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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 顏

        2011-04-18 10:24:28
        山花 2011年16期
        關鍵詞:小錯舅舅

        張 麟

        張麟,生于1964年,漢族,貴州安順普定人。曾做過護士、檢驗師、記者。20世紀90年代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現(xiàn)為《安順文藝》主編、貴州文學院簽約作家。作品散見于《百花洲》、《特區(qū)文學》、《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散文》、《貴州作家》、《山花》、《青年文學》等。

        表姐小錯的葬禮之后,我做了兩件事:一是廢掉公司,遣散團隊;二是搬到郊區(qū)獨自生活。我的新居很隱秘,大約除了房東外無人知曉。一天午后我照例蹲在小院里看螞蟻時,院門卻被人推開了。抬頭一看,陽光下影影綽綽一團巨大的黑影。這黑影進了院子,背對陽光向我移動,由于其身形碩大,太陽也似乎搖晃起來,弄得我眼前黑一陣白一陣的,心里分外納悶。

        黑影在離我兩步的地方站定時,我已經知道是誰。雖然心里奇怪她怎么找到這兒,但卻懶得開口詢問,照例低頭看我的螞蟻,于是我盛夏的小院里盡管氣氛詭秘,但卻仍然只有蜜蜂的聲音、蝴蝶的聲音、螞蟻的聲音、泥土的聲音、花開的聲音、流云的聲音。后來在這些聲音里頭突然加進了一個聲音,它在我頭頂響起,嗡嗡地如此刺耳:我要小錯的東西,請把小錯的東西還給我。

        我沒有抬頭,我不光討厭這聲音的刺耳,尤其更加討厭這聲音的內容。我又看了足有十分鐘的螞蟻,然后才慢慢站起身來,拍拍手說你不要提小錯!你沒資格提小錯!接著返身回屋,門砰地一關,斬釘截鐵。

        我租住的是一幢二層小樓,樓下是廚房和餐廳,樓上是客廳和兩個臥室,飲料食品也都是備足了的,閉關鎖門足不出戶也能對付個十天半個月。所以也不知過了幾天,當我打開房門走進小院準備看螞蟻時,卻被眼前的景象激怒了,原來闖入者并沒有離開,她端坐在我那張最舒適的藤椅上,低著頭,看不見眉眼,也不知醒著還是睡著。

        我氣勢洶洶地走了過去,臨了卻無言以對,雖然這位不速之客有著極其優(yōu)雅的名字,叫郁庭麗,而且按輩分我應該叫她舅媽,但是打很小的時候起,我就不記得有哪位親戚朋友正經地稱呼過她,大都叫她九餅。第一因為她胖,第二因為她酷愛打牌,身材和欲望都和九餅一樣圓滿膨脹。但這還不算最精彩的,最精彩的是她懷孕生女都生在一家牌室里,且更為刻毒的是,她一口咬定給自己的親生女兒取名為小錯,就算全世界反對也決不更改,結果我表姐就成了小錯,但卻不知到底錯在哪里。

        琢磨片刻我嘿了一聲,好在她似乎只是打盹,我一嘿就抬起頭來,盯著我又扔出了那句話:我要小錯的東西!

        我立即就又憤怒起來,揮舞著手說不許再提小錯!你沒資格提小錯!你走!

        郁庭麗不再提小錯,但是郁庭麗也不走,肥碩的身軀巋然不動,讓人明顯感覺到另一種堅定不移。

        我斗不過這種堅定不移,轉身鎖好門一邊朝外走一邊說你不走我走,我要進城,你愛等多久等多久!

