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音
楔子
景朝208年。地方郡縣向當時在位的景云帝墨羽進獻了一株買于??椭值募t珊瑚,云帝喜愛至極,將其置于殿前,供人賞玩。
其后兩百多年,景靈帝墨兮在位期間,原本枝繁葉茂的紅珊瑚卻突然枯死。
從此王朝走向瀕危。
一
陰暗潮濕的暗房中,光亮忽明忽暗。
一素色衣衫的女子捻著撥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撩撥著燈芯。
“子虛烏有的事如何認?”她說道,始終未抬眼。端坐著的華服女子原本端莊的面目一下變得僵硬,壓著聲道:“姐姐如何不識抬舉,人贓并獲卻不認,叫我這個妹妹的難做了。”
她扔了撥子,將手縮進衣袖中,只問道“陛下呢”,好似未聽到女子前番的話語般。
“宋珊兒,你以為以你如今的境地,陛下還會見你?”尖細的聲音從華服女子口中溢出,好似壓抑了許久,恰找到爆發(fā)的時機。
“何妃,你放肆,本宮名諱是你叫得的?”她終于抬起眼,含著冷色厲聲道。
何妃青了臉,說:“以姐姐如此的德行敗壞,只怕皇后之位亦坐不久了?!币娝溲弁约?,再憋不出半句言語,最后恨恨地跺了腳離去了。
無一絲生氣的屋,靜到讓人發(fā)慌。她想,漣瞳他到底說對了,那人不值……
颼颼的涼風灌進來,她縮了縮肩膀,輕輕閉上眼,好似更冷了。怎么也忘不了,那夜他俊朗的臉上有著的冷酷。
她從皇家神祠趕回寢殿,帶著微喘,還未入內(nèi)。微弱的月光下,銀色的光亮晃了她的眼。待睜眼,便見一排帶刀侍衛(wèi)已將她緊緊圍住。
是怎樣的驚疑不定中,看見黑暗中他的面容漸漸明晰,身旁是帶著得意之色的何妃。
“皇后,夜深露重的,你去哪兒了?”
她沉默不語。
“怎么,要孤來替你說嗎?”她慌得一抬眼便對上了他的眸。
侍從一路跑著跪在皇帝面前,支支吾吾地說了幾句。頓時,四周的抽氣聲不絕于耳。
氣盛的帝王看著手中的物什,反復翻看,最后鐵青著臉,用力扔在她面前。
她定睛一看,是一只人偶,幾根銀針凌亂地扎在上頭。背后寫著他的生辰八字,筆跡是自己的,心中已經(jīng)明了。
“姐姐,可不是陛下無情,過往的就算了,只這一次可是過分了?!焙五鷿M臉惋惜,眼眸中卻有一閃而過的幸災(zāi)樂禍。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她挺直腰。
“哼!皇后德行有失,收押天牢聽候發(fā)落!”男子一拂袖,揚長而去。
她極力地克制著顫抖的身體,然而止不住的涼意卻向心房襲去。
二
人人盡知當朝皇后宋氏,并不受寵。雖是皇后之榮,卻不得天子的歡心。天子立后不久,就轉(zhuǎn)而廣納美人充盈后宮。
其實,即便是現(xiàn)今的決絕,亦是有曾經(jīng)短暫的溫存。
彼時,她是內(nèi)定的太子宮人,今日陪太后賞花游園,明日又伴太妃吟詩作畫。誰都清楚,這個女子必定非凡。
有誰不知扶蘭宋氏家族,雖比起朝中貴戚要遜上一籌,卻是十足的名門望族。
從小,長輩的教導便是,她生來就是為皇家所備,一舉一動牽扯著整個家族。
所以她規(guī)行矩步,小心翼翼,只不過再怎樣,也有疏忽的時候。
那日,她自太妃宮而出。無人之處,悄悄地活動了下筋骨。一個放肆的懶腰伸好,深呼一口氣,那團火紅便映入視野。
那是一株紅珊瑚,紅得晶亮耀眼,日頭耀下,美艷不可方物。它被擺放在宮殿前,即便那肆意的美與威嚴聳立的宮殿格格不入,可它的姿態(tài),是佳人般的絕世而獨立。
聽宮里的老人說,這株紅珊瑚放置于此已有百余年,是景帝祖上從??褪种兴茫滟F非常。她不知怎的莫名地被吸引住了,只是一瞬間的感覺,好像那株珊瑚以前曾見過,一下卻又記不起??吹冒V了便慢慢地靠近,在剛要撫上的時候,被人喝止了。
她轉(zhuǎn)回頭去,一個男子徑自走來,拿起珊瑚盆邊一只精巧的水壺,兀自澆著,一點一滴,小心至極。他對著珊瑚自言自語:“嗯,今日越發(fā)美了呢,只可惜有人打擾?!闭f著,漫不經(jīng)心地朝著她望了兩眼。
她自是窘迫,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縮回的手楸著衣擺。欲說些什么,卻聽得男子道:“我哄你的,瞧你?!绷T了又說,“你看這株紅珊,美煞了吧?”
