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嶺
戰(zhàn)爭中,最美麗和寶貴的女性氣質是什么?
是堅忍、頑強、決絕、恒力、犧牲的勇氣?不,不僅僅是這些,因為這些男人那兒同樣有,且更應該有。
看蘇聯(lián)電影《這里的黎明靜悄悄》,姑娘們留給我的不僅僅是這些。當下沉的李莎從沼澤中仰起臉最后一次注視陽光時,當不愿拖累同伴的麗達把槍口對準受傷的軀體時……不,不僅僅是這些,那值得她們用生命去詮釋和演繹的,不僅僅是這些,還有別的,更重要的。
在尤·邦達列夫的散文集《瞬間》中,有一篇名為“女性氣質”的短文,描述了他在衛(wèi)國戰(zhàn)爭時期對女性美的一次感受——
“我永遠忘不了她那低垂在無線電臺上的清秀面孔,忘不了那個營參謀長隱蔽所……我在快要入眠時,透過昏昏欲睡的迷惘,懷著一種難以抑制的愉快,看見她那剪得很短的、孩子式的金黃色頭發(fā)周圍有某種發(fā)白的光輝?!?/p>
在一片由男性軀體構筑的血與火的工事里,女戰(zhàn)士是一幅多么神奇的剪影,一盞多么鼓舞夜色的燈!她足以讓苦難和犧牲變得可以忍受,讓焦土與黑雪難掩生命之春的勃發(fā),讓持槍少年在激戰(zhàn)前不再因恐懼和迷惘而大睜著雙眼——從此,讓他久久不能入睡的,是姑娘的羞澀,是她逼人的體溫,是完全不同的異樣氣息,是白天她有意無意的一瞥或淺笑……
在這座鋼筋水泥的掩體里,她,以蝴蝶一樣的柔軟,掀起了大片喧嘩,像石子落在水中,像一粒種子沖進了泥土;是她,悄悄把一抹粉紅色的幻影埋進那些厚實的胸膛;是她,讓每個喊著“報告”接受命令或完成使命而來的人,眼神里多了一番焰火般的急切搜索……
更是她,讓一位受其目光送別的出征者,突然有了一份幸福的豪邁、一種驚人的戰(zhàn)斗力、一股暗暗抱定的決心:一定把勝利帶回!即使不能親自帶回,也要托別人捎給她……讓她驕傲,或者懷念。
她安靜的存在,對粗獷的生命來說,是一種奇妙的從感官到精神的撫慰,一股麝香般的溫暖,一次芬芳與甘甜之飲……既形而上,又形而下。
她是大家的女神,“喀秋莎”女神!
一天黎明,不幸發(fā)生了——
當3個德軍俘虜被押進隱蔽所時,“我突然看見,她,無線電報務員韋羅奇卡,慢慢地,被嚇呆似的,一只手扶著炮彈箱,從電臺旁站起”。當其中一個獻媚著沖她笑時,“她的臉猛一哆嗦,接著,她面色蒼白,咬著嘴唇走向那個俘虜,仿佛在半昏迷的狀態(tài)中,她側身解開了腰間那支‘瓦爾特手槍的小皮套”。
一聲悶響,慘叫,倒下。
“她全身顫抖……雙手掐住喉嚨,恨不得把自己掐死,歇斯底里地哭著,抽搐著,喊叫著,在地上打起滾來。”她清楚地認得他——一個侵略者,該死的!一個該被毫不猶豫詛咒的人。而作為俘虜,一個無法再對別人構成傷害的人,他卻是陌生的。現(xiàn)在,這個陌生人遭到了襲擊,即將死掉。
她驟然變了。溫柔變成了粗野,恬靜變成了狂暴,小溪發(fā)起了洪水……那槍聲無情地洗劫了她的美,驚飛了她身上的某種氣質,也嚇傻了所有對她暗戀和憧憬的人,仿佛瓷瓶褪去了最珍貴的光芒,淪為色澤暗淡的糙坯……
大家痛心地看到:一盞曾多么明澈的燈,正在被體內的濃煙吞噬,像一只發(fā)瘋的動物在自我肉搏。這絕非戰(zhàn)斗,而是撕咬,是發(fā)泄,是報復。
她成了一個病人,讓人憐憫的病人。她甚至有了一副敵人的模樣——那種兇悍的模樣。
“此時此刻,這位苗條的、藍眼睛的姑娘在我們面前完全成了另一副樣子,這副樣子無情地破壞了她以往的一種東西……從此,我們對她共同懷有的少年之戀,被一種嫌惡的憐憫情緒代替了?!?/p>
憤怒,像一股毒素,會頃刻間改變一個女人的儀容,會將光潔的臉孔擰出皺紋,讓安然的額頭失去端莊。
她不再是一個完美的女人,不再是一名戰(zhàn)士——戰(zhàn)士是不會向一個手無寸鐵的人開槍的。她破壞了子彈的紀律,背叛了武器的純潔性?,F(xiàn)在,她只剩下了一個身份:復仇者。
即使有再深刻的緣由,也已無濟于事。
“誰都不知道,1942年部隊在哈爾科夫附近被敵人包圍的時候,她曾被俘,4個德國兵強奸了她,粗暴地凌辱了她,然后侮辱性地給予她自由?!?/p>
“她出于仇恨和復仇之心,確信自己的行為是正義的,可是我們,在那場神圣的戰(zhàn)爭中問心無愧地拼殺過來的人,卻不能原諒她。因為她向那個德國人開的一槍,擊斃了自己的天真、柔弱、溫情和純潔,而我們當時所需要的,正是這種理想的女性氣質?!?/p>
理想的女性氣質?
