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炎迅
這或許是任何一份中國主流媒體都不能企及的雜志。
雖然在有3000余名學生的深圳中學,它的發(fā)行量只有500份,但這全部是訂閱讀者,他們固定地為每期雜志付費三元;另一方面,雜志開放、尖銳、犀利,以及充滿了探索與公民精神的討論,成全了其“在這里,讀懂深中”的地位,也從某一側面反映了深圳中學教學改革的歷程。
它是一份深圳中學自采、自編、自己制作的學生媒體,它的名字叫:涅槃周刊。
“我們要負責報道深中的一切”
羅亦龍戴金絲邊眼鏡,很瘦,作為《涅槃周刊》的創(chuàng)始人兼第一任主編,他在深中頗有些名氣。那一年,他16歲。如今,羅亦龍已是在美國Hampshire 學院學習電影以及東亞歷史與政治的大學生,談及創(chuàng)辦《涅槃周刊》的最初想法,他表示:不是為了逞威風,而是想表達。
那是2009年9月。
彼時的深中,校長王錚,被學生親切地稱為“錚哥”,在國內教育評論人士眼中,他是一位“浪漫主義和理想主義的改革者”。在其治下,深圳中學從2003年9月起取消了班主任和班級制,實行導師制,嘗試教學班和行政班脫鉤,“走班制”教學。
年級制管理也被打破,實行單元制,將全校分為7個單元,每單元轄高一、高二及高三各一班級,設一名由老師擔任的單元長,和由學生選舉產生單元內閣——由單元主席、副主席,團支部書記和學代會委員組成。一些基本的校園活動都是以單元為單位進行的,如籃球賽、足球賽等,每個單元還有其代表顏色。
2004年,深中被評為“國家新課改樣板校”3年后,教育部官員對其評價是“抓住了課改的靈魂”。
8單元是為準備出國讀大學的學生設置,又被稱為出國體系,該體系負責人江學勤老師早年曾做過記者,便扶持8單元的學生創(chuàng)辦了一份《深中日報》。但在許多深中學生看來,這份冠以深中名字的報紙,要么是將8單元的事情推上頭版頭條,要么就是將江老師的活動和發(fā)言視為重要新聞,“儼然一份8單元機關報”。
“這不是學生想要的,我們有很多想法,也有很多故事,得找個地兒說說?!绷_亦龍和幾位好友一合計,開始籌辦自己的雜志。
當然,這也和深中的學生自治氣氛相合。在解放學生能力和提倡學生自治的前提下,校內的各種學生社團才層出不窮,從深中內宿委員會,到學長團,到各種興趣社團,學生們變得健談,敢于分享經(jīng)驗,并勇于談論各自的觀點和思想。
羅亦龍的想法得到了大家的支持,“我們要負責報道深中的一切”,他們說。這些人后來就成為了《涅槃周刊》的主創(chuàng)人員。
幾經(jīng)討論與變更,《涅槃周刊》最終固定設置了四大板塊:聚焦、人物、文化和觀點,后來又增加了靈感。
在2011年9月的周刊招聘啟事這樣描述它們的定位——
聚焦:我們挖掘出那些藏于黑暗的背后故事,探索那些被遺忘和模糊的邊緣文化。我們將目光停在校園,尋找學生所關注的焦點,走進日常的生活,道出其中的滋味。
人物:世界上沒有兩片相同的葉子,也沒有兩個完全相同的人人物版突出的是“人”的平等與某些方面的特長、差異
文化:建立一個獨立自主、審慎思辨而又富有時代責任感的文化氛圍。
觀點:現(xiàn)今的中國社會由于多方面原因而缺乏一種社會責任感,因此需要有人來表達,來喚起人們的責任意識,帶動一輩輩中學生來關注社會,觀點版因此存在。
唯獨刊登學生視覺藝術作品的“靈感”版沒有任何限制:只要你敢投,我們就敢登。
因為偏好《七宗罪》中的一句臺詞:“Long is the way and hard, that out of the hell leads up to light”,羅亦龍和杜卓龍(第二任副主編,現(xiàn)就讀于美國漢密爾頓學院)按此意思,擬出了楚辭風格的周刊定位語:“越萬里之溟蒙兮,見鳳之流光”,并從第二期起,正式采用一只展翅欲飛的鳳凰作為雜志的LOGO。
