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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

        2011-05-14 09:47:01柏顏
        飛魔幻B 2011年2期
        關(guān)鍵詞:景帝波斯

        柏顏

        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南淮月,樓船雪,夢不到簫聲到畫橋。

        暖香已散,華服委地,偌大的永泉宮,我與燭臺,明鏡,屏花又有何異?

        都不過是擺設(shè)而已。

        一個(gè)月前,柳妃親自下廚送到慈莊宮的燕窩粥被太后娘娘整個(gè)扔了出去。

        隨后柳妃便失了寵。從如日中天的位子上一下子跌了下來。

        “這一下摔得可不輕,聽說又染上了異癥,全身紅腫,不能見光又不能吹風(fēng),聽太醫(yī)說即使痊愈了也會留下疤痕,這后宮中的女人,若是失去了美貌,真是生不如死?!?/p>

        “嘖嘖,可不是嗎,要不咱們主子怎么會撿到這么大的便宜,一步登天……”話沒說完,提籃的宮人就哎喲了一聲。

        人未到,舌頭就先嚼了起來:“我這一巴掌是要你記住,主子既然已經(jīng)是主子,出身如何已經(jīng)不必深究,身為奴才,最重要的是做好自己的本分。否則,下次就沒有一巴掌這么便宜!”

        話音一落,她們已經(jīng)跪在我面前磕頭,我取過她們手里的干花瓣。嗅了嗅,心情也緩和了許多。

        方才還在嚼舌頭的小妮子也最會見風(fēng)使舵,見我稍有悅色便趁熱打鐵:“這干花是皇上特地命人從西域送來的,說是姬人您愛香,就命我們做成精油薰在燭臺上,好討您的歡心呢。”

        我不過是一名姬人,便蒙圣寵住進(jìn)了歷代皇后居住的永泉宮。

        如今,景帝又送了這么多干花。

        確實(shí)是花了一番心思。

        我擺擺手,說:“起來罷。”

        宮人歡喜地起身,又告訴我宮中的木橋已經(jīng)修好,我在錦帕上寫下“畫橋”二字,讓他們用紅木裝雕,懸于流水之上。

        不日,宮中又有“確切”的傳聞,柳妃異癥痊愈,卻是毀了容。景帝嫌惡不已,已經(jīng)兩月未踏足柳妃的寢宮一步。而永泉宮則夜夜笙歌,春情暖意。

        柳妃得寵時(shí),宮人們都說,景帝看慣了溫柔可人的姜朝女子,自然貪了異族風(fēng)情的新鮮。

        就連柳妃這樣曾身為敵國波斯的俘虜,都如此寵幸有加,氣得太后多次勸諫景帝,甚至絕食相逼,俱是無功而返。

        如今太后娘娘得償所愿,聽說心緒順了許多。

        “這不,皇上又迷上了一個(gè)跳舞的姬人。太后你就不用擔(dān)心柳妃一個(gè)獨(dú)霸整個(gè)后宮?!睂m人點(diǎn)了炭火,整個(gè)慈莊宮很快就暖和起來。

        太后亦滿意地被宮人攙扶著臥上床榻。暖熏風(fēng)醉中,一絲釋然的笑容悄悄爬上嘴角。

        當(dāng)然,他們都沒有注意到,剛請安離去又在半路折回來的我。

        因?yàn)槲艺埌矔r(shí)忘了送上親手縫制的香囊討好太后,不過現(xiàn)在看來似乎已經(jīng)多余。

        回到永泉宮時(shí),已經(jīng)是傍晚。

        路過畫橋時(shí)無意間遺落了絹帕,回身去撿時(shí)卻在不遠(yuǎn)處的夜幕中看見一道極為熟悉的背影。

        我的心一顫,揉了揉眼睛再細(xì)細(xì)看去,卻不見了人影。

        “聽說皇上又頒了一道圣旨,令尚大人親自負(fù)責(zé)后宮安危。甚至欽許他可隨意在后宮中走動(dòng)。”

        回廊處,風(fēng)里夾雜著宮人們的對話。

        八寶琉璃燈照出兩個(gè)長長的影子,另一名宮人道:“尚大人?哪位尚大人?”

