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堅
最近中國城市對流動攤販解除了一點禁令,準許他們在某些街道存在了。
“流動攤販”,現在說得這么難聽,含有貶義。就像“城中村”一樣聲名狼藉,其實所謂城中村,就是唐代杜牧寫的“牧童遙指杏花村”;宋代辛棄疾寫的“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就是清代高鼎在《村居》中寫的“草長鶯飛二月天,拂堤楊柳醉春煙”。只是到了20世紀,這個傳統(tǒng)的中國世界,才成為了城市化的眼中釘。那些所謂“流動攤販”也一樣,他們就是過去的“貨郎”,就是詩人陸游著名的詩“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中歌詠過的賣花姑娘。就是張擇端《清明上河圖》中描繪的那些人物。
后起的現代化世界包圍了大地上那些古老的事物,那些先在的事物,令它們喪失了存在的道理。忽然間它們統(tǒng)統(tǒng)被宣布為非法的、丑陋的、落后的“臟亂差”了。一方面,古代文學贊美這種生活的文字繼續(xù)作為經典在學校里向一年級的新生講授,另一方面,這些文字所依據的世界正在成為城市化改造消滅的對象。語言與世界分裂,我們學到的文字說的是一回事,現實又是另一回事。過去說的所謂書本與現實脫節(jié),名不副實,意思是書呆子脫離了現實生活,而現在的尷尬是,書本上的詩意世界,為李白、杜甫、蘇軾、曹雪芹們所津津樂道的世界逐漸消失,書本上的記錄越來越成為謊言。如今還可以到何處去“聽取蛙聲一片”?按照西方的設計,這些是可以忽略不計的,西方本沒有唐詩宋詞山水畫書法蘇州園林,它如此設計它的世界情有可原。而中國的“拿來”,無法直接照抄,它得先把已有的搞掉。把五千年搞掉,把“貨郎”搞掉,把“深巷明朝賣杏花”搞掉。一張白紙,才可以畫最新最美的圖畫。但搞掉了實的,名卻搞不掉,如果名也搞掉了,漢語世界就無名,也許只有用拼音取代了。這么多年過去,終于又發(fā)現,傳統(tǒng)的“實”也是不能徹底搞掉的?!柏浝伞边€是需要的。這不是意識形態(tài)。沒有這些“流動攤販”,日子過不順啊。我最近去日本,日本的現代化比較徹底,到處干干凈凈,整整齊齊,完全對現代化循規(guī)蹈矩了,許多城市看不到一丁點泥土,已經整治得像一個巨大的醫(yī)院,非常衛(wèi)生,生活就是:工作然后購物,購物然后工作。非常到位了,但失去了一個重要的東西,就是生活的趣味。許多人在地鐵邊站著,忽然一陣絕望,就縱身一躍。這樣的人多到地鐵不得不在車站鐵軌邊修起欄桿,以防自殺。
如今對“攤販”政策的轉變具有深刻的意義。我總擔心這些小販有朝一日徹底銷聲匿跡,沒有他們的叫賣之聲的城市固然合乎衛(wèi)生秩序開會觀摩迎接檢查團的需要,但也詩意全無,一點也不好玩了?!案筛蓛魞粽R齊地迎接什么”一年中只需要幾天,而大部分時間,我們是要過日子,過日子千差萬別,臟亂差是一種生活方式。所以有“邋遢鬼”這個詞,漢語為之豐富。干干凈凈是一種潔癖。如果所有人全部“潔癖”了,這個城市也和精神病院差不多了。用一種生活標準來規(guī)范所有生活,世界只會枯燥乏味。生活的“樂趣”就在于它是一團剪不斷,理還亂的亂麻,越剪越沒有人氣??纯?,現在是不是越規(guī)范有序、越潔癖的地方越沒有人氣,越是難玩?越古老傳統(tǒng)的地方人氣越旺,樂趣越多?在中國,人生不只是活著,隨便吃幾片三明治麥當勞,為來世進入天堂而努力工作。人生在世要好玩。要蹲茶館、要養(yǎng)蘭花、要聽戲、要擺弄文房四寶、把玩石頭,要有可以閑逛的大街小巷,不擔心汽車、不屏住呼吸,不購物、只是看看走江湖耍猴賣狗皮膏藥做面人賣丁丁糖糊風箏的……也會心情大好,釋然。中國人的天堂就在當下的日常生活世界里面?!昂嗡圃谌碎g”?