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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死之交

        2011-05-14 13:10:57聶鑫森
        讀者·校園版 2011年8期
        關(guān)鍵詞:蘇子正骨

        聶鑫森

        古城湘潭素稱藥都,全城經(jīng)營中藥的行、號、店有上百家,大街小巷到處彌漫著藥草的芬芳。城中的陶以成,世代專攻傷科,在這個行當(dāng)上,沒有人跟他爭先,那是獨一份!陶以成救死扶傷,總是特別關(guān)照那些窮苦人。那些人沒錢,就用嘴巴給他揚(yáng)名,這叫有口皆碑。因此,陶以成二十出頭的時候,名聲就如日中天,輝煌得很。

        陶以成其貌不揚(yáng),長條臉,小眼,矮鼻,身形瘦小。他的“正骨堂”就開在平政街,門臉不大,門楣上是一塊黑底金字的橫匾,上書“正骨堂”三個顏體字。兩邊掛著竹節(jié)邊的聯(lián)條:正骨以撐天地;春風(fēng)又綠江南。

        “正骨堂”右側(cè),是一所小學(xué),叫平政小學(xué)。校長蘇子山是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的。他是一個瘦高個,面白無須,著長衫,說話文雅,但治校甚嚴(yán),在師生中很有威信。

        1943年秋末的一個黃昏,身著長衫的蘇子山走進(jìn)了“正骨堂”。

        “陶先生,我蘇子山來拜訪你了。”

        陶以成轉(zhuǎn)過身子,站起來,一拱手:“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

        兩人居然毫無陌生感,仿佛是多年的故交,目光里都含著一團(tuán)熱熱的東西。

        “陶先生,感謝你下午為一個腳脫臼的學(xué)生正骨,那是個窮苦的伢子?!?/p>

        “謝什么,你蘇先生對貧苦學(xué)生不也是情有獨鐘嗎?”

        “陶先生門口的對聯(lián)寫得不錯?!?/p>

        “過獎?!?/p>

        “也許有一天,陶先生的下聯(lián)會要改一改的。改成:癡心為救河山?!?/p>

        陶以成點點頭:“也真是。日寇長驅(qū)南下,億眾奮起,我雖一介醫(yī)生,亦恨不能策馬提刀,捐軀疆場?!?/p>

        蘇子山嘆了口氣:“我也是啊,只是……身不由己,莫可奈何?!?/p>

        夜闌人靜,蘇子山方揖別而去。

        平政小學(xué)有一群京劇票友,組織了一個“國風(fēng)社”,社長便是蘇子山。蘇子山攻的是小生一路,特別鐘情于翎子生,像呂布、周瑜之屬。陶以成卻喜歡丑行,專意于方巾丑,如《群英會》中的蔣干。蘇子山知道陶以成也愛好京劇,便邀他加入了“國風(fēng)社”。

        “國風(fēng)社”在這年寒假排了一出《群英會》,蘇子山飾周瑜,陶以成飾蔣干。在城中公演了兩場,頗得佳評。尤以“軍帳飲酒”一折,最為人稱道。

        1944年初夏,日軍直逼城下,眼看著這座城是守不住了。許多機(jī)關(guān)、學(xué)校已疏散去了外地。

        蘇子山深夜來訪,一副行色匆匆的樣子。

        他說:“陶先生趕緊走吧,城是要破的了?!?/p>

        陶以成說:“我無家無室,無非一條命而已,不走。你呢?”

        蘇子山沉吟了一陣,說:“我得留下來辦事,不是——為我個人?!?/p>

        兩人相對無言。

        不久,日軍終于浩浩蕩蕩地開進(jìn)了城里。

        幾日后,陶以成店里的伙計撕了一張安民告示回來,落款是:湘潭維持地方平安臨時委員會,會長是蘇子山。

        陶以成看罷,氣得把告示撕了個粉碎,罵道:“這小子到底還是降了曹營!怪不得他不隨學(xué)校撤離,為的就是這個?!?/p>

        陶以成再也不想見蘇子山了。

        不料有一日,蘇子山被幾個偽兵抬到了“正骨堂”。蘇子山的左腿被人打折了。陶以成“哼”了一聲,心里說:做漢奸的好下場!

        蘇子山躺在擔(dān)架上,臉蠟黃蠟黃,痛出一頭的汗珠子。但眼睛卻殷切地望著陶以成,想說什么,喉結(jié)蠕動了幾下,終于沒有說。

        陶以成本是堅意不治,看了看蘇子山,又有了另外的想法。他彎下腰,仔細(xì)地捏了捏蘇子山的傷腿,便知只是膝關(guān)節(jié)脫位。捏的時候,他下手很重,痛得蘇子山閉上了眼睛。

        “蘇會長傷得不輕,從此怕是不能上臺演周瑜了。”

        “把他的雙手吊到橫杠上去!”陶以成一聲斷喝。

        偽兵嚇了一跳:“誰敢!”

