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暖
(一)
紅葉已殘,秋意更深。
十月初八那日,天色陰郁,驟雨前的風(fēng)吹得滿目塵土。遠(yuǎn)遠(yuǎn)地有一騎快馬從城門奔入,偏是個眉目如畫的女子,身后大紅的披風(fēng)隨風(fēng)獵獵而起。
不過一盞茶的工夫就到了眼前。駿馬美人都停立于一個身穿煙灰色長袍的男人之前:“慕容清羽,你竟敢娶別的女人!”
颯颯的冷風(fēng)吹得她發(fā)絲凌亂,一雙亮晶晶的眼睛仿若利刃,扎得人刺疼。大半年未見,她還是分毫未變。依舊明艷得咄咄逼人,依舊自高處望他,緊蹙眉頭。
慕容清羽只抬眼淡淡問一句:“殿下此番連夜趕路,數(shù)天之內(nèi)便急急從邊陲趕回京師,可是為了皇位?”
巽音一愣,但仍斬釘截鐵地點(diǎn)頭:“是?!?/p>
“那么,在下的婚事就不勞殿下操心了?!蹦饺萸逵鸫沽搜酆煟⑽⑿辛藗€禮,轉(zhuǎn)身而去,并未有一絲留戀。
饒是她一向驕傲,卻還是落下幾滴酸澀的眼淚。三年前是她不要他,如今她倒好意思反過來質(zhì)問起來了?在邊陲的那大半年里,她忘記太多不該忘的事,只一件,她絕不敢忘。
那皇位,定是她的。
待她趕回宮中,大雨終于滂沱而下。天色漸暗,回廊里的宮燈已被點(diǎn)亮。她有些怔怔地盯著那微弱的燈火看,想著心底許多的委屈,鼻子又泛起酸來。
長公主巽音回京的消息不過一日就傳遍京師。待到三日之后,久病的崇文帝忽然上了早朝。眼尖的大臣見到巽音站立于一旁,心下便明白了幾分。
崇文帝果真再次提到要立巽音為皇太女的事。眾大臣皆無異議,只有右相一人上前跪拜在地:“臣以為,此事還需謹(jǐn)慎。若論合適的人選,雖然皇子年幼,但宗親一族里還有不少出類拔萃的子弟。自古以來,立女為儲畢竟還是少數(shù)?!?/p>
“你們這些迂腐之臣懂些什么?除了我巽音還有何人敢接得了這天下大任!”她是最按捺不住的野性子,被這話一激早就直直地站了出來,全不顧旁人的眼光。
“定遠(yuǎn)侯慕容清羽年少有為,曾立下不少汗馬功勞?!庇蚁嗑箍匆参纯茨前响璧墓饕谎?,自顧自地說道,“慕容一脈也是皇族分支?!?/p>
不知是不是錯覺,巽音抬眼看去,竟看見慕容清羽嘴角浮起一絲冷笑。心底漸漸涌起的寒意幾乎要吞噬掉她的全身。數(shù)日之后,他慕容清羽即將迎娶的新娘,便是右相的獨(dú)生女兒。
座上的崇文帝忽然猛力地咳嗽起來,咳得人的心都要揪起。
“此事三日后……再議。”
(二)
那日夜里,巽音宮中遭了刺客。窗外有冷箭射入她身旁的木柱之內(nèi),僅差分毫便可取她性命。巽音驚出一身冷汗,這才發(fā)覺自己身邊竟無一個侍衛(wèi)。
門忽地被推開,走入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
“青墨?”巽音試探地喊了一句,果然見到穿著青色勁裝的熟悉身影朝她走來,“這半日你去哪兒了?”
青墨見到那箭先是一愣,爾后立刻轉(zhuǎn)身就要追出。
“不必了?!辟阋艉白∷?,“既然一招失手,此刻必定早已逃遠(yuǎn)了。更何況,我知道是何人要行刺我。我只問你一句,當(dāng)初你說的那話可還算數(shù)?”
青墨有些意外地看了座上的人一眼,隨即便跪拜在地:“公主的恩德青墨絕不敢忘,只要是公主的吩咐,青墨萬死不辭?!?/p>
“你什么都肯為我做?”
