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可成
在中國的外交語匯中,有一個特殊的稱謂:“中國人民的老朋友”。
記者檢索了1949年至2010年的《人民日報》并加以統(tǒng)計,尋找如下問題的答案:有哪些人被中國官方認定為“中國人民的老朋友”?他們何以躋身“老朋友”行列?中國政府和人民又是如何維持友誼的?
從“中國人民老朋友”的變遷亦可一窺新中國外交的軌跡。
早年,反帝、反殖、反侵略是辨識“老朋友”的依據。而“隨著中國外交不斷走向務實,‘老朋友稱呼的意義也逐漸淡化”。
有這樣一群外國人,大多數(shù)中國民眾一輩子未曾與他們謀面,但這些人的名字一旦出現(xiàn),幾乎所有中國人的腦中都會條件反射地出現(xiàn)一個稱謂:“中國人民的老朋友”。
這些“老朋友”包括了埃德加·斯諾、西哈努克親王、基辛格、李約瑟、薩馬蘭奇……
“老朋友”遍天下
601人——這是過去六十余年間被《人民日報》稱為“中國人民的老朋友”的國際友人總數(shù),他們來自五大洲123個國家,可謂老朋友遍天下。
第一次老朋友之稱出現(xiàn)在1956年,獲得者是加拿大人文幼章,從1930年代開始他就在中國辦學,并始終支持中國革命。
不過,601位“老朋友”絕大多數(shù)是在1977年之后才獲此稱號的。1979年,該稱呼的出現(xiàn)頻率出現(xiàn)了第一個波峰?!霸谌婊謴屯饨魂P系時,或者在對外關系遇到困難時,都需要老關系、老朋友的幫助?!北本┐髮W國際關系學院外交與外事管理系教授張清敏說。
從國籍看,在中國人民的老朋友中,日本人最多,達111名,是排名榜眼的美國人的兩倍多。排名三至五位的分別是英國人、法國人和德國人。
有意思的是,記者同時以“傷害中國人民的感情”為關鍵詞在數(shù)據庫中檢索,發(fā)現(xiàn)“傷害感情”次數(shù)排行,日本、美國亦分列前兩位。
張清敏認為,老朋友最多的國家也就是中國外交中最重要的國家。在大國中,唯有俄羅斯的老朋友不多,“這是因為我們和前蘇聯(lián)曾經是同志、兄弟關系,這種關系是親于、高于朋友的,后來中蘇關系惡化,也便不談朋友。”
當然,個別小國也有重要的老朋友,例如柬埔寨的西哈努克親王,又如兩位非洲“鐵友”——坦桑尼亞前總統(tǒng)尼雷爾和贊比亞前總統(tǒng)卡翁達。
在中日邦交正常化的進程中發(fā)揮過重要作用的日本人占據了日本老朋友的很大一部分,他們還被冠以另一個稱呼:“中日邦交正常化掘井人”。在掘井人序列中,企業(yè)家岡崎嘉平太最受推崇,他共被以老朋友身份提及22次。日本首相亦有很大幾率成為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從1972年到1996年,共有14人擔任過此職,其中10人都獲此稱謂。
事實上,在601位老朋友名單中,各國政要是比例最大的群體。除了如基辛格、尼克松這種邦交正?;拈_拓者以外,曾經訪華若干次的國家領導人也往往被中方冠以老朋友的稱呼。
但這并不影響經濟、文化領域老朋友的存在。被傳為中國外交佳話的“乒乓外交”、“芭蕾外交”等都需依靠文藝、體育界的老朋友。
從“革命同志”到“生意伙伴”
中國人民的第一批老朋友,大多有一個共同的特征:到過延安。因為抗日戰(zhàn)爭,一起扛過槍的戰(zhàn)友與“中國人民”結緣。一批蘇聯(lián)志愿航空隊員曾參加保衛(wèi)武漢的空戰(zhàn),后來,這個航空隊的隊長成為中國人民的老朋友。
比軍人更多的是醫(yī)生。除了人盡皆知的加拿大大夫白求恩,印度、羅馬尼亞、保加利亞、阿根廷、美國、英國等國均有醫(yī)生來到中國的戰(zhàn)場救死扶傷,并結下友情。
還有一個老朋友群體是外國記者,他們向外界報道神秘的中國,讓毛澤東領導的革命運動為世人知曉。外國記者中最有名的斯諾、斯特朗、史沫特萊被并稱為“3S”,1984年,中國專門成立了“中國三S研究會”,鄧穎超任名譽會長,原外交部長黃華任會長。后來,這一機構改名為“中國國際友人研究會”。
與斯諾等記者類似,荷蘭導演伊文思也被視為向世界正面介紹了共產黨抗日戰(zhàn)爭的好友。他1938年來到中國,拍攝了關于抗戰(zhàn)的紀錄片《四萬萬人民》,從此開始了與中國人民的50年友情。他還曾經托人把一部手提攝影機送給延安電影團,這部攝影機現(xiàn)在藏于國家博物館。
還有一些人,雖然未曾在革命年代到過中國,但因為與共產黨領導人的友誼而成為“中國人民”的老朋友。法國生態(tài)學家勒內·迪蒙早年就曾結識了蔡和森、鄧小平等赴法勤工儉學的中國青年,這段發(fā)生在異國的相遇成為他與中國人民友誼的開端。
革命年代結束后,在國際舞臺上能否“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更多成為判斷是否老朋友的標準,反帝國主義、反殖民主義、反侵略是辨識的依據,社會主義陣營和第三世界國家的老朋友多是這段時間結下。
