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梓

一、團(tuán)個男朋友

自從和前男友江鎮(zhèn)明分手，我每天都無聊到了極點。除了瘋狂團(tuán)購各種東西，就是寫團(tuán)購鬼故事。鬼故事的主人公名叫施東城，是個有著英俊面孔的惡魔。每次團(tuán)購，他都會幽靈般跟定某個女孩，然后將其變成他實施殘忍的盛宴。

周末，我百無聊賴中又去逛團(tuán)購網(wǎng)站，當(dāng)看到“團(tuán)個男盆友”時，我的目光一下子定格了。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刷了支付寶，填了資料，將自己交了出去。這年頭，瞎貓還能碰上死耗子呢，何況我一戴眼鏡的高齡女大學(xué)生？遇到個白馬王子也未可知啊！

一周后，我穿著最昂貴的那套連衣裙去參加了團(tuán)購。想不到，團(tuán)購現(xiàn)場居然有上千號人，比趕集還熱鬧。我茫然四顧，越看心里越失望。來團(tuán)購的男人不是矮冬瓜就是悶土豆，還有油頭粉面不用化妝就可以唱旦角的。在人群中呆愣片刻，我的失望變成了絕望。敢情這些人全都跟我一樣，是挑剩下的！

我怏怏然地準(zhǔn)備打道回府，可就在這時，身后響起一個男人溫和的聲音：“你好，這么快就走？”

我回過頭，一個高瘦的男人站在我面前，雖然稱不上英俊偉岸，但也絕對一臉陽光?？此臉幼?，我有點兒眼熟。只見他落落大方地朝我伸出手：“我叫施東城，你是九月吧？”

我一下子呆住了。施東城，這不正是我鬼故事中的主人公？而九月，是我寫鬼故事時用的網(wǎng)名。這個名字，連我最要好的閨蜜都不知道，這個施東城又是如何知曉的呢？

“那邊有個空的卡座，我們過去坐一下好嗎？”施東城問。

他的樣子彬彬有禮，絕對紳士。我像喝了迷魂湯一樣，跟著他走了過去?，F(xiàn)在，我終于知道他為什么眼熟了，因為，他的樣子有幾分像江鎮(zhèn)明！而我鬼故事里的主人公，最初就是按照江鎮(zhèn)明的樣子勾勒的！這其中，是否有什么聯(lián)系？

施東城端了兩杯咖啡，把其中一杯輕輕推到我面前說：“不好意思，知道你喜歡卡布奇諾，可這兒只有雀巢，還是速溶的?！闭f罷，他沉吟了一下，又說，“團(tuán)購，都想來占便宜，卻不知道便宜都被誰占了去?！?/p>

我一口咖啡差點兒噴出來，這是我鬼故事中施東城的臺詞，他雖然是個惡魔，但絕對有思想深度。我斷定，這一定是我的某個鐵桿粉絲。也許是用黑客的方式進(jìn)入過我的電腦，從中搜取了我的某些信息罷了。

想到這兒，我抿了口咖啡，鎮(zhèn)定地看著施東城。他修長的手指轉(zhuǎn)著咖啡杯，接著說：“我知道你在判斷我的身份。你一定不相信，我就是你筆下的那個‘施東城?！?/p>

我用嘲弄的眼神看著他，半晌才說：“老兄，用這招兒泡妞好像不好使?！?/p>

施東城似乎有些生氣，語氣冷淡下來：“如果不信，你敢跟我約會嗎？”

呵呵，我笑了。如果他是我的粉絲，那就是現(xiàn)實中人，偏偏還是我想象中的人物，我一個大齡剩女，怕什么？如果他不是我的粉絲，確鑿無疑是我筆下的人物，那我就更不用怕了。我今天晚上就把他寫死，看他還能跟我開這樣的玩笑不！于是，我痛快地答應(yīng)了和施東城的約會。

那天晚上，我們?nèi)タ戳穗娪?，很難得的大片《盜夢空間》。施東城附在我耳邊說：“我也能盜走你的夢。”

