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子建

1981年，鄧衛(wèi)星收留第一批孩子來家中寄宿時還沒有結婚，30年后，他已經(jīng)有了妻子、兒子和孫子，還有了859個從108個自然村先后來寄宿的孩子。他們或是家在大山深處，或是家庭貧困，或是單親，乃至孤兒，在鄧衛(wèi)星家里他們有了一位共同的“阿爹”，“阿爹”幫助他們實現(xiàn)了繼續(xù)上學的夢想。

讓他們繼續(xù)夢想的“阿爹”

下太鎮(zhèn)是廣東英德市最小的一個鎮(zhèn)，一條大街貫穿全鎮(zhèn)，鄧衛(wèi)星家臨街，二層小樓與對面的鎮(zhèn)小學距離不過20多米。30年里，學校搬遷，鄧家也同時搬遷，始終保持著相當親近的距離。學校已經(jīng)放假，原本就不熱鬧的小鎮(zhèn)少了學生們更顯得冷清。鄧衛(wèi)星家也沒有了“房頂都能吵翻”的喧鬧，平時擺在一層大廳中的桌椅都被摞起來放到墻角，妻子熊廷賀終于不用一天到晚張羅35個孩子的飯，可以安心哄16個月大的孫子，只是小孫子似乎也不習慣這種安靜，看到從門前經(jīng)過的孩子總想叫“哥哥”“姐姐”。

鄧衛(wèi)星每天都很忙。凌晨3點，他就要起床去鎮(zhèn)上菜市場賣肉，上午八九點鐘，結束一天最重要的生意，他還會拎上留出來的4斤半豬肉回家——平時那是家里35個孩子一天的主菜。在35個孩子中，有三四個孩子來自單親家庭，還有兩個是孤兒。最初，在鄧衛(wèi)星家寄宿是全免費的，只需要學生們自己從家背些米，但隨著孩子們越來越多，鄧衛(wèi)星開始收取很少的住宿費。“我愛人告訴我，這個學期真正交了伙食費的只有5個人?！编囆l(wèi)星的賬本雖然記得密密麻麻，但都是欠賬，他說：“我不問，我愛人也不在意，最多的欠賬有六七萬元。有些孩子畢業(yè)了還是沒有錢，去他家里沒法開口要，還得安慰他，讓他‘以后發(fā)達了再慢慢還?！?/p>

收到第一筆捐款始于2009年，之前28年的所有投入都是鄧衛(wèi)星一人在支撐，“每年大概三四千元，主要用作電費和孩子們突然生病花的醫(yī)藥費”。這個數(shù)額還是源于他的精打細算：大米、蔬菜都出自自家田里，雞鴨是自己家養(yǎng)的，燒水做飯的柴火也是自己上山去砍。熊廷賀則是早上4點半起床，收拾完家里的衛(wèi)生、喂雞喂鴨后，就開始給孩子們做早飯。一天3頓，鄧衛(wèi)星能保證讓孩子們至少吃上一頓肉，米飯管飽，“一天光米就得吃40斤”。夫妻倆總是等孩子們吃完才吃飯。

家里十二三歲的孩子居多，除了吵架、打鬧時要勸架，熊廷賀還得擔任臨時母親讓孩子們能不時撒撒嬌?！?0多個孩子吵得房頂都能掀起來，有時也能聽到鄰居在背后抱怨。”兩扇臨街的門都裝著鐵柵欄，孩子們放學回來后鄧衛(wèi)星就把門鎖好，他既怕孩子們隨便跑出去，又怕有人進來傷害孩子。晚飯后，孩子們挨個沖涼、洗晾自己的衣服，熊廷賀還得幫著年紀小的孩子搓幾下。19點多是晚自習時間，孩子們在大廳的桌椅前寫作業(yè)，鄧衛(wèi)星在大廳里看著，接受孩子們不時的請教：“阿爹，這個怎么做？”22點，35個孩子都躺下入睡后，鄧衛(wèi)星夫妻還要把5個房間挨個看一遍，確認孩子們的被子都已經(jīng)蓋好。周而復始已經(jīng)30年，如何能堅持這么久？鄧衛(wèi)星始終沒有說出什么漂亮話：“我沒想過那么多，每天考慮的就是帶肉回家，米、油不夠了，愛人告訴我，我就去買。錢不夠，就想辦法去掙?！?/p>

“兒童避難所”

