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 芥

1

第一次見到曉臺，是在離他學(xué)校不遠(yuǎn)的街上。

他一個人，背著碩大的書包，低著頭，慢慢在走。瘦瘦小小的身體，顯得那么令人擔(dān)憂。那時某城剛發(fā)生劫匪綁架小學(xué)生的事件，校園安全在家長和老師的心中無比重要。雖然下班時間不湊巧，但我就算扣獎金也要去接女兒格格。我開著車，格格坐在副駕駛位上，走過曉臺的身邊，她給我指，說：“那是我同學(xué)。”

我看了一眼，有些擔(dān)心地說：“他怎么一個人在走？”

格格做出夸張的表情說：“知道嗎，他的媽媽上個月死了。老師還叫我們不要在他跟前提‘媽媽兩個字呢。”

我握方向盤的手，不由抖了一下。為人父母，有時候就是這樣，更多的疼愛，不是能給孩子多少，而是恐懼于自己無法給孩子什么。這么小的孩子，就沒有了母親，我的喉嚨頓時有些發(fā)緊。

“他家住在附近嗎？”我問格格，“干脆我們送他回家好了?！?/p>

格格卻不愿意。我早發(fā)現(xiàn)，自從我離婚后，她多少變得有些冷漠又自私。她說：“他有爸爸的，而且我不想去他家里?！?/p>

我停了車，向后倒，停在了曉臺的旁邊。他依然低著頭，嘴里似念念有詞，邊走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

我搖下了窗戶，喊他的名字：“曉臺，張曉臺?！?/p>

他仿佛受了驚嚇，眼神一時間飄到不知哪個方向。直到格格在邊上也幫腔，他才看到了我們。這個神思恍惚的男孩兒，還真是讓人看著心酸。我打開車門，走到他的旁邊，蹲下身來，問他為什么沒有跟爸爸在一起。

這段時間，三年級以下的孩子，放學(xué)都要父母跟老師簽字才能領(lǐng)走。何況曉臺和格格才上一年級，他怎么會沒有大人領(lǐng)著就自己跑出校門呢？

曉臺很有禮貌，相貌清秀，是個討人喜歡的孩子。但他今天顯然是鉆了老師疏忽的空子自己跑出來的。我問他，有沒有爸爸的電話號碼，我來打給他，告訴他我們這就送他回家，否則爸爸會著急。

曉臺卻神情篤定，搖搖頭說不用給爸爸打電話，因為早上他已經(jīng)跟曉臺說好，他下午要去工地，沒有辦法接他，讓他放了學(xué)自己去校長室等，那里會有專門的老師，照顧回家遲的孩子。

他說得細(xì)聲細(xì)氣，我不由笑了起來，摸摸他的頭，問他：“那你為什么沒有去校長室？”

他說：“我去了，可是老師還沒有來，我就走了?！?/p>

孩子的思維真是奇怪。我決定不能讓他沒有大人領(lǐng)著，就這么孤零零地穿馬路。我拿出手機(jī)，向他要他爸爸的電話號碼。我說：“你先跟格格去我們家里玩兒好了，等你爸爸下了班，讓他來阿姨家里接你好不好？”

我話音未落，身后的格格便小氣地發(fā)出怪聲：“媽媽，我不要跟他分我的玩具?！?/p>

曉臺聽到這話，卻沒有一點兒不高興。能去同學(xué)家里玩，顯然讓他喜出望外，他小小的臉上放出快樂的光芒。他不說話，用力地點了點頭。

我給曉臺的爸爸打電話，剛說是曉臺同學(xué)的媽媽，他的聲音就緊張起來，著急地問道：“曉臺怎么了？曉臺怎么了？”

我說沒有家長來接他，他已經(jīng)出了校門，我先帶他去我家里玩兒。

曉臺的爸爸連忙道謝，似乎感謝得有點兒過了頭。我讓曉臺跟他爸爸說話，曉臺很是安靜，叫了一聲“爸爸”后，就光點頭。估計是父親在那邊叮嚀著什么吧。

已是傍晚，曉臺的爸爸打來電話，說要8點才能過來。我在廚房給兩個孩子做飯，讓格格帶著曉臺玩兒。格格卻不肯，只顧著玩兒自己的芭比娃娃。曉臺一個人無聊，到廚房里來看我做飯。我給他也戴上一條小圍裙，將他抱到灶臺邊，讓他也拿勺子在鍋里攪一攪，他害羞地笑著，又高興又不安。吃飯前，我看見他在布置碗筷——沒娘的孩子，真是懂事啊。