        其實我不會進城,我害怕城里的一切虛妄和喧囂,我圍著村子繞了一周之后登上一座小山包,這時天色向晚,流霞千變。但片刻之后,這一切卻被暮色所消解和替代,迅速得讓你懷疑那樣的絢爛是否曾經有過。而我卻格外安心于絢爛過后的黯淡,心里有頭無尾浮起幾句歌詞:

        每個人是每個人的過客

        每個人是每個人的思念

        眼中的星辰月光

        消失在心中的光年

        ……

        真見鬼,說實話這吟唱讓人費解,前一個“每個人”和后一個“每個人”到底是不是同一個人?如果不是的話,這吟唱就沒多少意思了。所以,我倒希望是同一個人,那樣的話小錯就應該是小錯自己的過客,小錯就應該是小錯自己的思念,與旁人無關??墒怯憛挼煤埽聦嵣闲″e自己香消玉殞,但卻沒有把自己帶走,而是把該死的思念留在這世上由我承擔,累得我跟個龜孫子似的。

        回到住處時天已黑盡,但趁著夏夜的微光仍然能夠辨認某些物事,透過夾竹桃我看到藤椅上空蕩蕩的,小院寧靜而安詳。我松了口氣,為不再見到郁庭麗而慶幸。我真的很厭惡這個女人,厭惡她對小錯的冷,對小錯的恨,對小錯的毒辣。舅舅走南闖北做生意,小錯只好從小跟著她輾轉于各個牌室,吃在牌室,睡在牌室,寫作業(yè)也在牌室,饑一頓飽一頓像條流浪狗不說,若是她手氣背輸了錢,還要拿小錯出氣,抬手就打,張嘴就罵,說小錯是她的討債鬼她的克星。所以,小錯的死訊傳來時,據說她坐在牌桌上眼都不眨,心思縝密地和了副大牌,鈔票數得嘩嘩響。

        意外是在我掏鑰匙開門時發(fā)現(xiàn)的,因為根本就用不著鑰匙,門早已被人撬開,我心里格登一下,抬腿就往樓上小錯房間跑。這個房間是我在小錯車禍身亡之后,別人都圍著她面目全非的容顏悲痛惋惜時,我卻掉頭就走,直奔小錯住處,一股腦兒把東西全擼了,找到這個地方安頓下來,所以小錯的書、小錯的CD、小錯的琴、小錯的照片、小錯的化妝品、小錯的衣裳都珍藏在這個房間里。但顯然已經晚了,小錯的房門虛掩著,等我忐忑不安地打開燈時,屋里慘遭洗劫,空無一物。

        我氣急敗壞飛奔下樓,跑出小院,站在路口對著茫茫四野破口大罵,但具體罵什么,卻又條理混亂詞不達意。之后撥通舅舅電話,劈頭就問郁庭麗在哪兒??删司四穷^似乎還沒睡醒,大約嫌我煩,沒好氣地說你別問我,我們離了,我不知道!之后就粗暴地掛斷了。而我卻掛不斷,站在原地發(fā)愣,舅舅糟糕的婚姻,多年來成為家族中一根有趣的刺,誰想起來誰就捻一捻撥一撥,無不勸舅舅改弦更張,休妻再娶。而舅舅呢也都好脾氣地應著,但卻一直干打雷不下雨,一敷衍就敷衍了好多年??涩F(xiàn)在怎么悄沒聲地就離了呢?是因為小錯么?小錯走了,這樁搖搖欲墜的婚姻也就走到了頭了?但是這樣的理由,怎么越發(fā)讓人心里更不是滋味?

        還沒等我從這滋味里回過神來,舅舅卻打了電話回來,問究竟怎么回事。我把郁庭麗破門搶劫的事一說,舅舅卻很平靜,嘆息一聲說可能缺錢吧,斷了我給她的供養(yǎng),輸急了沒了賭資,又去你那兒打主意。小錯的衣裳都是名牌,好歹也值幾個錢。不過算了吧,別再追究了,那樣一個女人,隨她去吧。舅舅反過來勸我。

        可我怎么可能不追究呢?實際上小錯算不上我親表姐,只不過七彎八拐有些轉角親而已,所以我偷偷摸摸暗戀她許多年,直到她撒手人寰。撒手人寰也不曾把這份暗戀帶走,像一只斷線風箏那樣雖然不知所蹤,但她留下來的衣物及用品就仿佛是風箏遺下的線,只要死死拽住這根線,或許還能夠把她找回來。所以她出事后我才會費那么大力氣,把這些東西輾轉搬到鄉(xiāng)下,用一個房間陳列起來。而實際上在小錯走后的這段日子里,我是靠這些東西活著的,除了吃飯睡覺外,更多的時間我都是關在這個房間里看小錯的照片,讀小錯的書,聽小錯的音樂,替小錯過著小錯的日子。