城市里的街道、集市、廟會、寺院、茶館、菜市……都是玩場,不僅僅是西方發(fā)明的目的清楚然而枯燥乏味冷漠的購物中心、行車道以及教堂。被嚴厲清除的所謂“臟亂差”,其實就是玩所導致的“無序”,人們在這種無序中得到放松,意識到生命的詩意。在一個軍營或者醫(yī)院般井井有條的城市中人們又怎么玩呢?有什么樂趣呢?不好玩而又沒有教堂,只靠意識形態(tài)的管束已經被歷史證明是行不通的。現在的城市管理,只不過是“管住”,它完全無視了最基本的東西,城市是一個“生活”的寓所,它必須是“活潑潑的”,好玩的。中國現在的城市化非常危險,它在發(fā)展生活世界的沙漠,只要與20年前的城市比比,就知道我們已經喪失了多少聚集著人氣的玩場。廟會、集市、攤販、傳統(tǒng)節(jié)日、街道上的生活甚至小吃店都逐漸消失了,星期日如果你不去教堂又不購物,恐怕也只有看電視或者麻將一途了。完全無節(jié)制的無序固然不行,但在過去,部分的無序則可完全不予考慮。政策的妥協(xié)其實就是意識到對部分無序的容忍對有序非常重要,是之才可謂和諧社會。
我要說的不僅僅是這個,更重要的是,人們是否意識到,這樣的近乎于一場革命的改變是誰促成的?就是那些不屈不撓的流動攤販。改變世界的其實不見得只是武昌城里的騷亂,改變社會的也不見得只是高談闊論“中國向何處去”,至少在關于“流動攤販”政策的修改上,這些“流動攤販”功不可沒。正是這些“貨郎”和“賣花姑娘”無與倫比的堅持與抗爭,才有現在這個結果。那是怎樣默默無聞而又悲壯的抗爭啊,我們都曾經親眼目睹他們是如何被粗暴對待。幾年前,我曾經在一篇文章里描寫這些場面:“賣棉花糖小伙子把單車支穩(wěn)當,歡樂地蹬著腳踏板,舀勺白糖放進圓盤里去,白云就一朵朵從他手上飄起來,立即被中學生牽著走掉了。這小伙子聰明,做棉花糖的工序之一是要快速轉動輪盤,一般都是手動,他用自行車的動力來代替,做棉花糖的速度快了許多。他旁邊是個賣荷花的大嬸,說荷花是她自家塘里的,“從小板橋坐車到昆明,又從大東門走過來呢!”大嬸說。她旁邊還有賣西瓜的、賣小日用品的……還有一個青年在彈吉他,前面放個盒子,已經有不少零錢……其樂融融的樣子。我正準備買把荷花。忽然間,風云突變,大嬸挑起擔子就狂飆起來,瘋了似的。連我手上的荷花沒給錢也不顧了。那賣棉花糖的、賣水果的、流浪歌手,統(tǒng)統(tǒng)不見了。一些鮮黃的東西滾得滿地燦爛,是一個小販的黃果。我愣愣地站著,荷花嚇得立即枯萎,怎么回事?美國人的坦克來了?原來是城管局的同志們。怒吼著,車子里面已經碩果累累,白菜、番茄、水果,都是沒收的。(沒收的東西是如何處理的?誰來監(jiān)督?)之后,揚長而去。有個賣荔枝的騎著三輪車逃跑,車子翻了,荔枝灑了一地,一對衣冠楚楚的男女順便貓腰揀了兩把溜掉,那女的說:“我們省得再去買了,誰叫他們犯法,回家嘍!”
這一幕已經上演了多少年我不知道,已經司空見慣,但每次看見都要血沖腦門,之后心情郁悶。每一次掃蕩打擊都對小販們意味著一次傾家蕩產啊,誰支撐得住啊。但過幾天,他們又來了,高舉著美麗的鮮花、水果、蔬菜、冰糖葫蘆、棉花糖……奏著流傳了千年的叫賣之聲,已經成為民間音樂……出現在街頭,就像巴黎公社的戰(zhàn)士,就像大海的邊緣,頑固地抵抗著,撲向那堅硬的大陸,每一次都沒粉碎,然后再次涌來。
說小點,他們只是為了活著,謀點蠅頭小利,鉆鉆城管的空子。說大點,他們是在為百姓服務,人民需要他們存在,他們不可須臾或缺。深刻點,他們是在為傳統(tǒng)中國而抗爭,為其樂融融的“清明上河”而抗爭。草根不懂大道理,“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貨郎和賣花姑娘們也許根本不知道這些詩篇的存在,卻在維護著古老的文明。一年又一年,直到文件被修改。
中國的脊梁也包括他們。
(褚蘭摘自《讀寫天地》2011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