鄧衛(wèi)星領到家里來的第一個孩子是時年十三四歲的陸秋賢。說是孩子，鄧衛(wèi)星在1981年也不過22歲，最早那批孩子都把鄧衛(wèi)星當大哥。鄧衛(wèi)星17歲時父親的早逝使鄧家喪失了經(jīng)濟基礎。鄧衛(wèi)星是下太鎮(zhèn)第一批考上英德重點高中的學生，可是不過一個星期，他就不得不輟學?！八孕『阂驗榻?jīng)濟原因上不了學是我最看不得的事?！陛z學后，鄧衛(wèi)星跟著一個阿叔干起了收豬、賣豬肉的營生。每隔十幾天，他們就要到山里的農(nóng)家去收豬，陸秋賢就是其中一個熟悉的農(nóng)戶家的女兒?！拔覇査趺床蝗W校讀書，她說：‘我們這里這么多山，學校那么遠，我怎么去？我就說讓她到我們家來住吧，帶點兒米就行?！被貞浧饋?，鄧衛(wèi)星并沒覺得是一時沖動，母親和兄弟們好像也理所應當?shù)鼐徒邮芰诉@樣的安排。“結果沒想到，一下子來了6個女孩子，還好我家空房間多，都住得下。”熊廷賀比鄧衛(wèi)星大3歲，從第二年嫁入鄧家就當起了“阿姆”?！拔腋v了家里就是這樣的情況，你可以帶小孩兒，那我們就可以結婚。她是很善良的人，照顧孩子的事情主要都是她在承擔?！?/p>

上山下鄉(xiāng)收豬的過程中，“收”回來的山里孩子也越來越多，孩子們的背景也開始不同，“有些孩子父親去世、母親改嫁，學校發(fā)現(xiàn)后照顧不了就給我送來了”。賣豬肉在鎮(zhèn)上是個比較賺錢的營生，可是30多個孩子的吃用，還是讓他四處想轍賺錢，原本的口糧根本不夠吃，還得買商品糧。20世紀90年代他還幫人上山伐木，他也嘗試跟人出去打過工，結果，“愛人一個人照顧那么多孩子我不放心，最后走了一個多月就又跑回來繼續(xù)賣肉”。

1998年是最艱難的時候，熊廷賀上山砍柴時出了車禍，昏迷了4天，臥床大半年。大兒子剛考上大學急需學費，伐木的生意又虧了上萬塊錢，家里還有27個孩子需要人照顧?！爱敃r真是覺得撐不下去了，我想把孩子們都送回去，可是家長們又跑來求我，還有些家長愿意住在我家里幫忙給孩子們做飯?！被貞浧鹉菚r的情景，鄧衛(wèi)星仍然感慨不已，70多歲的老母親過來幫忙，鎮(zhèn)政府又給了1000塊錢、雇了人來，才硬是挺過了那一關。

2003年，下太鎮(zhèn)中心小學搬遷到現(xiàn)在的位置，為了方便孩子上學，鄧衛(wèi)星也想把家搬到學校附近?！耙粋€有愛心的人說很感動我們讓孩子住到自己家里，他就把現(xiàn)在房子的地皮半賣半送地賣給我，才花了幾千塊錢?！睕]有錢只能先蓋了個平房，二三十個小孩兒就在地上打地鋪，“學習的桌椅是小學送給我們的舊桌椅”。孩子們穿得雖然干凈，卻相當破舊?！昂苊黠@，一看就是窮人家的孩子?！编囆l(wèi)星說著眼淚就掉了下來，“但是我們的孩子很懂事，這么多年從來沒有一個孩子走上犯罪道路，每年都有人考上英德的高中?！毙苄∶肥堑谝慌淖≡卩囆l(wèi)星家的孩子之一，她經(jīng)常感慨道：“他們夫婦改變了我的人生?！奔幢惝斈甑膶W生們有些經(jīng)濟條件已經(jīng)不錯了，鄧衛(wèi)星也從來沒想過要向他們伸手求援。

“當時村里人都管我這里叫‘兒童避難所?！编囆l(wèi)星說。親近的朋友經(jīng)常會勸他停止這費力不討好的工作，他每次都是說：“看人家有困難，就幫下啦?！?8年的時間里，鄧衛(wèi)星的“兒童避難所”一直就這么存在著，似乎無人過問，老百姓有時也用樸素的方式表達一下敬意?！拔业娜饪偸鞘袌錾献钕荣u完的，大家都愛關照我的生意。我進山收豬，身上帶著很多錢也從來沒有人搶，因為大家都知道我的錢是給學生們用的。現(xiàn)在山林被承包了，不能隨便砍柴，只有我能夠被通融進山砍些糟掉的木頭，承包商也知道我有學生要照顧?！?/p>

