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雜文的態(tài)度,襲自魯迅先生。先生在《熱風》“題記”里說:“我以為凡對于時弊的攻擊,文字須與時弊同時滅亡,因為這正如白血輪之釀成瘡癤一般,倘非自身也被排除,則當它的生命的存留中,也即證明著病菌尚在?!币谎砸员沃?,雜文的最大價值,就是與其所批判的事物、現(xiàn)象一同速朽;倘若有長久的生命力,乃至不衰、不朽,傳之名山,那僅是文本的幸運,卻是批判精神的至深悲哀。
雜文的第一義,如魯迅所言,是“對于時弊的攻擊”,即批判。那些吹鼓手的表揚文章,不屬雜文之列。中國一直盛產(chǎn)各種表揚家。譬如今日文壇,所打旗幟為文學批評,實際上則是文學表揚家的甜蜜舞臺。喪失了批判意識,雜文如行尸走肉,無以自立。當然,嘗有人質(zhì)問我:“你為什么老是批評,為什么無視這個社會美好、進步的一面呢?你是不是心理陰暗,是不是用心險惡,唯恐天下不亂?”我的答復,就包含在對雜文的詮釋之中。如果你想被表揚,想聽頌詞,可以去讀某些報刊或者收聽某些電臺、電視臺節(jié)目;你只需要記住一言:若社會上沒有批評,則贊美無意義。
在我看來,首先,雜文是一種公共話語,立論與論證的公共性,而非私人性,決定了它的生命力和價值。這決不是說,雜文寫作不允許滲入私人色彩,沒有哪個作者能遵守完全的“價值中立”,因為它本就不存于人世。然而,作者不能讓個體的傾向性壓倒對公義的追求;更不必把自己懸掛于孤絕的位置,高喊“雖千萬人吾往矣”。作者可以為自己的獨立意見抗拒千萬人的唾沫,但其獨立意見亦是以千萬人的公共利益為出發(fā)點。公共性是雜文的根基,一旦私人性高于公共性,雜文就不是雜文,而是廣場政治的抒情散文。
雜文的使命,不在于解決問題,能提出問題,把被遮蔽的問題全面呈現(xiàn)出來,雜文作者就可以收工回家睡覺了。他所扮演的角色,如時弊背上的牛虻,他的筆只管叮人,讓你從疲憊和倦怠的白日夢中猛然驚醒,讓腐爛的社會創(chuàng)口突破圍困而袒露于外,令世人觸目驚心。他只需要把社會病灶揭出來,接下來的療效怎樣,人們必須自我選擇。雜文需要指引性,甚至說需要理性和建設(shè)性,但建設(shè)性不等于建設(shè),扎地基、開藥方不是他的工作。雜文的核心就是批評,換個詞,亦稱針砭。如果你讀罷某篇雜文,忽然感到前程漫漫,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陷入無可名狀的虛無,你可以找心理醫(yī)生,可以找政府,卻不必找沒有給你提供出路的雜文作者,他們沒有一絲責任。
對雜文而言,問題不僅高于答案,還高于某些主張。這種獨立性,要敢于壓倒一切,包括你的出身、階層的歸屬感、某些倫理和宗教信仰。也許是傳統(tǒng)污染所致,雜文作者亦可能掩蔽問題的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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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今中國,雜文的最大悲劇在于,你在彼時彼刻寫的評論,用于此時此刻,只需把所評新聞的時間、地點、人物等諸要素替換一下,論點、論證邏輯,照樣成立。雜文寫作已經(jīng)淪為一種機械主義的重復勞動,就像推石頭上山,石頭會自動滾下來,然后再推……就此而言,西西弗斯式的雜文作者,必須擁有一顆堅韌以至冷硬的心臟,因為他所直面的工作,可借用馬克思·韋伯的譬喻,這是一件“用力而緩慢穿透硬木板的工作”,它同時需要激情和眼光,需要日拱一卒的樸拙,以及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