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仁明
不違,如愚
物化社會的教育,只需創(chuàng)意,不需思想
子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fā),回也不愚?!?/p>
孔門高足中,會問問題的,可真不少。像子貢,聰明絕頂,問題常刁鉆而有深度。他天生會講話,一張利口,窮追猛打,向來鮮有對手。但孔子又豈是等閑之輩,于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師徒倆對話,特有機鋒妙趣,最見精彩。話雖如此,孔子還是明白,太會講話,多半也不是什么好事,故而時時不忘挫挫子貢的銳氣,提醒他:小子!話別說太多,更別說太滿,有比會說話更要緊的事!
又像子路,坦率熱誠,但凡稍覺不對,就杠上孔子,還時不時高分貝地質疑他老師。其言語之直接,其問題之尖銳,最有后儒不易見到的灼灼陽氣。話雖如此,子路畢竟莽撞,又常不解孔子心意,最后遂多以挨罵收場。但修理歸修理,孔子一旦罵完,這子路終究不改其志,才沒多久,下回,又是直腸子一條,大大咧咧,劈頭就問。
相形之下,顏回與孔子的問答就顯得單調無趣許多。顏回對孔子沒有質疑,幾乎無條件接受。他問問題,平易尋常,難見驚人之語??鬃哟鸷?,又不追問;即便追問,也是寥寥數(shù)字,點到為止。靜默含蓄至此,難怪大家誤以為他是“乖乖牌”。說“乖乖牌”還算客氣,孔子則是直接說他像個呆子!這呆子,其實半點不呆;這“如愚”,也絲毫“不愚”。顏回的靜默,總讓我想起武俠世界的高手——不輕易出手,更不輕易開口。至于一旁張牙舞爪之輩,又有幾個是真正的高手?虛張聲勢罷了!顏回的靜默,是因心頭明白。“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有了自知之明,得失寸心知,局限在哪?不足在哪?心里明鏡似的。“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fā)”,待明白后,接下來是自己的功課了,各自想去吧!老師呢?老師不過就是起個頭,點撥你一下。因此,雖言語寥寥,足矣!
中國的傳統(tǒng)教育,不管是早先的孔門還是后世的禪門,向來都是如此簡靜。師徒相與,貴在印心。心若相印,何勞千言萬語?若不相印,再如何唇焦舌燥,也是枉然!這種印心,與我們今天,當然全不相侔。今日的教育,早已無關乎印心。你若談起印心,那些學者專家可要大搖其頭,連笑都懶得笑你!現(xiàn)在的教育,說穿了,就只為適應物化社會,連“品格教育”云云,也不過就是希望你乖乖當顆螺絲釘,好好循規(guī)蹈矩,再努力賺錢,別搗亂、別胡思亂想,好讓這物化社會可以運轉下去。
物化社會的教育,只需創(chuàng)意,不需思想。因為只有創(chuàng)意才會牽涉商機,于是連文化都要變成文化創(chuàng)意產業(yè)!在這個物化社會里,所謂教育,你看,課程綱要多么琳瑯滿目、教材教案真是連篇累牘、參考數(shù)據(jù)簡直卷帙浩繁,不這樣,還通不過評估呢!于是,老師不斷量產,像個作業(yè)員,教室像條生產線。理所當然,越來越多的學生有如工業(yè)制品,外表標新立異,其實面目模糊;喜歡耍炫???,但常兩眼無神、一臉茫然。當我們看到那一雙雙失焦的眼神,不妨再重新想想,那個“不違,如愚”的顏回,當他望著孔子心領神會之際,那又會是怎樣的一種眼神?
不知老之將至
這時代更多的人,只有老化,而無成熟
葉公問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對。子曰:“女奚不曰,其為人也,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
佛經有個說法叫“無壽者相”,借來說這“不知老之將至”或許合適。有一種人,很難說得準他究竟有多大年紀。外表看來,他白發(fā)蒼蒼,分明早已入耄耋之年。但仔細一看,卻又不然:他雙眼所及,這個世界好新鮮,處處興味盎然;他的眼神清朗明凈,宛如赤子。但若說他年輕,偏又不像。年輕人難免浮躁、容易輕佻,他可是完全沒有,也嗅不出半點躁氣。他沉穩(wěn)安然,像高僧入定。風濤迎面時,他不動如山,這不動,分明是歲月錘煉出來的。而境界現(xiàn)前,他又眼神靜定,這靜定,更是因為風霜飽歷。這種似老非老、非老實老之人,勉強言之,“無壽者相”,仿佛是沒有年紀的。一個人仿佛沒有年紀,既年長,又年輕,沒有老或不老的問題,甚或也沒有死與不死的問題。就生理而言,他當然有老亦有死;但在精神上,他的確可以無老亦無死。
西風東漸,現(xiàn)代人怕老,也諱言“老”字。怕老,固因物化社會,老人鮮受影響,他們普遍儉省,消費不多,故而資本主義將之邊緣化。怕老,也因這物化世界,既標準又機械,單調無趣到令人窒息,商人借由不斷“推陳出新”,刺激買氣,也刺激僅有的一點生氣;“老”遂變成了陳舊,不利買氣,動輒要被“推陳”掉的。于是,“老”成了貶義詞,人人避“老”,唯恐不及。如此畏老,如此競言年輕,還更因大家遠離了修行。人無修行,老了,也就老了,不會更圓熟豐潤;老了,不會更篤定安然。于是,逐日衰老,便只能逐日惶恐;而越惶恐,反又越衰老。這樣惡性循環(huán),當然不堪;如此不堪,又焉能不懼?
這時代更多的人,只有老化,而無成熟。年輕一代尤甚。許多年少者,才十來歲,精神上卻骎骎然邁入衰年。成人世界喂之以計算機游戲、電子音樂、電視電影,炫目震耳,結果,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他們都還沒發(fā)育完全,卻早已對這個世界意興闌珊。他們易倦怠,對啥都提不起勁。才剛剛十幾歲,卻早已暮氣沉沉,而眼前年月,卻仍迢迢漫漫,這真讓人無話可說!
(蔣楠摘自新星出版社《孔子隨喜》一書,喻 梁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