時任周刊副主編的羅曉韻是初創(chuàng)時唯一年滿18歲的學生,大家決定,由她在銀行開個賬戶,并負責記賬?!赌鶚勚芸窂囊婚_始就堅持自費辦刊,因為這些主創(chuàng)人員認為,“只有拒絕學校的資助才能保證絕對的獨立”。
不僅如此,雜志的賬本是公開的,任何人都可以看,每隔一段時間,他們會將周刊收支賬目情況刊登在雜志上,以示透明、公開、以及他們不以雜志賺錢的目的?!拔覀冏载撚?,剛開始父母給了我們一些支持,我們用的印刷廠是一個同學家里開的,他們給了我們很優(yōu)惠的價格,而且允許我們賒賬?!?/p>
到第六期,《涅槃周刊》變?yōu)槭召M雜志,每期三元——價格標準亦非空穴來風,而是通過兩個星期的讀者調查得來——但同時需要拉到兩版廣告,才能保持收支平衡。為了補貼雜志,孩子也開始自己動手,他們到在工作室里搭建攝影棚,通過為學生社團拍合影賺錢,一段時間,他們還開發(fā)了個創(chuàng)意攝影項目——給同學們拍“最后的肖像”:讓你拍得開心,死得放心,活在這個星球其實是件很危險的事,我們永遠不知道下一秒會發(fā)生什么。
“這雜志膽子真大”
作為一些從未辦過媒體的毛頭小子,在沒有任何成年人的指導下創(chuàng)辦一本雜志并不容易。幸運的是,《華爾街日報》駐華記者Ian Johnson正好到深中采訪,于是,新聞小子們借機向這位2001年普利策獎獲得者取經(jīng)。Ian Johnson建議他們:最重要的是本地化,多寫校園新聞,而對于國內的其他新聞,則要保護個人觀點的獨立化,試圖用學生的全新視角來看待和解讀。
這篇對Ian Johnson的專訪就登在《涅槃周刊》的創(chuàng)刊號上,一同刊登的,還有對時任校長王錚的專訪。在一個多小時訪問中,《涅》問了諸如“招生分數(shù)下降”“校長為什么要離任”“團委學生會如何改革”“校長實名推薦制如何進行”等問題,甚至提出:校長是否考慮可以給《涅》一個工作室。
王錚校長的回答耐人尋味:“我們或許可以建立公共的媒體工作室。中國跟外國的差別也就是公共空間??Х葟d不是為了喝咖啡而存在的,它是一個公共空間?!?/p>
深圳中學的確給《涅》提供了不一般的空間。
比如,在2010年2月24日出版的第四期《涅槃周刊》刊登了《Google宣布退出中國大陸》的專題報道,以學生的視角分析了這件事對他們生活的影響,他們的理解,反復強調“信息渴望自由”。
第六期則以《“王” 的更迭——深中的前世今生》作為封面報道,討論離職王錚校長與繼任校長王占寶的教學理念之異同,以及由此給深中帶來的影響。
第十期《涅槃周刊》公然以它的競爭對手《深中日報》為封面報道,題為:是“創(chuàng)舉”還是“宣傳工具”——了解深中日報。不過,其導語頗為克制地寫道:“媒體的本職就是報道事實。外間對《深中日報》的評價向來褒貶不一,希望這個專題可以讓大家更加客觀地了解《深中日報》和它背后的工作團隊?!?/p>
陜西某女生在體育中考中猝死,《涅槃》便討論“誰謀殺了體育中考”?!斑@個龐大的利益共同體,已經(jīng)處于它的鼎盛時期。即使,大家都知道它是替代品;即使,大家都對兇手了然于心?!彼鼘懙溃骸暗?,在我們憤怒、質疑、困惑之后,留下的,是徹底的無奈。我們無法左右。創(chuàng)造者也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它試圖以各種方式挽回,如‘陽光體育運動的施行,卻殊不知,這僅是雪上加霜。使雪球越滾越大?!?/p>
他們還想說說校園愛情:“白衣勝雪、心無城府,活得瀟灑坦蕩的年紀,遇到一份也許曖昧不明、也許清晰明了的感情,體味年少輕狂時的敢愛敢恨,是種莫大的幸福吧?!?/p>