“是。”
“替我殺了他?!?/p>
即便沒有抬頭,青墨也能感覺到巽音說這話時的咬牙切齒。
“公主當(dāng)真一點(diǎn)也不念舊情?”遲疑良久,他還是忍不住開口問。
巽音卻毫無征兆地笑了,笑聲嬌俏,在這略顯陰沉的宮殿里回蕩,有些人。在青墨聽來,那笑里似乎又帶了一點(diǎn)苦澀:“誰敢與我爭天下,我就要誰的命!”
管他有什么舊情新怨。何況就算有情,也早已在三年前消失殆盡。
三年前的巽音雖是個頑劣不堪的少女,但也略通男女之情,從小便一直被她糾纏的慕容清羽,就是她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嫁的心上人。
“這世上什么都是假的,只有我待你是真心的?!蹦且惶焖ξ卦S了個誓言??善@世上最禁不住推敲的也是誓言。
不過十日,皇后忽然在內(nèi)廷舉行大宴,邀請眾宗室子女,打算在那一日定下他們兩人的婚事。慕容清羽熱切地為她斟了一杯酒,而她則轉(zhuǎn)手就扔了出去。她一抬眼就見到慕容清羽怔怔看著她出了神,嘴唇也有些微微顫抖。
巽音卻自顧自地站起了身,跪拜在大殿之上:“兒臣知道母后的意思,但我不能嫁給他。”
一直默不作聲的崇文帝此時卻忽然來了興趣,他仔細(xì)地看著跪在地下的女兒,那單薄的身軀顯得有些孤傲:“為何不能?”
巽音長公主第一次在眾人面前表明了自己對權(quán)力的野心:“自古以來立儲皆立長,雖則巽音是女兒身,但論品德才智皆不輸男兒。巽音愿放下兒女之情長留宮中,完成自小的宏愿。為黎明百姓,為江山社稷,出一份微薄之力?!?/p>
崇文帝竟點(diǎn)點(diǎn)頭笑了:“好,既然你有此志,朕就留你。”
慕容清羽不信。他不信那原本天真爛漫的少女會對鐵血的政權(quán)有興趣。他甚至忘了大殿之上的羞辱,急急地跑去問她。
巽音卻滿面都是嘲諷:“你以為你算什么?在我心中可與那皇位相提并論?可笑。之前不過是鬧著玩,你就當(dāng)我年幼無知罷了?!?/p>
第二日崇文帝就要立巽音為皇太女,可底下群臣大多是反對。再后來崇文帝病倒,此事便不了了之。
(三)
短短三日,崇文帝的病再次加重,立儲之事時隔三年之后又因此被擱置下來。巽音站在殿外的銀杏樹下,怔怔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殿下可是在擔(dān)心皇上的病?”慕容清羽盯著她的背影看了許久,終于忍不住走上前輕聲問。
“他早已病入膏肓,也沒什么好擔(dān)心?!辟阋舻目跉馐橇钊艘馔獾妮p松與不屑,“我更擔(dān)心有人別有用心,在立儲之事上大做文章……”
“殿下何必多慮?!蹦饺萸逵鹄淅浯驍嗔怂脑挘案覇栠@世上,誰人還有殿下這般狠絕的心思手段?!?/p>
巽音卻并未生氣,她神色淡淡,只接過小宮女遞過的一盞香茶輕移到嘴邊。一絲若有似無的香從那茶碗里飄出,而茶水的顏色則暗沉得有些發(fā)黑。
“有毒!”慕容清羽心下一驚,一手打翻了那碗茶水。
茶杯碎裂在地,顏色詭異的茶水冒著汩汩的水泡。巽音有些發(fā)怔,半天才回過神來。她冷笑一聲,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慕容清羽:“你下的毒?”
他被這話堵得氣結(jié),不發(fā)一言。而一旁端茶的小宮女早已嚇得跪倒在地,瑟瑟發(fā)抖。
巽音低頭苦笑,轉(zhuǎn)過頭來卻又換了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口氣:“說,你剛才從哪邊來?”
