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

不久前，一到維也納就被那里的朋友問道：“是你們要在南方原樣復制我們的世界文化遺產(chǎn)哈爾施塔特嗎？”

我聽了一怔。此次到奧地利之前，我在芬蘭講學，全然不知此事。然而這些年在國內(nèi)，對奇聞怪事已是見多不怪，各種非文化或反文化的“文化創(chuàng)意”不斷“驚爆”出來。其實，驚爆是一種市場手段。一爆驚人，把人抓住，商機也就有了。對于這種一時摸不著頭腦的事，我只能笑笑，說一句“你是從哪兒聽來的？訛傳吧”，想搪塞過去。

不料人家抓著不放，說是這里的電視臺正式播報的，還有各種人物出來加以評點。

我更感興趣的問題則是：文化遺產(chǎn)能否復制？于是我拉著朋友往位于特勞思湖邊的被稱做“世界上最美的湖畔小鎮(zhèn)”的哈爾施塔特跑了一趟，想看個究竟。

這地方的確很美。波浪般起伏不已的阿爾卑斯山，在奧地利中部創(chuàng)造出一片山重水復、如詩如畫的風景。七十多個大大小小的湖泊，明鏡般靜靜地臥在山野深處。奧地利人稱這片天賜的風景為“湖區(qū)”。前些年我應薩爾茨堡之邀，為他們寫一本書，曾到湖區(qū)來過一次。那次印象中湖區(qū)就是一個童話世界。鋪滿綠茵的山巒，透明的溪流，五彩繽紛的花谷，隨處或立或臥的肥碩的牛，還有山民特有的兩層坡頂?shù)哪痉孔印欢o我印象最深的還是這里的山民對我說的一句話：“我們最愛的是大自然，然后才是上帝。”

為此，他們身居其中的山水樹木全是原生的，又是被精心護理著的。你找不到一點荒蕪的跡象，卻也沒有刻意的人為的痕跡。他們崇尚大自然原本的生命形態(tài)。更神奇的是，這些湖里的水是可以直接飲用的。經(jīng)過至少數(shù)十年的努力，他們圍繞所有湖建立了一套高標準的凈水系統(tǒng)，不能飲用的水決不放進湖中——這些我們能復制嗎？

進一步說，這里的人們幾乎都是唯美的。所有的房屋院墻、門洞、陽臺、窗臺，都被房主用自己喜愛的鮮花裝飾起來。它們像是被精心打扮的女人。世上的女人都是最會打扮自己的。可能她們會嫌某個樓角缺點什么，有點寂寞，就會把一盆垂著小紫花的綠藤柔情脈脈地吊在那里；可能她們覺得院內(nèi)小徑上的落花太美了，不忍掃去，便讓一把竹帚閑倚墻邊，任由地上落紅一片。對于哈爾施塔特來說，小鎮(zhèn)的美不是用行政和資本“打造”出來的，而是這里百姓的一種唯美生命氣質(zhì)的自由自在的散發(fā)——人們唯美的天性也能復制嗎？

哈爾施塔特很小，總共才有八百多人。由于地少，道路狹窄，房子不多，一代代人故去，無地可葬，所以只埋十年，便將尸骨挖出來，在頭蓋骨上畫上花兒，寫上逝去的年代，放在教堂的一個石室中。這漸漸形成了一個天下罕見的風俗奇觀。鎮(zhèn)里的房屋全是依山而筑，高低錯落，而且一樓一式，彼此不同，其形態(tài)、材質(zhì)、色彩，全都聽憑房主的性情。有的房子看似簡單，甚至沒什么裝飾性的細節(jié)，卻恰恰彰顯了主人所追求的一種簡樸與單純。相互迥異，更顯豐盈，這正是這個小鎮(zhèn)特有的生活情致——這情致、這習俗又怎樣復制？

可是沒有上述獨特的習俗和唯美的情懷，還有哈爾施塔特嗎？

“哈爾施塔特”這個詞與鐵器相關(guān)，歐洲第一個鐵器時代就以“哈爾施塔特”命名。它對于歐洲文明劃時代的進步具有標志性意義，恐怕這正是它被確定為世界文化遺產(chǎn)的深層原因之一。當然，比鐵器時代更早的歷史還與凱爾特人留在這里的墓穴有關(guān)。早期人類在這里活動，都與這座小鎮(zhèn)儲藏極豐富的山鹽有關(guān)。

數(shù)千年的歷史使哈爾施塔特成為歐洲最古老的小鎮(zhèn)之一，也頗使鎮(zhèn)上的人引以為豪。他們把不少珍貴的歷史遺存都精心地放進鎮(zhèn)中心一座設(shè)施現(xiàn)代化的博物館中。這博物館叫做“時光回憶”。

這些，尤其是歷史，就更沒法復制了。

鐵器和鹽一直是小鎮(zhèn)上人們傳統(tǒng)手工藝品的資源。鎮(zhèn)內(nèi)小街上最引人入勝的小店，大都琳瑯滿目地擺著此地藝人用鐵材料制作的藝術(shù)性很強的生活用品或裝飾性的小擺件，充滿質(zhì)樸的地域趣味。還有一種此地土法燒制的彩色玻璃瓶，里邊裝著當?shù)鼐频募汒}。這已是鎮(zhèn)上最具標志性的旅游紀念品了。鹽白似雪，瓶子光而不平，卻五光十色，別具風味。這些鄉(xiāng)土的味道誰能復制？

再有，在鎮(zhèn)內(nèi)街上偶爾還會碰上一兩個身穿民族服裝的當?shù)厝?。阿爾卑斯山的山民，女人穿束腰長裙，男子穿鹿皮短褲，與這里的山水有種協(xié)調(diào)的美。但他們不像中國的旅游景點，民族服裝多成了吸引游人的一種道具。這里的百姓只有逢節(jié)日或貴客光臨，才穿上民族服裝，如同穿上禮服，以表示對客人的尊重。故而，一碰見這樣的日子，本地的色彩就活了起來。

既然古鎮(zhèn)的精神、氣質(zhì)、歷史、風俗、生活氣息、審美情趣是一種生命，都無法復制，看來能復制的只有那些冷冰冰的建筑空殼了。然而建筑上的歷史感——歷史感也是生命感——也還是不能復制。那么，哈爾施塔特還擔心什么呢？

在我剛剛驅(qū)車到哈爾施塔特時，在鎮(zhèn)口的湖邊草地上，遇到該鎮(zhèn)的鎮(zhèn)長舒爾茨。那里正在舉行此地一條洲際公路的百年紀念活動。我的朋友把我介紹給他，我便把帶在身上的我寫的《薩爾茨堡手記》送給他。他很高興，請我在書上簽名。他很客氣，但我分明覺得這只是一種禮節(jié)性的保持距離的客氣。

我心里明白，當時他們正因中國人要復制他們的古鎮(zhèn)而議論紛紛，顯然他不明白我的來意。

待我走出哈爾施塔特，到了鎮(zhèn)口，我很想再碰到舒爾茨，但那里的活動已經(jīng)結(jié)束，人已不見。我真想告訴他：你可別叫“復制”這個詞兒鬧昏了，這些年中國不少地方都在仿古、重建、復制，什么唐代宮殿、明代城墻、清代大街，甚至還要重建圓明園，而做這種事時，誰也不會對文化認真。我們自己的古鎮(zhèn)還說拆就拆呢，誰會拿你們的古鎮(zhèn)當回事。我想說，別急，哈爾施塔特，這不過是一場商業(yè)游戲罷了。

（李憲摘自《今晚報》2011年7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