        我不能不找郁庭麗,我必須拿回小錯的東西,但是打她電話卻回復是空號。后來開車進城去找,敲開熟悉的房門,房子卻已經換了主人。再去問有可能知道其行蹤的親戚朋友,也都漠不關心地答復說誰管她?去牌室找吧,除了牌室她還能去哪兒?我只好去各個牌室里找,它們幽暗而神秘,隱藏在這個城市最為隱秘的一些巷子里,門庭低徊,小徑幽長。小時候為了找小錯玩,我曾經輾轉于這些巷子。但長大以后,尤其是小錯上了寄宿學校以后,這些門庭和這些巷子也就慢慢地成了回憶。而如今我卻不得不尋著這回憶,獨自回頭來找一個叫郁庭麗的女人。但是她已經不在這里了,當我一家一家敲開這些曾經熟悉如今卻已陌生的大門時,所有人都異口同聲回答說好久不來了,她女兒出事之后就再也不來了。

        我無法再繼續(xù)郊區(qū)的生活,我退掉被郁庭麗洗劫一空的房子,失魂落魄地又回到城里瞎轉悠。整日除了仍不死心地出沒于那些年成日久的老巷子尋找郁庭麗以外,就是沉迷于各式各樣的小酒館里喝酒。

        醉生夢死的日子過了約有小半年時,也正是我快要把郁庭麗忘記時,卻突然接到一個奇怪的電話,電話那頭是一個聲音嫵媚的女人,她說請問是林先生嗎,我是麗人健身中心,這里有一個名叫郁庭麗的女士,減肥減得太瘋狂,三番五次暈倒,今天是最為嚴重的一次,根據她的情況,她不宜再來我們這里,所以請務必過來把她帶回去。我氣得要死,說女士,你打錯電話了,郁庭麗是郁庭麗,我是我,我和她沒有任何關系,請不要胡亂攤派任務!可女人馬上以退為進說對不起林先生,不過我們是從郁庭麗手機里找到您的號碼的,兩個號碼中的一個,另外那個是空號,所以不得已才給您打這個電話,若是您這么說的話,我們就只當是真的打錯了。說完就掛了。

        我的第一個反應是操,第二個反應還是操,第三個反應不想操了,轉化成一種強烈的好奇:郁庭麗——破門洗劫——神秘失蹤——瘋狂減肥,真見鬼,這個酷愛打牌卻不按牌理出牌的女人,她到底想干什么?

        一連串的好奇,終于使我在半小時之后跌跌撞撞地離開小酒館,打車來到麗人健身中心。在經過一番詢問和盤查之后,我被領到了一間休息室里,然后帶路的小妹指著一個面墻而臥的女人說那就是郁女士,林先生您把她領回去吧,千萬不能讓她再來,不只是因為她老拖欠費用,還因為她玩命地減,瘋了似地,是不是這里有毛?。啃∶迷幾H地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我承認我仍然有些發(fā)暈,胃里的酒浮浮沉沉,但是我保證我的視力和記憶不成問題。然而當被稱為郁庭麗的女人被扶起靠在床頭時,我哈哈大笑起來,因為這根本不是郁庭麗,而是一個壓根我不認識的陌生女人,無論體積還是容貌,都與郁庭麗相去甚遠。這么說吧,若把記憶里的郁庭麗拿來分解,完全可以改成這眼前奄奄一息的兩個女人;至于眉眼,郁庭麗似乎從來就沒有過眉眼,她的眉眼完全被淹沒在一堆被稱著臉孔的橫肉里,很容易讓人忽略不計。而眼前這女人雖然也胖,但眉眼卻很清楚,不僅清楚,而且還有些楚楚動人,當她聞聲張開眼睛的那一瞬間,我看到一雙極度幽怨與哀傷的眼,這越發(fā)讓我更加斷定這個女人不是郁庭麗。