“西……西棠苑。”
西棠苑位處于整個皇宮最偏僻清靜的西北角。那是體弱多病的小皇子巽銘休養(yǎng)的處所。院子里的海棠樹下,八歲的巽銘正抱著一只雪白的兔子,小小的臉上滿是歡喜。他的生母皇后則坐在一旁,臉上漾著笑。
“巽音回宮匆忙,還未來得及好好與母后敘舊?!辟阋籼と胛魈脑罚室鈸P(yáng)高了聲,怪腔怪調(diào)地說道。她眼尖地看見皇后的面色微微一凜,拿著絲帕的手也有些微顫。
皇后并非巽音的生母。多年前崇文帝病重之時,她還暗里使了壞,把這不安于室的長公主送去給邊陲小國的國君和親。誰料到幾年之后,巽音競回來了。這次她
是真的著了慌,一時迷了心竅,偷偷在巽音的茶水里下毒。
巽音卻自顧自地走到她的皇弟巽銘面前,用手指抬起那張純凈的小臉看了半天。四周都屏聲靜氣,誰也不知她究竟要如何。
她卻粗蠻地一把扯過了巽銘懷里的兔子,狠狠地把那兔子摔了出去:“大丈夫竟喜歡這些沒用的東西!”
巽銘嚇了一大跳,再去看那兔子,掙扎幾下便不動彈了,底下是一攤觸目驚心的血。他怕得忘了哭,呆呆地看著他面前那個不可一世的姐姐。
“乖。”她卻伸出溫溫柔柔的手,摸了摸他的頭。順著那手臂往上看,她晶亮亮的眸子里似乎還存著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獨(dú)獨(dú)沒人發(fā)現(xiàn),西棠苑的門口還站了一個人。
青墨深深望了她所處的那兒一眼,轉(zhuǎn)身離開了。
(四)
回到房內(nèi)已是半夜,青墨摸索著點(diǎn)了燈,一抬眼競發(fā)現(xiàn)房里早已坐了一個人。
“殿下……”他吃了一驚。
“為何沒有殺他?”巽音的表情在那微弱的燈火下看得不甚明確。
“屬下愿為殿下做任何事,赴湯蹈火,在所不惜。”青墨稍稍遲疑,才又開口說道,“除了……這爪”
“難道你也是他的人?”巽音站起身來,語氣里已帶了幾分殺意。
可她并未等到回答。
她當(dāng)然不信他是慕容清羽的人。他們第一次相見,就在那邊陲小國的一個破落村莊。那時候青墨滿身都是傷痕,已餓了三天三夜。巽音從那路旁走過,他伸出一只布滿血痕的手抓住了她的裙擺。
“給我……兩只包子?!彼慕吡Πl(fā)出聲音,“我便為你……殺……一個人。”
“你怕死?”她饒有興趣地蹲下,露出一個無邪的笑,“用一條命換兩個包子倒也劃得來。讓我瞧瞧,你的命又值不值兩個包子。”
第一次見面,他就被她嚇壞了。她是個極美貌的女子,說起生死的問題來卻好像在與他討論路邊的一棵白菜。后來他才知道,他根本不必明白她在想什么,因?yàn)楦揪蛷奈从腥嗣靼走^。她面上總是掛著玩世不恭的笑,什么也不在乎的樣子。可某一次晚上她睡著之后,他卻從她嘴里聽見一個名字。
“慕容……慕容哥哥?!?/p>
再后來,她命令他殺人,讓他隨她回京。她說那中土的皇位是她的。她說誰敢與她爭天下,她就要誰死。
沒成想,到了第二日,巽音似乎有所改變。她穿了三年前最愛的紫色長裙,明艷若天人。并未騎馬,而是坐了一頂金絲紅頂轎,去了定遠(yuǎn)侯府。
慕容清羽此刻正在準(zhǔn)備三日后的大婚。等他見到巽音,才發(fā)現(xiàn)她眼睛里已噙滿了淚水。
“慕容哥哥,你真是狠心?!眲傄婚_口,淚珠就滾滾而下。她忙用手帕拭淚,似乎竭力要保持鎮(zhèn)定。慕容清羽卻無動于衷,他料想,這巽音指不定又要耍什么陰謀。他還記得巽音三年前哭起來的時候也是這般,皺著紅紅的鼻子,惹得人心生憐惜??裳劬κ遣粫_人的,她眼底的情意實(shí)在太真,連慕容清羽都有些觸動。
“慕容哥哥,莫要生我的氣。”之后她一氣說了許多,說她是真正的年幼無知,幻想自己可以坐在那金色寶座之上,過過女帝的癮??伤F(xiàn)在怕了,怯了。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更在意的是慕容清羽的婚事,“慕容哥哥,你去退了這門親事,我不做女帝了,我要嫁你?!?/p>
他覺得自己似是中了迷藥一般,竟有了幾分信。更憐惜地?cái)堖^她的纖腰,把她擁入自己懷中。他腦海里浮現(xiàn)那日她披著大紅的斗笠御風(fēng)而來,坐在高馬之上。
“慕容哥哥,這世上什么都是假的,只有我待你是真心的?!彼p輕地道。
與多年前如出一轍的誓言,一瞬間擊碎了他的臆想。當(dāng)年她也是這般允諾他的,之后卻……他猛地一把推開了懷中人。
她跌坐在地,滿臉驚愕。
“殿下,你把我慕容清羽當(dāng)成了什么人!”
