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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顏辭鏡花辭樹(上)

        2011-05-14 09:46:11蕭天若
        飛魔幻A 2011年1期
        關鍵詞:母親

        蕭天若

        緣起

        腳步聲漸漸近了。

        我沒有回頭。

        這是蒼如殿后面藏書閣頂層的某個角落,平日少有人來。自打兩年前我下了道命令,說除了必要的掃灑外不許宮人們挨近這里之后,便憑空傳出不少的風言風語,說這閣樓上藏著不為人知的驚天秘密。

        大總管把這話說給我聽,我啞然失笑。世事人心自古如此,總愛將有關皇家的一切往復雜里猜度。他們不會明白,我下那道禁令,只是因為……這里,可以遠遠看見宮城的外面,看見那一角紅墻碧瓦掩映中的華麗宅邸。

        那座富麗的大宅,是某個人,與這座城池,最后的一點聯(lián)系。

        除此之外,與他相關的一切痕跡,早已在血與火的磨礪中,悄無聲息地碎去。

        “阿姐?!鄙砗笠宦曒p喚。我側了側身,未見她的臉,只瞥見素色衣衫上翩然若飛的幾條游龍, “下朝了?”

        “嗯?!笔嬖频恼Z氣聽起來極為輕松,她親昵地挨近我身旁,幾縷熏風散漫襲來。

        “坐了整整兩個時辰,聽丞相他們噦唆了一大堆的事情……好頭疼!”我轉過臉去,只見她扶額做了個鬼臉,明麗的面上滿是孩子氣的笑容。

        “哎呀,難怪阿姐年紀輕輕便愁白了頭呢,這當朝理政的活兒,還真不是人干的……”

        “少胡說?!蔽仪盟念^,

        “勤政恤民,勵精圖治——太傅留給你的這八個字,一句話就被你給踢到九霄云外了。他老人家要是知道你這么說,不曉得會不會氣得從墳里跳出來罵你!”

        “我倒真樂意看他老人家抱著棺材板兒來跟我談心呢!”撇撇嘴,舒云順勢倚在我肩上。飛揚跳脫的神情,全然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哪里有半點女帝的矜持和威儀。

        “沒有這個古板老頭兒作陪,日子真是無聊。”

        我拍了拍她的手,孰料她語鋒忽然一頓:

        “阿姐,你寂寞嗎?”

        寂寞?我愕然地看著她。這話,從何而起?

        纖柔的指尖遙遙點向遠處那一角庭院:

        “自從‘他走了之后,你的話就越來越少?!彼粗摇S幸粍x那,清明的目光似乎能洞穿我的心。十四歲的孩子眼里盛著我熟悉的親昵和不熟悉的凜冽。

        她……想說什么?

        “太傅跟我下棋的時候總是會賴皮。他活著的時候我老嫌他煩,覺得這老頭兒是個無賴。而且又噦唆。但當他真的死了,我心里又特別難過。因為再也沒有人可以像他那樣陪我下棋了……我總覺得,阿姐對于‘他,也是一樣的心情吧!”她伏在朱紅的欄桿上,歪頭看著我,

        “若不然,你為什么總喜歡在這閣頂憑欄遠眺呢?”

        “為什么突然說這個?”我深吸口氣,看著她波瀾不驚的眼睛。前幾日有人上折子重提當年舊事,被我給壓下去了。她卻在這個關口上提起他來……

        果然。

        “莫將軍今天當堂奏了一本,說他的折子被阿姐給壓下去了?!贝蟾耪f了幾句今日朝上大臣們是如何彈劾我的,她微微蹙了眉,

        “其實我并不在意這件事情……可是阿姐,我想知道為什么。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為什么?我無聲地一笑。為什么殺了他卻要保全那個名聲,為什么不惜一切代價泯滅掉所有的反對聲音,為什么在他死后保留下王府的榮華富貴,為什么要一個人站在這里,遠遠地憑吊?

        那么多的為什么。千頭萬緒。叫我,從何說?