        “可不就是那位親自帶兵突襲波斯,驍勇善戰(zhàn)的將軍,近日被冊封為禁軍統(tǒng)領(lǐng)的尚秋冥尚大人?!?/p>

        話音傳來,啪的一聲,手中的宮燈就掉在地上,風(fēng)一吹,很快就燒著了。

        宮人們聽見動(dòng)靜紛紛趕來,我只覺身子一軟,失魂落魄地任由她們攙進(jìn)了宮。

        整夜,心里只有一個(gè)明晰的念頭。

        真的是那個(gè)人。

        我怎么會認(rèn)錨。不要說他的背影,哪怕一縷黑發(fā),一絲氣息,于我而言都是此生抹不去,洗不掉的烙印。

        永泉宮內(nèi)點(diǎn)著長明燈,就算深夜也亮如白晝。

        尚秋冥巡宮時(shí)從窗下經(jīng)過,我怔怔地伏在窗口,他卻不肯認(rèn)我,甚至連看一眼都不肯。

        那張臉比風(fēng)還要冷,路過無聲。

        我常常在想,假如我沒有入宮獲蒙圣寵,我們之間會不會有萬分之一的可能?

        然,多思無益。

        當(dāng)景帝捧一縷我的發(fā)絲湊在鼻尖細(xì)細(xì)地聞,那種凜冽而冷漠的眼神,我就明白,這個(gè)男人想要的東西,沒有得不到。想要的人,也沒有逃得了。

        除了我自己,沒有人可以幫我。

        一日,我像往常一樣在畫橋上賞花。

        疼痛來得并不突然,但劇烈得讓人招架不住。痛感從腹中的某一點(diǎn)蔓延開來。很快遍及全身。只聽見送披風(fēng)來給我的宮人發(fā)出一聲驚恐的尖叫聲。我已經(jīng)倒在血泊之中。

        三日后,小產(chǎn)后的我虛弱地躺在床上接了獲封蘇妃的圣旨。

        景帝來看我,鬢若刀裁的面容上籠罩著憂慮,心疼,還有深深的倦意。他用力地握住我的手,說:“愛姬,不要傷心,你要保重自己?!?/p>

        我悲戚地點(diǎn)頭,他便退出去。新君冊立不過數(shù)月,國事繁重。為了鞏固權(quán)位,平衡朝中文武大臣的勢力,一個(gè)月前他本已下旨將青嵐郡主賜予尚秋冥為妻,卻因?yàn)閷m里這場血光之災(zāi)被暫時(shí)擱置。

        我自以為這計(jì)謀天衣無縫,不料還是被尚秋冥看破。

        很深的夜,所有的長明燈都被滅了,只剩一縷輕薄的月光斜斜地照在他的臉上。

        他緊緊地捏住我纖細(xì)的手腕,感覺到奇異的脈動(dòng)。很快眼中閃出復(fù)雜的神色,緩緩松開我的手,問:“為什么?”

        “你知道為什么。”

        數(shù)日前的夜晚,我就已經(jīng)求過他,帶我離開。在他松開我的手的那一刻我就發(fā)過誓:“想要迎娶青嵐郡主,除非,我死?!?/p>

        如今,他就站在我的面前,昔日威風(fēng)凜凜的大將軍,遇神殺神,遇佛殺佛,刀鋒舔血,從未后退或者心軟的少年竟然在我面前低下頭,無可奈何地嘆息,你這是何苦?

        何苦?

        我嘴角牽起蒼白的笑,愛而不得的苦,相思不能的苦,身不由己的苦。

        是,我并沒有懷孕,所謂小產(chǎn)只是因我服下催動(dòng)血?dú)獾牧宜?,白傷其身,做出瞞天過海的假象。目的只是擱置他們的婚期。

        太后深信星相相沖之說,紅白喜事須有避諱。

        值夜的宮人靠在門口的紅漆大柱子上沉沉地睡去了,沉重的呼吸聲混合著窗外呼呼的風(fēng)聲,打破了沉寂。

        “青蔓……”他突然低聲喚我。

        已經(jīng)太久沒有聽過有人這樣喚我,數(shù)年前的時(shí)光仿佛伴隨著一聲熟悉的呼喚,紛至沓來。

        姜朝二十七年。

        政治腐敗,貪官污吏橫行。國將不國。

        波斯小國野心勃勃,東征西討,漸成氣候。

        眼看著戰(zhàn)火就要燒至姜朝。昏庸無能的泰武帝被小人蒙蔽唆擺,竟決定將幼小的兒子送往波斯做人質(zhì),求得一晌貪安。

        我還記得那天的雪下得特別大,被送來的那位小皇子穿著單薄的衣裳,卻沒有一點(diǎn)瑟縮的樣子。

        他昂著高傲的頭,像一只威武的鶴向我走來。

        攬?jiān)路勘臼遣ㄋ箽v代犯錨的圣女靜思己過的暗房。四面幽冷,高高的小窗只能照進(jìn)少許的光。

        說是送來波斯做質(zhì)子,其實(shí)與犯人并無差異。就連當(dāng)差的小廝都能為難他,給他臉色看,甚至粗魯?shù)負(fù)屪咚砩衔ㄒ恢靛X的玉佩。

