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敏
1971年初,當傳說“來任務(wù)了”的時候,上海電影譯制廠的廠長陳敘一、配音演員李梓、蘇秀等人,正在上海奉賢縣的五七干校勞動。1965年譯制完文革前最后一批外國電影之后,他們至少5年沒有正經(jīng)配戲了。
這個神秘的任務(wù),就是譯制“內(nèi)參片”。
“內(nèi)參片”,即不對外公映、只供內(nèi)部參考的影片。“內(nèi)參片”文革前就有,1965年起中斷,1970年,上海譯制片廠零星恢復(fù)了“內(nèi)參片”的譯制。據(jù)第一批參加譯制的配音演員曹雷回憶,《紅菱艷》配完送審時,引起了江青的不滿,認為質(zhì)量不合格,要譯制廠重新返工,這才迫使廠工宣隊啟用當時仍然戴著“修正主義文藝路線黑干將”的帽子、正在接受審查的原廠長陳敘一回來工作。內(nèi)參片的生產(chǎn)開始步入軌道。
多年后,蘇秀感嘆:“有這么一小群從事電影工作的人,卻在竭盡全力為那些被批判成‘封資修的作品譯制配音,而且必須盡心盡力,保證質(zhì)量,讓這些電影成為‘最好看的電影。這本身就是件極為特殊又古怪的事?!?/p>
這些“最好看”的封資修影片的經(jīng)典之作,就是1975年版的《簡·愛》。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在上海長寧區(qū)一個普通社區(qū)里,見到了為簡·愛配音的李梓。因為下雨,房間里顯得有些暗沉。81歲的李梓13年前患帕金森氏病,身體常常控制不住地顫抖,長期靠藥物維持。這些年很少跟外界接觸的她,因為是談她鐘愛的《簡·愛》,特地接受了采訪。她穿一條碎花裙子,戴珍珠項鏈,聽說要拍照,特地挪回房間梳了頭發(fā),努力地抬頭、挺直身體,讓眼神聚焦。
當記者問她,是否還記得簡·愛的那段經(jīng)典臺詞,她停下扯裙子的動作,沉默了20秒后,微微抬頭,用很快的語速,沒有絲毫遲疑停頓,脫口而出,一字不差:
“你以為我窮,不好看,就沒有感情嗎?我也會的,如果上帝賜予我財富和美貌,我一定要使你難于離開我,就像我現(xiàn)在難于離開你。上帝沒有這樣!我們的精神是同等的,就如同你跟我經(jīng)過墳?zāi)梗瑢⑼瑯拥卣驹谏系勖媲??!?/p>
陳敘一組建譯制隊伍
1975年,彩色版《簡·愛》的拷貝被送到了上譯廠。
其實,1972年,上譯廠已經(jīng)譯配了黑白版的《簡·愛》。這是1944年好萊塢拍攝的,奧遜·威爾斯扮演羅切斯特,瓊·芳登扮演簡·愛。李梓為簡·愛配音,畢克為羅切斯特配音。他聲音渾厚,適合男主角魁梧的身形。
新版《簡·愛》是英國1970年拍攝的,由扮演過巴頓將軍的喬治·斯科特飾羅切斯特,被認為是所有版本中改編得最好、藝術(shù)性和制作水準最高的一部。
“這些片子是中國電影公司從國外買來的拷貝,其中一部分讓我們譯制。因為是為無產(chǎn)階級司令部服務(wù),所以由文化部電影局專門撥款,給我們一些加工費。譯制完成后錄成拷貝,再寄給中影公司?!?975年版《簡·愛》的副導(dǎo)演、年過古稀的孫渝烽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中影公司寄來的文件袋上都不寫電影名,只寫代號。開始是A、B、C……1971年起,因為片子越來越多,字母不夠用,改用數(shù)字編號,如“滬內(nèi)×號”。
因為譯制任務(wù)重,需要大量配音演員,孫渝烽1971年被從上海演員劇團借調(diào)來,1973年正式調(diào)入上譯廠,除了配音,還給陳敘一做導(dǎo)演助理。
陳敘一的父親是洋行買辦,他從小學(xué)習(xí)英文,熟知西方文化。1946年,他放棄去美國的機會,投奔解放區(qū),加入了共產(chǎn)黨,解放后成為上海電影譯制廠的首任廠長。干了一輩子譯制片事業(yè)的陳敘一,于1992年因喉癌去世。