        正午的陽光異常熾烈。我仰起頭,輕輕閉了眼睛。最初的發(fā)端仿佛沖破禁錮的魔咒,我聽見自己脫口而出:“因為我欠他一條命?!?/p>

        十八歲之前,我從來都沒有想過:后來有一天,自己竟然會什么都不怕了。

        因為我死過。

        一個人在死過之后,無論再經(jīng)歷什么,都不會懼怕活著。

        猝然放手,回憶沿著時光墜落。眼前是大片濃黑的夜色,沒有月亮,沒有星星,只有無窮無盡的黑暗,將天地萬物,悉數(shù)淹沒。

        就是在那樣無垠的暗夜里,我孤身一人從北夜國的皇宮里逃了出來。我知道,單槍匹馬的我根本不可能逃出北夜大軍的追殺圍剿,可心里卻有一個聲音不停地在對自己說:哪怕是死,我也要死在雁丘的土地上,死在那漫天黃沙茫茫戈壁之間,死在我生于斯長于斯的故鄉(xiāng)——我不要這樣的結局,我不要不明不白地死于敵國的牢獄。哪怕這牢獄用黃金做成了最美的裝裹,我也一定要……逃出去!

        我不想提起在北夜的生活,那是我人生中最不堪回首的一段過往。

        可世事就是這樣,緣起總有緣落,兜來轉去,恰是在你最絕望的關口,命運綻開了一絲希冀的曙光。

        隔了十年的光陰,仍記得那個冗長的夜。那天夜里,我的丈夫死了,北夜王一道口諭命我陪葬——這并不符合規(guī)矩,照例,孀居的太子妃只需帶發(fā)出家,或是留在皇陵為王府守靈。可是,他們要我死——白綾絞上脖頸的瞬間,窒息里夾雜了莫名的痛。本能地掙扎起來,我掙脫了禁錮著我手臂的幾個太監(jiān)。

        新鮮的空氣回到口鼻,我伏在桌上大聲地喘息。身穿四品服色的大太監(jiān)從門外沖了進來,指著摔在地上的內(nèi)侍們罵道:

        “還愣著干什么?還不快送娘娘去與太子團聚?!”

        團聚?誰要與他團聚?我站起來,看著那些狗奴才手里的白綾和繩子,不由得冷笑。一個從我嫁進來那天起就沒有正眼瞧過我的男人,一個窩囊到甚至不敢在他父皇面前大聲說個不字的懦夫,讓我給他陪葬?他配嗎?!

        “太子心上的人是側妃慕容氏——”我的話還沒說完,太監(jiān)總管戎伐就已經(jīng)捧著一柄長劍走到了我面前?!疤渝瑫r辰不等人。您還是安心上路吧,別叫太子殿下在黃泉路上久等……”

        看著他陰鷙的神情,我想起北夜王說過的那些話……目光落在那柄長劍上,心頭殺機進現(xiàn)。

        抽劍,回身,刺殺。

        不待眾人反應過來發(fā)生了什么,地上已然躺倒五具尸首。我跑了出去。謝天謝地,太子府自成一體,并不與宮城相連,出了這院子不遠便是跑馬場——

        長夜未央,茫茫的黑暗掩蓋了血腥,太監(jiān),侍衛(wèi),宮女,那柄原本要取我性命的長劍,最終吞噬了所有想要阻擋我逃脫的性命。

        策馬狂奔,一路向西。

        后肩胛處有撕裂般的痛,汩汩流淌著黏稠的液體,帶著腥氣,漸漸由溫熱變成一片冰涼。

        我知道自己受了傷,但我不知道還能跑多久。北夜皇城距離雁丘邊境足有千里之遙,就算馬不停蹄,也需要一天一夜才能……身后不遠處就是大批的追兵,北夜王出動了最精銳的大內(nèi)高手,誓要將我抓回去赴死……

        凌亂的馬蹄漸漸迫近,聲響的源頭卻并不來自于身后。我抬起頭來,暗色的天幕下蜿蜒開幾星火光。本能地握緊了手中猶在滴血的劍——拼不過也要拼了。晏家的女兒,寧可戰(zhàn)死沙場,也不能折辱在敵人的手上!