        我猜那大概是很重要的東西,否則他不會像一只被惹怒的小獸般死死咬住那廝的手。可是他太瘦了,波斯人個(gè)個(gè)在烈風(fēng)狂沙中長大,人高馬壯,手腕一用力就將他扔出數(shù)米遠(yuǎn)。

        我想扶起他,反倒被他用力地甩開。

        真是好生倔犟。

        那時(shí)我的身份是服侍公主的女官,活兒還算輕松。波斯國中

        的醫(yī)女也是中原人,她叫青蔓,下人中與我最是交好。

        我與她說起皇子:“這個(gè)叫景的少年,看似柔弱,其實(shí)極為剛毅?!彼c(diǎn)頭贊同道:“姜朝的血性男子大多如此?!?/p>

        她本想為皇子診脈,因?yàn)槁犝f他自從失了那塊玉,便粒米不進(jìn),滴水不沾。整個(gè)人以驚人的速度瘦下去??上?jiān)路靠垂芴珖?yán),再加上她又是姜朝人,自然又有諸多顧忌。

        也許是出于同情和憐憫,我用這些年來公主所有的賞賜跟那廝換回了那枚玉佩。

        可惜玉佩只剩下一半,斷口處卻極為光滑整齊。

        “傻丫頭,這半枚玉佩在姜朝可是情人間各執(zhí)一枚的定情之物,另一半該是在一位姑娘手里?!鼻嗦忉尩馈?/p>

        果然我將玉佩還給景,他便喜不自勝,看我的目光也緩和了許多。不過只是一瞬,目光再一凜:“雖然你是波斯人,但當(dāng)姜朝的鐵騎踏平波斯的那一天,我可以饒你不死?!?/p>

        我強(qiáng)忍住笑意。

        因?yàn)槟菚r(shí)的我覺得一個(gè)身陷囹國的皇子說出這種狂傲不羈的話,實(shí)在有些可笑。

        彼時(shí),波斯王野心勃勃,帶領(lǐng)軍隊(duì)攻占了一座又一座的城池。從歸來的將士們身上我總能聞到濃郁的血腥味,因而嘔吐不止。青蔓便將抑制嘔吐的草藥裝在香囊里贈與我,免于嘔吐之苦。

        波斯王對姜朝又愛又恨,愛的是姜朝的水美草豐,金釵美器,醇酒佳肴。恨的是,這些都不屬于他。

        我可以想象,他是如何費(fèi)盡心思求之若渴地想要得到姜朝。

        只不過在此之前,他仍須用一匹匹駱駝背回姜朝的醇酒,每月十七,我總能聞到醇烈的酒香夾著狂沙而來。

        一次,我替公主去找青蔓拿些草藥,卻意外地撞見她鬼鬼祟祟的小動(dòng)作。

        波斯王天生多疑,生怕酒中有毒,每次有酒回來都會拿到醫(yī)館檢驗(yàn),當(dāng)然身為姜朝人的青蔓是沒有這樣的資格的。

        如此,就更加奇陘。

        當(dāng)我看見她從酒桶里拿出一個(gè)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牛皮信封,那封信上,除了濃烈的酒香之外,還有淡淡的墨香。

        “這是……一個(gè)人寫給我的信?!彼昧Φ啬笞∥业氖?,“你不要告訴別人?!?/p>

        青蔓的臉上第一次泛起一抹奇異的潮紅。也是我第一次聽見尚秋冥這個(gè)名字。

        書信中寥寥數(shù)語看似是平常的寒暄,實(shí)則分外深情。尤其是落款的那句: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是《詩經(jīng)》中的一句,下一句是: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然后她跟我說起尚秋冥,那個(gè)劍眉星目,朗朗如玉的少年。

        事無巨細(xì),關(guān)于他顯赫的家世,他的金戈鐵馬。

        爾后憶及才明白我對他的癡迷與愛戀,應(yīng)始于此。

        一年后,波斯王已經(jīng)按捺不住征服姜朝的欲望,秘密開始練軍。

        青蔓在替其中一位將軍療傷時(shí)無意間聽見了波斯王的計(jì)劃,當(dāng)天夜里就被處死。

        噩耗傳來,我的眼淚撲簌簌地往下落,我掐住自己的手,指甲深深地嵌進(jìn)肉里,縮在墻角卻不敢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音。