接到《簡·愛》的譯制任務(wù)后,陳敘一指明讓邱岳峰為羅切斯特配音。
“為什么非要邱岳峰?陳敘一說羅切斯特夜生活豐富,是煙酒嗓子,邱岳峰的嗓子非常貼近?!睂O渝烽回憶。
邱岳峰的嗓音先天條件并不好,蘇秀常常當面笑話他嗓子如破鑼,但他極擅長通過節(jié)奏、氣息的變化使聲音呈現(xiàn)出藝術(shù)的美感。
“他能把人的呼吸、氣息都配出來,咂巴嘴都有。他配音不只是念臺詞,而是通過聲音展示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各種情緒的人?!睂O渝烽說。
女主角仍然由李梓擔(dān)任。她的聲音可塑性強,經(jīng)驗豐富,主配過大量的影片,由她給簡·愛配音,幾乎沒有懸念。
蘇秀為羅切斯特的大管家菲爾法克斯太太配音。今年85歲高齡的蘇秀是上海電影譯制片廠最早的演員之一,自1957年起兼任配音導(dǎo)演。
蘇秀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當時這些內(nèi)參片都是保密的,連家人都不許透露。每一個劇本都有編號,工作結(jié)束后必須交還廠里,不能帶出廠外?!白g制的目的是什么,給誰看,我們都一概不知?!?/p>
蘇秀記得,正式開始生產(chǎn)內(nèi)參片前,廠里曾經(jīng)專門開會,傳達為什么要譯制這些封資修的“毒草”,會上還宣讀了周恩來的電報,稱譯制“是為無產(chǎn)階級司令部研究國際階級斗爭新動向時做參考”。但讓蘇秀困惑的是,像《簡·愛》這樣的片子,顯然與當時的國際國內(nèi)“階級斗爭新動向”無關(guān)啊。
廠長陳敘一對這些卻不以為意。他在意的只是,如何把每一部影片譯制好。
“這段詞是簡·愛身上最核心的精神”
上譯廠當時所在的梵皇渡路(現(xiàn)名萬航渡路)618號,是一座三層小洋樓。在一樓那個由舊車庫改建的十五六平米的狹窄放映室里,孫渝烽、李梓、邱岳峰、蘇秀等人集體觀看了影片《簡·愛》。
《簡·愛》的劇本是陳敘一自己翻譯的。內(nèi)參片沒有版權(quán),因此也沒有劇本,陳敘一全靠聽譯錄下劇本。
在工作之前看片,是陳敘一的規(guī)定,他認為影片的情緒、節(jié)奏和大致故事會給演員帶來創(chuàng)作的沖動。
李梓是第一次看到這個故事,一看就很喜歡?!昂啞鄣男愿窈塥毩詮?,羅切斯特那樣的追求她,她都沒同意,精神讓人起敬?!?/p>
有了劇本之后,下一步就是在劇本的基礎(chǔ)上打磨配音臺本。
在二樓的翻譯室里,陳敘一、孫渝烽和口型員一起,一句一句、一段一段,把劇本的書面語轉(zhuǎn)化為符合人物個性的生活語言,還必須符合口型、節(jié)奏和動作。
這一環(huán)節(jié)極為細致繁復(fù)。孫渝烽回憶,《簡·愛》的譯制一共花了10來天時間,打磨臺本就用了6天,給演員一天時間熟悉臺本,錄制5天。
讓李梓至今不忘的那段簡·愛的經(jīng)典對白,就出自陳敘一的靈感。
孫渝烽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這段臺詞翻譯出來后,他覺得已經(jīng)很好了,但陳敘一卻不滿意。“那天下午三點半,從來沒有過的,老廠長說提前下班?!?/p>
從1957年上譯廠成立,陳敘一一直是早上七點半就提前到廠,下午五點后才下班,從來沒有三點半收工的。這一次,他卻說他有點累了,提前走了。
第二天一早來上班,陳敘一一臉輕松對孫渝烽說,昨天回家洗腳,怎么都不舒服,讓他猜為什么。孫渝烽說,要么水太涼了要么水太燙了嘛。陳敘一說不是,是他洗腳沒脫襪子。
等到進翻譯室,陳敘一說昨天那段詞咱們把口型再對對,“嘩嘩”地把那段臺詞寫了出來?!拔揖椭浪隙ㄊ窍脒@段詞想了一晚上?!?/p>
后來陳敘一對孫渝烽說,這段詞是簡·愛身上最核心的精神——資產(chǎn)階級尋求個性解放、追求平等自由的精神,所以一定要說好。
“簡!簡!簡!”