        人影近了,火把照亮了鎧甲,頭盔上鮮紅的羽毛像從天邊飄來的霞。

        心口狂跳起來,是雁丘的人馬!來不及細想他們緣何出現(xiàn)在北夜,因為身后的追兵已經(jīng)趕了上來。

        “救我——”有人應聲而來,從呼嘯的箭鏃中救下了我。

        我的額頭緊貼著堅硬的鎧甲,那人一把將我抱到了他的馬上,行動間不小心碰到了我肩膀上的傷口。我忍不住輕呼一聲。

        “你受傷了?”蹙眉沉聲,寬厚的掌心撫在傷口處,莫名地讓我覺得溫暖。我仰起臉,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見頭盔下英挺的五官。四周兵荒馬亂,來不及

        多說什么,他掉轉馬頭,沿著來時的路往外狂奔。對身后眾人,只遙遙丟下一個字——

        “殺!”

        我知道那些紅色羽毛意味著什么。那是磐石城里最精銳的部隊,云騎尉。伏在馬背上,傷口猶在流血,心里卻無比安定。母親……您可真是料事如神,算到了我有難,所以派人來接我!

        “你是誰?”我問身后那人,

        “是母親讓你來接我的嗎?”

        “別動!”命令的語氣,緊接著,握著馬鞭的手不容置疑地摁住我的傷口,

        “少說廢話,留點力氣!這一路都有追兵和埋伏,我必須以最快的速度帶你到邊境。”

        我很想直起腰來甩他一個耳光,區(qū)區(qū)一個侍衛(wèi),竟敢這樣對我說話。但這是非常時期,他的話也句句在理。我乖覺地收聲,安靜地趴在馬鞍上。身后沒有人追來,但那些扈從也沒有跟上來的跡象。不難想象此刻北夜皇城外那片空地上是何等慘烈的景況,但一想到自己終于有逃出生天的機會,嘴角還是不由得彎起一絲笑容。

        馬蹄一路向西,莽莽的荒原上只是無盡的黑暗,沒有半點光亮。這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可我分明覺得,遙遠的天際,亮開了一絲曙光……

        清脆的耳光打在他臉上。

        “放肆!大膽!”雖因失血過多而顯得虛弱,但因為暴怒,手上力道卻比平日重了三分。焦急跑了一夜,熹微的天光照亮了荒原。眼見身后沒有追兵,他放我下來,在溪邊飲馬小憩。包扎好傷口之后,他告訴我:“數(shù)日之前,女帝薨逝——”

        “造這種謠可是欺君之罪,按律要誅你九族!再敢渾說,本公主這就一劍了結你的性命!”

        長劍指向他的心口,他卻摸了摸臉,忽然笑得詭異:

        “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有人敢抽我的臉?!彼L臂一舒,未等我看清使了什么招數(shù),已然輕巧卸掉我手中長劍,

        “你就別逞能了,分明已經(jīng)虛弱得連劍都握不住了,還硬要佯裝強硬的樣子……”

        “再贏弱,殺亂臣賊子的力氣還有的!”我怒視他,他卻不閃不避,凜冽的目光里有一絲堅毅,攙著我看不懂的情緒,

        “人死不能復生,陛下是真的去了……面對現(xiàn)實吧,挽云?!?/p>

        挽云,這兩個字,除了母親,很少有人敢如此直呼。

        我看著他,探詢許久,終于在他眼底的認真里確定了我最不愿接受的消息:

        “不,我不信!母親春秋正盛,怎么可能……”

        “人事無常。”他嘆口氣,從溪邊牽馬過來。“沒有什么是不可能?!?/p>

        是啊,沒有什么是不可能。北夜王決心下了誅殺令,我都已經(jīng)丟了半條命,仍有可能從太子府逃脫出來。前有狼后有虎,本以為怎么都無法逃出生天了,卻遇見雁丘的援兵,遇見這個人……我抬眼看著他:

        “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答非所問,

        “女皇遺旨,要我接你回磐石城?!鳖D一頓,他看了一眼遠方,

        “此地不宜久留。上馬吧,我們得快走,不然又會有麻煩?!?/p>

        他的顧慮很快便被驗證,策馬揚鞭而去不過才幾個時辰,中午時分,在下一座城鎮(zhèn)附近,我們遇到了伏兵。

        他的武功很好。即使早已見慣了宮中的內(nèi)衛(wèi),我仍驚詫于那漂亮的身手。只可惜他是孤軍奮戰(zhàn),還帶著我這么個半死不活的拖累——縱能以一當百,也頂不過烏壓壓圍上來的人山人海。

        到底是在北夜的地盤,硬拼是拼不過的。他無心戀戰(zhàn),干掉幾個騎兵后,奪了他們的馬,扯著嗓子喊我:“你還能控馬嗎?”