“嗯……美輪美奐?!彼槐菊?jīng)地答,竟像是入了迷。過了許久,醒悟過來,臉不知怎的,頓時緋紅緋紅,恰如身旁的紅珊瑚顏色明媚。
“嗤——”男子笑了,眼睛彎如月牙,兩旁的淺酒窩細細浮現(xiàn)。
“你可有趣得緊,哪個宮的?我……”男子的話未完,她福了福身,逃也似的離開了。
再次相見時,是在太妃宮苑旁的長廊處。他說他叫兮,然后拿出一個香袋,在她面前晃了晃,說:“上次本想還的,可你這個小丫頭跑得比兔子還要快?!?/p>
她驀然記起,定是那次匆忙中從腰間掉的吧。她想要接過,他卻已彎下腰,將香袋替她系好,他說:“這宮中實在是寂寞無趣,你便留下替我解解悶吧?!?/p>
她悄悄一抬眼,正對上他細長的眸。他正是當今的太子墨兮,從初次相遇時,見到他腰上御賜的龍紋佩,便知此人的身份。本該是沉靜淡然的,偏偏成了慌慌張張離去。
或許是在沉悶的皇宮待得久了,絕大多數(shù)的時候,都是墨兮對著她絮絮而談。
“小珊,我宮苑里的墨海棠開花了,烏壓壓一片,他們竟還說美,你說是不是可笑得緊?”說著便放肆地笑,而她在一旁也矜著淺笑。
“小珊,你究竟是哪宮的人?以前我似從未見過你?!彼堄信d趣地看著她。很多時候,墨兮這樣問的時候,她都笑而不答,拿起壺,學他的模樣細細地照料著紅珊瑚。
“小珊,他們都說這太子之位本不該是我的?!甭牭竭@兒,她垂下眼。當今天子老邁,膝下卻無子嗣可繼皇位。墨兮是在宗室中過繼的,從小就隨教習太傅移居宮中。
“小珊,他們叫我娶扶蘭的宋珊兒,那樣一個士族大家若出了顯貴女子,不定有怎樣的波瀾。父皇的江山,我定是要守住的!”她驀地一驚,手緊握著香帕,暗暗平復了心緒。
數(shù)月后,病入膏肓的帝王駕崩,守喪期一過,太子墨兮即位。
皇帝大行前,他們最后一次見面。墨兮拿出一個精致的胭脂盒。
“這是今年上貢的江南胭脂,紅膩多香,”他說,“小珊,你擦了準好看。”
她輕點了頭,宛然一笑。
三
夢中,似喚著誰,依舊看不清面目。那閃過的畫面讓她有些不知所措,滿身冷汗地便驚跳起來。
空蕩的房內(nèi),她輕拭了下額頭。
方才,她喚的是何人?瞳,是誰?呆滯半晌,涼意略過,她方清醒過來,想是婚期將近,有些許的緊張了。
于是從枕下拿出胭脂盒,摩挲著。想到男子的面龐,癡癡地便笑了。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美好柔軟是永遠的懷想,卻再回不去了。
帝王大婚,娶扶蘭宋珊兒,冊封為皇后。
明事的人都知,降榮寵這朝外士族不過為制約朝中那些蠢蠢欲動的貴戚。何況,當今圣上的皇叔,景瑜王墨寒早年間已迎娶宋氏女子為王妃,即宋后的姑母。其中利害可想而知。
嫻云殿內(nèi)。在挑起喜帕的那刻,她的心高高懸著。對眸的一瞬,墨兮有一時的怔忪,面容亦漸漸冷下。
他挨著她坐在鳳榻上,半晌,道:“小珊?宋珊
兒?孤可真是大意了。早說女子心機之深,原還是不信的,這下卻是開了眼?!甭犚娔膺@番,她一下竟不知如何作答。
“既如此,你便安安分分地做好自己的事!”