        我轉身就走,一邊走一邊呵斥:胡鬧!本大俠喝酒喝得好好的,卻被你們無中生有忽悠到這里來,別的就算了,車錢得賠!然而我并沒有走成,因為在我揚長疾走的身后,突然傳來一聲恍如隔世的呼喚:豬兒……

        我立即被釘住了,豬兒是我的小名,我不做豬兒已經很久,在這個世界上,只有表姐小錯能把這兩個字喊得如此真心,如此溫柔,如此讓人神魂顛倒。我僵硬地慢慢轉回身來,我渴望見到小錯,我稀罕這個呼喚,我不相信她已經離我而去,我敢打賭,她一定是換了另外一種方式縈繞在我周圍。遺憾的是我并沒有看見她,休息室里除了我,除了小妹,除了床頭上目光幽怨的女人外,視線里根本就沒有小錯。

        誰喊我?你們剛才誰喊我?我情不自禁地奔回來,滿懷希望地責問著、追索著。

        小妹翻著白眼,朝床頭上的女人呶了呶嘴。

        我不鬧了,我突然變得彬彬有禮,我朝女人走去,慢慢蹲在她面前:“你喊我?剛才是你喊我?”

        女人不看我,女人低下了頭,沉吟片刻說:“我是郁庭麗?!?/p>

        我的酒突然就醒了,變得十分機警而理智,我仔仔細細看了看眼前這個自稱為郁庭麗的女人,但結果不得不告訴自己說或許她真的也叫郁庭麗,但不是九餅,不是我要找的人。然而正當我準備放棄時,我眼角的余光瞟到了女人頸項里的一條絲巾,這是一條由赤橙黃綠青藍紫七個色彩縱行排列的絲巾,真絲質地,絢爛飛揚,像一條奪目的彩虹,既充滿了春花的迷亂,也充滿了秋葉的哀愁。小錯也有這樣一條絲巾,是我前年送給她的生日禮物,為了它我曾經走遍這城里的大街小巷,如今,它卻戴在這個女人的頸項間,散發(fā)著熟悉而令人心碎的氣味。

        想不到竟然戲劇性地找到了郁庭麗,在替她結清所欠費用之后,我?guī)x開了麗人健身中心。

        吃點東西吧,為什么不吃東西?她們說你必須吃東西,否則身體就垮了。在一家餐廳坐定之后,我點了一桌子菜,勸她進食。

        郁庭麗卻別開了頭,站起來又想逃。

        我冒火了,粗魯地把她摁回椅子上說還想跑?這一路上你跑了多少回了?你難道不覺得應該對我說點什么嗎?你撬我的門,偷我的東西,然后失蹤,然后卻存了我的電話,然后又讓我找到你,讓我替你付了錢結了賬,這究竟是為了什么?難道連感謝也不值得嗎?既然不值得,那就把錢還我,還了走人,否則休想離開!

        郁庭麗口唇焦白,眼神鬼一樣飄忽,囁嚅半天吐出一句話:我……我沒錢。

        沒錢還跑?沒錢可以先還這個!我越過桌子,拈花一樣拈住她頸間的絲巾抖了抖,抖得她臉色惶惑,一個勁兒往后縮。

        算了,先吃飯,吃了飯再說!為了不打草驚蛇,我將碗筷塞到她手里。

        郁庭麗覺得逃走無望,別扭了半天才慢慢坐正,坐正后又待了足有兩分鐘,然后才舉起筷子對著一桌子菜,但卻似乎心潮起伏,結果再次別開了頭,然后偷偷地瞟一眼,又瞟了一眼,漸漸地饞蟲蠕動,唾沫暗涌。