        不待我答,已然丟過韁繩來。

        一人一騎,到底能更快些。我掙扎著幫他砍了幾個嘍噦,兩人合力拼殺出一條血路來,再次奪路而逃。

        可是已經(jīng)逃不出去了。

        北夜大軍層疊圍了上來,將我們逼退到郊外的山坡——回首看一眼身后,我問他:

        “怎么辦?”

        得到的卻是一笑:

        “晏家的祖訓是什么?”

        我一愣:

        “皇族家訓,寧死,不可辱于敵人之手?!?/p>

        話音未落,他狠狠抽了我的馬一鞭子,策馬跟我一起上了山頂:

        “相信我,我們不會死在這里!”

        那么虛無的一句話,卻沒由來地讓我安心。恍惚中,我被他牽下了馬,那是山頂最高處的懸崖——北夜的人已經(jīng)追上來了,不消片刻便會將我們活捉。他用力攥緊了我的手: “看清楚這張臉,萬一真摔死了,來世好找我索命!”

        未及反應過來,已經(jīng)被擁入他的懷中。

        縱身,一躍。

        呼嘯的風聲從耳側劃過。

        據(jù)說我昏睡了三日。

        在這三日里,他先是帶我從懸崖下?lián)踝∥覀儔嬄涞臉鋮仓ρ纠锱懒讼氯?,然后又背著我走了幾十里的山路,沿著河一路往上走,其間還采了草藥敷裹我有些化膿的傷口——

        三天后我醒來時,他正坐在河邊的密林里,悠然自得地烤著一只山雞。

        我舒了一口氣。這里距離我們掉落的懸崖已經(jīng)很遠了,北夜人就算真會下到崖底一探究竟,也必然以為我們是掉下去后被河水沖走,順著往下游搜尋。河谷四周全是密林,便于掩藏??礃幼樱覀兊奈kU,暫時解除。

        才剛啃掉一只雞腿,忽聽他道: “北夜人大概不會追來了,不過咱們能不能走出去……還是個未知數(shù)?!边@話什么意思?我愣了。他丟掉手里的骨頭,走去河邊洗了手。

        “我壓根兒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走出去會是哪里。這幾天我觀察過地形,這樣崎嶇的山地,越往上游走地勢越高……我有點懷疑,走到底,又是崇山峻嶺,死路一條?!?/p>

        意思是,我們迷路了?

        我有些憤恨地看著眼前這個救命恩人: “既然知道很可能會是死路一條,干嗎還要一直往上走?”一時忍不住說了氣話,其實我心里也清楚,往上游走,再沒希望也不至于絕望,但若是沿路返回去,只會是自投羅網(wǎng)。兩岸皆是斧劈刀削般陡峭的山崖,除了順水而行,實在也沒有別的選擇。

        他對天翻了個白眼,斜身靠在一棵樹上: “因為我們走的方向,是西邊?!?/p>

        西邊。

        北夜往西,一直往西,是雁丘。之前我們策馬跑了一夜又半天,怎么也奔出去了幾百里地,此刻,往西多走一步便多挨近故土一步……

        “不用等到邊境,只要進了彤城,就能有人接應?!彼π?,似是安慰我,又似是自言自語, “只要到了彤城,礙著我大將軍的身份,北夜人不會明著阻攔我們出關。所以,只要能到彤城,咱們就安全了。”

        可這里……距離彤城,差不多還有近百里地。

        “委屈一下吧?!闭f話間他已經(jīng)削好了一根木棍,“我實在也扛不動你了。剩下這段路,全靠自己走?!?/p>

        我接過木棍,舊事重提:

        “母親她……”剛起個頭兒,眼淚就簌簌地落下。她才三十七歲,猝然撒手人寰,這消息,來得實在太過突然。

        “暫時忘掉這些事?!庇质悄欠N命令的口氣,帶著讓人無法辯駁的霸氣,

        “一切都等回磐石城再說?!?/p>

        “好?!蔽尹c點頭,

        “不過你總得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吧?”