        幾日后,隔著厚厚的宮墻,我攀在朱紅墻頭,看見尚秋冥騎著棕色的駿馬而來。墨染青衣,器宇軒昂。

        他跪倒在青蔓尸體前,良久良久,我看不清他的臉,只見他從她頭上抽下一枚簪子。小心翼翼地放入懷中。

        似乎還說了些什么,然后拿著火把點(diǎn)燃了青蔓身下的草枝枯木,火光漫天。

        他永遠(yuǎn)不會知道,在那個(gè)血色黃昏的漫天黃沙里,我曾與他有過相同的悲傷。

        第二次見到他,是在波斯王宮被騎兵突襲之后。

        姜朝的皇帝同時(shí)駕崩,波斯王被擒,舉國無策,很快就被姜朝攻進(jìn)了城。

        我換上了青蔓的衣服,混在那些曾被波斯王捉來的姜朝俘虜中。逃難時(shí),無意間遺落了青蔓送的絹絲手帕,想回頭去找,卻被倉皇逃逸的人群推倒碾過。

        我忍著劇痛狼狽不堪地趴在原地,恍惚間,只看見一只手伸過來:“你沒事吧?”

        是尚秋冥!

        他果然以為我是姜朝被捉到波斯來的俘虜,遞上絹絲手帕:“你叫什么名字?”

        “青蔓,我叫蘇青蔓。”

        我故意仰起頭,一絲驚異從他的眼中晃過。

        因?yàn)椴ㄋ箛猩矸莸臀⒌呐佣紱]有名字,就算有,主子們也會不屑,他們只會稱呼我們婢子。

        他扶我上馬,若有所思地贊道:“好名字……”

        那場戰(zhàn)事十分慘烈,姜朝雖勝,卻也元?dú)獯髠?/p>

        皇子景被先一步被護(hù)送回國。尚秋冥則負(fù)責(zé)護(hù)送我們以及波斯國王室中的俘虜,公主在寢宮被火燒死了,王也已經(jīng)自刎于殿前。剩下的只是一些婢女,王孫貴胄。

        不知道是不是因?yàn)樘K青蔓這個(gè)名字,他與我共騎一匹馬。

        有一刻,我真的覺得自己就是青蔓。

        我們分開數(shù)載,尚秋冥終于來接我回家。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我知道,這是我給自己編的謊言。

        就像一枚空心的繭,明明知道里面不會飛有絢麗的蝶,我仍抱著期待與幻想,將自己包裹其中。

        作繭自縛,大概就是如此。

        那一路很是艱險(xiǎn),波斯王朝經(jīng)營了數(shù)百年,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宮室已傾,余孽尚存,他們個(gè)個(gè)懷著必死的決心潛伏在路上,伺機(jī)劫走那些王室的俘虜。

        那一路,我們好像走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

        從十面埋伏的大漠,到草濕泥深的云滇,一路上都有人死去,鮮血拖了一地又一地。青蔓繡給我的香囊不知什么時(shí)候破了,干花瓣一路走一路丟,最后里面空空如也。我被漫天的血腥味逼到嘔吐。

        馬兒都累垮了,怎么抽鞭子都不肯再走。

        我吐到全身酸軟,姜朝的援軍還未趕來,他便背著我走。

        又一次我們被圍攻,他身中兩箭。我學(xué)著青蔓的樣子替他療傷,可是醫(yī)術(shù)始終及不上青蔓半分。他大汗淋漓地捏住我的手,只說了一句“你不是青……”就昏了過去。