配音之前,陳敘一召集演員說戲。
他對李梓的要求只有四個字:不卑不亢。“雖然‘我進過孤兒院,但在有錢人面前也要不卑不亢,這就是平等?!崩铊髡f,“可是感情也不能過。”
陳敘一對邱岳峰的要求,是把握好分寸,因為羅切斯特是一個個性行為都很復(fù)雜的人?!八侵魅?,但在簡·愛面前又不能處處都表現(xiàn)主人的身份。他愛簡,但又不好表達,他有愧。他是在花花世界里過來的,什么人都見過,但他追求的是純潔的愛情?!睂O渝烽解釋。
這一次配音十分辛苦,費嗓音,但邱岳峰非常重視這部戲。他心里高興,知道老廠長沒忘了他。
重用邱岳峰,陳敘一是需要冒風(fēng)險的。
邱岳峰的祖母是俄羅斯人,因此他有著明顯的俄羅斯族特征:深凹的眼眶、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透露出內(nèi)心的豐富與敏感。
邱岳峰自建國伊始,就被打成“歷史反革命”。據(jù)說是因為解放前,他曾跟一個國民黨軍官去郊游,去了之后才知道是抓共產(chǎn)黨。解放后他被人揭發(fā),廠里將他保下來,做“內(nèi)控對象”,留廠查看。文革時,他被發(fā)配到上譯廠的木匠車間勞動。他做得一手好活,能拿人家廢棄的邊角料做成精致的拼花五斗櫥。
陳敘一在征得工宣隊同意后,還向主管內(nèi)參片的中共上海市委書記、革委會副主任徐景賢打了報告,得到同意,邱岳峰才終于被啟用。
蘇秀回憶道:“老廠長對我們幾個老演員,說話特別刻薄,連挖苦帶諷刺,當然也是因為他把我們當他非常親近的人,但他對邱岳峰一輩子沒說過一句重話,客客氣氣的。因為邱岳峰戴了反革命帽子,我對他客氣,那全廠就沒人敢欺負他。所以邱岳峰是不幸中的萬幸,遇到他?!?/p>
邱岳峰每天一早就來上班,掃地打水,還給自己弄了個大玻璃杯,里面泡了些西洋參,用來補氣。錄音時,他下了很大的力氣,一句臺詞常常要重復(fù)三四次。
配《簡·愛》時,上海是九十月份的涼爽天氣,但邱岳峰配著配著就出汗了。他最為人稱道的,是簡出走后,羅切斯特在莊園里喊的那三聲“簡!簡!簡!”一聲比一聲凄慘絕望。
邱岳峰第一次喊時,情緒已經(jīng)非常飽滿,但陳敘一沒有說話。他坐在一邊,抖腿,聽著。
“邱就知道他不滿意。他說我再來一次,但這一次口型不太好。又來一次?!睂O渝烽回憶。
陳敘一讓他再看一遍原片,一來休息,二來找感覺。
再一次錄時,陳敘一很輕松地說,過。
孫渝烽說,在錄音棚里,陳敘一很嚴厲,話不多,但都點在節(jié)骨眼上?!氨热缢麜f,你這個情緒不對,因為你沒有‘走心;或者說,你這里缺一個氣息?!彼麖膩聿豢溲輪T“好”“棒”,他只說“過”?!斑@就表示沒有問題了,90分。”
陳敘一認為,譯制片的配音不可能十全十美,本子好70分,再加上演員配音好20分,就已經(jīng)很好了。
錄邱岳峰的戲時,李梓從不離開,還不肯坐下。有時候一錄一兩個小時,她就在那兒站一兩個小時。
“我說你干嗎不坐啊,她說一坐下戲跑了。她其實怕的是說話的節(jié)奏、語調(diào)跑了。她覺得她站著的時候是簡,坐下就不是了。這是一種心理暗示。”蘇秀說。