她只能低聲應(yīng)承著。常說,帝王相,涼薄心,就是如此罷。
昨日春日暖陽下,山水花草皆笑意芊芊,脆弱濃郁彌散開。霧散,夢醒。一夜便過去了。
晴好依舊。美艷的紅珊瑚旁,墨兮輕觸了下精巧的水壺,道:“孤怪你什么?怪你瞞了自己的身份?”
他頭也未抬,輕笑了下,說:“皇后你未免過慮了,孤不是那么小氣的人。”
她拿出當日他送的胭脂,一字一句地問:“那你是否要收回它呢?”
墨兮在見到她手中的胭脂后,滯了半晌。
“小珊……”他不禁喚,“你只要安安分分,孤便保你富貴榮華?!?/p>
“當初……”她欲言又止。
墨兮換上一副冷顏,道:“皇后這便好自為之吧!”說完,拂袖離去。
她聽見墨兮自語:“即便有情,可惜……生在士家。
外戚干政,內(nèi)外朝野虎視眈眈的事態(tài)下,對于初登帝位的墨兮來說,誰都有可能構(gòu)成威脅。她,亦不例外。
近幾日,她腦海中總是盤旋著什么,極力去想時,卻何事都想不起。
夢魘中,總有人在歌著“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居”,又或是,有人柔聲地喚她。
那人看不清面目,那聲音卻仿若熟悉得很。他說:“小丫頭,你此般好好的,不多時,我便來接你回家?!?/p>
回家?回什么家?惶惶中,夢便醒了。
宮女小夏輕輕替她拭去冷汗,嘆氣道:“娘娘又夢魘了,陛下也好些日子不來了。”似想起了什么,又說,“都是那個新進宮的何妃,如此粗野的女子,陛下……”
她止住了小夏的言語,擺擺手讓她退下。
何妃是這次新近封賜的秀女,父親不在朝為官,卻是市井中整日屠宰殺豬為生的小民。低微的出身,桀驁的性子。
她原也這樣認為,但在墨兮親自派人來打點時,方才恍然大悟,他要的就是這樣一個不在士家,聽憑吩咐的女子,而自己卻始終執(zhí)著于當初。
四
皇叔墨寒不是省油的燈,在侄兒初登大寶時,他便不甘。大概這個王爺做得久了,也夠了,謀反是遲早的。
據(jù)說被抓時,墨寒以首頓地,大呼喊冤,可證據(jù)確鑿,狡辯無力。景瑜王與宋王妃被賜死,受牽連的還有宋氏家族百余人。
“廢后之事不可再議!退朝?!背煤螅獍窗搭~。神色盡顯疲憊,這些天因景瑜王一事,廢后奏折不免多了些。
他還不想廢除宋珊兒這個皇后,至少現(xiàn)在還不能夠。羽翼未豐,此舉定會掀起軒然大波。
“陛下,今兒可還是去何妃娘娘那兒?”小太監(jiān)奉上茶水。
他剛想應(yīng)下,卻隱約瞥到嫻云殿的屋檐,心中不覺一動。
“擺駕嫻云殿!”