        陶以成冷冷一笑:“吊上去治傷!”

        蘇子山說:“聽陶先生的?!?/p>

        蘇子山的雙手被綁到橫杠上,垂下一條軟軟的身子。

        陶以成拎起那根手杖,對蘇子山說:“這是祖?zhèn)鞯恼橇挤?,平時很少用,別人沒這個資格,但你得忍著點!”陶以成掄了掄手杖,朝蘇子山那條傷腿打去,蘇子山慘叫了一聲。

        “放下來!”

        蘇子山被放了下來,直直地立著,骨頭正好了。

        陶以成吩咐伙計倒了杯藥酒給蘇子山喝,又給蘇子山配了幾包傷藥。

        蘇子山是被偽兵攙走的。

        陶以成冷冷地目送他們走遠(yuǎn),對伙計說:“讓他做一世的跛子!”

        蘇子山的腿果然跛了。

        日軍占城一年有余。這一年城里發(fā)生不少怪事:日軍軍火倉庫突然起火,好幾個日軍軍官被暗殺,軍馬場的馬匹中毒……老百姓傳言是共產(chǎn)黨干的。

        陶以成很佩服共產(chǎn)黨。

        抗戰(zhàn)快勝利的時候,蘇子山突然在城里失蹤了。陶以成想,該不是被共產(chǎn)黨處決了?誰會饒過這個漢奸呢?

        陶以成仍做他的“正骨堂”堂主。

        失蹤了好些年的蘇子山,突然在1953年秋天回到了湘潭。蘇子山穿著中山裝,跛著一條腿,走入“正骨堂”。

        陶以成冷冷地問:“被放出來了,從局子里?”

        蘇子山突然哈哈大笑,說:“陶先生,誤會,誤會?!?/p>

        “當(dāng)會長也是誤會?”

        “是黨派我打進(jìn)敵人內(nèi)部的。燒軍火倉庫,殺日軍軍官,毒死戰(zhàn)馬,也是我指揮同志們干的。抗戰(zhàn)快勝利時,因身份暴露了,黨讓我去了延安。這次回來,是到衛(wèi)生局當(dāng)副局長。陶先生,老朋友來了,也不讓我坐。”

        陶以成轉(zhuǎn)過身來,臉上的表情極尷尬,他說:“蘇先生……蘇先生,我不知道啊?!?/p>

        蘇子山說:“別說你不知道,全城也只幾個人知道!”

        “唉,你的腿……”

        “別說了,別說了。我來是想請你加入京劇票友社,你的方巾丑不能糟蹋了。”

        陶以成的眼里噙滿了淚水。

        蘇子山又說:“你在傷科醫(yī)院,醫(yī)德醫(yī)術(shù)都讓人稱道,好多人向衛(wèi)生局寫信表揚(yáng)你哩?!?/p>

        陶以成突然孩子似的哭了起來。

        蘇子山走過去,拍拍陶以成的肩,然后默默地走了。

        1957年“反右”前夕,蘇子山到傷科醫(yī)院檢查工作,順便到診室看望陶以成。那天沒有病人,陶以成正伏案寫一張大字報,題目是“院長不能滿足于當(dāng)外行”。

        蘇子山瞅了瞅門外,低聲說:“不能貼出去,毀了!”

        站了一陣,蘇子山想起早幾天有人來詢問他跛腿的事,說是偶爾聽一個老人說,是陶以成故意治跛的。蘇子山對陶以成說:“你要貼大字報,我就不管了。有一件事,你可要注意。有人問你給我治腿的事,那不是你的錯,骨頭正好了,是我后來沒注意養(yǎng)護(hù)造成的。切記,切記?!?/p>

        望著蘇子山離去的背影,陶以成覺得喉頭哽哽的。

        陶以成還是被打成了右派。他想起了蘇子山的提醒,很感激,但無怨無悔,不就是說了幾句真話嗎,人活在世上,“正直”二字是少不得的。

        一夜之間,舉國上下都發(fā)了瘋,紅旗、紅袖標(biāo)、紅寶書,像一片血海,波翻浪涌。蘇子山和陶以成都被造反派揪了出來,關(guān)進(jìn)傷科醫(yī)院的一個大雜屋,門外掛著橫幅:牛鬼蛇神。

        “以成,就為這條腿,今生今世我們是難解難分了?!?/p>

        “這是我們的福氣,親兄弟也沒這樣親熱,正如《群英會》中周公瑾和蔣子翼那兩句念白:江上思良友,軍中會故知。”