        他看我一眼,若有所思,遲疑一下才說:

        “明洛?!?/p>

        這名字有些耳熟,但我并未多想。母親的近臣里,似乎是有這么一個人的吧……離開雁丘的時候我才十四歲,宮中人事的很多細節(jié),漸漸都模糊了。

        接下來的幾日,明洛告訴我,母親臨終前一直念著我的名字,不停地叫人接我回雁丘去——她到底更了解

        北夜王是怎樣的狠角色,知道她一死,北夜人絕不會善待我,所以及早籌謀。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誰都沒想到我那個短命的太子夫君會在狩獵場上意外喪命——我抬頭看著明洛俊朗而堅毅的側臉,忽然覺得,很多事,真的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就是那么巧,只消稍微晚上一步,我便喪命在北夜人的刀下??墒撬麃砹?,一把將我?guī)С鲭U境。

        我們沿著河流一直往上走,河道漸漸窄了,眼前開始出現(xiàn)一些岔口,幾條匯合的溪流,來自不同的山谷。

        小心翼翼選了合適的路,繼續(xù)往西走。走著走著,我有些驚詫于他對野外的熟悉。明洛看起來更像是個長年在野外走動的人,而不是內(nèi)廷近臣,皇城里的將軍。隨口問起,果然,他說這些年一直戍守在與云國的邊界,那里多是高山密林,所以早已經(jīng)習慣了這種日子。

        我突然覺得自己很沒用。一路上盡是受他照顧,敷他采來的草藥,吃他打來的獵物。甚至,夜里風寒,肩頭披的,還是他的斗篷。

        懊惱里,卻又有歡愉。像是偷吃了糖果的孩子,嘴角總揚著一絲甜蜜。如果說一見鐘情是宿命,那這樣相濡以沫的情愫漸生,又算是什么呢?我發(fā)覺自己漸漸喜歡上了他,漸漸習慣于每晚入睡時枕著他的膝蓋,我甚至生出過極其大膽的念頭:若是母親還在,那我回到磐石城的第一件事,就是請她下旨,將明洛賜為我的駙馬!

        路越來越窄,山谷似乎行到了盡頭。涓涓溪流沿著陡峭的石壁畫成一道瀑布,而瀑布的后面,是只容一人側身而過的洞口。

        我們都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

        滿目皆是繁密的花,高大而直立的參天巨樹,在遙遠的頭頂上,開出一片片紅色的云霞?!煸苹?,雁丘東邊戈壁上最耀眼的植物。被雁丘視作國寶的一紅一綠,紅的是挽云,綠的是碧芝。碧芝儲水,可以助人走出無垠沙漠,挽云參天,樹材高大,足可屹立千年。這種樹本應該長在沙漠和戈壁的綠洲上,遙遙地立成地標,指引著路人的方向。

        它,怎么會在這兒?

        明洛轉過頭來打趣我:

        “還真是命中注定,你叫挽云,便遇見挽云?!蔽移乘谎郏灶欁耘荛_去,撿拾落在地上的挽云花。

        “既能見到挽云花,那咱們肯定已經(jīng)在雁丘的土地上了……”

        “不?!倍殿^一盆冷水潑下,他連虛妄的歡喜都不肯給我留下,

        “我可以肯定,咱們還是在北夜?!弊旖菗P起一彎笑容,

        “不過我可以確定,咱們有救了?!?/p>

        “怎么說?”

        “我以前聽人說過,北夜只有一個地方可以看見挽云花。”他頓了頓,故意賣個關子,直到我作勢要打,才笑著說了下去,

        “他們管這兒叫紅花谷,這山谷的位置……就在彤城西邊?!?/p>

        “也就是說,我們到了!”驚喜剛浮上眼角,又是一盆冷水潑下,

        “你別高興得太早!麻煩也出在這兒。據(jù)說這山谷沒有出入口,多少年來,彤城人只能登高賞花,卻無法垂索進入這片谷底……”

        我等他一眼:

        “你給我說重點!”