在最新的第二十五期上,他們深入“圍觀”了深圳大運會,提出:大運會,是否讓深圳更美好?報道不僅討論了大運會背景下的城市面子工程,也描述了運動動員對人們日常生活的影響,甚至用一整版刊登了一張貼在小區(qū)里的通知,上面集中反映出官方要求市民如何配合大運會,約束自己生活的案例。
文化專欄也被認為“很生猛”,一篇《墻》讓很多人記憶猶新,它從古代的城墻說起,談到了如今的網(wǎng)絡,“那時的墻,有且只有兩個用處,阻擋、界定時至今日,人們衍生出第三種用法:局限于閉鎖?!?/p>
這樣的報道,并沒有受到來自學校的壓力,以至于很多校外學生看后,不禁驚嘆:“這雜志膽子真大。”
動蕩不安的深中
如今,《涅槃周刊》已經(jīng)歷了三任主編,并固定了用黑色圖片作為封面的風格。編輯部保持了平均三十余人的規(guī)模。它有版權頁,有卷首語,有勘誤、廣告、“信訪辦”,甚至還標明:稿件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雜志立場。
名為周刊,實則半月一期,有時一月。但他們努力保持每學期出8期、每學年推出16期的頻次,年末會有一期特刊,偶爾——比如愚人節(jié)——還會推出增刊。
不僅在深圳中學,他們還有數(shù)十位來自十幾所外校的讀者??紤]到內外有別,《涅》對他們收取更高的訂閱費,而且還分團購價和零售價,不過,它善意地提醒訂閱者,“可以通過選擇郵遞方式來平衡費用”。
這份意在“鳳凰涅,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學生媒體在報道其所處的教育體制時,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退縮與謹慎,“獨立、理性、客觀、公正地記錄正在動蕩不安的深中,始終是我們的信條。”現(xiàn)任主編高久楣說。
“動蕩不安”的深中,首當其沖,是其校內的各項改革。
第二期雜志在對校園游園會籌備的報道中,討論了學生會的改革。由于舊時學生會龐大,下設很多部門,每個部門成員也有很多,因此造成了“人員龐大,體系臃腫”,“有些人干得少,有些人忙死”的現(xiàn)象。改革之后的社團活動方式,則像“有一塊地皮,要公開(面向全社會)招標招人來蓋樓”,每一個通過招標進來參與組織活動的人,都有足夠的熱情。
雜志一方面發(fā)出了支持精簡學生會機構的聲音,另一方面,又發(fā)出了對“學生校長助理小組”的質疑。這個小組本是在校長王錚的倡議下成立的,但后來事實上成了出國體系負責人江學勤——真正的校長助理——的助理,并導致人員嚴重流失,有名無實。
《涅》指出,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首先是校方對“校長助理小組”的權責定位不明晰,其次是在人才選拔上的失誤,第三是在具體工作過程中沒有確定明確的程序和規(guī)則,導致“人治”大于“法治”,不僅使得校長助理小組工作混亂不堪,對于這個制度何去何從,也沒人能給出答案。
2010年5月,適值又一年中考進行時,《涅槃周刊》推出了《2010中考招生——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專題報道,并明確指出:“新校長來了不久就告訴我們,下一屆的學弟學妹的重點率要達到百分之八十,當我們思考公民素質教育和應試素質教育的優(yōu)劣時,校長又告訴社會說覺得在一所重點率只有百分之六十五的學校當校長對不起自己?!?/p>
學生們還討論新校長治下班級制恢復、主修課選課制度取消以及再次高舉“學術大旗”的意義,接替王錚任校長的王占寶坦言,自己很有“挫折感”。
在2010的年末特刊里,王占寶應邀撰文,描述作為校長在深圳中學的感受。他說,過去8年里,“深中的改革是建立在一個預設前提下,那就是過去的一切,都應該是被打破和被拋棄的,是應該被革命的”“8年的變革,那種極端、革命式的變革,是不是教育改革的唯一途徑?”