        吃吧!真搞不懂你到底是沒錢吃還是不敢吃,減肥有那么重要嗎?減到命都不要!我夾了點菜放進她碗里以示鼓勵。說實話她看起來情形不好,眼眶凹陷,面容浮腫,極度營養(yǎng)不良。

        大約又等了兩分鐘,郁庭麗顫顫悠悠夾了根筍絲放進嘴里,皺著眉呲著牙,吃藥一般試探著咀嚼起來。隨著這試探性的咀嚼,其體內壓抑已久的食欲仿佛一條凍僵的蛇,漸漸被溫暖、被喚醒,開始慢慢蠕動,漸而擺尾曲頸,躍躍欲試,最終饞蟲如潮,大口如盆。從而使得郁庭麗的咀嚼變成了吞咽,吞咽變成了暴食,暴食變成了大快朵頤狼吞虎咽。她右手抓著筷子,左手護著碗碟,鼻孔嗅覺賁張,眼里冒著綠光,像一個戒毒未遂的癮君子重新見到毒品,很快就消滅掉面前的一碟菜,接著將筷子伸向桌子中央的清蒸鯽魚。

        有刺!這個慢些!我不得不站起來緊急提醒。但還是晚了,郁庭麗的筷子顯然于我的提醒先期到達,當她迫不及待地把一塊魚塞進嘴里不到兩秒鐘,便神色慌張,面容痙攣,半張著嘴放不下來。我正要叫服務員,她卻自己把手伸進嘴里,摸索著猛地一拔,一根魚刺被她拔出來扔在桌子上,之后抓起筷子重新出發(fā)。嚇得我趕緊連盤帶碟把鯽魚端到背后臺柜上。別的,你——你——你吃別的!我結巴起來,但責任卻一點也不敢馬虎,萬一她不幸死于一根魚刺,我這個人和這頓飯豈不成了罪魁禍首?

        沒了鯽魚,郁庭麗的筷子伸向一碟粉蒸肉,也不知怎么弄的,轉眼之間一團粉蒸肉飛起來,飛進郁庭麗嘴里,撐得兩個腮幫子圓鼓鼓的,竟有些九餅的影子。據說早年的郁庭麗也并非天生的賭鬼,而只是貪戀各家牌室精致美味的飯食,才逐漸淪為賭鬼。所以說她也算是個美食家,因暴食暴飲而肥胖到無以復加。

        粉蒸肉迅速損減,很快所剩無幾。接下來郁庭麗明顯打了個嗝,接著從椅子上跳起來,直奔洗手間。而洗手間就在房間的一角,現(xiàn)在越來越多的餐館都這樣干,以顯示其便捷與周全。所以我得以聽見里頭的動靜,當然倒也不是刻意所為,而是郁庭麗動靜太大了,以致不用看也知道她如何把手指伸進喉嚨里,如何自己給自己催吐,如何趴在馬桶上難受得涕淚橫流,直聽得人一陣翻腸倒肚毛骨悚然。

        以后反復幾次,郁庭麗每消滅完一道菜,就會跑進去吐一回,出來又接著吃,直叫我看得心驚肉跳,不得不站起來干預和制止??伤置飨褚恢怀约t了眼的餓死鬼,哪里能停得下來?而書上也說了,該癥狀屬于減肥綜合征,以暴食而解決口福之需,然后又以狂吐而達到減肥目的,不管也罷。最后一次從洗手間出來時,郁庭麗直接把手伸向一只清蒸雞,猛地一撕,一條油汪汪的雞腿就被扯了下來,也不打量,白牙一閃,一條雞腿就變成了半條。可惜雞腿畢竟是雞腿,不是那么服帖,轉眼之間郁庭麗的面色越來越青,眼珠也越來越鼓,她分明被卡住了。

        服務生!服務生!我奔到門口大喊大叫,火上房似的。好在這家餐廳還算靠譜,一位很年輕的白制服很快到位,彬彬有禮地說,先生,請問有什么可以幫您?我卻有問無答,只會把已經屈項向天、拼命抓撓的郁庭麗指給他看。白制服似乎并不是頭一次見到這種事情,他竟然笑了笑,轉到郁庭麗身后,左手撐著其肩,右手握拳往其背心一擂,雞腿應聲而出,郁庭麗得救了,鼻涕眼淚一時全出來,一臉劫后余生的樣子。

        我操!只知道魚刺危險,沒想到雞腿更危險。謝謝你兄弟,今天要不是你,我就倒了血霉了!我先是拉住白制服口頭感謝,后來感覺輕薄,又往他手里塞了張百元大鈔。于是白制服更貼心,無話找話說,你媽?怎么餓成這樣?哥們兒,不孝噢!

