就服氣啦?黑頭說,我服氣。這一年,哥哥理所當(dāng)然地第一名。
哥哥問,你知道我贏黑頭的法子嗎?
弟弟說,你天天在家摔沙袋子。
哥哥說,我在心里想著能贏黑頭。
弟弟說,你在心里想著能贏誰就贏啦?
遇見一個比你強大的人,你要在心里去贏他,這就是哥哥交給弟弟的法子。
哥哥說,不信,趕明你長成一個半大橛子跟別人摔跤試一試。
哥哥當(dāng)上摔跤王,就想著娶老婆的事。哥哥問,你知道我為什么要當(dāng)上摔跤王才能娶老婆嗎?弟弟搖頭說,不知道。哥哥說,我要是連村里半大橛子都摔不過,娶老婆回家也摔不過。弟弟還是不明白地問,娶老婆回家怎么要摔跤呀?哥哥神秘地說,不信,趕明你長大娶老婆就知道了。
皮影·天王
俗話說,新婚三天無大小。也就是說,結(jié)婚前三天村人可以隨時隨刻過來鬧洞房,白天晚上都可以過來鬧洞房。好在那時候,閑冬天不是真正無事可做的閑冬天,村人依舊要去生產(chǎn)隊里掙工分,做一些可有可無無的零碎活。比如說,去麥地里挖地墑溝,或去牛屋前翻牛糞。哪怕到了下雪天,村人下不了地,生產(chǎn)隊長也要把社員喊在牛屋里念報紙學(xué)文件。那是一個唯政治、講思想的年代,所有政治、思想都印在報紙、文件上,一天不學(xué)習(xí)就落伍,三天不學(xué)習(xí)就跟不上新時代。那年頭,新娘新郎結(jié)婚只有三天假。這叫移風(fēng)易俗,新事新辦,叫結(jié)婚革命化。男人結(jié)婚前忙兩天,結(jié)婚當(dāng)天忙一天,新婚第二天就去生產(chǎn)隊干活。大敏三天婚假都用在這一邊,三天一過才隨村人下地干活。大白天,村里大人不在家,村孩子過來鬧洞房,有弟弟把守著,鬧不出一個氣候。實際上,大敏沒工夫待在洞房里,陪村人鬧洞房。大敏嫁過來,一邊做老婆,一邊做娘,一天三頓鍋要她去燒,家里家外的地要她去掃,臟衣服要她去洗。大敏做這些事,不管在思想上,還是在行動上,沒有過渡期,嚴絲合縫,一步就位。不過大敏閑下來,頭腦里還是想著村孩子喊唱的童謠。不是她一時兩時不忘記,而是村孩子不讓她忘記。一窩村孩子一小會跑她家的房屋前面喊一喊、唱一唱,一小會跑她家的房屋后面喊一喊、唱一唱?!靶履镒?,上房笆,一摔摔個仰八叉。新娘子,爬房子,爬上一身麥芒子,拍呀拍不掉,打呀打不掉,看你晚上怎么跟新郎子一頭睡覺。新娘子,去地溝,一影一晃月亮頭……”村孩子不進院子,不進房屋,只在房屋前后亂轉(zhuǎn)悠,弟弟想管管不住。弟弟無事可做,像一條大嫂子從娘家?guī)н^來哈巴狗,一刻不離地圍繞在大敏前后左右。
弟弟問,大嫂子,我能問你一件事嗎?
大敏說,你問吧?
弟弟問,你跟哥哥摔跤了嗎?
大敏不明白地問,我跟你哥哥摔什么跤呀?
弟弟說,我哥哥說娶老婆回家要在床上摔跤。
大敏滿臉羞澀說,不要聽你哥哥胡亂說話。
弟弟說,哥哥要是真跟你摔跤,你喊我,我?guī)湍恪?/p>
大敏說,你哥真要是跟我摔跤,他摔不過我。
弟弟說,我不信,哥哥是村里的摔跤王,摔跤會摔不過你?