我眼珠一轉(zhuǎn)：“我還能盜走你的心呢?！?/p>

打死我也不相信施東城是鬼故事中的人物，所以我不相信他知道我的夢?？伤酉聛淼脑拝s著實讓我打了個冷噤。他幽幽地說，昨晚在夢里你哭了。因為，你夢到了江鎮(zhèn)明。你不知道對他愛大過了恨還是恨大過了愛。

我驚呆了。

二、孟婆散

回到住處，我打開電腦，呆呆地看著屏幕。半晌，我報復(fù)般寫下了施東城莫名其妙頭部受傷，然后，我關(guān)上電腦上床休息?？晌覅s翻來覆去睡不著，仍然想不明白施東城怎么會知道我的夢。

天亮之后，我打電話給施東城。他的語氣有點兒陰沉：“我的頭部受傷了。本來，我今天想帶你去游樂城?！?/p>

我嗔笑。這廝裝得越來越像真的了！在電話里敷衍著他，我心念一動忽然有了主意。在鬼故事中，為了便于施東城誘騙小女生，我給他設(shè)計了一座陰森城堡，遠(yuǎn)在郊外。到了晚上，那里就會變成一片荒墓。我問他在哪兒？他說在家。于是我又問他家具體地址在哪里，他說出來故事中的地址，當(dāng)然找不到。我問去他家怎么走，他如此這般說了一通，后來似乎明白了什么，說開車過來接我。

故事里，施東城開著一輛我超喜歡的迷你寶馬車。

而就在半個小時后，當(dāng)一輛迷你紅色寶馬敞篷車停在我的樓下時，我的眼珠子都快要掉下來了。真是難以置信，莫非此施東城真的會是彼施東城？

平生第一次坐上寶馬車，我既興奮又忐忑。施東城很體貼地幫我打開車門，讓我坐穩(wěn)了。車子開得飛快，七拐八拐著駛向了郊外。我的心幾乎要提到了嗓子眼里，故事中那幢中世紀(jì)古堡真的會出現(xiàn)嗎？哥特式的尖頂樓房，碉堡一般的堅強堡壘，埋藏著無數(shù)秘密的建筑，確實存在？

事實證明，它真的存在。當(dāng)寶馬車停在如我描繪過的古堡前，我震驚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施東城根本不理會我的驚愕，一把拉起我的手，走上無窮旋轉(zhuǎn)的樓梯，進(jìn)了他的房間。我的故事中，他的房間整潔而有條理，床底放著一只又一只駭人心魄的柳條箱。

施東城去為我沏咖啡，我打量著收拾得井井有條的房間，下意識地抬起手。

床下，一排柳條筐整整齊齊。我感到自己的心都要蹦出來了，顫抖著手掀開箱蓋，下面是刮骨刀、鬼針、割皮器、電鋸、鉤子、斧頭……全是我在歐美和日本恐怖片中看到過的刑具，都聚集在了這里！我感覺到一絲絲的冷汗順著脊背淌了下來。

“九月，你的臉色不太好。”施東城走了進(jìn)來，他的手里端著一杯咖啡。

我一哆嗦，趕緊直起腰。看著他手里的咖啡，我沒伸手。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施東城帶女孩來古堡，要么沏咖啡，要么沖玫瑰花茶，但里面一定會有孟婆散。這是我翻遍古代醫(yī)書才找出的秘方，并教會了施東城精心配制。凡食過孟婆散的人，都會失去生前所有的記憶，所以不管施東城將女孩囚禁多久，她們也不會想辦法向外界求助。通常，她們活下來也會如剛初生的嬰兒。在這兒，施東城就像上帝，他是萬能的。

施東城把咖啡杯遞給我，我當(dāng)然拒絕。他兀自喝了一口，笑道：“你知道，我是個講究品位的人。這是正宗的卡布奇諾，是巴西貨。說起來我還要感謝你，不僅讓我擁有千萬資產(chǎn)，而且還有對生活細(xì)節(jié)的熱愛?！?/p>