        他當(dāng)然知道我不是那個(gè)與他千里傳書的青蔓,我不過是天真地想要借著這個(gè)熟悉的名字,離他近一點(diǎn),再近一點(diǎn)。

        哪怕這一路上他的柔情與愛護(hù),都只不過因?yàn)檫@個(gè)名字帶來的恩情,我亦覺得滿足。

        亂世浮沉,有命在,有他在,我別無所求。

        一次,我們中了埋伏。

        那些潛伏的暗衛(wèi)們與俘虜中的一個(gè)王爺里應(yīng)外合,他漸漸殺紅了眼,殷紅的熱血濺了他一身。犀利而凜冽的眼神一下子就叫他們亂了陣腳。

        最后,只剩下他和窮兇極惡的波斯四王爺。

        萬丈瀑布上的木橋上,四王爺扼住了我的咽喉,接著用繩子將我與他綁在一起,如此一來,他若是失手被尚秋冥打下橋去,同時(shí)我也會被他的重量牽引飛快地共赴深淵。

        四王爺發(fā)出瘋狂的奸笑聲,他頻頻出招,秋冥卻顧及我的安危不能還擊。

        突然就下了決心,其實(shí)要結(jié)束這樣的對峙很容易,只要我,跳下去。他一定來不及割掉繩子,被我下墜的力量拖下去,玉石俱焚。

        可是,當(dāng)我的身體宛如巨石一般瘋狂地下墜時(shí),卻猛地感覺到腹上一緊,緊繃的繩結(jié)截住了我,腳下是萬丈瀑布,頭上是尚秋冥死死拉住波斯四王爺不肯放開的手。

        他緊緊地皺眉,抓著繩子的手,滲出汩汩鮮血。

        我心中驀地一痛,眼中盈滿淚水。

        很久之后我都記得我們死里逃生的那座橋,叫做畫橋。

        如今只要我推開窗,就能看見那座精美的畫橋。

        盡管它不是記憶里的那一座,但暖香浮醉,深夢空花之時(shí),還能聊以自慰。

        夜已經(jīng)很深。

        從回到帝京,得知尚秋冥已與青嵐郡主的婚約,只等她到了年齡便完婚之后,我的天就好像灰蒙蒙的再也沒有晴過。

        我進(jìn)宮,受寵。他賜封將軍,剿滅波斯殘黨,一晃已經(jīng)兩三年。

        “為什么那個(gè)時(shí)候你要跳下去?”

        外面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我覺得冷,風(fēng)灌滿了我的衣衫,還有他的眸子。

        “忘了?!?/p>

        我冷冷地別過臉,因?yàn)槟且骨笏麕译x開,已是最后的卑微。此后,不會再有。

        他很不滿意我的態(tài)度,死死地捏住我的手腕,要把我的骨頭捏碎似的。

        “你究竟是個(gè)什么樣的女子?”

        那眸子漆黑得讓人害怕,我本能地閉上眼睛:“你早該知道,我是波斯人,身體里流著野蠻殘忍的血液。”

        果然他松開了我的手,方才眼中莫名的痛意已經(jīng)消失得無影無蹤,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我知道,不僅如此,你還是波斯的公主?!?/p>

        他竟知道這段往事。

        “那又如何?”

        身為禁軍統(tǒng)領(lǐng)卻沒有將我這個(gè)敵國的余孽交出,自然也有一番思量。

        其一,是現(xiàn)在沒人能證明我的身份。

        其二,就算他說了又如何,柳妃也是波斯人,甚至曾是姜朝的俘虜,景帝同樣對她寵愛有加,他可不是那種聽人隨意唆使的君王。

        他走時(shí),雨已經(jīng)停了,幾朵殘花瓣落在畫橋上。

        每當(dāng)這時(shí)我都會想起他救過我的那座橋,那種讓人心驚的眼神,好像已經(jīng)隔開了萬水千山,我甚至懷疑,青蔓,波斯王,皇子景和尚秋冥,都是我自己的一場盛大的幻覺。