她見著墨兮踏進來,不禁有些訝異。直至小夏提醒,她方才盈盈一拜。
“皇后這些日子可還好?孤可是怠慢了?!蹦鈱⑺銎?,卻見到桌上食盒中還騰著熱氣的粥,這是……
“回陛下,這是娘娘為陛下親手做的蓮子粥,奴婢正想送去?!毙∠暮苁菣C靈。
“只怕做得不好,污了口?!彼猜犝f了墨兮將廢后一事壓下,如此看來,他總是有些念情的。
墨兮看向她,笑道:“既是皇后的心意,孤便收下了?!蹦切ε孟癞敵跄欠菁聞印?/p>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何妃中毒。小夏急匆匆地跑來傳訊時,她正饒有閑趣地逗弄一只純白色的貓兒。聽著侍女的稟報,她猛地站起,貓兒被顛得滾下地去,“喵”的一聲躥得沒了影兒。
此時已有侍衛(wèi)挎著刀進來,宣皇后覲見。
御醫(yī)走至外間,說無礙了,墨兮繃緊的臉這時才緩和了些。何妃無力地斜靠在床榻間,面上血色全無,只恨恨地望著站在外間的宋珊兒。
“皇后,你可知罪?”他站定在她面前。
她搖搖頭,本是好意烹制的蓮子粥,怎會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到了身懷六甲的何妃手中?
“孤以為皇后心誠,便將粥轉(zhuǎn)賜給了何妃,怎知……”他頓了頓,似對她含著莫大的失望。
她屈身下跪:“陛下,此事我不知。”
“不知?難不成是何妃要害自己嗎?”墨兮一臉的惱羞成怒。
千言萬語也解釋不清,她突然站起身,走至桌邊,將剩余的蓮子粥一飲而盡。施施然抬起一雙素手拭去唇邊的殘漬,小聲地道:“陛下若不信,我便將命賠上也無妨?!闭f得決絕,無力。
腹中一陣刺涼的劇痛猛地躥上,她不猝防地蹲跪在地,口中亦被腥氣溢滿。閉眼的時候,她努力想要看清男子的面容,腦袋卻重得很,面前的身影也越加模糊。
很多很多的思緒瞬間一涌而出,成了紛亂的傷悲,深刻到嵌入回憶。
五
皇后因服用毒粥,陷入昏迷。御醫(yī)束手無策,最后不得已貼皇榜尋醫(yī)。其間,后宮管制權(quán)已交由何妃暫代,后位形同虛設(shè)。
帶著皇榜入宮的是一個白發(fā)須眉的老者,也不知用的何法子,三日后皇后便醒了。
夢中,她能感受到那人的柔和,卻看不清他的面目。仿佛是記憶深處的什么被觸動了。她長呼了一口氣,慢慢地睜開眼,一個蒼老混濁的聲音響起。
那人說:“丫頭,可算醒了。”
皇后醒轉(zhuǎn),寢殿一陣紅光閃爍。小夏進殿后,發(fā)現(xiàn)她一人呆坐在床沿,失魂落魄。
小夏順著她的目光,才發(fā)現(xiàn)蜷縮在角落的那只貓兒。陰影籠罩下,原先潔白光亮的皮毛顯得斑駁,向前查看,才發(fā)現(xiàn)已死去多時。
“娘娘,這貓兒……”
“許是吃了不凈的東西,埋了吧?!贝魷S久的她回過神,背對著小夏和衣躺下,平靜中有不易察覺的顫抖。
“是”小夏差了宮人,將死貓帶走,便俯身告退。
“嘎吱——”沉重的朱色大門將最后一絲光亮關(guān)在殿門外,唯有千帆過盡的沉寂。
“莫要以為你當眾吞毒,孤就不治你的罪。”那天,她去覲見墨兮。墨兮一臉冷漠,沒有關(guān)心,有的只是溢出的厭惡。
“這毒卻是蹊蹺,不知陛下要治何人的罪?”她福了福身,徑自便走了。
小夏說,她昏迷的時候,陛下一次都不曾探望。在他心中,她這個皇后是可有可無的吧。
她記得他說的,只可惜她身在士家,那虛妄的權(quán)利,誘人至斯?