        你才不孝!你媽才餓成這樣!討打是不是?滾!我氣得口不擇言,直差想把鈔票給搶回來。說實話我自己有媽,就算沒有媽,全世界只剩下郁庭麗一個女人,我也不希望她成為我媽!

        白制服卻是個老油條,見我上火,他倒來勁了,走到門口晃晃鈔票,狗嘴吐不出象牙又來了一句:“不是你媽?那就是姐姐?可也忒老了點,沒眼光!”在說沒眼光的時候,他眨了眨眼,偏了偏頭,一臉下流相。

        這回我真冒火了,拔腿就追,追不回那張鈔票誓不為人。可惜還真追不回,白制服以熟欺生,帶著我在幽暗的、迷宮一樣的回廊里左奔右突,不一會就把我繞暈了,失了目標。最后我不得不停下來,喘了口氣,笑了笑。說實話這樣一鬧,心里倒舒坦了些。是啊,有什么好計較的呢,小錯都不在了,計較什么都沒用了。若真有什么放不下,那就是盯死郁庭麗,拿回小錯的東西。

        可是等我找回房間時,郁庭麗不見了,桌上除了掃蕩一空的杯盤碗碟,就只有她坐過的椅背上搭著那條令人心碎的絲巾。

        不得不承認,我弄丟了郁庭麗。不過好在卻拿回了那條絲巾,而且在拿回絲巾的這天晚上,我破天荒夢見了小錯,這令我喜出望外。從她走后,我一直渴望能夠夢見她,但卻一次也不曾實現(xiàn)。于是人世間那些關于鬼呀怪呀死去的親人如何回訪紅塵呀等靈異之事,于我都成了夢想與奢望,巴望著人鬼情未了的事能在我身上上演。

        但小錯的造訪卻似乎無關乎情與思念,而是千方百計陰陽跋涉想告訴我些什么,她被禁錮于一片浮冰之上,形銷骨立,眼神凄婉,遠遠地伸著雙臂向我呼喊。但由于天寒地凍,江風怒號,這喊聲就像一朵棉花糖,一張口就被吹得七零八落,害得我凝神靜氣拼命捕捉也聽不清。但從小錯的口形看,她無疑在喊豬兒,一如她一歲時攔住我,口水滴答唇齒不清地替我命名。是的,那天我滿百日,脾氣暴躁哭鬧不止,出世一百天就哭鬧了一百天,搞得我媽六神無主神經衰弱,沒奈何請個先生來算,說這天誰要第一個在酒宴上攔住我并為我命名,我無休無止的哭鬧將得到化解。所以那天是極其隆重的一天,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七大姑八大姨都到場,為此父母把我打扮得紫袍綠襖花團錦簇,塞在張燈結彩的童車里推了出來,也不說破,就看在夾道觀禮的隊列里誰會第一個上來答理我。但任誰也想不到,第一個跑過來的竟是小錯,她本來由舅舅帶著,可舅舅忙著和人斗酒,一眨眼路都走不利索的她就掙脫了舅舅跌跌撞撞地跑過來,攔住我一邊往我手里塞一個臟兮兮的塑料豬,一邊笑嘻嘻看著我說豬兒……豬兒……于是奇跡出現(xiàn)了,原本拳打腳踢涕淚縱橫的我突然愣了一下,隨即云開見日,展顏歡笑,格格格地樂得粉嫩的牙床坦露無余,驚訝得我爸我媽半天都回不過神來。

