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劍龍
經濟數據像一張從講臺被傳遞至課堂的小紙條,到達記者們手中時已是教室的最后一排;那些活躍在市場一線的投資機構、券商,正是坐在前排的人
每月的11日,是國家統計局公布上一月度經濟數據的日子。
“一般在前一天晚上寫稿時就能收到CPI(居民消費價格指數)的具體數值。”一位不愿具名的經濟記者說。第二天,在他所供職的報紙上,預測的數據通常與官方數據僅有細微的差別。而這也是為了掩人耳目、刻意調整的結果。
像一張從講臺被傳遞至課堂的小紙條,到達記者們手中時已是教室的最后一排;那些活躍在市場一線的投資機構、券商,正是坐在前排的人。
直到2011年4月15日,國家統計局新聞發(fā)言人盛來運在第一季度國民經濟運行情況發(fā)布會上表示,譴責提前泄露還在保密期的數據的行為。
幾乎沒有人把盛來運的表態(tài)當真,因為他在去年,甚至包括他的前任李曉超,面對屢屢泄密的經濟數據,均發(fā)出過類似的聲音。
但風暴確已來臨。6月14日,盛來運通報,國家統計局辦公室一名秘書因此接受調查。幾天之后,北京市檢察院反瀆職侵權局局長張華偉表示,目前已對涉及國家宏觀經濟數據泄密事件的五人進行立案偵查。這五人來自五家不同的機構,這也表明經濟數據反腐已席卷多家經濟決策部門。
數據反腐風暴
在今年3月的“兩會”期間,國家統計局局長馬建堂曾對媒體表示,將盡可能縮短統計數據產生到發(fā)布的間隔時間,盡可能縮小涉密范圍,以全力確保統計數據不提前泄露。
市場并未解讀國家統計局的警戒之語。6月初,多家媒體披露因經濟數據泄露,國家統計局和中國人民銀行(下稱央行)兩名副處級工作人員被調查。盛來運在6月14日證實,國家統計局辦公室一名工作人員正在接受司法調查。
接受調查的是國家統計局一名副局長的秘書孫振。至今仍可從國家統計局網站上查詢到孫振的個人信息:他畢業(yè)于加拿大卡爾加里大學,2007年從國家統計局國際統計信息中心通過筆試、面試等程序,錄取為公務員。盡管為副處級,但作為副局長秘書,孫振可以接觸到諸多敏感數據,比如國內生產總值、CPI等。
諸多細節(jié)顯示,孫振的落馬并非平地起驚雷,除了馬建堂和盛來運在孫振接受調查時發(fā)表“敲邊鼓”的言論,其實相應的調查在一年之前就已經啟動。
去年5月份經濟數據泄密事件發(fā)生后,迅速在市場上引起軒然大波。
2010年7月13日,盛來運對媒體表示,國家統計局正在配合有關部門調查此事,“國家統計局也是數據泄密事件的受害者,領導對于這次事件很重視,調查絕不會不了了之。”
不過,國家統計局只是宏觀經濟數據泄密的一個出口,此番深陷數據泄密而被查的,還有央行研究局宏觀經濟研究處的人士,其中之一是身為研究處副研究員的伍超明。個人簡歷顯示,伍超明畢業(yè)于南開大學,獲博士學位,在北京做博士后研究工作。此后曾供職于央行金融研究所、央行研究局。他在央行主管的《中國金融》雜志網站上的博客,最近一次更新已是2010年12月2日。
數據生產鏈
來自北京市檢察院的通報稱,卷入宏觀經濟數據泄密案的五人來自不同部門,因此立案為五件。顯然,這超出了市場猜測與媒體報道。不過,檢方并未通報上述五人的身份,有知情人士稱,孫振與伍超明即在其中。
關鍵部委紛紛卷入,已將數據泄密事件推向一個新的高潮。接近調查機構的人士向記者透露,該案涉密很深,而與此關聯的經濟數據生產鏈條也引人注目。
以CPI數據為例,生產CPI的過程歷經三個流程:第一步,調查市縣自主選定價格調查點。第二步,各省(區(qū)、市)固定的價格調查人員和臨時調查員按統一規(guī)定進行價格收集工作。第三步,數據上報。調查市縣每月將調查的價格資料通過網絡上報給省(區(qū)、市)調查總隊,經過審核后由調查總隊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將數據上報到國家統計局。