        他們說這話的時候,已到了1970年。在醫(yī)衛(wèi)系統(tǒng)的農(nóng)場里,在湘江下游一個河灣邊,初夏的夕光閃爍在他們古銅色的臉上。

        人世間的事,不就是一種緣分嗎?從他們在“正骨堂”后花園初次訂交,一晃27年過去了。他們既珍惜這友情,又彼此懷著深深的內(nèi)疚。

        陶以成深悔在一種義憤中,將蘇子山治成了一個跛子,當(dāng)年那掄起的手杖,只要再略添加一點氣力,不就可以把骨頭正得絲毫不差?而蘇子山卻心痛由于自己的歷史暫時審查不清,將陶以成陷了進(jìn)來,使他難以解脫。

        一排茅草房立在一個小池塘邊,陶以成和蘇子山合住一小間。勞動時兩人共一副抬杠,抬杠上掛著一個夾石頭的鐵夾子,一塊石頭百斤以上。對于腿跛且年衰的蘇子山來說,做這種笨重的體力活,無異于一種折磨。

        前兩天,陶以成走后,蘇子山走前,鐵夾子被陶以成偷偷往后挪,以減輕蘇子山肩上的負(fù)擔(dān)。到今天抬石頭時,蘇子山主動要走后面,讓陶以成走前,而且特意把鐵夾子往后移,上坡時,石頭幾乎碰到蘇子山的膝蓋。蘇子山想:這是應(yīng)該的,前兩天以成受累了,我不能老是占便宜。

        上午10點,太陽火辣辣的,他們的短衣短褲都幾乎濕透。上坡,正當(dāng)石頭碰著蘇子山左腿膝部的那一瞬,陶以成突然腳下一滑,跌倒了,石頭狠狠地砸在蘇子山的膝關(guān)節(jié)上,蘇子山一聲痛叫。

        陶以成彎下腰,小心地在蘇子山的傷腿上摸了摸,對背槍的漢子說:“粉碎性骨折!”

        背槍的漢子吼道:“活該!陶以成,你把他背回去,處理一下傷口。其余的,干活!”

        陶以成飛快地背起呻吟著的蘇子山,回到那茅草房。

        他噙著淚說:“子山兄,忍著點,有我,不出3個月,我要還你一條好腿。”

        陶以成認(rèn)認(rèn)真真地為蘇子山的傷腿正骨、接骨,他的手指仿佛長了眼睛,連每一塊游移開的小小的碎骨都讓其回歸原位。然后,從那口舊樟木箱里,尋出杉皮夾板、綁帶,以及一些已成粉狀的藥末。

        他把藥末塞到嘴里,細(xì)細(xì)地嚼,嚼得嘴角流出黃黃的汁水,那種苦辣之味,來得如此強(qiáng)烈,使他直想嘔吐。嚼熟一把藥末,敷到傷口上;再嚼,再敷,直到敷滿整個受傷的部位。然后上夾板,纏綁帶。

        蘇子山感動地說:“以成,又麻煩你了。”

        “是老天給我一個機(jī)會,讓你這條跛腿正過來??上В沂稚先鄙偎幬?,要不,用不了多少日子的?!?/p>

        陶以成還得去勞動,這是命令。他上工之前,便給蘇子山打好飯菜,備好茶水。還特意交代,要少喝水,要讓大小便訓(xùn)練出一個規(guī)律來,即在中午和晚上,他那時回來了,可以照料,千萬不要亂動,不要讓骨頭在復(fù)位時產(chǎn)生振動。

        陶以成隔三差五被找去談話,要他劃清界限,爭取寬大,決不能再犯從前的錯誤——精心治療一個漢奸的傷。

        一晃3個月過去了,蘇子山站起來了,而且站得直直的。

        有一天深夜,陶以成突然被幾個漢子從床上拖起來,用繩子捆了個結(jié)實。

        陶以成仰天大笑,對蘇子山說:“子山兄,你多保重,我陶以成再無什么遺憾了!”說畢,大步朝門外走去。走到門口,又說了一句:“正骨堂堂主陶以成就此告別!”

        陶以成再沒有回到農(nóng)場來,在一次次的批斗中他被折磨死。噩耗傳來,蘇子山哭得死去活來。

        蘇子山已垂垂老矣。歲月已還他清白,還陶以成清白。

        他平時再不哼唱京劇,但每年清明,他執(zhí)意讓老伴和孩子陪他到公墓去祭奠陶以成,水酒、果品、香茶,虔誠地擺在墓碑前,默哀良久。然后便情不自禁地低聲吟唱《群英會》里的段子。他看見陶以成扮演的蔣干正走了過來,便忙迎上去。

        “有請蔣先生。啊,子翼兄!”

        (冬子摘自《山東文學(xué)》,本刊有刪節(jié),李 晨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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