        你別說從那以后我真的好了,頂著豬兒的名號吃了睡,睡了吃,傻乎乎地成長,歡喜得我爸我媽四處傳誦,猜測著兩個孩子有著怎樣的宿緣——然而事到如今,結局卻是讓人萬念俱灰。但不管怎樣,小錯是我的藥,哪怕陰陽陌路生死相隔,也無法摧毀我對她的尋找與思念。只可惜我摸爬滾打一路狂追,也追不上她所立足的那塊浮冰。它漂浮于漆黑一團的河流之上,唯有一縷追光照著心急如焚的小錯,她每喊我一聲,那塊浮冰就漂遠一點,與岸上的我始終保持一定的距離。后來我急了,“撲通”跳進河里,在刺骨的江水中奮勇追擊。經過艱苦卓絕的拼搏,終于得以靠近浮冰時,小錯卻轉過身,再轉回來時,卻莫明其妙地變成了郁庭麗,狼吞虎咽的郁庭麗。我一恍惚,一個浪頭打來,立即被埋進江底,等到千辛萬苦浮出來時,江面上杳無人跡,傷心的我忍不住失聲痛哭。

        醒來時枕頭都濕透了,淚水卻仍然洶涌澎湃。這還是小錯出事后我頭一回哭出來,大有決堤千里之勢。天明才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下午三點卻被舅舅的電話吵醒,他回來了,但很快又要走,所以約我見個面。

        在一家茶室里坐定時,我仍然沒能從一無所獲的夢境里恢復過來,但為了不讓舅舅看出端倪,我只好假裝對他噓寒問暖。于是我得知他是回來處理各種事務的,也順便告別,他在別處有了新家,他不打算再與這座城市有任何糾結。至于女兒,不好問,也不必問,但他的依戀總是有的,畢竟這里存著小錯的骨殖,否則如何能夠割舍?想到這里,我突然替郁庭麗有些難過,顯然她被徹底拋棄了,無論是死者還是生者,誰都不需要她。

        郁庭麗有點怪,好像不太對勁。我突兀地說。

        舅舅正在講解普洱茶的正經喝法,他略微愣了一下,接著講解下去,之后續(xù)了杯說:她歷來就有些怪,怎么,又洗劫你一回?我笑起來,說那倒沒有,她不打牌了,減肥,玩命地減,脫胎換骨,判若兩人,你要見著,肯定認不出來。

        舅舅也笑:我認不出來?我認識她的時候,她本來就不胖,苗苗條條秀秀氣氣,是個演員。她是后來才變的,遇到我之后才變的。舅舅話里有話,臉上的笑容竟有幾分苦澀。

        我不想撩撥這苦澀,但是我放不下一件事,那就是為什么小錯會叫小錯?舅舅怎么能夠容許自己的女兒叫小錯?所以我在替舅舅續(xù)了杯之后斷然拋出了這個問題,再不問可能就沒機會了。

        氣氛一下子變得很滯稠,舅舅的笑悄然隱退,他居然很沒禮貌地站起來,結了賬頭也不回地走掉了。后來我收到他一條短信:小錯不是小錯,是大錯,我對不起郁庭麗,她永遠不可能原諒我。如今,老天把什么都收回去了,我注定一無所有……

        舅舅三天后才走的,之前我一直試著想和他說點什么,但他不肯給我機會,說兩個大男人有什么好膩歪的?我知道你放不下小錯,可小錯是天使,是上帝用來讓人傷心的禮物,我都要忘了她了,你也忘了吧,好好生活!之后他就真的走了,連電話號碼也換掉,我再也沒聯(lián)絡上他。

        舅舅的毅然決然,讓我對死亡有了進一步徹骨的體會,一旦它不幸降臨,就連一向疼愛的至親也只能選擇忘記,甚至還勸別人忘記,真是操蛋!我鐵定不會忘記,要是連我也學會忘記了,小錯豈不等于沒有來過?她在這世間活過的事實,將無人知曉與證明。不!不僅不能忘記,而且應該以某種方式記錄下來。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我除了更深地沉溺于酒精,被一種更強大的麻木所擺布,我想不出自己還能做點什么,直到某一天遇到一位老頭。他也是來喝酒的,但是他喝得很理性很節(jié)制,他說小伙子,酒是喝不完的,命是自己的,是不是心里有事?如此糟蹋自己?