《簡·愛》公映
《簡·愛》的后期合成完成之后,徐景賢來審片。在一樓的放映室里,導(dǎo)演陳敘一和副導(dǎo)演孫渝烽陪著他看片。在孫渝烽印象里,徐景賢看上去大概三四十歲,很瘦,但很精神,言談溫文爾雅。他話不多,看片中間偶爾提問,陳敘一簡要作答??赐昶雍螅毂硎尽昂芎谩?。片子沒有作任何改動就通過了,送交中影公司。
《簡·愛》譯制完成后,廠里依照慣例舉行批判大會,旨在給導(dǎo)演和演員消“封資修”的毒。這是孫渝烽的工作內(nèi)容之一,最后由他寫成簡報上交工宣隊。
所有參與影片譯制的工作人員都必須參加“消毒大會”,輪流發(fā)言,對影片進行批判,主創(chuàng)人員作重點發(fā)言。政治形勢嚴峻時,工宣隊員和軍宣隊員也參與發(fā)言,大家個個表現(xiàn)得義憤填膺,摩拳擦掌。
“其實每部影片的批判內(nèi)容都差不多,后來我做簡報上交時,只需把片名換掉就可以了?!睂O渝烽笑道。
但《簡·愛》除了“麻醉勞動人民、宣揚資產(chǎn)階級腐朽生活”的常規(guī)罪名之外,還有一個特殊罪名:宣揚資產(chǎn)階級的個人奮斗、個人至上。
文革后,內(nèi)參片的譯制仍然延續(xù)了兩年,直到1978年才終止。那時,上譯廠仍然堅持每天早上8點至9點學(xué)習(xí)毛主席語錄,只是早已流于形式,打瞌睡、背臺詞都有之。一次,坐在前排的蘇秀聽見主持學(xué)習(xí)會的陳敘一突然嘀咕了一句:“哎喲,這么多年,原來我們在給人唱堂會啊?!倍嗄旰?,她看寫江青的書,才明白陳敘一為什么發(fā)出那樣的感嘆。
1979年6月,《簡·愛》買來了放映版權(quán),正式在影院公映。
這年底,上譯廠落實政策,宣布對反革命人員的復(fù)查結(jié)果,但平反名單中并沒有邱岳峰。他30年來日夜期盼的這一天,并沒有到來。
據(jù)上譯廠的翁振新后來回憶,那天,他看見邱岳峰獨自坐在桌前,用蠟燭烤眼鏡腿,一邊烤,一邊發(fā)呆,直到蠟燭把眼鏡腿都燒焦了,他才回過神來。
1980年3月,邱岳峰在一次與妻子吵架之后,服下安眠藥,于第二天去世,終年59歲。
因為屬于自殺,廠里沒有為他舉行追悼會。同事們自發(fā)地在上海龍華公墓大廳為他舉行了追悼會,演員組組長李梓是宣讀悼詞的人之一。盡管沒有任何媒體報道,仍有近千人聞訊趕來。很多人送上花圈,不留姓名,只說是熱愛他的觀眾。
畫家、文藝評論家陳丹青在一篇回憶文章中稱邱岳峰為嗓音的詩人、配音藝術(shù)中的莫扎特?!扒裨婪逯允乔裨婪?,乃因在他的語調(diào)深處無不散發(fā)著另一種濃郁的氣質(zhì),一種被我們五十年來的文化排除盡凈的氣質(zhì),是的,我愿將這氣質(zhì)稱之為‘頹廢?!覍δ莻€時代的天才配音演員心存感激,他(她)們像是文藝體制內(nèi)一小片‘編外的天空,從空中散播著人性的聲音?!?/p>
邱岳峰去世的那一天是1980年3月30日。那天,上海的春雷仿佛要撕裂天空,大雨如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