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菊
A
2005年高考分數(shù)線下來之后,我第一次知道了宋雨欣這個名字。那一年我超過了二本線十幾分,是父親單位大院里考得最好的一個了??墒且驗樾掳醽淼乃渭遥退渭夷莻€在北方某所名校上大一的宋雨欣,我的成績被父親一筆抹殺:“再復讀一年,明年考個和宋雨欣一樣好的學校,也給你老爸我長長臉。”
我呆在那里,想起不見天日的高三生活,恐懼立刻將我淹沒。我不要復讀,高三的生活簡直是非人能過。
父親的聲音斬釘截鐵:“宋雨欣是女孩子,你也是女孩子。她能的,你為什么不能?宋雨欣她爸還沒你爸我這么聰明。”
那一刻,我恨上了宋雨欣,雖然我才見過她一面。很快,我被父親送到某所學校復讀。原本多姿多彩的暑假生活被宋雨欣這個名字活生生地弄沒了,又一年枯燥乏味的高三生活,同樣由宋雨欣這個名字帶給了我。我偶爾發(fā)愣時,手中的筆在紙上隨手畫出的字,就是宋雨欣。我咬牙切齒地讀著這三個字:宋雨欣。
一年轉(zhuǎn)眼就過去了,2006年的高考分數(shù)下來了。這一次,我的父親又勃然大怒。我的分數(shù)比起前一年又退步了,剛剛上了二本線。
父親氣得渾身發(fā)抖,從來沒打過我的巴掌毫不留情地落在我臉上。他痛苦地嚷道:“這一年你都干什么去了?你怎么就不學學宋雨欣?!笨矗嗝从腥さ氖虑檠?,在整個單位大院里,這一年依然是我考得最好;同樣,宋雨欣依然是我追不上的目標。
那天下午,我在院子里碰見了宋雨欣,她笑著跟我打招呼:“阿菊。”我冷冷地瞄了她一眼,從她身邊匆匆而過。
這一年的9月,我上了大學,誰知這么巧,竟然和宋雨欣的大學在同一座城市。
B
大學里,我遇上了學長廖晨。他有著高高的鼻梁與自然卷的黑發(fā),是大學青春學子里最醒目的風景。
第一次開老鄉(xiāng)會,廖晨微微鞠躬:“我叫廖晨,有寥若晨星的含義。不過我很普通,沒啥可以介紹的?!彼穆曇袈詭硢。蚁?,這個人的聲音實在適合唱歌。
廖晨果真是學校自組樂隊的主唱手。在校外一帶的酒吧里,人人都喜歡那個叫廖晨的歌手。而女生更是迷戀他,周末時,她們成群結(jié)隊地跟著廖晨轉(zhuǎn)酒吧,等他唱完歌,便瘋狂地叫:“我愛廖晨!”
沒幾天,我也跟著廖晨跑場子,在樂隊里做一些雜事。后來,我開始給他寫歌詞。我喜歡看他將我寫的歌詞抓在手里那種欣喜的眼神,然后抬手摸摸我的頭:“丫頭,真不簡單呢?!?/p>
我知道廖晨對我只是朋友之心或者兄妹之誼,絕沒有男女之情,但沒關(guān)系,只要我離他最近就行了。我夢想著,或許有一天,我能得到他的心。
可宋雨欣來了,這個夢想隨之破滅。那是一個很普通的周末,宋雨欣來找我,我便帶她去看廖晨唱歌。其實我的本意是炫耀,的確,我的大學不如她的,但我的大學里有個那么出色的男孩。
可是,在廖晨唱完歌后,宋雨欣跳上臺,在眾目睽睽下問廖晨:“你敢吻我嗎?”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廖晨。他猶豫著,然后輕輕地吻了一下她的額頭。全場一片喊聲,震耳欲聾的掌聲和呼哨聲。
我無比后悔帶宋雨欣來看廖晨唱歌,可來不及了,她已經(jīng)跟著廖晨一起去了下一個場子。
C
那年暑假,我、宋雨欣、廖晨一塊兒坐火車回家。
縣城里人們休閑的地方,是一座離縣府大院不遠的山。那座山的一部分已經(jīng)被推土機推去作了采石場,堆滿了碎石。
宋雨欣與廖晨也去了那座山,我第一次悄悄地跟在他們后面。走到那座山上時,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山中竟然有人用兩棵歪脖子樹吊了個簡易的秋千架,粗粗的繩索綁著一塊木板。