景瑜王伏誅之后,墨兮便迫不及待地想要連根拔除身邊的威脅。不過帝王就是帝王,城府不是一般人可比擬的。他不動神色地尋找契機,一個名正言順廢除她的契機。
那日墨兮歡喜地收下她的粥時,想是早有對策,而她做的蓮子粥,恰又推波助瀾。那個狂傲的何妃,那個懷著他子嗣的女人,被輕而易舉地推到了陰謀的前端。
在毒粥下肚看見墨兮眼眸里閃過的陰狠后,她突然間明白了,最是無情帝王家。
六
那些個形形色色,或喜或悲的人是誰?宋珊兒自迷蒙中醒轉(zhuǎn),夜靜得不帶一絲雜質(zhì)與喧嘩。
“漣瞳,可在?”她輕輕喚了幾聲。
過了許久未有回音,嘆了嘆,卻見面前身影閃過,分明就是白日里那個古稀的醫(yī)者。
“可是想起些了?”他問道。
她打量了面前的人,壓低了聲道:“還是你原先的模樣,我看得順?!?/p>
老者眼底浮起笑意,身形一晃,剎那間變成一少年。雖是風度翩翩,但頭上的犄角卻生得怪異。
少年低下身,面龐靠近她笑了笑:“你既已記起,便隨我回去吧?!?/p>
她稍稍往后傾著,清了嗓子:“喚你來,是有一事相詢?!?/p>
那喚作漣瞳的少年,站直了身子,轉(zhuǎn)過身去說:“是關(guān)于那皇帝?”
她說:“你既已知,便幫我這忙如何?!闭Z氣懇切。漣瞳哼了一聲,留下句“不可”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不由得啞然失笑,這么多年,怎還是一個性子。
有毒的粥的確是害她險些丟了性命。然后老者用藥后,心里的沉寂一下被打破,突然被塞進幾百年的過往,頭痛欲裂地掙扎著。
前塵往事被喚醒的宋珊兒,迷蒙中看見面前的老者眨著眼睛道:“丫頭,可算醒了。”
因剛轉(zhuǎn)醒,有些事物不是記得特別清晰,但她記得他。
她問:“小蛇,你怎么來了?”
他沒有記憶中的暴跳,而是輕撫她的前額,嘆了口氣道:“見你歷練得辛苦,心里不舍,自然來接你了?!?/p>
她有些許的退卻,那人看出她的惆悵,轉(zhuǎn)了性兒戳著她道:“小丫頭,長大了些許,便不聽話了是吧?!鳖D了頓,他又說道,“我知你所想,只是那人不值?!?/p>
“想通了,便喚我?!彼粋€轉(zhuǎn)身,紅光閃過,消失不見。
宋珊兒對著清涼無塵的窗,坐了許久。月光映射著雕花木盒,眼神瞥見那絲絲縷縷的陰影,不由得一動。
已記不清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她是幽深海底中一株最美的珊瑚,生來就紅艷似火,美若朝霞。可惜,她從未見過傳說中的朝霞。
多年來,只以獨有的姿態(tài)扎根海底,任如何被夸贊,卻都喚不起心中的漣漪。
好像是某一日,漣瞳堪堪地出現(xiàn)在她面前,打量了許久,拋出一句話:“什么最美艷的珊瑚,分明是一小娃娃?!?/p>
她自然是氣惱,彼時她的修煉,還未到氣候。被奚落的她回嘴道:“不過一條海蛇,橫什么?”
漣瞳頓時暴跳,用爪子戳著她,邊還喊著:“什么海蛇?小丫頭可看清了,我是蛟!不是蛇!”
