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生
很老的一片圍墻。墻體已有坍塌,墻面斑駁陸離,幾根烏黑的木梁橫七豎八地殘留在上面。冬天,常有貓或狗趴在上面曬太陽,被人驚醒了,躬躬腰,倏地躥下去,墻上的土坷垃便掉下來。
墻是九爺家的,確切地說,這是他家的房墻,原先這里曾經(jīng)是他們家的三間瓦房,后來房老了,九爺家就在另一塊地方蓋起了新房,老宅院便被荒廢了,再后來風(fēng)侵雨蝕房頂也塌了,就剩下了這幾堵破墻。
昨天,兒子又來和他商量蓋房子的事。九爺?shù)膬鹤幼鲑I賣掙了大錢,在縣城置下了好幾處房產(chǎn),但戀著老家的山水,還想著在村里再蓋處樓房??墒撬麄円延袃摄菡樱瓷霞壵卟荒茉偕暾堈亓?。兒子就想鏟掉老院的這些殘垣斷壁,在上面起幢二層小樓。本來是好事,但九爺就是不同意,九爺不同意的原因是他舍不得其中的一堵墻。
因為那堵墻上寫著一行字。
不錯,那其中的一堵墻上,確實寫著一行字,只是字的顏色已經(jīng)褪色,有的字跡因為墻的破損只剩下偏旁部首,但仍能讓人讀懂,那是八個黑色的大字: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九爺記得,那時候他剛六七歲,那個比他高半頭的在他家養(yǎng)傷的八路小哥哥,在他的仰視中一筆一畫地在房墻上寫這些字的情景。
九爺還記得,鬼子包圍他們村后,要老百姓交出八路傷員,那個八路小哥哥怕連累老百姓挺身而出被鬼子用刺刀活活挑死的情景。
九爺說,那是八路的宣傳墻,那些字里有小八路的魂哩!
兒子是個孝子,不敢擰著爹。想了好久,就想出個把那墻整體搬遷的想法,但一細(xì)想還是不妥,這么一堵破墻,怎經(jīng)得起瓦刀鐵锨的折騰?兒子腦瓜活絡(luò),不幾天就又想了個鮮招兒——把那堵寫著標(biāo)語的墻蓋在房里面。
兒子對九爺說:“現(xiàn)在時興懷舊,您看人家一些酒店,服務(wù)員的工作服就仿老紅軍的衣裳——穿灰軍裝戴八角帽、紅領(lǐng)章紅帽徽,惹得顧客盈門。咱這土墻說不定就是漂亮的裝飾品。這樣,那標(biāo)語就風(fēng)吹不著雨淋不著了,能保萬年牢?!?/p>
九爺聽得兩眼放光。
不出幾個月,樓房蓋了起來,那堵“八路墻”果真被蓋在了房里,經(jīng)過精心修繕,被巧妙地做成了“電視墻”。兒子還買來望遠(yuǎn)鏡、水壺等仿軍品掛在墻上,就有了戰(zhàn)爭效果。
不過有一天來了一個客人,指著那墻說:“做得真好,跟真的一樣?!本艩斠宦牫泽@不小,忙說:“就是真的,不是做出來的?!笨腿诵α?,拿起那個仿制的望遠(yuǎn)鏡說:“大爺真逗,這個也是軍隊用的真家伙么?”
那夜,九爺沒睡好,大早起來對兒子說:“怎么會這樣?真的成了假的,咱的墻不能受那假玩意連累!咱得找些真貨?!?/p>
兒子說:“爹,干嘛那么認(rèn)真?”
九爺說:“得認(rèn)真,不然咱對不起犧牲的小八路?!?/p>
其實,兒子當(dāng)時出此鮮招,只是緩兵之計,單等哪天老爹歸天,再把墻拆掉。不過現(xiàn)在見老爹一臉天真,只得點(diǎn)頭。
九爺一整天望著那些水壺和望遠(yuǎn)鏡,越看心里越別扭,最后就把它們一件一件取了下來。
九爺開始打聽?wèi)?zhàn)爭遺物,見到上了年紀(jì)的人就問:“你們家有日本兵的東西沒?有八路軍的東西沒?”九爺他們村是革命老區(qū),戰(zhàn)爭遺留物不少,當(dāng)天便在本村找到了半截八路軍的武裝帶。九爺很高興,回家便掛在了墻上。兒子為哄老爹高興,用五百塊錢買回一個日本鋼盔,一并掛在了墻上。不比不知道,這真東西掛上去,效果果真就不一樣,那墻仿佛有了魂魄。爺倆一高興就喝了些酒。爺倆商定,兒子在城里尋,老爹在村里找,多收些東西,把那墻弄得更“豐富”些。
九爺繼續(xù)滿村尋,接著就跑到鄰村,又搜羅到一些東西,比如日本飯盒、指揮刀、地圖、彈藥箱,八路軍的雞毛信、報廢的小甜瓜手榴彈、《支那事變畫報》……那面墻也就越發(fā)琳瑯滿目起來。
望著那么多好東西還有老爹興奮的目光,兒子腦子一拐彎,忽然改變了原來那個想法,忽發(fā)奇想,說咱們不如辦個抗日戰(zhàn)爭紀(jì)念館吧,咱也讓人參觀,給您找個樂子。九爺沒想到這一層,更沒想到兒子覺悟會那么高,連喊幾個好。兒子的想法得到爹認(rèn)同,也很高興,說這點(diǎn)東西還是不夠,咱接著找,遇到好東西就花錢買回來。九爺精神抖擻,每天斜挎水壺,背上口袋,打上綁腿,活脫脫一個老八路,繼續(xù)開始了他熱火朝天的尋寶之旅……
那天,九爺聽人說三十里外的楊村有戶人家挖出了一把日本指揮刀,大喜過望,揣上一千塊錢就奔楊莊去了。
可是到了那戶人家,九爺才知道有買家比他先到了。來的是兩個日本中年男子,一胖一瘦。九爺進(jìn)門的時候,倆人正托著那把刀,邊端詳邊喊“呦西”。當(dāng)九爺?shù)弥I主是日本人時,急了,把主人扯到一邊說:“這刀我買。”主人向他張開了手。這時,兩個日本人看出九爺?shù)膩硪猓肿友杆購陌锾统龊窈褚化B鈔票。九爺也立馬把懷里的一千塊錢掏出來。主人望望九爺那薄薄的一疊鈔票,又望望日本人手中那厚厚的一疊,表情顯得很復(fù)雜。九爺歇斯底里地喊道:“給我留著,錢先欠著?!敝魅藬傞_手,說:“我就要不動窩的錢?!蹦莾蓚€日本人一聽,立即放下錢,就要拿刀。這時,九爺眼里似要噴出火來,他一把抓住主人的衣領(lǐng),指指兩個日本人,惡惡地說:“這東西都沒了,誰還會承認(rèn)小鬼子糟踐過咱中國?”旋即撲通一聲,九爺竟給年輕的主人跪下了。主人怔了片刻,望著九爺一頭白發(fā),怒然喊一聲:“折殺我了!”一把扯過刀,也撲通朝著九爺跪下了,雙手捧著那刀遞給九爺。兩個日本人望著眼前的一切,呆了……
很快,九爺?shù)目谷諔?zhàn)爭紀(jì)念館開館了。
選自《短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