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建中
她,開朗,活潑,當年是上海華東師大一附中文藝演出的臺柱子,學習成績優(yōu)異,令班里不少男同學也自嘆不如。他是她的表哥,生長在武漢,表兄妹自小通信,感情很深。她叫吳融,他叫雷奕炯。他和她的故事,簡直可以寫一篇小說。
人生大轉(zhuǎn)折
雷奕炯從小生活在武漢,吳融則是標準的上海姑娘,60年代初那段日子里,中學生的信里總是充滿了豪言壯語。“文革”風暴驟起,像當時所有的中學生一樣,吳融自豪地成為偉大領袖的一名紅衛(wèi)兵,誰料革命征途并不平坦,因為“出身不好”,不得不在家“逍遙”。正當其他紅衛(wèi)兵組織為奪權(quán)鬧得不可開交時,她卻采取了一個驚人的舉動,與華東師大一附中一批熱血青年背起行李,告別正在“靠邊審查”的父母,于1968年來到了反修前線黑龍江,當了一名屯墾戍邊的兵團戰(zhàn)士。
由于她的文藝天賦,很快成了兵團文藝小分隊的主要演員。正當她滿懷豪情,決心在黑龍江這片沃土脫胎換骨時,誰也沒想到命運之神卻跟她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使她的人生之旅陡然來了一個大轉(zhuǎn)折。
文藝小分隊每天都要練功,一次在做彎腰動作時,由于用力過猛,吳融只覺得腰部“格登”扭了一下,頓時眼冒金星,差點昏厥過去。從此她的雙腳麻木無力,誰也沒想到,她的一生就此改變。農(nóng)場沒有完善的醫(yī)療條件,赤腳醫(yī)生的針灸推拿,總也不見明顯效果。沒多久,她終于臥床不起,這突如其來的打擊,使她更加思念黃浦江畔的親人和經(jīng)常給她來信的表哥。
深情突破了世俗
到黑龍江后,吳融和表哥的通信更頻繁了,她一直把他當作可以直抒胸臆的親哥哥。由于她的鼓勵,雷奕炯和弟弟也去了湖北農(nóng)村插隊。她把自己的苦悶在信里向他傾訴,并且一再囑咐他千萬不要將她受傷的消息告訴舅舅、舅媽(她的父母)。
半個月后,病床上的她驚喜地見到了千里迢迢從湖北趕來的表哥。雷奕炯的悉心照料給了她莫大的安慰,令她的戰(zhàn)友也感動不已?;睾钡娜兆优R近了,她發(fā)現(xiàn)他心事重重,幾次欲言又止。她急切地盼到了他回湖北后來的第一封信。展開信箋,熾熱的情感躍然紙上:“你今后的生活會很困難,我想好了,咱們結(jié)合吧,我照顧你一輩子。”
“不行,這不可能,我們是兄妹,這就足夠了?!彼匦啪芙^。他的第二封信很快來了,固執(zhí)地重復著自己的請求,并告訴她,雙方父母的思想工作由他來做。
不久,她回上海治病。雷奕炯也返城在武漢青山船廠工作。他請了假專程趕到上海陪她治病,同時,開始了艱苦的游說。起先,他十分固執(zhí),她仍然不停地搖頭,但他執(zhí)著地繼續(xù)努力。她的父母終于被他的真誠和犧牲精神所感化。直到現(xiàn)在,表哥當時說的一番話仍清晰地鐫刻在吳融的腦海之中:“我們的結(jié)合會有風險,特別是我們?nèi)绻⒆拥脑?。我請教過不少醫(yī)生,也看過不少書,如果我們有孩子,有兩種可能,一種是智商低下,一種是極為聰明,而且后者的概率要來得大。況且,我們可以不要孩子?!彼恢浪脑捰卸嗌倏茖W依據(jù),只是看著他日益消瘦的臉龐,她再也不忍心拒絕他的要求。
她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
1974年,吳融拄著拐杖,跟隨雷奕炯來到武漢生活。
她是一個十分要強的人,不愿自己的青春年華就在家里虛度。在武漢,吳融一邊四處求醫(yī),一邊開始了一場比與病痛作斗爭更為艱難的戰(zhàn)斗。她給自己制定了自學機械制圖和英語(在中學里她學的是俄語)的周詳計劃。