我緩緩地走到窗邊，心頭涌出越來越多的不安和恐懼。在古堡里，我設(shè)計得沒人能逃得出去。這偌大的莊園，即使最近的鄰居也在五百米之外。而且，古堡中機關(guān)重重，而施東城又是聰明無比殘忍無比的惡魔?？晌乙琅f感到迷惑，他應(yīng)該在我的鬼故事中，怎么會突然有了現(xiàn)實版？

“如果你是我筆下的施東城，你為什么要從鬼故事中出來？你有什么打算？ ”我努力保持冷靜，問道。

施東城看著我的眼睛：“因為，我不想再受制于人！還因為，我厭倦了那些淺薄無知的女孩，我想和創(chuàng)造我的人較量一下?！?/p>

“怎么個較量法？”我說著，身子不自覺地一步步后退。

“看看你能不能從房間里逃出去。你能逃，大可以左右我的命運，如果不能，今天就是你的死期?！笔〇|城說著，目光漸漸變得陰冷可怖。

我感覺自己的腿在發(fā)軟，我想從樓梯跑下去?？晌矣浀茫以O(shè)計的樓梯有64級臺階，有好幾個女主人公就是在樓梯上被施東城拖著腳脖子拉上去的。

而且，我還知道，只要我向下跑，四周的門窗馬上會有鐵簾子閉合，古堡里會一片黑暗。這是我無數(shù)次設(shè)計過的情節(jié)！

我與施東城對視，覺得自己恐懼得快要窒息了。

“今天，輪到我來寫鬼故事。”施東城一步步走近我，冰冷的聲音像一柄利刃插進(jìn)我的耳膜。接著，他的手臂閃電般勒住我的脖子，我感覺他將什么東西塞進(jìn)我的嘴里。我的身子發(fā)軟，眼前發(fā)黑，很快就昏了過去。

三、無法醒來的噩夢

當(dāng)我醒來，看到四周一片漆黑。遠(yuǎn)處有鎖具劃動地面的聲音，格外刺耳。門被推開，燈亮了，施東城拖著一只柳條筐走到我面前。我看清了，這是我筆下的刑具房，在地下室。四周墻上掛滿了各種行刑的圖片，血腥、恐怖、令人作嘔?？謶置糠置棵攵荚谕淌晌遥宜浪赖亻]上了眼睛。

施東城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tài)俯視著我，他用左手劃了根火柴，然后點了根三五牌香煙。我之所以知道是三五牌，是因為我對這種味道再熟悉不過了。在煙霧中，我有點兒發(fā)愣，接著便脫口而出：“你，你不是施東城！”

我筆下的施東城不吸煙，他有潔癖，更厭惡煙灰掉到地毯上。施東城一愣，隨即哈哈大笑，他附在我耳邊輕聲問：“那你說，我是誰？”

我重新閉上眼睛，不愿看也不愿想，可那個人的名字還是如鬼魅般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江鎮(zhèn)明。我怎么忘了？江鎮(zhèn)明和施東城原本就是一個人！最初，施東城的一切幾乎都來源于江鎮(zhèn)明。只是，后來當(dāng)我漸漸忘掉江鎮(zhèn)明這個人，施東城才獨立出來。

但是，江鎮(zhèn)明分明已經(jīng)死了！他從28層酒店的窗口掉了下去，警方說他是吸毒后自殺。他全身的骨頭被摔成了七八十截，整個人面目全非，我曾托朋友找到法醫(yī)，拿到了他死后的詳細(xì)資料。

施東城輕笑：“你想起來了？有些東西，你應(yīng)該永遠(yuǎn)記著的。我仔細(xì)數(shù)過，你為我寫過98種刑具。今天，我要你嘗到它們的全部滋味?！闭f罷，他走出房門。很快，我聽到隔壁傳來“刷刷刷”的聲音。那是打磨砂輪的聲音，是研碎人的骨頭用的。我打了個寒戰(zhàn)，神經(jīng)幾乎都要繃斷。我該怎么辦？誰能來救救我？就在這時，我口袋里的手機震動起來。我的腦子轟地像要炸開，要是我的手能騰出來……