這三個流程由各省(區(qū)、市)調查總隊完成,調查總隊要在當地抽選調查市縣和價格調查點。目前中國調查地區(qū)樣本總數有550多個市縣,采價點樣本近3萬個,約4000名價格采集員從事價格收集工作。
而在這三個環(huán)節(jié),數據不可能被泄露出去,因為最終的統計結果尚未生成。
知情人士透露,在數據公布之前一周左右,上一月度的CPI數據真正生成。國家統計局的國民經濟核算司和國民經濟綜合統計司,正是專門負責每月發(fā)布的統計數據。國民經濟核算司和國民經濟綜合統計司分別由兩位統計局副局長分管,雙方統計數據齊全后,上報國家統計局局長。
此后,再經局長辦公會討論并最終確認當期的統計數據,隨即上報國務院分管副總理以及中央財經領導小組,并抄送國家發(fā)改委。
經濟數據從生成到發(fā)布,整個鏈條的內部周轉時間比較長,有的數據大約間隔一周左右,有的兩三天,容易出現泄密。
如此多的環(huán)節(jié)以及寬松的監(jiān)管制度,使得宏觀經濟數據在發(fā)布前己成“公開的秘密”。消息人士告訴記者,“不排除私下交易的存在。不過花錢買信息的獲益者只是其中一部分,另一部分是靠關系網,一些是無意識在公開演講或者作報告時泄露的?!?/p>
這位消息人士還透露,“有個公開秘密,在券商、債市交易員之間,經濟數據可以小范圍共享,通過MSN或者電子郵件等?!?/p>
在今年前四個月,一些媒體與機構預測數據都很準,但近一個月或者即將公布的數據,或因此次泄密調查,突然失準。
數據獲利者
實際上,一些國外機構提前拿到數據,但并不公布,而作為媒體的路透社是一個例外。
在近兩年中,路透社曾七次精確“預測”到中國CPI數據。這七次報道中,路透社均使用了“消息人士”“官方消息人士”“官員”或“一位關鍵部門的中國政府官員”等語言來顯示其數據來源,而6月8日的CPI數據報道中,首次使用“路透最新調查顯示”的消息來源。
外資機構“精準的預測能力”同樣令市場側目。2007年5月下旬,有關提高印花稅的傳聞由外國投資機構提前透露,精確到“證券交易印花稅率由1‰提高到3‰”。5月30日,財政部公布的印花稅調整信息證實了這一傳聞。
曾供職摩根士丹利的經濟學家謝國忠表示,國有投資機構不要與海外投行交手,“因為投行在某些方面比摩薩德還厲害,能拿到摩薩德拿不到的東西?!?/p>
此次宏觀經濟數據泄密事件,亦不乏外資機構的影子。接近辦案人員的人士透露,此案泄密很深的原因之一,即有國外機構牽涉。
澳新銀行一位不愿具名的中國分析師透露,債券市場和外匯市場對于經濟數據相當敏感。尤其是CPI等經濟數據,直接關系到債券市場收益率的變化,如果提前得到經濟數據,就創(chuàng)造了一個投機性交易的機會。
據其介紹,投資者可以利用提前獲得的數據,在與市場預期的差異間獲利。“有些數據甚至來自海外,有時候通過郵件、短信,有時候通過博客或者與客戶聯絡的內部信息系統?!?/p>
可資參考的市場現象是,當月宏觀利好數據發(fā)布之時,股市反會下跌,宏觀數據差了,股市反會上漲。有分析人士認為,這是“利空出盡”或者“利好出盡”,其實不是,而是投資者等消息明朗之時已經出局,等數據一出來,賺一筆提前撤退。
另外,國外數據一發(fā)布就有公開的權威解讀,政策和市場的方向就明朗了。而中國的數據出來,少有權威人士和機構公開解讀,反倒成了“政策市”。
“數據可以告訴誰,告訴到哪一層面,把握什么度,沒有嚴格的界定。其實對我們研究宏觀經濟的學者來說,提前幾天知道數據沒有多大意義,也沒有什么利益?!鼻迦A大學中國與世界經濟研究中心研究員袁鋼明說,“但是對一些投行、券商,可以提高公司市場占有率,提高首席經濟學家或分析師的聲譽和排名。這個與分析師的工資、待遇、地位相關聯?!?原載《財經》,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