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波
認識李杠,是在冬天。
某日,我路過嫩江街,見一人蹬倒騎驢(人力車)快蹬不動了,他就是李杠。大冬天,別人穿羽絨服,縮脖走路,他穿一藍色球衣,后背浸濕了;臉紅,掛著汗,像剛出鍋的熟食;屁股左拽右拽,車上的水泥裝多了。
這樣的人都要強。我合計,看你上坡怎么辦?
不出意料,他拐入小區(qū),門前的小坡有冰。車蹬不上去了,繃著,不進不退。我跑過去,著把手,車過了。
他擦汗,說:好人一生平安。我說,別客氣,以后少裝點兒。他說,好人一生平安。
前不久,他摸上門來了。在樓下按門鈴,我通過對講機問:誰?
“李杠。蹬倒騎驢的那個;送麻的?!?/p>
我問:“有事嗎?”
他說:“我上屋跟你說?!?/p>
我不太情愿招他,不知他底細,但也開了門。
進屋,坐下后,我說:“你叫李杠?”
“杠頭的杠?!彼f?!按蟾?,有個事求你?!?/p>
“說吧?!蔽已a充:“大事辦不了?!?/p>
“不是?!彼焓謸?,“我不給你添麻煩。大哥,我問個事,你有匈牙利舞曲嗎?”
我懵了,“你說什么?”
“匈牙利舞曲。”聲小了,膽怯。
我還是驚訝,問:“你改行了?”
他真不好意思了,說:“大哥,你再說我坐不住啦?!?/p>
“行,咱倆正經(jīng)說。誰的匈牙利舞曲?”
他回答:“勃拉姆斯?!?/p>
“行啊,你!”
他腦袋往下栽,扭捏了好一會兒才說話,蹬倒騎驢的人扭捏起來比一般人生動。下面是他講的故事。
“大哥,它是這么回事。我吧,原來我不蹬倒騎驢了,送桶裝水。一回送水,上永泰小區(qū),七樓,房子也像你家似的。一般人家不讓送水的進屋里。那家老爺們拎不動桶,讓我把桶裝到飲水機上。從門口走到飲水機也就十來步吧,我聽到他家音響放一個曲子,特好聽。我想多聽一會兒,不行啊。人家把水票、空桶給你,就得走。出了門,舍不得,我覺得沒聽過這么好的曲子。到了樓下,要出門了,我想,不行,這是個機會,又上樓。敲開門,那人特驚訝,說:‘水票給你啦!我說:‘給了。大哥,想再聽聽你家那個曲兒。他說:‘什么?要不是眼鏡擋著,眼珠子都冒出來了。他說:‘你有病啊!咣地把門關(guān)上了。”
“打這往后,我老合計這個曲兒。昨天,我送貨走岐山路,四十中學對面,一個店正放這個曲兒呢,給我樂的,幾步跑過去,問店里的人這是啥曲?那小伙挺好,他說:‘這是匈牙利舞曲,勃拉姆斯整的。我說:‘老弟,你再給我放一遍行不?他一甩袖子,說:‘你別攪我生意。結(jié)果,我還讓城管罰了十塊錢,倒騎驢占道停放。也值!花十塊錢能知道匈牙利舞曲啊……”
李杠的故事聽起來有點荒唐。其實每個人心里都有過近乎荒唐的愿望,因為“荒唐”,愿望最終被放棄了。李杠卻被它牽著鼻子,愚蠢地往前進發(fā)。我在CD中找到這首曲子,柏林愛樂樂團演奏,索爾弟指揮,3分40秒。
放音——匈牙利舞曲。李杠抿緊嘴唇,眼望遠方,換上了另一種表情,傻傻的。聽罷,他環(huán)顧四周,無端地笑了,再哈哈大笑,似乎當上了皇帝。他伸出彎曲的食指,想評論,說:“這個,這個,勃拉姆斯……唉。”
我問:“勃拉姆斯咋的啦?”
李杠挺直腰身,揮動有力的手勢,“他這個(手勢),剛開始(手勢),然后慢慢地(手勢),再突然(手勢),太牛了?!?/p>
“你說詳細點兒”。
他仰面大笑,“你這是笑話我,我一個打零工的,還能詳細說人家勃拉姆斯?可別扯了。大哥,你認識勃拉姆斯不?”
我用他的話說:“可別扯了,我認識勃拉姆斯還在這兒待著?勃拉姆斯死多少年了?!?/p>
“大哥,”李杠莊重地說,“其實你應(yīng)該認識勃拉姆斯,你是有檔次的人?!?/p>
“給勃拉姆斯掃地都合適?!蔽艺f。
“掃地?我給勃拉姆斯掏下水道都合適。”李杠又問我:“他是哪兒的?”
“你問勃拉姆斯是哪單位的?”我說,“勃拉姆斯是德國人,作曲家,鋼琴家。他相中俄國皇親一個女的,兩人好,但最終沒結(jié)成婚,因為沙皇不同意。”
“結(jié)什么婚?”李杠說,“租房子住唄?!?/p>
“外國人把婚禮看得神圣。沙皇不同意,教堂不能給他們主持婚禮,所以他們算不上夫妻?!?/p>
李杠若有所思,突然說:“大哥,我走了,謝謝你啊?!?/p>
有一天,我路過四十中學,恍惚聽到勃拉姆斯的《匈牙利舞曲》,我以為是李杠說的那個小文具店放的。一拐彎,見北陵大街路邊的樹下,一個人力車正播放這個曲子,車上擺著各種各樣的音樂影視光盤。走街串巷賣盜版碟的小販放《匈牙利舞曲》,太高雅也太離奇了。到跟前,見攤主坐馬扎,閉眼靠在樹上賞樂。猜一猜是誰?沒錯,是李杠。
李杠穿一件前衛(wèi)的花衫,一臉的滿足。
(李蘇杰摘自《北京日報》2011年6月16日圖/志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