        只有痛,最真實(shí)。

        回到姜朝的那一天,尚秋冥終于支撐不住倒了下去。

        很難想象,身負(fù)四處箭傷,兩處刀傷,傷口至深,依稀可見森森白骨。

        我以為他活不下去了,想起青蔓對我說過姜朝的人都信佛,信前世今生。

        我便去了廟宇,焚香,叩首,長跪不起。

        直到被他手下的將士找到,被送去軍中為妓。我無論如何不肯相信,直到看見那張花名冊上,除了波斯王室的女俘虜,末尾,確實(shí)也有我的名字。

        這才明了,什么是萬念俱灰。

        哪怕我甘愿做一個(gè)替身,也換不來半分憐憫。

        我立誓要讓尚秋冥后悔,千百倍地償還我當(dāng)日所受之辱。而在此之前,我所要做的就是忍耐。

        忍耐著,空頂了貴妃的頭銜,卻不過是這永泉宮中的一個(gè)擺設(shè)。

        宮中無人知曉永泉宮的壁畫后別有洞天。那是景帝與柳妃幽會之所,也是他讓我搬進(jìn)永泉宮卻并沒有封我為后的原因。

        在他心里,真正能母儀天下的女子,只有柳妃。

        有時(shí)候景帝醒得早去上朝時(shí),柳妃還在沉睡,輕的紗,粉的帳。她發(fā)絲如墨,散落在明黃色的床榻上。

        絲綢睡衣的領(lǐng)口露出小小的半枚玉佩,與我之前在景帝那里看見的,正是一對。

        在波斯她原本也是沒有名字的婢女,不過那么巧,她每日負(fù)責(zé)給被軟禁的皇子景做飯。她是善良的女子,因此會特意做合他口味的菜。

        景愛上她,并非偶然。

        弱水三千,他從來只取一瓢飲。就連我這個(gè)如今被整個(gè)后宮忌妒著恨著的女人,其實(shí)只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用來轉(zhuǎn)移視線,保護(hù)柳妃不被人忌妒加害的障眼法罷了。

        我的母親說得沒錨,從出生起,我就已經(jīng)注定了將被人遺棄。

        柳妃天真爛漫,毫無心機(jī),在宮中與我甚為交好。

        有時(shí)候看見她,我就會想起青蔓。

        一日,她來找我逛御花園,卻撞見了青嵐郡主。

        她有著跟景一樣高傲的氣質(zhì),她故意堵住了我們的去路:“蘇青蔓,蘇妃娘娘?”她撥了撥頭上的珠花,眼波一掃,“你說兩個(gè)名字相同的女子,命運(yùn)是否也相似?”

        什么意思?

        她步步逼近,我將柳妃護(hù)在身后。

        那聲音很細(xì),直戳人心。她說:“三年前尚秋冥沒有愛上青蔓,三年后,他也不會愛上你。”

        “既然如此,郡主你在怕什么?”