他把自己形容成“深中退燒階段的校長,我不知道這是我的幸運還是不幸,只知道,我注定是一個過渡性校長?!?/p>
“我常常想,如果過去深中的變革培養(yǎng)的是這樣一種精神和認知,即我們的模式就是全國最好,形成的東西一點也不能被修正,那么這種變革對于深中文化中最寶貴的自由與民主就具有深刻的破壞性就是偽民主、偽自由。”追求自由民主,需要勇氣,更需要能力,他說,不能淪為“只是一群會投票的驢”。
最后他說,“我非常喜歡學生叫我寶哥,但我又是寶叔和寶師,我戲稱為吉祥三寶,師生交往現(xiàn)在時髦的追求是‘廣義上的平等,但是我認為師生交往的核心價值是‘教育性——促進學生發(fā)展,所以不應刻意追求‘稱兄道弟‘很哥們?!?/p>
時任主編羅亦龍亦在該期雜志上回應說,“希望您能將承諾落到實處”。
這期雜志一時間洛陽紙貴。一些老師和教育觀察人士說,此文從側面展現(xiàn)了深中師生的公民教育的深入。
校園媒體日新
不管學生們如何對現(xiàn)行制度表達質疑,《涅槃周刊》仍然存活。這是王占寶校長的氣度,也是深圳中學的氣度。
但因為學校對學業(yè)的重視程度升溫,學生們明顯感到課余時間受限,“原來一周一期,現(xiàn)在變成3周一次,空余時間實在太少了”。高久楣,現(xiàn)任《涅槃周刊》主編略帶抱怨地說。
一度,《涅槃周刊》成員們試圖在更大的范圍內建立聯(lián)盟,于是有了深圳高中生紙質媒體聯(lián)盟,下轄5所高中的校園媒體,包括深圳中學的《涅槃周刊》和《新深中》、深圳外國語學校的《繆斯》、深圳高級中學的《深視野》、實驗中學的《爾言》和紅嶺中學的《消化》雜志等。遺憾的是,這個聯(lián)盟如今名存實亡。
不過在深中內部,《涅槃周刊》依舊有很多盟友。
《Visionary》是唯一一份英文雜志。顧名思義,創(chuàng)辦者期望成為“具有遠見卓識的人,夢想者”。主編鐘維庭和市場部負責人許欣欣都是高二女生,這本雜志的特色是,設立了一位品牌營銷代言人,是位身材嬌小、相貌清秀的女生。這位“明星代言人”話不多,但在代表雜志出場時,始終保持親和的微笑。
《思想界》雜志剛剛創(chuàng)刊幾天。傅卓蕊、程琬婷和張了然三位同學,既是雜志的三位主編,又分別司職公共關系、文字編輯和美術編輯。
程琬婷說,雜志的英文名是“forum”,意思是“古代智者辯論的地方,公開討論的場所”。她覺得,當今很多學生太浮躁,沒有批判和討論的精神,所以希望提供一個平臺,供大家公開討論和辯論。傅卓蕊則說,“我們的定位是新銳和思考?!?/p>
為了雜志創(chuàng)刊,他們從7月份便開始籌備。創(chuàng)刊號發(fā)行前,他們還印刷了50本樣刊,送給一些讀者評測。
或許是為了與《涅槃周刊》相呼應,《思想界》完全不做深中本地新聞。創(chuàng)刊號的封面報道是《一個政權的消亡》,配著有些波普風格的卡扎菲頭像,內文則是:《哈藥六“宮”,真實的荒誕》《我看中興“沉浮幾輪”》《論財富差距懸殊之后》等。
除此之外,深中的學生媒體還有哲學思辨雜志《葦思》、翻譯類雜志《NOVA monthly》等。
但學生們最喜愛的還是《涅槃周刊》,對這份他們自認為是學生代言人的雜志,他們有著近乎宗教般的敬仰。從某種程度上說,《涅周刊》與被王錚校長賦予“公共空間”寓意的校園咖啡館,已成了深中學生的兩個圖騰。
這或許印證《涅槃周刊》在創(chuàng)刊初期表述的理念:“在這樣一個娛樂至死并把‘認真當做一種諷刺的時代,我們這幫人在認真地辦著一份雜志,縱使有再多的人在說著‘認真,你就輸了這樣的廢話,我們依舊堅信,我們沒有輸。”
一位學生家長讀過《涅槃周刊》后來信寫道:“讀‘涅寥寥數(shù)箋,令處身士林的我感慨:弱冠之子,竟有這等胸懷和才氣;省身自己環(huán)視周遭,科處干部也不過此?!?/p>
因言辭犀利、被學生們戲稱為“真相帝”的深中語文老師王赫,看著《涅槃周刊》一點點成長起來,她評價說:“《涅槃周刊》是深中學生對公民社會的新聞自由、公民特質、平等觀念、關注生活、服務社會等價值認同的集中體現(xiàn)?!?/p>
另一位語文教師鄧海清則說:“作為老師,我很佩服這些學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