就這樣,對于蛟和蛇的概念,漣瞳不厭其煩地教她分辨了好些時日。
漣瞳不知是海神的第幾子。他們之間的婚約若干年前已經(jīng)定下,也怪不得他在見著她時會大失所望。
往后的日子,她唯一的樂趣就是與漣瞳逗樂,在深不見光的海底,她實在不知有何事會比較有趣。
直至一日,漣瞳興興地對她說,海神恩許入她凡塵歷練。她欣喜若狂,數(shù)著日子眼巴巴地盼。
而后漣瞳將她從海底帶出,喬裝成??汀捉?jīng)周轉(zhuǎn),她入了皇宮,被擺放在宮殿口。每日朝霞都在她心底綻放。
漣瞳走時曾說:“皇宮是龍氣聚集之地,對你必定有益。”他還說,“小珊瑚,等你長大,我便來接你?!?/p>
她安然地看著四周的事物變遷,任雨打風吹。記憶里總有女子在高歌“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居”,她不懂何意,聽來卻是蒼涼無力。
那些個初時純純的人兒,而后是如何的心狠手毒。一段段一節(jié)節(jié),皆是陷阱。
直至那交錯曲折的,紛紛逝去。之前隱藏的情意,之后消亡,從此化塵化土。她依舊在原地觀望著,看了這么多,聽了這么,經(jīng)歷這么多。許多事,她還不是非常明了。
百年寂寂而過。他是在塵世中,第一個對著她說話的人。不過四五歲模樣的小男孩,隔一段時日便會來探望她,替她灑上沁涼的水。
男孩是新近入宮作為太子的皇帝繼子。每每躲避太傅時,便會來到她身旁,抱著栽她的盆,講上好些時候。
直至修煉已成的她,脫離了本體,投胎至了那扶蘭宋家,劫數(shù)才剛剛開始。
七
漣瞳對誰都冷情,唯獨禁不住她的懇求。寒風凄清的夜,漣瞳開了口,她細細地聽著。
最后,漣瞳說:“小珊瑚,此事過后必須與我回去,咱那洞房可冷清許久了?!彼匦χ挥枳鞔?。
她每夜往返于神祠之間,想以自己微薄的靈力改動墨兮的帝王星的軌跡。
那幾次,她纏著漣瞳問的是墨兮的命相。在他被纏得無法后,說:“此人命中無福相,手段毒辣。民起而憤之,不得善終?!?/p>
“可有破解法?”
“須在夜晚寒露最重之時,將其生辰寫于紙上,焚之。而后便是出靈力于歷代神主牌位。憑借歷代帝王福相,雖說不可大肆改動墨兮的命,若要安生過完此生亦是可的?!?/p>
她已如此過了幾日,只須過些時日,此法便大成。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皇后無德,后宮之中施巫蠱之術(shù),于今夜賜死。
墨兮最后說的是:“這次你連孤都想害,既如此,孤也保不住你?!蔽仔M之罪,他又何曾想要保住她這個威脅。
何妃一臉佞笑著,命人將鴆酒端到她面前。何妃這時已按捺不住心中的妒忌,說道:“便是皇后又如何,早些讓賢也不至于弄得如此?!?/p>
在見著自己親筆所書他的生辰八字時,她是有所懷疑的??墒钱斈峭硇∠某霈F(xiàn)在何妃身后時,一切便明了了。本是純真的女子,卻生生被這污濁的宮廷所染。
她看了一眼何妃,亦是個可憐女人,被自己所托之人利用卻不知。
似水流年中的相遇,本是錯誤。她錨付的情,更是可笑。
那只她成日抱著的貓兒,在她醒轉(zhuǎn)后便死在了角落里。一晃眼,妝臺上他送的胭脂盒開著,里頭紅膩的胭脂已少了大半。
所幸的是她生來就不用胭脂。
該是怎樣的心涼?什么“月下柳梢頭,人約黃昏后”,她不過是他排遣寂寞的東西,利用過后就該消失,不然那成堆心頭的話語不是要傳去讓人消遣?不然,為何墨兮在新婚之夜對她如此冷淡?
他想不通本該死去的人如何還活著,但是他問不得,更觸不得,心中只有權(quán)位的他如何懂得別人的情意。
真是可笑至極。
不過,宋珊兒總記得,她還是珊瑚時第一個與她說話的小男孩,抱著她傾訴的模樣。她想再助他最后一次,至少給他一個安然的余生。她抬起頭,望望四周??上?,好像連這也做不到了。
何妃已按捺不住,連連催促。她這次沒有猶豫地昂首吞下致命的毒,明明是毒鴆,仍令人禁不住誘惑,暢飲現(xiàn)醉。
聲名于她,仿佛是已背負一世的沉重包袱,現(xiàn)在終于找到卸下,寄放安穩(wěn)的所在。
尾聲
漣瞳牽著自寄體而出的她,輕聲說道:“小珊瑚,隨我回家吧?!?/p>
那模樣羞澀,惹得她笑意盡出。她用力點了點頭,伏在他肩頭,覽盡身邊的秀麗風景。
天亮朝霞浮現(xiàn)的時候,她拉下漣瞳的身子,嘀咕了幾句。隨后,自己倒羞紅了臉,遠遠地逃開了。
她說,自別后,滄海桑田,思君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