        她看我的目光突然變得怨毒,可惜了,那么美的一張臉。我側(cè)過身,握緊柳妃的手:“我們走?!?/p>

        景帝夜里照舊前來,有時(shí)他們在暗室里畫畫。

        他握著她的手,扶著她的肩。她眼睛純凈得就像墨色的海,我沒想到,他教柳妃畫的竟是虎符。

        那個(gè)東西,擁有世上獨(dú)一無二的圖案,憑它,可號令千軍萬馬。

        但是這個(gè)東西,他給了鎮(zhèn)守四方的將領(lǐng),卻獨(dú)獨(dú)沒有給尚秋冥這個(gè)禁軍統(tǒng)領(lǐng)。

        我不敢揣測景帝的心思,因?yàn)槲液ε?,走錨一步,就會給尚秋冥帶來殺身之禍。

        手心滲出細(xì)密的汗珠,我披著晨衣站在珠簾外,方才明白原來所有的恨到了愛的面前,就脆弱得不堪一擊。

        當(dāng)景帝的虎符與密函被秘使送出去時(shí),我決定下手。

        十一

        景帝死在了永泉宮的密室。

        在場的人除了我還有柳妃。

        她醒來的時(shí)候,只看見雙目圓瞪,嘴角淌血,滿臉發(fā)青的景帝。

        我與柳妃被押往死牢時(shí),青嵐郡主撲上來就給了我一巴掌。她恨我是應(yīng)該的,我殺了她的皇兄。可是,他們沒有證據(jù)。

        姜朝的人跟波斯人不同,他們總喜歡做一些表面的工夫來粉飾骨子里面的奸詐與殘忍。

        那些曾在朝堂上痛斥過尚秋冥目無王法,恃寵而驕的大臣們,很聰明地將矛頭指向了尚秋冥。

        他們給了他七日的期限,尚秋冥若是找不出證據(jù),抑或是抓不到真兇,就當(dāng)與弒君犯上同罪。

        死牢很安靜,除了幾只老鼠偶爾路過,根本聽不見什么聲音。

        柳妃的神志已經(jīng)渙散,她瑟縮在角落里,不斷地流淚。到流不出淚了,就滲出汩汩的鮮血。

        我覺得很心疼,她曾經(jīng)笑得那么美。

        還記得那一天,我被帶到軍營,當(dāng)那個(gè)皮膚黝黑滿嘴黃牙的將軍淫笑著像我撲過來的時(shí)候,我用花瓶狠狠地砸破了他的頭。

        當(dāng)我慌不擇路地跑出來時(shí),正好撞見了前來將柳妃從俘虜中救出的景帝。

        萬幸的是,他認(rèn)出了我。

        柳妃也認(rèn)出了我,她歡天喜地地將我?guī)нM(jìn)了皇宮。

        那兩年,我依然沒有名字,身份是柳妃的侍女,她待每個(gè)人都很好??墒呛髮m這種地方,人人都非善類,不是你敬一尺,就有人還你一丈的。

        我一面竭盡全力地保護(hù)柳妃,一面打聽尚秋冥的下落。

        知道他去了塞北,知道他打了勝仗,知道他風(fēng)光無限。可是一道宮墻,卻隔開延綿不絕的牽念。

        直到有一天,景帝來找我,他要我做蘇妃。

        我沒有猶豫就答應(yīng)了他。

        我知道,那是他允許我一個(gè)波斯俘虜活下來的條件。

        也許之前他對我有過憐憫,感激,但那都不是愛情。

        我也不曾試圖從他身上索取我想要的溫暖,哪怕是同床共枕,哪怕是我們?yōu)榱伺浜媳舜搜萘艘粓鲷~水之歡的戲時(shí),我的心,一直都是冷的。

        十二

        柳妃的身子太弱,到底還是捱不住,陷入昏迷。

        我的哀求聲終于喚來了尚秋冥。

        柳妃被送入太醫(yī)館,而他從頭到尾都沒有看我一眼。

        “秋冥!”

        我像第一次見面時(shí)那樣倒在他的腳下,淚簌簌地落下,不斷地哀求他,放過我,放過我。

        他終于被我的悲戚聲打動(dòng)蹲下身來,就在他企圖扶起我的那一刻,我將那方他曾為我撿回的絹絲手帕極快地放在他的掌心。

        他微微一怔,想說什么,卻被我的目光截住。

        也許是我眼花,我竟從他臨走時(shí)的回眸中,看出清晰凜然的

        痛意。

        十三

        七日之限的第三天,我被釋放,回到了永泉宮。

        尚秋冥給出的理由是,殺景帝的人不是我,也不是柳妃,真兇還在調(diào)查之中。

        大臣們笑而不語,不置可否。

        他們關(guān)心的根本不是真兇究竟是誰,而是真兇是誰,身為禁宮統(tǒng)領(lǐng)的他,都罪責(zé)難逃。

        所謂的調(diào)查,只不過為了在百姓面前做做表面工夫。

        不管在波斯還是姜朝,朝堂之上,永遠(yuǎn)都是最最黑暗,最最血腥的地方。

        再見尚秋冥,他滿臉的倦容與懈怠。時(shí)近冬日,風(fēng)聲鶴唳,他看我的目光卻柔軟了許多。

        我知道他這么聰明,看見絹絲手帕上的虎符,再稍一調(diào)查就會明白,景帝若是不死,死的就會就是他自己。

        就算景帝再求賢若渴也好,也沒有哪個(gè)帝王能夠容忍一個(gè)民心所向,眾望所歸,更勝于他自己。

        但尚秋冥看我的目光仍是迷惑,那晚我們沉默相對,許久,他才問我:“青蔓,你難道不愛他嗎?”

        這真是我聽過最好笑的笑話。

        尚秋冥以為我愛著景帝,同時(shí)也恨他殺了我的父親,愛恨糾葛之間,最終我還是動(dòng)了手。

        我張了張嘴,卻又覺得有些事不必解釋。

        直到七日之限的第五個(gè)夜里,青嵐郡主冒充我的婢女送晚膳進(jìn)來。

        她眼中的恨比手中的刀更加鋒利,我大駭,極力呼叫卻無人應(yīng)答。

        我忘了,永泉宮已經(jīng)成了一座空殿。

        掙扎間,她的刀鋒頓在離我的眉心半寸的地方。

        我奮力反抗,她亦拼盡全力。她在哭,眼神里仍是怨毒。她說你為什么要出現(xiàn)。

        原來從她看見我和尚秋冥一起回來姜朝的第一眼,她就開始害怕。

        尤其是當(dāng)重傷昏迷的尚秋冥在夢中不斷地叫著我的名字,她就模仿了尚秋冥的筆跡,在送去軍妓的名單上加上了我的名字。

        這樣,無論我是身為軍中歌妓,還是被景帝所救,今生都不可能再回到尚秋冥的身邊。

        她其實(shí)是那樣美的女子,假如目光中沒有愛而不得的怨恨,沒有因愛而卑微,扭曲了心智,她該是多幸福的女子。

        “謝謝你。”

        沒有什么比得知這個(gè)真相更讓我感激的事情,我漸漸松開了手。死,我從來都不怕。

        青嵐郡主也知道,只有我死,做成畏罪自殺的假象,給大臣們一個(gè)交代,就能給尚秋冥足夠的時(shí)間去制造虎符,調(diào)集千軍萬馬。到時(shí),他就再也不用受那些大臣們的威脅。

