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煒
我對政治家沒什么興趣,唯一的例外是意大利總理貝盧斯科尼。每隔一段時間,貝盧斯科尼先生就惹出來一堆麻煩。2001年他競選總理時說,“我頭上之所以頭發(fā)很少,是因為我的大腦中全是智慧,不容頭發(fā)生長?!彼€在電視節(jié)目上讓主持人聞一聞他身上的科隆香水,說自己身上散發(fā)著圣潔的氣味。他說,我們應該意識到自己文明的優(yōu)越;它的價值體系讓擁抱它的人普遍繁榮,并尊重人權(quán)和宗教。那正是歐洲的關(guān)鍵時刻,西班牙人用100比塞塔喝一杯咖啡,意大利人用1500里拉喝一杯咖啡,轉(zhuǎn)過年來,西班牙人喝一杯咖啡就要1歐元了,相當于166.386比塞塔,意大利人也要1歐元了,原來的價錢相當于0.77歐元。
2002年元旦,歐洲進入“歐元區(qū)”了,《華盛頓郵報》的專欄作家安妮·艾普邦姆說,“歐洲超級大國”已然存在,歐洲勞工標準、環(huán)境政策、稅收管理的體系都將要統(tǒng)一。這是歐洲的精英們想出來的主意,并且兜售給了大眾。但歐洲人對自己的“國家身份”沒多大興趣。大概從那時起,歐洲的政治家就變得越來越無聊。歐洲本來是個豐富多彩的地方,德國作家彼得·斯奈德在意大利《共和報》上發(fā)表專欄說,慕尼黑處于巴伐利亞州,米蘭處于隆巴底大區(qū),巴伐利亞和隆巴底一樣認為自己沒有義務幫助同一個國家里的窮地方。代表巴伐利亞的獅子如此巨大,而代表聯(lián)邦政府的鷹小得像麻雀。他說,幸虧有足球,歐洲才不像布魯塞爾官僚政治那么無聊。英國人說歐洲要成為一個“奧威爾式的帝國”,美國人杰里米·里夫金說歐盟有一個新的“歐洲夢”,實際上,歐洲最讓人感到美妙的,是強調(diào)顯示閑適,主張“工作為了生活”,對宏大烏托邦幻想的厭倦。2002年,貝盧斯科尼出席歐盟非正式峰會,在西班牙外長腦后比劃出“戴綠帽子”手勢,2005年又宣稱自己的男性魅力征服了芬蘭總統(tǒng),這可以說是惡意粗俗的玩笑,但是奧巴馬成為美國總統(tǒng)之后,貝盧斯科尼夸贊他擁有“日光浴之后的古銅色皮膚”,卻是有點兒“政治不正確”的意思了。
實際上,貝盧斯科尼到底怎么治理意大利,到底怎么參與歐洲事務,我一點兒也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恰是他“政治不正確”的言辭,說到底,我們這個世界往往被“政治正確”弄得一點兒趣味都沒有了?!罢尾徽_”是一種自由,他在法庭上說,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但是我自己應該比其他人獲得更多的平等,因為我有統(tǒng)治和管理這個國家的權(quán)力。任何一個成熟的政治家都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但老貝說的未必不是實情。英國有一套叢書叫“政治不正確的指南”,講述科學、環(huán)保、歷史,這也算是對“政治正確”表述的一種修正。
當然,貝盧斯科尼身體力行,不光說,還用自己的行為捍衛(wèi)自由。從他身上,我們可以看到古羅馬縱欲遺風,一面是議會政治和元老院的尊嚴,一面是不平等的奴隸交易;我們可以看到卡薩諾瓦的風流艷史,一面是窮奢極欲的放縱聲色,一面是嚴厲苛刻的宗教裁判;我們甚至可以研究一下什么叫“意大利式放蕩”,在統(tǒng)一嚴肅進步的歐洲,老貝用自己的行動展現(xiàn)個體荒唐踏步的歐洲,他生動地解釋了什么叫作享樂主義。離開工作,爬上床。工作的時間越少,生命的收獲越多。反對有組織的生活,擁抱古希臘的智慧,讓紅酒和性愛給你健康,在豪華泳池邊開PARTY,這難道不是更值得過的生活嗎?如果老貝只愿意做一個富翁老板,那么沒誰能指責他的私生活,他本色出演“總理”,或許是那種愛出風頭的天性使然,他是那種在婚禮上要當新娘,在葬禮上要當死人的家伙。
如今,歐洲不安寧了,歐元區(qū)面臨大麻煩了,我們且看默克爾怎么處理這些麻煩吧,老貝下臺了,借此機會,我們重溫狄德羅的判斷——享樂主義者伊壁鳩魯是唯一知道怎樣協(xié)調(diào)自己的道德信念與他所了解的人類真正的快樂,以及他的自然欲望與要求的人。為此,他在過去和未來都會有一大批門徒。一個人可以成為一個斯多葛主義者,但任何人天生就是一個伊壁鳩魯主義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