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林
富貴是倘來之物,得之速者,失之也迅,但趨之若鶩的人不在少數(shù)。原本貧窮的金玉滿堂,原本卑賤的飛黃騰達,新富新貴一洗前“羞”,大有“人生得意須盡歡”之慨。此類劇目最有看頭的地方不可錯過,他們對往昔同階層的師友親故將采取何種態(tài)度?應(yīng)該說,一闊臉就變絕對屬于大概率事件。
年輕時,貧雇農(nóng)陳涉專干修理地球的苦力活,身處社會最底層,他想出人頭地,簡直比登天還難。忽一日,陳涉對身邊的伙伴放出六字真言——茍富貴,無相忘。這話新鮮啊,大家該夸贊他講義氣才對,可是同伴們個個笑噴了眼淚。陳涉飽受同伴的奚落和嘲弄,并不沮喪,他感嘆道:“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數(shù)年后,陳涉果然一飛沖天,他首倡大義,使原本固若金湯的秦王朝從此江河日下,連續(xù)多個跌停板后,慘遭退市摘牌的結(jié)局。秦王朝的終結(jié)者固然是項羽和劉邦,但陳涉帶領(lǐng)一群誤期的戍卒“斬木為兵,揭竿為旗”,開宗立派,才是關(guān)鍵之關(guān)鍵。陳涉改名陳勝后,由泥腿子升格為山大王。既然他說過“茍富貴,無相忘”,一位記性好的老伙計便屁顛屁顛地跑來找他兌現(xiàn)諾言。這位老實巴交的農(nóng)夫想法很簡單,昔日我嘲笑過陳涉,眼下又觍著臉來攀高枝兒,確實不讓他待見,但混幾餐好酒好肉總不算過分吧?他頗費周章,總算如愿以償。富麗堂皇的宮室,儀仗整肅的排場,令老伙計大開眼界。他感嘆道:“喲嗬,陳涉真的發(fā)大財做大王了!”陳勝有機會確證自己是鴻鵠,老伙計是燕雀,也非常開心。他吩咐部下,讓老伙計在軍營中自由走動,酒肉管足管飽。老伙計畢竟沒文化,也沒頭腦,他忍不住要顯擺自己與陳勝非同一般的交情,于是把陳勝的老底子翻出來逢人就曬。這還了得!陳勝怒不可遏,若是往昔,頂多罵幾句娘,打一場架,就算兩清,可現(xiàn)在他手握生殺予奪之權(quán),只需皺一皺眉頭,老伙計的腦袋瓜立刻就不翼而飛。
陳勝殺了泥腿子老伙計,我說他是一闊臉就變,肯定會有人不認同,畢竟陳勝用好酒好肉招待了對方,怪只怪老伙計不懂游戲規(guī)則,管不住漏風(fēng)的嘴巴。兩人均有不妥的地方,應(yīng)該各打五十大板。我的看法是:老伙計出狀況,陳勝完全可以警告他一番,打發(fā)他走人,何必非要斷送他的性命?變臉而致狠切一刀,這樣做就未免太冷酷和殘暴了。
一闊臉就變,昔日的誠意變成敵意,昔日的熱臉變成冷臉,昔日的和氣變成殺氣,此“變”正如一塊渾厚的圓鐵被鍛造成一把鋒利的雙刃劍。
造化弄人,貧賤者發(fā)達,富貴者沉淪,都是世間保留劇目。每逢易代之際,一大批新富新貴齊齊登場,變臉演員準(zhǔn)定不會塌臺。
嗣父袁保慶死后,袁世凱在科場蹭蹬多年,屢試不中,他不想把一條道走到黑,于是投筆從戎。父執(zhí)吳長慶是淮軍大將,他去投靠此公無疑是首選和上選。吳長慶重情重義,樂意提攜故人之子,但他固執(zhí)地認為科舉之路方為正途,只要延請狀元張謇(字季直)這樣的名宿教導(dǎo)袁世凱,后者必成瑚璉之器。張謇學(xué)問好,眼界高,對袁世凱要求極嚴(yán),袁世凱的文卷經(jīng)常被他批評得體無完膚。久而久之,袁世凱難以應(yīng)付,頗感煎熬,于是他向張謇坦露心跡,從戎才是他的夙愿,中舉非其所求,如果張大師一定要逼他做八股文,他寧可出走。人各有志,勉強不得,于是張謇敦勸吳長慶授給袁世凱武職,使其鷹揚于軍旅。應(yīng)該說,袁世凱能夠成為清末民初的當(dāng)軸人物,張謇不無功勞。
袁世凱尊張謇為恩師,起初非常恭敬,來往書信必稱“夫子大人函丈”;他任山東巡撫后,書信中的稱呼即降格為“季直先生閣下”;他官居直隸總督后,勢焰熏天,目空一切,書信中的稱呼竟再度降格為“季直我兄”。名士張謇生性高傲,豈容袁某輕忽?他怫然且憤然,寄書作答,可謂綿里藏針:“‘大人尊稱,不敢;‘先生之稱,不必;‘我兄之稱,不像?!痹绖P捧讀來信,且愧且慚,趕緊解釋:平日書信由秘書代筆,自己疏忽失察,多有得罪,敬請海涵。此后,他稱張謇為“夫子”如故,不敢再玩任何花樣。
尊敬長輩見于稱謂,這是中國人講求的基本禮節(jié),袁世凱不斷將敬稱改低改平,實為自高自大的心理作祟,張謇心有不忿的正是這一點,而非雞腸鴨肚的計較。你袁某一闊臉就變,一闊稱呼就變,我老狀元張謇可不是吃素的,得給點教訓(xùn)讓你嘗嘗,趁早長點記性。
在現(xiàn)實社會中,有人微賤時稱某長者為師,發(fā)達后改稱某長者為兄,顯貴后直呼某長者姓名,他認為順理成章,某長者則不免覺得刺耳寒心。富貴之后仍不膨脹的人,富貴之后仍不改素言素行的人,富貴之后仍清楚自己幾斤幾兩的人,不是太多了,而是太少了。一闊臉就變,其社會成因在于勢利眼占據(jù)上風(fēng)。某人富貴了,縱然驕視慢待自己的師友親故,后者就算心里不甚舒服、不太受用,也會隱忍不發(fā),甚至還有一些賤骨頭,受罷輕忽之后仍會感到臉面光彩,到處炫耀自己與某富人某貴人的過往交情。
市場是由買賣雙方形成的,社會又何嘗不是由施虐者和受虐者共同構(gòu)成的?川劇的變臉充其量只有一百余種套路,而社會上的變臉則花樣無窮,能讓人看傻天真的眼睛。
(孟進摘自《今晚報》2011年8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