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筱箐
美國東海岸這個冬天雪出奇地多。圣誕節(jié)后連續(xù)下了20多個小時,加上時速高達30英里的狂風,北起美加邊境南到佛羅里達全都罩在一片有如天地之初的混沌蒼茫之中。這次的積雪還沒化完,1月11日,又一場大雪席卷了紐約到新英格蘭的大片地區(qū)。
在賓夕法尼亞,美國足球聯(lián)盟(NFL)因為大雪取消了原本打算去年12月26日晚上舉行費城雄鷹隊和明尼蘇達維京隊的對決,結(jié)果雪下得沒有預報的大,足聯(lián)被媒體和粉絲罵成是辱沒了體育競技拼搏精神的懦夫。
在紐約,去年12月26日那場雪,市政府沒有提前發(fā)出天氣警報,害得輕敵的人們開車上路,結(jié)果雪下得比預報的大,從私家車到救護車很快都被陷在雪里動彈不得。很多人只好丟車步行,被遺棄在路上的幾千輛車又成了掃雪的路障,很多街道4天后才得以掃過。這事兒讓紐約的政府官員直到現(xiàn)在都抬不起頭來,他們不得不在議會舉行的公聽會上輪番受審,市長道歉,消防局一名主管急救車的副局長下臺。
到了11日晚上這場雪,剛考了不及格的市政府好不容易得到一次補考機會,他們倍加珍惜,恨不得提前一天用雪鹽把整個紐約蓋起來;第一片雪花剛落下來,1700多輛掃雪車就連夜出動;所有的公共汽車和救護車的輪胎上都加裝了防滑鐵鏈;人們都躲在家里不去上班。但這次雪又下得沒有預報的那么大,那些拖著鐵鏈的機車轟轟隆隆駛過空蕩蕩的街,好像一個臃腫又寂寞的笑話。
曾歷任紐約市清潔局助理局長和市交通局長的哥倫比亞大學國際關(guān)系學院講師雷戈(Lucius Riccio),在《每日新聞》報上撰文指出,紐約人這次因為掃雪的事對市政府如此責罵并不是因為這屆政府做得不夠好,而是因為以前的政府在這方面做得過好,“過去30年公眾已經(jīng)被寵壞了?!?/p>
賓州州長倫戴爾(Ed Rendell),在接受當?shù)仉娕_訪問中談到費城足球賽的取消時說:“我們已經(jīng)成了一個孱弱之國,各方面都讓中國人比下去了,如果這場雪發(fā)生在中國,你覺得他們會為此取消比賽嗎?”
答案當然是不會,中國人自古就懂得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中自得其樂,善于在頭懸梁錐刺骨、臥薪嘗膽中讓生命被錘煉得厚重和堅強。別說一場雪,我們的口頭禪是“就算下刀子??”
如果說美國持續(xù)了一個世紀的所向披靡終于遇到了對手,其對手并不是中國,而是自己。這是個南北戰(zhàn)爭之后本土就從未有過戰(zhàn)爭的國家,國民從上世紀30年代大蕭條之后就沒再嘗過挨餓的滋味。他們習慣了在繁華富足中體面地活著,不知道這世界沒了眼前的舒適也到不了世界末日;習慣了在暢通無阻的大路上奔跑著張揚自己的意志,不知道人有時候會被上天或歷史逼到走投無路;習慣了勞有所得甚至不勞而獲,不知道有人可能艱苦勞作最終顆粒無收。那些可遇不可求的幸運都被當成了是理所應當,一旦失去,人們就會覺得是受了欺負而大發(fā)雷霆。正如雷戈所說“公眾已經(jīng)被寵壞了?!?/p>
這種無根的怒火無須醞釀就能隨時噴涌而出。每當捷運局面臨赤字,計劃把已經(jīng)很低廉的地鐵票價上漲兩毛錢、住著免費政府樓的房客被要求從事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來補貼房租、或是原本按年齡自然升級的學生被要求必須在期末考試及格后才能升級時,示威的人群發(fā)出的怒吼震天動地。
倫戴爾所說的美國人的“孱弱”正是來源于此。當年我在中國時,看到來訪的美國老友每次如廁必要繞過近旁的公廁步行20分鐘趕往麥當勞;不喝自來水而必須得要礦泉水,心里沒少怪她“矯情”。但9·11之后,一位在心理咨詢機構(gòu)服務的社工告訴我,雖然曼哈頓的唐人街與零點廢墟近在咫尺,但親眼目睹了災難的華人心理恢復得反而比一般美國人快得多,因為“他們見過苦難,他們知道如何療傷”。這樣看來也許我那位美國朋友并不是“矯情”,而是和她的同胞一樣,某些能力已經(jīng)喪失在文明的進化中。
這幾乎可以解釋美國人所有的大驚小怪,一間學校有兩個學生得了傳染病,整個學校就可能停課;某種食品在全市造成三個人拉肚子,這東西就得下架。
不過說到這兒,作為中國人,吃苦耐勞的美德帶來的自豪似乎少了些底氣。對于我們13億的人口來說,別說三五個人,就算三五十人的掙扎,都可能如水過鴨背一樣不留痕跡。我們不會因為暴雪取消足球賽,也許是因為即使出了事故,也沒有決策者會為此丟了烏紗帽。我們面對苦難的坦然也許多少幫襯了對生命的漠然,這雖然和美國人的“孱弱”一樣不過是文化的副作用,卻畢竟不是件值得驕傲的事?!?/p>
(作者為旅美媒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