        可是,我只覺得眉心微微一痛,就聽見砰的一聲。青嵐郡主突然重重地倒了下去。

        她的身后插著一柄劍,劍的那一頭,是尚秋冥的手。

        十四

        我們在青嵐郡主死不瞑目的目光中,緊緊相擁。

        遲了三年的擁抱,尚秋冥吻著我的鬢發(fā),他含著熱淚,摟緊我:“青蔓,我?guī)阕??!?/p>

        帶你走。

        這真是世上最好聽的三個(gè)字。

        可是我看著死去卻不肯閉眼的青嵐的臉,突然有種難以言喻的恐懼感。

        “還有兩天了,虎符令發(fā)出去了嗎?”

        我憂心忡忡地問,秋冥卻攬緊我的肩。他說我們明日夜里就走。

        什么虎符,什么江山,什么將軍,他通通都不要了。

        七日之限的第六天,我與尚秋冥約好在禁宮門口見面前的一個(gè)時(shí)辰,我去和柳妃告別。

        她看見我來,終于開口說話:“公主,我知道你會來?!?/p>

        在波斯,只有她肯承認(rèn)我是公主。波斯王的女兒很多,他從不把我放在心里。

        “姐姐對不起你?!?/p>

        她臉上閃過一絲淡淡的悲戚,但很快緩過神來:“姐姐,你看我頭上的簪子,美嗎?”

        她頭上果然有一支金燦燦的簪子,是一個(gè)鳳凰。羽毛是用金刺所制,我不過是摸了一下,就被扎破了手指,一滴殷紅的血珠很快溢了出來。

        柳妃很緊張地問我疼不疼。

        接著她如同自語,告訴我她與景帝之間的種種,包括她很早的時(shí)候就做了景帝在波斯的內(nèi)應(yīng),跟同樣身為細(xì)作的醫(yī)女蘇青蔓一起將波斯的信息傳遞給姜朝。

        青蔓之死不是偶然。

        我暗自思量,她又輕聲道:“你知道我們與姜朝的暗語是什么嗎?”

        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剎那間,時(shí)光仿佛回到幾年前的那個(gè)午后,被我發(fā)現(xiàn)了秘密的青蔓編造了世上最大的謊言。

        她口中與尚秋冥互通的情詩,原來只是一句暗語。

        她還告訴我,她們還會將消息寫成字條兒塞進(jìn)金簪里傳遞出去時(shí),我突然想起尚秋冥來取青蔓的尸體,在她發(fā)問拿了一支金簪。

        我真是太傻了。

        這三年來,從沒有何時(shí)比此刻更想見到尚秋冥。

        可惜,我奔向夜色之中的腳步太過迫切,沒有看見柳妃倚在宮門口輕聲地笑。

        她用那支鳳凰金簪,劃破了自己的肌膚,須臾黑色的鮮血從她的嘴角緩緩流出……

        十五

        天明時(shí),我和尚秋冥已經(jīng)駕著馬車走了好遠(yuǎn)好遠(yuǎn)。

        他駕著車,我在后面漫無邊際地說著話,好像是要把這一輩子所有想跟他說的話說完似的。

        馬兒踢踏,暖風(fēng)和煦,夕陽如血。

        我從后面抱住他,問:“你愛青蔓嗎?”

        他很輕地回答:“我愛你?!?/p>

        笑在嘴角,心卻開始痛。越是痛,我的手就抱得更緊。

        因?yàn)槲也幌胱屗匆娢沂稚系膫?,柳妃到底不能原諒我殺了她所愛的人,我手上原本?xì)小的傷口已經(jīng)潰爛,變成詭異的黑色。

        柳妃同樣用下毒的方法替景帝報(bào)了仇。

        我終于相信母親的話,我生來就注定被人遺棄。

        只不過,這一次遺棄我的不是愛情,不是尚秋冥,而是我自己。

        “秋冥?!?/p>

        “嗯?”

        “我愛你?!?/p>

        “傻丫頭?!?/p>

        我已經(jīng)漸漸看不見前面的路,軟趴趴地伏在他的背上。

        然后,我想我應(yīng)該會做一個(gè)很長很長的夢,當(dāng)中的細(xì)節(jié)與情愫躍然而現(xiàn),我和尚秋冥之間有過最深刻的相愛。

        一直都在他的眼底,我的眉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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