        “重點就是,咱倆現(xiàn)在被困在這兒了,想不到出去的辦法,很有可能……就得在這里困守一生。”

        我抬眼看了看挽云樹光滑直立的樹干,忍不住長嘆了一口氣。這玩意兒隨便長長都有幾十丈高——爬,我是爬不上去的。

        雖然找不到出路,但彼此并不絕望。

        明洛很會逗人開心,在邊界時候的趣事,戰(zhàn)場上的見聞,甚至還有偷溜去云國的城里逛青樓的事,都拿出來講。我倆一邊笑鬧著,一邊在樹上做記號——據(jù)說這山谷是有入口的,當然,說不是我們進來的那個。只是那入口,從沒人找見過……

        明洛說,外面的人進不來,不等于里面的人出不去。山谷里只生有挽云這一種樹,因著這樹軀干光滑的特質(zhì),我出了個主意:我們沿著樹林去找路,沿途在看到的樹上刻記號——這地方再大,樹也總是有限的。就算迷路兜轉回來,只要記住看見刻著記號的樹便往反方向走,便總能走到新的方向。

        新的方向,就有新的希望。

        日升月落,我已經(jīng)記不起自己在多少棵樹上做過記號了。他也漸漸沒有更多的趣事逗我開心,開始問我一些在北夜的見聞——提起這個,我心里就像是被什么堵住。

        “不要跟我提那群王八蛋!”我奮力砍著那樹,“姓夜的沒一個好東西!”

        “太子對你不好嗎?”

        “好!好得很!”往前走幾步,瞅準下一棵樹,又是狠狠的一刀,

        “他跟我,真可謂是相敬如賓——不是,是如冰!”早在我嫁到北夜之前,夜?jié)梢呀?jīng)有了心儀的慕容琪。慕容家是北夜后族,與皇族世代聯(lián)姻。若不是大戰(zhàn)在即,雁丘北夜兩國匆促聯(lián)姻,我這個鄰國公主被強塞到他身邊,他心頭視若明月的女子怎么會淪為側妃……

        夜?jié)珊尬?,我知道。他生性荏弱,礙于國體不敢明著發(fā)泄,便想盡辦法冷落我。我吸了一口氣,不知道為什么,竟對明洛傾訴起了這些年的委屈。大婚之夜,夜?jié)蓙G我一人獨守空房,之后對我百般冷落。太子妃的名頭之下,誰都知道我是政治聯(lián)姻的棋子。慕容琪并不將我這個鄰國公主放在眼里——畢竟是出身后族,家學淵源,幾年間,各種手段輪番使了一遍。除了不敢殺我,她什么都敢干。

        想起這些,眼里不由得含了淚。明洛看著我,眼里閃過痛惜: “要是覺得委屈,你就哭出來吧。反正這里沒人,就我一個?!?/p>

        我搖搖頭:

        “我不會哭的。晏家的女兒身上,生來就沒有柔弱?!笔哪?,女主天下的母親手把手教會我的,可不是無助地哭泣。

        忍無可忍之后,我動手打了慕容琪。鞭刑。二十鞭子,將那雪白的后背變成一片鮮血淋漓。家法行完,我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不要跟我再耍心計。你既知道我是為什么嫁到北夜來的,就該明白,圣上不會因為我處置了一個側妃而治我的罪。太子寵你,我不管,但你若再敢造次……下一回,我會讓你死!”

        傲然轉身,為自己扳回一成尊嚴??傻搅送黹g,從不來我寢殿的夜?jié)珊鋈坏皆L——

        一抬手,為他的心上人,甩了我一個耳光。

        我沒有還手。

        當夜離開太子府,策馬進了皇城。那才是我嫁進北夜的第二年,北夜王憂心跟云國的戰(zhàn)事,一心還在籠絡雁丘。這一狀告得太子被罰閉門思過,慕容琪連降兩級,失去了太子側妃的名分。

        看似是我贏了??晌抑?,自己滿盤皆輸。

        眼淚掉下去的瞬間,我本能地要去擦——

        卻有另一只手,將那掉落的淚珠接下。明洛看著我,滿目皆是痛:

        “你恨她嗎?”