轉機出現(xiàn)在2009年，從鎮(zhèn)上路過的一位叫黃齊福的企業(yè)家發(fā)現(xiàn)了過于喧鬧的鄧家。他了解到鄧衛(wèi)星實在沒有錢蓋二層給孩子們解決住宿，就問他收藏的黃蠟石賣不賣。下太鎮(zhèn)是黃蠟石產(chǎn)區(qū)之一，1998年伐木虧本后，鄧衛(wèi)星就跟人去挖石頭，沒想到還真挖到兩塊品相不錯的黃蠟石?！爱敃r這個老板很大方，他用7萬多塊買了那兩塊黃蠟石，然后我就用這筆錢建起了第二層?！迸R走前，黃齊福還給鄧衛(wèi)星這個民間“兒童避難所”起了個新名字，叫“學生之家”。

“愛心”的煩惱

8房2廳除了3間房自住，其余全都拿來做孩子們的宿舍和活動區(qū)，但仍然不夠住，如今仍有孩子要住在樓梯下、樓梯轉角處的高低床上，孩子們都在時，鞋子可以擺滿每一級臺階。鄧衛(wèi)星對現(xiàn)在的條件卻已經(jīng)相當滿意。黃齊福不僅幫助他蓋起了樓房，還把他的事跡告訴了清遠市關心下一代工作委員會，并表示要資助他3萬塊錢。隨著媒體的關注，鄧衛(wèi)星的“學生之家”得到越來越多人的關注。除了從市里取回的捐助款，鄧衛(wèi)星還能收到一些捐贈的衣物包裹?！拔覀兊暮⒆蝇F(xiàn)在都能分到新衣服穿，再也不像原來看起來那么破舊了?！?/p>

鄧衛(wèi)星算過，這兩年每個孩子每年最多可以收到七八千元的愛心捐助，可是讓他覺得有點兒寒心的是，家長們?nèi)匀徊豢辖灰粚W期325元的住宿費?！柏i肉漲到16元一斤，一天吃肉就要100多塊。大米也漲到2.8元一斤?！编囆l(wèi)星已經(jīng)很感激好心人的資金援助，否則現(xiàn)在每年大概要投入1萬元才可能維持“學生之家”的日常運轉?！耙灿信笥褎裎野褜W生們的住宿費從捐助款里扣出來，我想想還是算了，那是人家給學生的錢?！?年前鄧衛(wèi)星栽種的800棵砂糖橘2011年要開始結果了，這成了他資金來源的新指望。

更讓他寒心的是一些家長對他好心的誤解。有個學生全家5口人住在一個不到20平方米的房子里，“有一次，學生家長跟我說，讓我不要再把媒體記者往他們家?guī)Я?，說他們家不窮。我心里真是好難過，那些好心的老板不了解你家的真實情況，怎么會幫你修房子、幫你的小孩兒讀書？”

不管別人怎么想，鄧衛(wèi)星還是堅持他的做法。他喜歡讀書好的孩子，每學期考第一的，他會封個50元或100元的紅包當獎勵?！坝械暮⒆邮枪聝?，在孩子群里會覺得自卑，我們平時就對他多照顧一些，捐贈的衣物也分給他一些好的?！逼渲幸粋€女孩兒的父親久病在家6年后去世，全家的生計都靠母親維系。鄧衛(wèi)星不僅不收她一分錢，每個星期還額外給她零花錢，讓她攢起來買衣服和吃的?！安荒茏屗纳詈蛣e的孩子差太遠?！编囆l(wèi)星說，愛心援助也讓這些窮孩子的性格發(fā)生了些變化，“孩子們吃藥、看病都能報銷，也沒有人再敢欺負‘學生之家的孩子，孩子們吃的比在家里都好，性格也開朗了很多”。

現(xiàn)在，“學生之家”已經(jīng)屬于政府的重點扶貧項目，被稱為“校外教育家庭式輔導站”。可如果學生們出了安全問題，該由誰來承擔責任？鄧衛(wèi)星也說不出個所以然，畢竟頭30年他已經(jīng)走過來了?！拔覀儠貏e注意孩子們的安全，不讓問題發(fā)生?！彼荒苋绱吮M力做保證。鄧衛(wèi)星今年已經(jīng)53歲了，“學生之家”在他手里很難再維持下一個30年?！拔椰F(xiàn)在身體還很好，還干得動就干下去，干到死嘛?！彼f，大兒子夫婦倆在深圳工作，小兒子在佛山市做了兩年基層扶貧。從內(nèi)心說，鄧衛(wèi)星很想“學生之家”能在兒子的手里延續(xù)下去，但這還是遙遠的事情。兩個兒子從出生就從沒有過一個只屬于自己的家?！啊畬W生之家的孩子們我還能照顧，現(xiàn)在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小兒子能在扶貧結束后找到一個滿意的新工作，這是我作為父親的個人愿望?！编囆l(wèi)星說。

（據(jù)《三聯(lián)生活周刊》《羊城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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