飯后，我給兩個小家伙講故事。他倆聽得專心，身體都向我靠過來，格格突然搡了一把曉臺，大聲說：“這是我媽媽，你不要靠在我媽媽身上?！?/p>

曉臺從故事里驚醒，眼淚頓時冒出了眼眶。我將他摟住，靠在我的懷里，又將格格抱過來，接著講故事。

真沒想到，曉臺的身體在我的懷里，悄悄發(fā)抖了好一陣。

曉臺的爸爸是個搞機(jī)械維修的工程師，來接曉臺時，一看就是剛從工作現(xiàn)場回來。工作服都沒有脫，一頭汗水。他抱著眼皮已經(jīng)打架的曉臺，一個勁兒地跟我道謝。我心一軟，就說了一句：“以后你接孩子不方便，就給我打電話，我?guī)湍阏疹檿耘_?！?/p>

2

曉臺爸爸叫張正平，像他的名字一樣，平平常常的一個人。工科出身，書生氣十足。妻子去世前，可能一點兒家務(wù)也沒有做過，對曉臺的照顧和了解，也像天下很多忙碌的父親一樣并不深入。

家里少了母親和妻子，這一大一小兩個男人，立刻陷入了一種難以名狀的狀態(tài)。張正平不怎么會哄曉臺，曉臺有心事，也沒有跟爸爸說的習(xí)慣。

從那以后，我把曉臺帶回家待過幾次。我漸漸發(fā)現(xiàn)，他對我的留戀比對爸爸還要多。尤其是我在廚房做飯的時候，他總是待在我身邊，有一次竟還突然抱住了我的腰，把頭埋在我腹部幾秒鐘。

他是個害羞的小男孩兒，敏感又多情。母親從突然生病到去世，時間很短，這一定給他帶來了很深的痛苦。有天傍晚吃過了飯，我?guī)е鴥蓚€孩子在院子里玩耍。突然就見曉臺一個人坐在活動場地的臺階上，一動不動地望著天邊的云彩。周圍都是瘋跑的孩子，他孤單憂傷的背影真讓人心疼。以前我總覺得格格小小年齡，父母就離異很可憐，現(xiàn)在卻覺得，相比曉臺，格格還算好。

我遠(yuǎn)遠(yuǎn)看著他的背影，沒有去打攪他。但沒想到，過了幾天他到我家里，送了一幅畫給我，上面畫著手拉手的4個人，兩個大人，兩個孩子。我心里咯噔一下，頓時想到了什么。果真，再問他，他說這是我和張正平，領(lǐng)著格格和他一起去公園玩兒。

可是，我指著圖畫中那個女人下面的字說：“這是我的話，你怎么寫的是媽媽呢？”

他沒有一點兒遲疑，說：“你可以當(dāng)我的媽媽呀，我喜歡你當(dāng)我的媽媽?！?/p>

我突然一震，如果孩子的期望不能實現(xiàn)，它會不會讓曉臺失去母親后，再一次地傷心？

雖然單身已經(jīng)兩年，但我對張正平卻沒有任何男女之間的那種感覺。而且我知道，我也不是他欣賞的那種女人。他之所以放心將曉臺送到我這里來玩兒，并非讓孩子充當(dāng)傳情大使，只是他對怎樣和曉臺相處，還做不到游刃有余。

我不希望被曉臺誤會，同樣也不希望被張正平誤會?？磥硪院蟛荒茉龠@樣隨便接曉臺來家里玩兒了。

我不忍心告訴曉臺我的想法，只能裝作滿心歡喜地將畫接了過來，還找了本書將它立在了柜子上。曉臺很有成就感，小小的心里可能覺得幸福很快又會降臨。他忙不迭地幫我擺著碗筷，這忙碌的身影讓我感慨不已。孩子是多么單純啊，同時又有著大人多么難以想象的友好和寬容、渴望和期待啊。他一定以為，只要家里有個能在廚房做飯、拖地洗衣、給自己講故事的女人，記憶就會轉(zhuǎn)個彎，媽媽在時的一切，就會重新回到身邊。