        “他?太子?”我搖搖頭,

        “沒有愛過的人,談什么恨呢?!蔽疑踔炼紱]有失望過。打從一嫁過去,就是絕望。

        “不是。我是說,陛下?!?/p>

        我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指的是母親。

        “怎么會!當日局勢那么緊迫,母親也是被逼無奈才答應聯(lián)姻的……”

        “再怎么無奈,也不該?!彼f著,伸手將我攬入懷里, “挽云這樣的花,即使無須呵護,也該有人欣賞。北夜太子……哼,他根本就配不上!”

        “明洛……”

        “我喜歡你,挽云。從看見的第一眼就喜歡了。”我貼在他心口上,聽見他輕微的嘆息,“如果早幾年遇見,無論如何,我都會阻止你嫁去北夜。”我在他懷里笑笑,甜蜜里流出苦澀。心說:你只是個將軍,再怎么功勛卓著也只是外臣,怎么可能阻攔女皇的旨意呢?

        我什么都沒說。這世上,有這樣一個人,我喜歡他,而他也說喜歡我。雖然地位有所懸殊,但至少,他敢給我這樣一句話……夠了。真的夠了。

        轉瞬間,他吻上我的額。

        “你放心,以后,我不會再讓你受欺負了……”

        很久以后,我后悔過。

        如果沒有想出那個走出密林的法子,也許,我們倆真就會一直困在挽云樹林里吧!那樣也好,與世隔絕杳無人煙的所在,只有我們兩個人,天長地久,長相廝守。

        若是能那么單純地留在山谷里,于他于我,都是幸事。

        出口,最終被發(fā)現(xiàn)于一棵參天巨樹的后面。

        枯朽的挽云樹起碼已有千載樹齡,倒下去后,恰好遮蔽了那隱匿在樹藤后的入口。明洛走在前面,小心翼翼地撥開枯枝敗葉,用劍試探著地上有沒有蛇。

        長長的山洞走到盡頭,外面,是另一片天。

        我在洞口留了個記號,暗暗記下周圍的地形。然后趁著黃昏,隨他趕往彤城。

        見到失蹤了快一個月的我倆,留在彤城的扈從們眼淚都快流出來。但也顧不上多說什么,匆匆整裝,我們往邊界去——

        一路走大道,住驛站。因為假扮了他貼身親隨的身份,所以夜夜都要與他共處一室。我漸漸發(fā)現(xiàn)明洛這人做事相當穩(wěn)妥,就算撒謊,也能裝得嚴絲合縫滴水不漏。北夜人對我們有防備,但也僅止于狐疑,兩國交兵且不斬來使呢,更何況他還有個大將軍的身份,邊境上壓著十萬兵馬。

        順順利利出了關,重兵擁護下策馬往磐石城趕。一路上從他口中知道不少這幾年的變化,朝局,人事,大勢。說到新君繼位,他忽然收聲。

        我抬眼看著他,并不掩飾眉間心事:

        “你有事瞞著我?”

        “我沒有騙你的意思。”他想了想,這樣說。

        “但是挽云,你要知道一件事……”新登基的女帝才只有四歲,作為母親唯一的嫡親血脈,年幼的舒云是雁丘皇位唯一的繼承人。

        四歲的孩子什么都還不懂,所以——

        先帝的遺詔,是命我回來,監(jiān)國。

        這兩個字從他口中滑出的瞬間,彼此眼中皆是一慟。我垂下頭,掂量著那兩個字壓在心上沉甸甸的分量。監(jiān)國,那意味著,在女帝未成年之前,我要肩負起雁丘的命運……國之副君的權柄,甚至是整個江山,大權在握。

        我十八歲,從小在磐石城長大。母親教過我很多東西,唯一沒有教過的,便是如何做一個女皇——作為養(yǎng)女,我雖姓晏,身上卻不曾有皇族的血。怎么都不可能參與到立儲爭奪的行列。也正因為此,當初北夜提出兩國聯(lián)姻之時,我自己要求遠嫁——毫無疑問,有名無實的我,是最佳人選。

        我一直以為,這樣做,算是可以為母親盡一點孝,為雁丘盡一份忠。我雖不流著皇族的血,卻是母親親手帶大的。生恩沒有養(yǎng)恩重。就算一生都要在北夜后宮中枯坐,只要能為雁丘盡一點綿薄之力,我心里便坦然了。