細膩、溫潤、母性、單純、寧靜、無辜、柔軟……這是士兵邦達列夫的全部答案?
我想,不僅僅是這些。這些僅是一種天然性征,一種“哺乳氣質”,一種由生理煥發(fā)出的美德。這是日常和通俗意義上的氣質,而非戰(zhàn)爭環(huán)境中的理想氣質。
1999年,我翻開詩人葉夫圖什科的一本書《提前撰寫的自傳》,里面關于婦女的一件事突然喚醒了“我”——
“1944年,母親和我回到莫斯科。在那里,我才第一次有機會看到敵人。如果沒記錯的話,那是25000名德國俘虜排成的一長列,通過首都的街道。
“俄羅斯婦女做著繁重的活兒,手都變了樣,嘴唇上沒有血色,瘦削的肩膀承擔了戰(zhàn)爭的主要負擔。這些德國人,很可能對她們每一個人都作下了孽,奪走了她們的父親、丈夫、兄弟、兒子。婦女朝俘虜隊伍走來的方向怒目而視……走來的德國兵又瘦又臟,滿臉胡子,頭上纏著沾血的繃帶,有的拄著拐杖,有的靠在同伴肩上,都低垂著頭。街上,死一般靜,只聽到鞋子和拐杖緩緩擦過路面的聲音。
“我看到一個穿俄式長靴的女人,用手拍了一下民兵的肩頭說:‘讓我過去。
“這女人聲音里含有點什么似的,民兵當命令一般讓她過去了。她走進行列,從上衣袋里拿出一塊用手帕仔細包好的黑面包,遞給一個疲憊不堪的俘虜……這一下,其他女人都學她的樣子,把面包、香煙擲給德國兵。
“他們不再是敵人,已經(jīng)是人了。”
人——誕生了。
她似乎在對那個滿臉胡楂的男子說:活下去,永遠不要再殺人!
我突然明白了那些俄羅斯婦女心底的理由:比勝利更寶貴的,是和平!把一個敵人變成“人”,比打敗一萬個敵人更重要!
我猛然醒悟:和平,“和平氣質”,不正是最美麗的女性氣質嗎?
其實,無論寧靜、柔軟、母性、善良、慷慨,還是“無辜氣質”“哺乳氣質”……它們都有一個更飽滿、更貼切的名字:和平。
比拼殺更耀眼的,是溫存;比血腥更有力的,是芬芳。
顯然,士兵邦達列夫所幻想的,正是這個。戰(zhàn)爭中最優(yōu)雅的女性氣質、最寶貴的雌性氣息,正是那種避開炮火磨損和仇恨侵蝕、不受血氣浸泡而完好保留下來的人性芬芳——天然的“和平氣質”!無數(shù)男人英勇殺敵以致血流成河要換取的正是它。
保衛(wèi)女人,更要保衛(wèi)她們的“和平氣質”。沒有比看到女性身上的和平芳香不被改變更令戰(zhàn)士為之鼓舞和欣慰的了。
這比殺死100個敵人更像戰(zhàn)士的成就。
而對女人自己來說,保衛(wèi)身上的“和平氣質”,比親手扣動扳機更偉大。
(心如摘自書海出版社《精神明亮的人》一書,圖選自山東畫報出版社《英國版畫集》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