3

曉臺一定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不再接他去家里玩兒了。連格格都感到奇怪，問我：“媽媽，你怎么對曉臺不好啦？”

她對我這變化是高興的。雖然少了一個玩伴，但卻松了一大口氣。因為曉臺在我面前流露出的對家庭的渴望，才讓我開始理解了格格的壞脾氣和霸道——她也是失去過安全感的小孩兒啊。盡管我和她爸爸都希望盡可能少地傷害她，可她在接受我們分手時，何嘗不是在接受一份孤寂和被拋棄呢？

因為想到這些，我說話行事，就變得格外小心起來。既不敢告訴格格，也不能讓曉臺誤會我可以做他的媽媽。大人的感情不是像一張圖畫那么簡單的。

張正平一如既往地忙碌，他再打電話要我?guī)兔r，我拒絕了。他顯然很是吃驚，竟不顧禮貌地問我：“你是有事情嗎？”

我說：“沒事?！?/p>

“那為什么……是曉臺調(diào)皮搗蛋了嗎？”

張正平的著急我并不同情。他是孩子的父親，怎樣安撫兒子是他應(yīng)該做的。他卻逃避責(zé)任，把困難推到我這里來。我將曉臺畫畫的那件事告訴了張正平。他尷尬地呆住了，嘴里嘟囔著：“這小子該揍一頓才對?！蔽艺f：“千萬不要。你可以慢慢告訴他，我和格格的爸爸還有聯(lián)系。這樣可能對他的沖擊會小一點兒?！?/p>

放下電話半個小時后，張正平站在了我家門口，一臉的沮喪和痛苦?！澳阏娴暮湍愕那胺蜻€有聯(lián)系嗎？”

我說：“當(dāng)然不是。我們早已形同陌路?！?/p>

“那為了孩子，你和我，為什么不能試一試呢？曉臺今天也給我送了那樣一張畫?！彼鹣掳?，沖我柜子上的畫示意，“我實在是對他說不出那樣的話來。是你要拒絕做他的媽媽，卻讓我去講，這不公平?！?/p>

情急之下的父親還真是會胡攪蠻纏。我說：“問題是，我們誰能湊合呢？我湊合你，還是你湊合我？”

他苦笑了一下。我不再說什么，輕輕關(guān)上了門。

但是第二天，我在學(xué)校門口看到曉臺精神萎靡，眼睛腫得像桃子一樣。格格跑進(jìn)我的懷里，他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我們擁抱。等我看他時，他的眼神卻快速躲開了。張正平可能用一種比較粗暴的方式打破了他的夢想。這讓我既心疼，又生氣。我向他走過去，他想跑開，可惜慢了一步，被我抓住了。

像第一次在街邊遇到他那樣，我蹲下來，握住他的兩只小手，決定跟他談?wù)劇Ｎ逸p輕問他：“你能跟我形容一下媽媽的相貌嗎？”他眼里涌出了淚水，很可能這是他媽媽去世后這么久，第一次有人這么直接地提起她來。

那天，曉臺第一次跟我講了很長時間他媽媽的事。最后，他突然問我：“那你和格格的爸爸，還會結(jié)婚嗎？”

我假裝認(rèn)真地點了點頭。

他說：“我希望格格能有自己的爸爸和媽媽?！?/p>

我懂他的意思，他是說，他愿意成全我和格格的幸福。

他突然站起身，向不遠(yuǎn)處的墻邊跑去。等再回來，手里拿著一朵小花，遞到了我的手里?！八徒o我的嗎？”一時間，我又激動又感動。真想抱住這個孩子，親親他。

他點點頭，跑了。張正平已經(jīng)在等他了。

從那以后，我們的關(guān)系恢復(fù)了正常。曉臺不再提讓我做他媽媽的事情，一夜之間，他似乎長大了，小小的臉上，有了那么一點兒男子漢的隱忍和滄桑。

這個孩子教會了我很多，對他人無私地接納，對家庭的熱愛，對幸福的渴望，對親情的留戀，還有真心愿意幫人分憂的寬容，這些都是我和周圍的很多成年人，或多或少有所缺失的東西。

半年后，曉臺跟他爸爸去了另一個城市。直到今天，我常常會想起他，想起他站在陽光下那雙明亮的眼睛。

（摘自《家庭之友·愛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