兩人生活平靜又甜蜜,雖然雷奕炯不愿冒險,但吳融太想要孩子了。1977年,他們的女兒誕生了,真是蒼天有眼,女兒聰穎、健康,給他們夫婦帶來了無窮的樂趣,也增添了她戰(zhàn)勝病魔的信心。只是她的病情卻日益嚴重,起先是雙腿逐步失去知覺,后來麻木的部位又慢慢向上延伸。腰椎的傷已擴散到胸椎和頸椎。醫(yī)生們都搖頭嘆息:當年受傷時就應該及時動手術(shù),現(xiàn)在已是回天無力,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病情將越來越重。
所幸傷殘病痛并沒有把她摧垮,憑著自己高中畢業(yè)的扎實功底,吳融以堅強毅力和刻苦精神,參加了北京外國語學院的成人函授教育,并在幾年后如愿以償?shù)厝〉昧擞⒄Z專業(yè)的??莆膽{。要知道她是克服了常人所難以想象的困難,在病床上完成學業(yè)的,她的這張文憑令人肅然起敬。
她是一個不會輕易向命運低頭的人,她相信依靠自己的能力,完全可以完成普通人所能勝任的工作。她徑直找到武漢青山船廠的領導,開門見山地說:“我會翻譯,能繪圖,能干的事很多,給領導做秘書也行,對了,我的歌也唱得不錯,不信,我馬上給你們唱首歌?!贝瑥S的領導被她說動了,破例收下了她。她平時不輕易掉淚,這時眼淚卻奪眶而出。她終于能自食其力,這個夢終于圓了。
每天上下班,她起先是靠拐杖,后來坐輪椅,刮風下雨,嚴寒酷暑,都不能阻擋她到辦公室上班的決心,這二十多年來,經(jīng)她靈巧的手繪制的圖紙和翻譯的外文資料不計其數(shù)。后來,病情日益嚴重,作為一個高位截癱病人,廠里領導同意她在家休息,工資照發(fā),可她搖頭拒絕,堅持在家完成原先的工作,繼續(xù)她的追求。領導也十分無奈:唉,這個要強的人!
風雨同舟三十載
常言道,每個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位出色的女人,我們卻分明看到,她的背后,一個同樣成功的男人為此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和犧牲。
她胸部以下,除了雙手,都已沒有感覺,每次外出,要靠丈夫背上背下;生活起居,全由他照料;女兒降生后,雷奕炯所付出的加倍艱辛更是常人所難以想象。結(jié)婚以來,他極少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未過五十,兩鬢已添了不少白發(fā)。女兒繼承了母親爭強好勝的脾氣,要么不做,要做就做最好。讀書從不要他們操心,很小就能夠幫助父親挑起家庭重擔。
武漢青山船廠的大道上,每當夕陽西下,經(jīng)??梢钥吹竭@樣一幕:雷奕炯和女兒推著輪椅,一家三口有說有笑,溫馨的親情也感染了路上的行人,紛紛向這個特殊的家庭投去贊許、欽佩的目光。
女兒高中畢業(yè),在選擇高考志愿時,品學兼優(yōu)的姑娘原本鐘情上海復旦大學,她自信有能力考上,到媽媽自小生長的地方求學,來到外公、外婆身邊該有多好!但女兒最終填報的是武漢大學,并如愿成了武漢大學的一名學生,說起改變志愿的原因,她爽朗地回答:“那還用說,再陪伴媽媽四年唄!”
那年春節(jié)的一天下午,上海四川中路海寧大廈三樓一個十幾平方的房間里擠滿了人,不時爆發(fā)出陣陣笑聲和掌聲。華東師大一附中1964級中三戊班的同學和他們的班主任童明友老師,相約來看回滬探親的吳融、雷奕炯夫婦。
“大雷,公開一下我們的戀愛史吧!”吳融的嗓子依然清脆,一如三十多年前她的歌聲一樣,樂觀、豁達的性格也依然未變。而雷奕炯,只是在一旁搓著手,憨厚地笑而不語。
直到結(jié)婚后她才知道,當年鴻雁傳書時,她寫的信每封雷奕炯都編了號,精心地收藏著,她卻很慚愧,不但沒有保存他的信,有時急了還把信拿來擦手什么的。
當吳融用平靜的語調(diào)講述著“老百姓自己的故事”,聽者無不動容,她的話時常被笑聲和掌聲打斷,在座的人內(nèi)心交織著敬佩、感嘆的復雜感情。這份難以割舍的情緣,強烈地震撼著在場每個人的心弦。這些已過花甲之年的人們,仿佛又回到了當年高唱“革命人永遠是年青”歌曲的火紅年代,他們將永遠珍藏這段不了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