“心上人。”她定定地看著他,眼睛里竟然是從未有過的堅(jiān)定。
再過兩日,巽音終于接到消息,定遠(yuǎn)侯慕容清羽忽然悔婚,退了與右相女兒的親事。這樣一來,右相自然與他勢不兩立。這事鬧得滿城風(fēng)雨,眾人都說慕容清羽最是薄情寡義的小人。傳到后來,競連當(dāng)年巽音長公主的退婚也變成了他的不是。
(五)
崇文帝的病越加重了,他在床榻之上召集重臣,宣讀了旨意,賜封巽音長公主為皇太女。此時眾臣已無異議。
不過大半個月的光景,崇文帝就昏死過去了好幾遭。大家心中都明白,崇文帝恐怕熬不過這個冬天。
那一日天氣甚涼,慕容清羽進(jìn)了宮,正看見巽音滿面哀戚地站在崇文帝的寢宮之外。她有些單薄的身軀在這寒風(fēng)中顯得格外孤寂。
直到現(xiàn)在,慕容清羽還是寧愿相信,她仍舊是多年前那個天真無邪的少女??稍缭谫阋粢笏嘶橹畷r,他便明白,那不過是為離間他與右相之間的計(jì)謀。遠(yuǎn)從三年前開始,他就再也沒敢相信過她還會回到他的身邊。
“慕容哥哥,你怎么來了?”巽音也看見他,臉上帶著甜甜的笑。
慕容清羽默不作聲,只朝她微微點(diǎn)了頭。
“既然來了,就聽我給你說個故事。”那時,崇文帝也正病得昏昏沉沉,人事不知。邊陲小國的國君偏在此時派人前來求親,皇后為了除掉這個阻礙自己幼子的眼中釘,答應(yīng)將巽音送去和親。
她走了數(shù)十天才到達(dá)邊陲,而再過十天,她就要披上嫁衣。
可還未等到成親那天,那國君竟離奇死亡,被人殺死在深宮之內(nèi)。國內(nèi)開始動蕩,婚事也被擱置下來。后來她一直寫信回來,希望崇文帝派人去接她??伤攘苏?,也未等到任何結(jié)果。
三年之中,她遭遇過窮困、屈辱、背叛,甚至瀕臨死亡,但她仍活下來。
“也是世事莫測,若是那國君未死,又不是這般境遇了?!蹦饺萸逵鹑滩蛔「锌?。
“不,他定會死?!辟阋裘嫔鲜且环N極其怪異的表情,似笑非笑,又好像快要哭出來,“他不死我怎有機(jī)會回宮?他的命,用最廉價的兩只肉包子便可買來?!?/p>
天色漸晚,宮中走動的人忽然多了起來。慕容清羽見到幾個宮女從崇文帝的內(nèi)殿出來,急急地穿梭于回廊之中。
巽音顯然也注意到不對,她提起裙子就往那邊跑去,跑了兩步,忽又停了下來:“慕容哥哥,我說這故事給你聽是想告訴你,這天下之大,從來沒有什么是我巽音得不到的,向來都只有我不屑要的。”
她歪著腦袋站在一棵白梅樹下,笑容清甜。
那一晚,崇文帝薨。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無聲無息地落了下來,寒風(fēng)呼嘯。整個大殿之內(nèi)都冷得如同冰窖。
巽音跪倒在地,哭得幾乎要背過氣去。
皇后帶著年幼的巽銘站在一片陰影之中,看不清臉色。青墨則站著一旁,毫無表情。慕容清羽嘆口氣,終于還是走上前,輕輕拍了拍她起伏的肩膀。
遵從崇文帝的遺詔,巽音登基為女帝。
(六)
彈指間巽音登基也有半月光景。
民間傳言四起,道是這女帝雖機(jī)智聰敏,但手段未免太過狠毒了一些。當(dāng)初反對立她為儲的右相,先是被迫抄沒了家產(chǎn),貶為庶民。又過不久,竟說他意圖謀反,罪誅九族。