        可是誰想到。突然一夜,命運轉折。原本最遠離權力爭斗的我,被母親立為監(jiān)國,此去磐石城,要奉命照料新君,為她排憂解難,撐起半壁江山。

        沉沉一嘆。

        我握住明洛的手,習慣性地倚靠向他的肩:

        “你會陪著我嗎?明洛?!本o緊地攥著他,生怕一不小心,他就飛了。我不清楚監(jiān)國意味著什么,但我明白那份責任所要背負的寂寞。對于他,我了解到很多,但知道得太少,我甚至沒有問過——年長我近十歲的他,家中,是否早有妻室了。

        溫柔的掌心覆上我的額。

        “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的?!彼f,

        “但是你要答應我。以后,無論發(fā)生什么,都不能離開我……”不容置疑的霸道語氣,我抬起臉,看見他臉上的忐忑和執(zhí)著。我認真地點了頭:

        “我不會。晏家女兒癡情是出了名的,我心里,只有你一個……”山盟海誓盡數(shù)封緘在喉,他俯下身來,用嘴封住我的唇。

        這已是沙漠中的夜。

        滿天繁星作證,我,晏挽云,此生唯愛,明洛。

        終其一生,明洛從未騙過我。

        他只是瞞著,沉默。

        可我總還是要知道的。——盛大的儀仗迎接我回到了磐石城,進皇宮,下馬,還未放開韁繩,便見年邁的丞相大人跪倒在側。我剛要上去攙他,忽聽他喚:

        “王爺。”

        尋聲望去,他躬身看著的,是我身后的明洛。

        一時驚懼,王爺?本朝沒有異姓封王的先例,明洛他……難道他是什么遠房的表兄不成嗎?不過轉瞬,現(xiàn)實連我這最后的一絲幻想都打碎,當著群臣的面,明洛親手捧出先帝遺詔,宣我接旨。

        直到這一刻我才知道,原來母親身后的安排,并不僅僅是令我回來監(jiān)國——遺詔內(nèi)寫明的,肩負輔佐幼主之責的人,除了我,還有一個。

        明洛攝政,挽云監(jiān)國。

        這八個字宛若黃鐘大呂,響在耳邊。我終于想起明洛這個名字為何如此耳熟,母親的名諱是明儀……明洛,晏明洛。他是母親的……親弟弟!

        十二年前被送往云國為質(zhì)的洛王爺,在我遠嫁北夜之后,回到了磐石城。先帝撒手人寰,皇族上下,唯有我和他,至嫡至親,可以托付。

        可是……我跪在地上,久久不能起身。眼里沒有淚,心口卻含著血。你,你怎么可以這樣對我?什么一見鐘情的宿命,什么相知相惜的深情……昨日的山盟海誓猶在耳際,今日相見,你卻是……

        一時恍惚,我看著他,面對那份沉甸甸的詔書和比詔書更沉重的名分,忽然不知該如何應對。

        好在,這時,有人推開殿門奔了進來——

        裹在綾羅里的嬌小身軀飛一般跑到我面前。

        “舅舅!”一聲呼喚,我闔上了眼。手臂無力一垂,圣旨滑在地上。

        眼前的孩子正是我的妹妹,新登基的女帝舒云。上次看到她時,還只是個襁褓中的小嬰兒呢。心中泛起一絲柔軟,我伸出手去,她看看我,笑著撲進懷里來:“阿姐。”

        舅舅。阿姐。

        我從舒云的背上抬起眼來,看著相隔不過咫尺的明洛。我是帝姊,你是長輩??v使沒有半點血脈相連之處,這一道人倫綱常,也足以讓我們永世相隔!

        他看著我,眼底盡是欲言又止的無奈。所有的情愫仿佛灰飛煙滅,最終化作虛無的嘆息,飄散一地。

        他眼里只剩下執(zhí)著。命中注定,情非得已。這些我都懂,可是明洛,我知道,自己掙脫不開那些世俗的禁錮。你也掙脫不開的……

        我撫著舒云的肩,終于再也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原來,你我的相遇,是孽緣,是錨。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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