不過,倘若能為新中國的建設作出貢獻,或是能在國際社會正面宣傳中國的建設成果,那么即使是擁有“不友好國家”國籍的人,也能被視為老朋友。1957年出版了《中國經濟》一書的美國人愛得樂即是一例。
在1970年代的建交和恢復邦交浪潮中,幾乎所有為外交正?;龀鲞^重要貢獻的政要和民間人士被悉數(shù)列入老朋友群體。倘若是像墨西哥前總統(tǒng)埃切維利亞這樣堅決支持恢復中國在聯(lián)合國合法席位的領導人,則更被視為親密朋友。
從1987年開始,“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又增添了一個新群體——國際組織的負責人。率先與中國人結交友情的是曾任聯(lián)合國人口活動基金主任的拉斐爾·薩拉斯?!度嗣袢請蟆穲蟮勒f,薩拉斯“生前一貫堅定支持中國的人口政策……當國外少數(shù)人惡毒攻擊中國‘推行強制墮胎和強迫絕育政策時,他挺身而出,發(fā)表聲明,予以駁斥”。
隨后,聯(lián)合國兒童基金會前執(zhí)行主任詹姆斯·格蘭特、世界旅游組織前秘書長薩維尼亞克、聯(lián)合國前秘書長加利也進入了“老朋友”序列。
隨著改革開放和市場經濟的發(fā)端,經貿領域的老朋友也開始出現(xiàn),尤其是在本國反對聲尚強烈時與中國開展貿易關系的商人更受推崇。
朋友來了有好酒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對于“中國人民的老朋友”,中國政府不吝給予高度禮遇。
高級領導人的會見和宴請是一種常見的款待方式。即使是導演伊文思、英國作家韓素音這樣不具行政級別的文化界好友,只要他們與中國人民的友情足夠深厚,也能夠與中國領導人聊天、吃飯。
其實,對于居住在中國的老朋友,每年都會有固定的機會見到國家領導人。每年年初,中國人民對外友好協(xié)會都在人民大會堂舉行迎春招待會,邀請在華友人參加。
對于一些上了年歲的老朋友,祝壽也是一種維持友誼的例行方式。如果友人住在中國,那么領導人會去看望,并在人民大會堂設宴慶祝。曾任全國政協(xié)主席的鄧穎超曾設家宴款待日本老朋友西園寺公一,祝賀他的80壽辰。
如果友人不住在中國,那么一般也會有對外友好協(xié)會會長或類似級別的領導人赴海外祝壽。國家領導人王震就曾以中日友好協(xié)會名譽會長的名義赴日為日本友人岡崎嘉平太祝壽,還轉交了鄧穎超向其贈送的“壽”字盤。
在黨和國家領導人出訪的行程中,經常安排有拜訪老朋友的環(huán)節(jié)。例如,1985年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的胡耀邦訪問新西蘭時,就兩次會見了曾到訪延安報道抗日的老記者貝特蘭,并邀請他再回延安。
中國政府對老朋友的關心和幫助遠不止于噓寒問暖,甚至還包括邀請友人來北京治病。1938年,印度醫(yī)生巴蘇曾隨印度援華醫(yī)療隊來到中國,轉戰(zhàn)華北,救死扶傷近五年。近半個世紀后,中國人以相同的方式予以報答——對外友好協(xié)會邀請巴蘇來北京治病并訪問。
對于中國人民的友情,不少友人深受感染。薩馬蘭奇就曾說,他的一生榮獲過許多獎項,但最看重的還是中國人民把他看作“老朋友”。
當然,中國政府款待好友,也對他們“講義氣”懷有期待?!霸谖覀兛磥?,朋友就意味著不應該做對不起自己的事情。那么,什么是不夠朋友的行為?說到底,最傷感情的事情就是危害中國最核心利益的事情。”張清敏說。
“老朋友”今安在
在中國人民的“老朋友”中,有些最終成了自己人,比如波蘭記者愛潑斯坦。他1957年加入中國國籍,1964年入黨,還是全國政協(xié)六屆至十屆常委。
更多的“老朋友”居住在自己的國家,或者即使住在中國,也依然保留了原國籍。
許多老朋友都已離開人世,從1985年開始,《人民日報》有幾個時間段曾密集出現(xiàn)友人的訃聞。這也可被視為一種極高的待遇。當一些重要的“老朋友”去世時,國家領導亦會發(fā)去唁電。之后,逢百年誕辰等紀念日,這些友人的名字還經常出現(xiàn)在報紙上。每次出現(xiàn),都不會略去“中國人民的老朋友”這一稱呼。
一些感情深厚的老朋友將骨灰留在了中國的土地上,這是他們的生前遺愿。例如,埃德加·斯諾的一部分骨灰安葬于北京大學未名湖邊,路易·艾黎的一半骨灰融入了甘肅山丹的土地,加拿大友人文幼章的骨灰撒在了他的第二故鄉(xiāng)四川樂山。
自2003年開始,“中國人民的老朋友”這一短語在《人民日報》上出現(xiàn)的頻次驟減,從每年50次左右降低至20次左右。
在張清敏看來,老朋友之稱使用的減少反映了外交策略的調整?!半S著中國外交不斷走向務實和國際化,越來越符合外交規(guī)律,‘老朋友這種稱呼的意義也就逐漸淡化了?!?/p>
進入2011年,“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在前兩個月的《人民日報》中只出現(xiàn)了兩次,一次是西班牙國王胡安·卡洛斯一世,一次是亞冬會組委會主席庫里納扎爾諾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