那年冬天冷得讓人有些受不了,慕容清羽凍得渾身僵硬,好不容易趕到御書房,覺得自己的牙齒都在打戰(zhàn)。那房里卻又暖又香,巽音正斜靠在厚墊子上。
“陛下召臣前來,不知所謂何事?”他恭敬地行
禮,語氣生冷。
“倒也沒什么事,只不過是想與你敘敘舊?!辟阋舨⒉辉谝馑膽B(tài)度,反而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問,“你現(xiàn)在一定很慶幸當(dāng)初退了右相家的親事吧?!?/p>
慕容清羽自然不會相信她真是想在這大寒天里找自己敘舊:“臣反而是悔不當(dāng)初?!?/p>
“悔你沒機(jī)會陪他們一塊兒死?”巽音冷笑,“你此刻還可有反悔的機(jī)會,讓朕賜你一死,與你那未過門的妻子去地下團(tuán)聚……”
“陛下——”御書房的門卻突兀地被推開,冷風(fēng)一下就灌入房內(nèi),吹得她發(fā)絲亂舞。打斷她的是青墨,他正站在門外,神色凝重。
“什么事?”巽音的臉色又恢復(fù)往常。
“該傳午膳了?!鼻嗄痛怪酆煟床怀鏊谋砬?,只見那寒風(fēng)呼呼吹著他的衣角。
午膳傳到了西棠苑,這是巽音登基以來第一次與她的親弟同桌用飯。小小的巽銘只顧低頭吃飯,看也不敢多看他的姐姐一眼。
巽音也并未開口,等吃了飯,她就命宮人帶巽銘去里間休憩??赡抢镩g競冷得人,巽銘縮起了身子,在睡榻上迷迷糊糊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
隱隱好像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外間傳來。
“……你究竟要怎樣?”巽銘坐起身來揉了揉眼睛,他聽出這聲音是他的母后。
“聯(lián)要問你想怎樣才是?!边@聲音是他那摔了他兔子的皇帝姐姐,“現(xiàn)在這里并無外人,你最好說句朕喜歡聽的實(shí)話……”
巽銘皺了皺眉,他不喜歡皇帝姐姐這樣盛氣凌人的口氣。
“什……什么話?”他的母后似乎很害怕。
“你說說,你先前不顧朕的苦苦哀求而把朕遠(yuǎn)嫁邊遠(yuǎn),數(shù)年來派了無數(shù)刺客殺手去取朕性命,待朕回來之后又在朕的茶水中下毒……這一切,你可都是為了銘兒?”巽銘吃了一驚,他萬萬沒想到那一向溫柔慈愛的母后背著他做了這許多的事情。
“是……”那聲音細(xì)弱蚊蚋。
“好,朕再給你一次機(jī)會?!辟阋舻穆曇粼桨l(fā)冷冽起來,“用銘兒的命來換你后半生的安枕無憂……如何?”
巽銘的心開始怦怦亂跳,他似乎聽到他最不該知道的隱秘。他害怕,可他又緊張起來,他隱隱有些希望知道那答案。這深宮里太冷,每個人的面目他都看不清。
“快說!”巽音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不耐煩。
“這……”他母后的聲音竟意外帶了一些遲疑。
空氣里寂靜得似乎能聽到每個人細(xì)微的呼吸聲。那最后的答案就在這片寂靜之中破空而來,直直刺穿了巽銘的心。
那一句話,他此生都不會再忘記。
“好!我換!我愿換!”