大敏說,不信,你哥哥回家你問你哥哥。
過一會,大敏想著應(yīng)該把這兩天的疑惑向小叔子問出來。
大敏說,大嫂子問你一件事。
弟弟抬起頭,兩眼熱辣辣地看著大嫂子。
大敏問,孩子們說“新娘子,去地溝,一影一晃月亮頭”,我怎么聽不懂呀?
弟弟重新低下頭,一副羞愧難當(dāng)?shù)臉幼印?/p>
大嫂子問,莫不你也聽不懂?
弟弟沒有回答大嫂子問話,想一想,扯著大嫂子的褂襟往房屋后面去。
大嫂子說,我問你話,你不回答,你扯著我的褂襟往家后去干什么呀?
弟弟這一會就像一只悶葫蘆,一句話不愿意說。
大敏家的房屋正對著生產(chǎn)隊的地溝。不用說,這里就是觀看村里女人去地溝解手的最佳場所。一窩村孩子云集在房屋的西邊巷道里,弟弟領(lǐng)著大敏走進東邊的巷道里。不用說,村孩子在房屋那一邊說些什么話,大敏在房屋這一邊能夠聽得見。
一個孩子說,你娘是一個小月亮。
另一個孩子說,你娘是一個暗月亮。
一個孩子說,我娘的月亮比你娘的月亮大。
另一個孩子說,我娘的月亮比你娘的月亮明。
大敏順著弟弟的手指方向,正好看見幾個女人站在地溝脫里解手,一個女人比一個女人屁股大,一個女人比一個女人屁股白。大月亮。小月亮。暗月亮。明月亮?!靶履镒樱サ販?,一影一晃月亮頭……”村孩子說的話,月亮代指的事,大敏聽明白?!班昀病币幌伦?,大敏的臉色紅到耳根上。
新婚第四天早上,大敏跟著男人下地干活。大敏問男人,今天下地干什么活。男人說,還是清理地墑溝。男人肩上扛一把鐵锨走前面,大敏肩上扛一把鐵锨跟后面。小叔子孤單單地一個人留在家里。一窩村孩子聚集在大敏家的巷子里,等候著大敏去地溝里解手,等候著去看大敏的月亮,最主要的還要比較大敏的月亮是大是小是白是暗。小叔子跟村孩子擠在一塊,他有理由相信大嫂子的月亮最大最圓最明最亮。下地干活一小會,大敏跟著最早一撥解手的女人走向地溝,她知道小叔子與一窩村孩子正在莊臺上偷看著她,比較著她,議論著她。大敏走在幾個女人的最南邊,也就是說最靠近莊臺,最靠近一窩孩子的眼睛。只有這樣她的月亮(屁股)映照在孩子們的眼里才能最大最圓最明最亮……晌午收工,大敏回家見著小叔子。小叔子兩眼放光,睜得又大又圓又明又亮。
大敏問,大嫂子的月亮大不大。
小叔子說,大嫂子的月亮大,比誰的月亮都要大。
大敏問,大嫂子的月亮明不明?
小叔子說,大嫂子的月亮明,比誰的月亮都要明。
大敏前腳回家,男人后腳跟過來。男人問大敏,你跟弟弟說些什么話呀?大敏說,這是我倆的秘密,不跟你說。哥哥去問弟弟。弟弟也是這樣回答說,這是我跟大嫂子的秘密,就是不跟你說。大敏一臉興奮。弟弟一臉滿足。哥哥一臉疑惑。“新娘子,上房笆,一摔摔個仰八叉。新娘子,爬房子,爬上一身麥芒子,拍呀拍不掉,打呀打不掉,看你晚上怎么跟新郎子一頭睡覺。新娘子,去地溝,一影一晃月亮頭……”村孩子們喊唱童謠的聲音,遠遠地傳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