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饑餓的年代,確實離我們已經(jīng)很遙遠(yuǎn)了。我們不用再去為幾顆糧食,在田野趕殺老鼠,深挖洞穴;也不必埋怨鳥類,尤其是麻雀,爭吃了口糧,爬上屋頂、樹梢,敲鑼打鼓,張網(wǎng)放炮,趕殺那些無辜的小東西。
因為有了糧食,我們顯得如此大度、人道、善良。我們養(yǎng)貓、養(yǎng)狗,以無比親切的口吻和它們交談。我從電視里看到,南方有一位老人,竟養(yǎng)育了近百只貓,天天和貓同吃同住,顯示出一種動人的“物種平等”來。
我的母親在世時,每天為做飯發(fā)愁。她問我的兒子:“吃什么飯?”兒子總說:“隨便!”老人便很不樂意,說:“什么飯都好做,只要有名字,都做得出來,惟獨這‘隨便不知是什么飯?!焙⒆觽儧]有饑餓感,肚子里裝滿了各種食品,對于吃飯已喪失了想像力。
二
翻開一部幾千年的中國歷史,刀光劍影,征伐戰(zhàn)亂,字里行間布滿了血腥之氣。沒有戰(zhàn)亂,又是徭役、苛稅,朝廷的奢侈揮霍;加之,旱、澇、蝗、疫,災(zāi)害不斷,其直接后果,是“饑餓”。所以,翻讀歷史,“饑餓”二字,總似幽靈的眼睛閃動著恐怖的光芒。饑餓之下,餓殍遍野,百姓流離失所,瘟疫流行,人人相食,便是常見的景致。
《后漢書·孝安帝紀(jì)》記著永初三年(108年)“京師大饑,民相食”,“并、涼二州大饑,人相食”。
《后漢書·郡國志》記載,建安四年(199年)饑荒連年,人相食啖。江淮間人口,“相食殆盡”。
隋煬帝不只是荒淫無度,且殘暴不仁,搜刮民財,民無生路?!顿Y治通鑒》卷一百八十三中載:“民外為盜賊所掠,內(nèi)為郡縣所賦,生計無遺,加之饑饉無食,民始采樹皮葉、或搗藁為末,或煮土而食之,諸物皆盡,乃自相食?!眮y世出惡魔,有個叫朱粲的家伙,聚眾二十萬人。每破州縣,燒殺搶掠,沒有糧吃,就殺士卒、煮婦女兒童來吃。后來竟吃人吃上癮,每到一處,讓人供婦女兒童,名為“軍食”。這個朱粲后來兵敗投唐。唐高祖派了個叫段確的人去慰勞他,段確喝醉了酒問朱粲:“聽說你喜歡吃人。人肉是什么味道?”朱粲回答說“吃醉人好像吃酒糟腌藏的豬肉。”當(dāng)即將段確的隨從幾十人都?xì)⒌舫粤恕?/p>
歷來的黑暗社會,一邊是饑餓,另一邊便是奢侈和殘忍?!稌x書》里記載一個叫石虎的軍閥“奪人妻女,十萬盈宮”。后來石氏集團(tuán)兵敗,被慕容皝圍困在鄴,城中缺糧,人相食,被石虎掠至后宮的數(shù)萬民女,都被當(dāng)成糧食殺光吃了。
這些真實的記載從遠(yuǎn)古一直寫了下來。饑餓,讓人性的光芒褪盡,獸性便囂張起來。那些道德、禮儀、法律;那些溫文爾雅,溫良恭儉,一切人類文明的精神建筑,頃刻間都坍塌成了廢墟。吃人和被吃,是饑餓留下的兩種結(jié)果。而不想吃人和被吃,就只有造反。反正是死路一條,造反或可闖出一條活路。闖王李自成的故事,是一個證據(jù)。
三
難道中國歷史上就沒有過繁榮和富庶?有過,不過都很短暫。
如果不是史家粉飾太平,漢初真是一派讓人高興的好風(fēng)光:陳糧腐爛不能食,錢串繩斷得無法數(shù),家家都有馬可乘騎,有??筛?。只可惜這種日子太短促,只有幾十年,漢武帝窮兵黷武,“多殺士眾,竭民財力……天下虛耗,百姓流離,物故者半。”百姓依舊陷于饑餓之中。
還有一個是被史家不時炫耀的貞觀盛世。那時,“海內(nèi)升平,路不拾遺。外戶不閉,商旅野宿焉?!痹掚m這么說,但貧富也不均衡。貞觀二年,便有報告說“關(guān)內(nèi)旱饑,民多賣子以接衣食?!焙萌兆右参闯掷m(xù)多久,幾代之后,到了安史之亂,繁華也都竟隨雨打風(fēng)吹去,鬧得“居無尺椽,人無煙爨,蕭條凄慘,獸游鬼哭”。
中華民族的多災(zāi)多難,都體現(xiàn)在難以安居上。我們的許多民俗,也都體現(xiàn)著躲避饑餓的主題。見面問候的禮儀,總是:“吃過了沒有?”“吃飯”是平安、富裕、生存狀況良好的第一條件。“民以食為天”,也是在說吃飯是天下第一大事。農(nóng)業(yè)文化里,敬龍王、土地、灶神,無非是求個風(fēng)調(diào)雨順,有一口飽食。
四
饑餓,以及怎樣戰(zhàn)勝饑餓,留給了我們知識、智慧、毅力、經(jīng)驗和一個民族艱苦奮斗、萬難不屈的民族精神。當(dāng)需要戰(zhàn)勝困難,咬緊牙關(guān)時,人們自然而然會說句豪言壯語:勒緊褲腰帶!“饑餓尚可忍,何事不可為!”
二十多年的改革開放,第一大成就,就是讓我們掙脫了饑餓的困擾。臺灣作家李敖說:“中國人有兩怕:挨餓、挨打?!比缃?,解決了挨餓問題,國家的強大,會最終解決挨打問題。
為了吃飯,我們砍樹墾草,擴大耕田;高山坡上,也種下一塊塊“掛畫田”,“望天田”。廣種薄收,最終沒打下多少糧食,生態(tài)環(huán)境卻遭到嚴(yán)重破壞。如今,糧食多了,國家就拿出余糧來,讓山區(qū)的農(nóng)民退耕還林,退耕還草。文明,總算是在堅實的物質(zhì)基礎(chǔ)上站穩(wěn)了腳跟。
不久前,有個外國人替我們憂慮:誰來養(yǎng)活中國人?他看到十三億中國人,最終還可能成為十五億或更多,吃飯問題,怎么解決?我們有許多文章批評了這“洋人的杞人之憂”。但我仍舊覺得他的話有警世之用。未來的路長得很,我們的目光有些望不透。但是,歷史并沒有死去,饑餓一旦醒來,就會以比歷史上更可怕、更兇殘的力量向人們撲過來。畢竟,我們過去只有幾千萬人,幾億人,而現(xiàn)在是十多億人。把這些嘴巴連接起來會是一條河;而連接起那些轆轆饑腸,又會怎么樣?
不能一飽忘了千年饑。你得永遠(yuǎn)記著饑餓的滋味!
【選自雷抒雁著《舌苔上的記憶》求真出版社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