宋雨欣的黃色衣裙特別惹眼,她上了秋千,嬌笑著指揮廖晨:“再推高一點,再推高一點!”廖晨的雙手推著她的肩,轉(zhuǎn)眼間,秋千高高地蕩起來,仿佛要越過樹梢。宋雨欣咯咯的笑聲在林間到處飄蕩。
我心痛得麻木,呆呆地看著他們的身影進了茂密的樹林,才轉(zhuǎn)身下山。
我無數(shù)次告訴自己,不要再跟蹤他們了。然而,第二天晚上8點,我又忍不住抬腳上山,躲藏在秋千架不遠處。8點半,宋雨欣與廖晨會準時到達,而被情侶們所忽視的秋千架前,笑聲又響起來了。
整個暑假白天我都深居簡出,不愿碰見宋雨欣??捎袀€傍晚,她找上門來,說:“阿菊,明天去一趟我家好不好?”我不解,她紅著臉解釋:“明天你與廖晨一塊兒去我家,就說是我朋友好了,看看我爸媽對廖晨的印象如何?!?/p>
啊,他們已經(jīng)到了想見對方家長的地步?我別無選擇,只得點頭。宋雨欣離去后,我心情煩悶,不知不覺走到了山上。在秋千架前,孩子們正玩得熱鬧。
我在常去的地方枯坐,一直坐到月亮升上來。兩個十來歲的男孩走過來,只見他們其中一個手里拿著一把小刀,一邊走,一邊削著路旁的樹皮。看見秋千時,他們興奮起來,竟將刀子對著粗繩索的中間開始劃拉起來。我一愣,下意識想出來阻止他們,可同時,我想起了宋雨欣坐在秋千上的樣子。
我看著男孩們割繩索,聽著他們低笑說:“不要全割斷,留一點點?!蹦窃捵屛业男闹刂氐囟秳恿艘幌?,無法呼吸。
他們壞笑著閃到別的地方去了。而山下的小路上,又有兩個人的身影一點點挪上來,正是宋雨欣與廖晨。
眼見著宋雨欣坐了上去,我沖動地站起來,想要說什么,卻又停住。終究不忍看下去,急切地往山下走。才走到山腰,便聽到兩聲凄厲的叫聲,聲音變調(diào)得厲害,已經(jīng)辨認不出是誰的。
我的腿抖得厲害,走到單位大院附近的書店里,隨手拿起一本書。半天,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手里的書是反的,而且,手心里的汗將書都弄濕了。
D
宋雨欣被拋出去后,以俯臥的姿勢撞到了一塊不大的石頭上,右邊的臉被撞傷了。盡管后來醫(yī)生為她做了植皮手術(shù),可沒能恢復她光潔的臉,她的整個右臉都變成了麻麻點點的褐色。從此,她一反先前張揚的個性,性格轉(zhuǎn)變得如我一般安靜。
自從那夜之后,我就開始生病、發(fā)燒、咳嗽,還有癔癥,自己成日站著不肯坐,時不時對父母大叫一聲:“不要坐上去?!?/p>
不過還好,我只病了一個月。暑假過完后,父母讓我和宋雨欣一起坐火車去省城,本意是相互照應(yīng),我卻悄悄地提前兩天走了。我害怕看見宋雨欣,更害怕看見她原本美麗的臉上那塊褐色的痕跡。我怕一看見她,就要將那句話說出來:“宋雨欣,不要坐上去?!?/p>
一個星期后,我卻去了宋雨欣的學校看她,因為她得了重感冒。她嗓子沙啞,凌亂的頭發(fā)落在枕上,那塊褐色的疤痕就毫無遮掩地坦露在我面前。猝不及防地,我趴在她床邊淚如雨下,我叫道:“雨欣姐!”
宋雨欣昏沉沉地拉著我的手:“傻妹妹,不要哭,我不過是感冒?!蔽铱薜迷桨l(fā)厲害?!八斡晷溃覍Σ黄鹉?”可是,這句話我怎么說得出口呢?
廖晨和宋雨欣分了手,我不知道是為什么。我從宋雨欣的學?;貋砗缶腿フ伊纬浚瑲鈩輿皼暗刎焼査麨槭裁匆质?。他一句話也不說,我用盡全身的力氣,給了他兩巴掌。他的臉上頓時紅腫一片,可他依然一言不發(fā)。忽然間,他的眼淚大滴大滴地掉下來。
宋雨欣畢業(yè)后出了國,如今在美國加州的某個實驗室里沉靜充實地生活著。她發(fā)給我的照片,是她與男友在加州陽光下的燦爛笑容。那塊褐色的傷痕依舊存在,但無損她眼中的幸福光芒。
這世上,沒有哪個人比我更渴望宋雨欣永遠幸福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