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

多少年過去了，我一直在懷念著一個名叫宮丙的人，盡管他只是一個十分卑微的秦國小卒。

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田野里卻闃無一人。我是到我家的黍地里拔草去的。那年我才十五歲，假若力氣再稍微大點，我不是進北山上工地去修馳道，就是被抓到軍隊打仗去了。但那天，我卻被我的孤影踩出的足音驚得心驚肉跳。真日怪，宮丙和羅敷怎么不見了？這兩個狗日的……此時，我的心已早被那兩個狗男女整日里的眉來眼去和我所猜不透的那些嬉笑的含義啃咬得難以忍受……但此時，我擔心的絕不是因此而連坐，不是。

不錯，我們?nèi)业牡嘏舷噜?，羅敷家的地在中間。我們住的次序也一樣。羅敷家地里種的是桑樹；她家養(yǎng)蠶。宮丙家種粟和菽。宮丙要不是因為在攻打楚國的戰(zhàn)場上受了傷，成了瘸子，這陣會待在村里？羅敷的男人，則沒那么幸運，死了。很長一段時間，田地里就只剩下我們?nèi)齻€人勞作的身影。偶爾誰一句玩笑，空氣都會一陣顫動。慢慢地，便有一陣陣細微的腳步聲經(jīng)常像個貓似的在田野上回蕩……也難怪，一個女人家，什么事不需要幫忙，所以宮丙便常去桑林干點重活……有時，我以為他是去歇息或吃飯，但冷不丁卻突然從桑林深處傳出了他的一陣歡笑。他們究竟在干什么呢？真是的，他們在不在關我屁事，我為什么要心煩意亂？

但我的心里怎么也放不下。“他們在干什么”那個謎底對我簡直就像一塊骨頭對狗那樣關系重大。我是不是瘋了？在我把整塊地都搜尋了一遍后，我終于在一個小窯洞前找到了正在穿衣的他們。不過，使他們驚訝的不是突然出現(xiàn)的我，而是站在我身后的另一個人──里正。原來里正是給我們派活來了。里正說阿房宮的建設正進入關鍵階段，工地上人手不夠……宮丙沒聽完就說：我腿瘸。里正說你狗日的蒜還沒裝夠？你哄誰？

至此我才明白，許多次，為什么我在桑林里連個抱著女人跑的瘸子都攆不上。沒辦法，我便和宮丙來到阿房宮工地。我們的活兒就是運土筑高臺。大冬天，冷倒不冷，我挑擔，他推車，都跑得渾身汗豆淌。就是餓，一天只喝兩碗粟黍湯，根本撐不到天黑……但我們的腳步還沒慢下來，監(jiān)工的皮鞭卻早落了下來。好在，有弟兄們相互照應著，他們也不敢太黑了。知道嘛，羅敷還來過兩次。偷偷摸摸的，我給他們放的風，宮丙裝作解手，也不知在一個壕溝里干什么，吭吭哧哧好半天，宮丙最后還給了我一塊狗肉說：吃，是羅敷帶來的。她說：日子沒法過了，沒有吃的，她就把狗殺了……還說村里已經(jīng)餓死了不少人了。

開春的一天早晨，一個軍官突然來了。他說：從現(xiàn)在起，你們都成了一名軍人，跟我平叛去。我們便放下推車和挑擔，拿起盾和戈，開到前線去了。對我們而言，當軍人似乎比做徭役還好點，最起碼，有飽飯吃，而且還自在點。說到戰(zhàn)場，那的確是個玩命的地方，但我們要消滅的那些人，說到底都是些和我們一樣的饑民，前世無怨，今世無仇，我們何故要取人家性命？但情況很快就有了變化。第一天戰(zhàn)斗，我們就死了兩個兄弟。第二天第三天……眼看著和我們一起做工的兄弟一個個倒下，我的心都快碎了。我哭著，不顧一切地沖殺著……突然，就有一支飛箭扎在了我的胸口。我倒下了。當我睜開眼的時候，才看見宮丙正把我緊緊地抱在懷里。宮丙突然流下兩股淚說：兄弟，有什么話就對哥說吧。我笑笑，突然有點不好意思說：哥，你和羅敷姐……經(jīng)常在干什么呢？宮丙又流下淚來，說：兄弟，你可要堅持住，等咱回了家，哥一定幫你把羅敷的妹妹娶回家……但這時，我已經(jīng)咽了氣，死在了宮丙懷里。

宮丙慢慢把我放下。宮丙的眼睛突然紅了。我從沒見宮丙有過如此可怕的表情。他簡直變成一架十分靈巧的殺人機器了。但殺到一個仍在喘息的叛匪面前，他的手卻突然僵住了。并不僅僅因為她是個女的，他猛然從什么地方聽到一陣陣微弱的呼喚聲：宮丙──??！是羅敷！他一下子把她抱在懷里說：你怎么會在這里？她咧咧慘白的唇說：我們解救你們來了……說著已暈厥過去……醒來，只一遍遍懇求宮丙說：哥，快補我一刀，求你了……宮丙哭著緊緊地摟住了她的腰，就慢慢把一把刀插了進去。她一直幸福地笑著……

我們都立了功。后來我們就被人燒制成陶俑去做了守護神了……就在我們被人填埋的一霎，宮丙突然一個激靈清醒了過來，一把將我推出陵墓之外說：快去找羅敷妹妹去……

多少年后，我才又見到了他──那個著名的跪射俑──宮丙，在那一霎，我們哭著抱在了一起。

選自《百花園·小小說原創(chuàng)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