我努力讓自己保持鎮(zhèn)定。我創(chuàng)造的地方，我決不能死在這里！想到這兒，我的目光在四壁一寸寸游移，不放過任何角落。突然，我想了起來。在寫這間刑具房時，曾有女孩做出反抗。為了讓故事情節(jié)更具對抗性，我在墻角的暗槽設(shè)了尖利的刮刀。那本來應(yīng)該是施東城將人按到上面去實施酷刑的，女孩卻靠它割斷了手上的繩子！想到這兒，我雙腳向前移動，帶著椅子一點點蹭到墻邊。

我的手幾經(jīng)努力終于夠到了刮刀，我不顧一切地將手伸了過去。一下，又一下，鮮血從我的手腕流下來，我強忍住疼痛，不停地用力。繩子終于被鋸開，我顧不上察看手腕的傷口，迅速從口袋里拿出手機上網(wǎng)。我的心跳得如同擂鼓，可網(wǎng)速如此之慢。我?guī)缀醵寄苈牭绞〇|城停下了磨刀聲。咬咬牙，我從柳條筐里抓起一把錐子握在了手里。

終于，登錄了鬼故事網(wǎng)站。我雙手拇指飛快地移動，哆哆嗦嗦打出了幾個字：施東城死在了城堡中。

這時，門被施東城推開了。

我的右手拇指顫抖著，按下了“提交”。施東城邁著步子朝我走過來，他邊走邊用陰冷的聲音說：“你全都想起來了吧？你必須得想起來，你不能用鬼故事掩蓋一切！”說罷，他一步步走近我。

我舉起手里的錐子朝他扎去，但就在觸到他皮膚的瞬間，錐子斷了。施東城一陣狂笑：“真是個愚蠢的女人！你忘了曾有個女孩跟你一樣想逃走？你以為，我就那么放心地把一筐刑具放在你腳邊？它們都是假的！”

我絕望地閉上了眼睛。完了，我的生命將在這一刻結(jié)束。但是就在施東城手里的刀抵達(dá)我頭部時，他突然像被抽走了靈魂般，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我睜開眼，喘著粗氣從地上爬起來，拼命朝著城堡外跑去。跑出沒多遠(yuǎn)，我不知被什么絆了一下，跌倒在地。

當(dāng)我頭暈眼花地仰起頭，再定睛看時，哪里還有什么城堡？我分明是在一片亂墳堆中。借著月光，我看到了身邊的墓碑上寫著“江鎮(zhèn)明之墓”。

呆呆地坐在墓碑前，我的眼淚流了下來。

回到家，我大病了一場。很久很久，我都不再寫鬼故事。并且，我在第一時間將原來寫的所有鬼故事都鎖了帖。其實，我想鎖住的，是江鎮(zhèn)明寄居其中的靈魂。鬼故事中的人并不能跑到現(xiàn)實中來，來找我的，其實是江鎮(zhèn)明的冤靈?？墒?，我鎖得住帖子，卻鎖不住自己的潛意識，我?guī)缀趺客矶甲鲐瑝簟?/p>

這是我的報應(yīng)。江鎮(zhèn)明另結(jié)新歡跟我提出了分手，我把他約進(jìn)了酒店，我在電話里哀求，只想和他在一起待最后一晚。那一晚，我學(xué)著從古書里找來的秘方，做了“孟婆散”，我想讓他忘掉那些不愉快的記憶，最重要的是忘掉他的新歡?？上В掀派⒉⒉荒芡耆缛怂?，它只會讓人失去部分記憶，它更大的作用卻是致幻。

當(dāng)我從外面買了啤酒回來，看到喝過孟婆散的江鎮(zhèn)明站在28樓窗口，他笑著往下看。沒等我走上前，他像一只大鳥般張開雙臂飛了下去……

后來，我也吃了孟婆散，我想追隨江鎮(zhèn)明而去。但是，我很幸運，被救了下來。只是，我失去了部分記憶，忘掉了江鎮(zhèn)明的死亡以及死亡真相。不過，就像施東城所說，有些東西是永遠(yuǎn)都不應(yīng)該忘記的。比如，是我害死了江鎮(zhèn)明。

可是，我該如何贖罪呢？夜深人靜時，我一遍又一遍地拷問自己。

選自《百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