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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單一就會狹隘

        2011-05-14 13:37:58柴靜
        雜文選刊 2011年12期
        關(guān)鍵詞:囚籠托爾斯泰恐懼

        柴靜

        采訪《在一起》時,感染艾滋的劉老師說她有一天打車的時候,司機問她去哪,她說了地址,對方有點奇怪,看了她一眼,說:“你去那兒干啥?那兒都是艾滋病?!?/p>

        “我就是?!?/p>

        司機一腳剎車,從后視鏡里看著她,說:“我看你也是一個人呀?!?/p>

        這句話,足見誤解和恐懼之深。一個社會的恐懼和暴戾之氣,往往來自想象,而不是事實,來自議論,而不是感受。

        但一切了解的開端,也埋在同一句話里,這句話把我們按在水里,浸沒于他人之中。

        浸沒是一個很危險的動作。

        托爾斯泰聽肖邦的音樂會發(fā)起火來:“這音樂到底要把我怎樣呢?”

        敏感的人,有強烈的感受,就會被“怎樣”,就會被動,搖晃不安。

        但必須冒險置身其中。

        有人在藥家鑫案的節(jié)目后問:“你們?yōu)槭裁匆x這么敏感的題目?”我想起村上春樹的書中只采訪了受害人,沒有采訪那些投下沙林毒氣的人??赡苁菞l件限制,他雖然意識到那些狂熱信奉者的某種特點,“最可怕就是由特定主義、主張造成的精神囚籠,多數(shù)人需要那樣的框架,沒有了就無法忍受……一旦陷入原教旨主義,就會失去靈魂柔軟的部分”,但他還是沒有在真實世界里窮盡一切努力,去感受囚籠中的靈魂,不能揭示這狂熱背后的“為什么”、“不能忍受”的是什么。

        可見一個作家也會遇到這種痛苦的選擇——要不要認識人,要不要認識那些被認為是惡棍的人,甚至不為任何改造性的目的,只為了認識人的本來面目?

        陳虻以前要我寬容,說寬容的基礎(chǔ)是理解,現(xiàn)在我體會,理解是要有基礎(chǔ)的,這個基礎(chǔ)是感受。

        采訪花甲背包客時,兩位老人說年輕時被教育要解放三分之二的全人類,現(xiàn)在出了國,在澳大利亞看到土著人的生活,政府給他們提供了住房和物質(zhì),他們不高興,就是喜歡睡在野地里。這對夫婦感慨:“我倆才討論,幸福到底是什么,幸福是能過自己愿意過的生活——這話很簡單,但你沒有感受的時候,你就體會不到?!?/p>

        他們說,“單一就會狹隘”;即使是善,強加于人,偏執(zhí)一端也會如此。

        托爾斯泰信仰真善美么?當然。但他有才能,不會用簡陋的方式掌握真理,“像披起一件皮大衣一樣快”。在寫《安娜·卡列尼娜》時,他已經(jīng)知道什么是必然性的悲劇結(jié)局,但這與道德無關(guān),他只是浸沒在生命之流里,在每一種相互沖突的感覺中,精確地稱量出其中的分量,看見哪一方具有壓倒性的影響,在這個社會的秩序與結(jié)構(gòu)中,什么將是無可避免的,“何事不得不發(fā)生,何事無法完成或不可能完成”。

        我有一個階段,勒令自己不能在節(jié)目中帶著感受,因為我認為客觀的前提是不動聲色,真相會流失在涕淚交加中,但托爾斯泰提供了另一種可能——客觀是對事件中的任何一方都“投入其中”,對生活在此側(cè)與生活在彼側(cè)的人都要有所感受,相互沖突的感受自會相互克制,達到平衡,呈現(xiàn)出“客觀”的結(jié)果,露出世界的本來面目。

        【原載2011年10月19日《羊城晚報·大家小品》】

        插圖∕無題∕符志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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