巽銘小小的身體蜷縮進(jìn)被子里,不知什么時候眼淚就止不住地往下掉,他覺得自己整個人都有些犯迷糊,只覺得眼前一黑,就人事不知。
等他再醒來,自己正睡在綿軟溫暖的厚厚錦被之中。床邊坐著他的皇帝姐姐,不知為何,他覺得這次的她看起來眉目和善,她甚至還溫柔地?fù)崦怂念^:“好孩子,這世上只有姐姐一人待你是真心的?!?/p>
眼淚又忍不住流了出來,巽銘狠狠地用手背擦掉。他想,他不能露出任何馬腳,他要假裝并不知道這件事。這深宮之中再無人可信,人人都有機(jī)會害他,他只能靠自己來保護(hù)自己。
只是還有一些是他并不知的。
那日下午在幃帳之外的并非只有巽音和他的母后二人。第三人是青墨,他當(dāng)時正手執(zhí)一把鋒利的劍,死死抵住了當(dāng)朝太后的喉嚨。只要她說錨一個字,就會命喪當(dāng)場。
既她要聽想聽的話,就先順著她的意思罷了。若是自己死了,這宮中還有誰能保住她皇兒的命。太后痛苦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在地,心中已經(jīng)有了最后的計(jì)較:“好!我換!我愿換!”
(七)
那一晚終于停了雪,巽音在西棠苑門前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
“你在這里做什么?”她變了臉色,語氣有些不善。
“陛下果真如此緊張?!鼻嗄α诵Γ绻麤]猜錨的話。
“走吧?!辟阋舨幌攵嘧鼋忉專D(zhuǎn)身就朝自己的寢宮走去。小皮靴踩在厚厚的積雪上,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青墨跟在她的身后,不知怎的,就想起他們在邊陲的那些日子。
“陛下,我想到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蹦菚r他在她面前展露了自己最丑陋的一面,“一個人變得膽怯,卑劣,是因?yàn)樗睦镉邢胍刈o(hù)的東西?!?/p>
巽音聽了這話,若有所思地停了腳步,她回頭看了一眼青墨,并未答話。
“我想要守護(hù)的,就是被我當(dāng)做值得拼上性命的希望。陛下也是一樣吧?”
那晚月色太美太涼,讓巽音一時有些恍惚起來。這將是最后一個美好的夜晚,等過了這一晚,這宮中又不知將發(fā)生如何的變故。
第二日一早,果真有消息傳了過來,皇弟巽銘中毒,昏迷不醒。漫天的流言從內(nèi)宮傳到朝廷,有說是女帝巽音為絕后患而下了手,也有說恐怕又有異動。女帝大怒,下令徹查,最后竟查到了慕容清羽身上。他被帶入宮中,女帝親自審問。
“你這死罪是免不了了。”巽音淡淡一笑。
“你想讓臣死,又何必找一個這樣蹩腳的理由。”慕容清羽苦笑,這事與他根本就毫不相干,他實(shí)在不明白她為何一口咬定是他所為。
“這事是青墨做的?!辟阋粞燮ひ矝]抬。早有一張認(rèn)罪的文書放在慕容清羽面前。只需他在上面簽字認(rèn)罪,從此他就再無生路。
可他卻真的提了筆。青墨……他不能讓青墨來認(rèn)罪。
“你什么時候知道的?”他問。
“朕一直都知道?!?/p>
青墨,青墨,并非是青墨,而是慕容清墨。他六歲那年,慕容家瀕臨沒落,他被狠心的族人送去邊陲做了抵押,以換取在物資通商以及軍隊(duì)等多方支持。他是慕容清羽的親弟弟,作為兄長他怎能忍心讓他死,更何況,這許多年來,他還吃了那么多苦。
認(rèn)罪書已簽,面無表情的太監(jiān)遞上一盞毒酒??烧l也沒料到,橫刺里闖出一個搖搖晃晃的人,沖上來搶過那杯毒酒,一飲而盡。
“青墨!”巽音站起身來,她本在青墨的茶中下了迷藥,卻沒想到他還是趕來要替慕容清羽一死。這個……就是他所說的值得拼上性命的希望嗎。
毒很快發(fā)作,巽音有些慌亂地抓住他的手,感覺到他的身體慢慢變涼。等到再站起身,她的面色越發(fā)沉重起來。
“來人,把定遠(yuǎn)侯押入天牢!”
他已簽了字認(rèn)了罪,這死,是怎么也逃不過的。
青墨他說得對,人之所以變得膽怯,卑劣,甚至斷七情,斬六欲,為達(dá)目的不折手段,不過是因?yàn)樾闹杏邢胍刈o(hù)的,或者一個人,也許是一件事,一個未達(dá)成的心愿。
(八)
三年前,御書房內(nèi)。
崇文帝看著自己最聰慧的長公主,心中五味雜陳。她面上紅撲撲的,都是小女兒家初嘗甜蜜的喜悅。他知道,她心里有一個人,可那人偏偏是將來皇位繼承人的最大威脅。
“父皇找我來有何要事?”
他嘆口氣,目光里滿是慈愛。
崇文帝一生之中子息薄弱,到頭來只余下一個幼子,不過才五歲大。他漸漸感覺到自己身體越來越差,而朝廷之內(nèi)虎視眈眈者甚多。他不能不為自己的兒子做好打算。
“音兒,從小父皇便什么都由你,只這件事你必定要聽為父的。”他已下定了決心,將他的幼子交予她守護(hù),為他保住這皇位,除掉那所有阻攔的障礙。
那一天,巽音撲進(jìn)她父皇的懷里,哭得很傷心。
沒想到那一句單薄的誓言竟成了真。這世上什么都是假的,唯有她的心是真,可這真心,卻仍要包裹在重重迷霧當(dāng)中。他看不見,更摸不著。他見到的,聽到的,都是她的狠辣陰險(xiǎn),冷酷無情。這些也是她要留給巽銘的。要成大事的人,不能事事依賴別人,更不能軟弱地躲起來哭泣,甚至連最親近的人也不可盡信。這也是巽音試圖離間他們母子的原因。
唯有這樣,巽銘才能僅憑自己便守得這天下。
可她也有不知道的。
那個從來都只默默聽從她命令的青墨,也曾偷偷窺探過她的心事。
墨色長夜,他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屋內(nèi)那個發(fā)呆的身影。最后,他從身后拔出一支長箭,對準(zhǔn)了窗內(nèi)的人。殺了她,再與她一起死。這樣就不必去殺慕容清羽,她也不必暗地里痛苦。
箭在弦上,目標(biāo)已經(jīng)瞄準(zhǔn)。
可千鈞一發(fā)之際,他卻不忍地閉了眼睛,離弦的箭呼嘯而過。在閉上雙眼的剎那,他終究還是將箭輕輕挪動了半分。
她心中所想究竟是什么?他日日在她身邊,用心揣摩。他明知道她心中的定不會是他,可在午夜夢回之際,他竟也存了一些幻想,傻傻地祈盼她愿將這天下放手,與他一同離開這地方。哪怕是在邊陲小鎮(zhèn)貧苦相依也足矣。
他又苦笑了,就連為她的慕容哥哥,她都不愿將這天下放下,他又算是什么東西?
他突兀地出現(xiàn)在西棠苑的門口,巽音果真緊張了起來。他猜得沒錨,真正的源頭果然就在這里。可他沒想到的是,那一刻,她心里已經(jīng)有了計(jì)較。
她命人給巽銘喂了毒,雖不致死,卻也能去半條命。那一刻最不該出現(xiàn)在西棠苑的人,立時就有了最大的嫌疑。再追究起他的身份,定遠(yuǎn)侯慕容清羽的弟弟,的確是一石二鳥的妙計(jì)。
這終于是她最后一次需要他了。
在即將閉上眼睛的那一刻,他似乎看見她抓住他的手,眼神里有一絲焦慮。
(終)
定遠(yuǎn)侯慕容清羽意圖謀害皇弟,被賜死罪,同時被牽連的同族之人多達(dá)上千。慕容一族自此徹底沒落。
十年后,女帝巽音退位讓賢,巽銘繼位。
又一年,巽銘帝徹查當(dāng)年慕容一案,查出長公主巽音才是謀害皇弟的罪魁禍?zhǔn)?,長公主飲毒酒自盡以謝天下。后巽銘帝為慕容一族翻案正名,眾臣及百姓皆稱帝之仁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