        我沒理他,有些人總以為自己活到了歲數,就一定能夠把什么都看穿,要果真這樣,世上就不會有老糊涂了。但老人不計較,很有耐心,說要不我們劃拳吧,三拳你要是能贏我兩拳我就走開,反之,你把你的心事講給我聽?

        我心里一陣竊笑,我從小體弱,身體不靈光,可手指靈光,劃拳?真是不開眼!我看了看老頭,懶懶地說三拳算什么?要玩就玩十拳,敢是不敢?心里卻在想一發(fā)力玩死算了,免得他啰哩啰唆。

        老頭笑嘻嘻的,并不言語,直接把手伸了出來。

        我不知是計,也傻乎乎地伸出手來,結果一交鋒暗暗叫苦,老頭人老拳不老,斗我簡直進退自如游刃有余,五拳之后就把我打得落花流水。第六拳我甘拜下風,說算了算了,你肯定不是一般人,愿賭服輸,你想問什么就問吧,我都告訴你??衫项^并無得意之色,縮回手說我其實也沒什么要問的,我老伴上個月去世了,我只是想找個人說說話而已。

        我無語,愣了片刻,換坐到老頭身邊,并排著像一對祖孫。我也有朋友去世了,茫茫人海我再也找不見她,所以只好天天喝酒,喝醉了就不用想了。我說。

        可你為什么要找她呢?難道她不在你心里么?她在你心里,你就不用找,除非你自己也沒了,你自己沒了,那才是真的沒了。老頭說。

        老頭的話有些繞,但卻在我漆黑一團的心里繞出了一條縫,讓我看到了一絲光亮。

        我老伴我從來就不用找,因為她就在我心里。我從前總與人斗酒,身體都糟踐壞了,可現(xiàn)在不斗了,我得留著我自己,我留著我自己,也就留著了老伴。老頭又說。

        我心里的光亮更寬闊了些。

        小伙子?你是做什么的?或者說你擅長做什么?你擅長做什么,就用什么去祭奠你的朋友吧,我是來不及了,而且我也沒什么本事,所以只能是少喝點酒,做點老伴所希望我做的事,這就是最好的紀念了。

        我心里的光亮更加豁然開朗,全身血液陡然沸騰,心底涌起一個全新的構想,我是做IT的,而且稱得上IT精英,所以為什么不能以小錯的故事為藍本,打造出一款精彩絕倫的新電游呢?是啊,我本來就干這個的,我所有的才華在其他領域一塌糊涂,唯獨在這一行熠熠生輝。現(xiàn)實世界如此堅硬,但是游戲世界卻無所不能,我為什么就沒想過讓小錯起死回生呢?

        我轉身尋找老頭,想把心里的構想與之分享,可是老頭卻不知何時已經離去。倒有個服務生走了過來,說我的酒錢老頭已經付了,并順便告訴我說你真是有眼不識泰山,那拳你還真敢劃?你可知道這家酒肆和這條街上所有的酒肆,都是老頭劃拳斗酒贏來的?我翻著白眼,半天回不過神來。

        離開酒肆我立即昭告我原公司的那幫狐朋狗友,我原本以為他們會為我的重生欣喜若狂,誰知全都夾槍帶棍冷嘲熱諷。他們都已經找到新公司上班,讓我孤家寡人繼續(xù)玩自己的人間蒸發(fā)。我心里突然很難受,才明白傷了他們。是啊,公司解散快一年了,當時正有一款新游戲呼之欲出指日上市,可小錯走了,我心如死灰,立即關閉公司遣散他們,任由那幫家伙怎么哀求也無濟于事。如今,我這個原以為沒有任何理由再活下去的人卻突然又來重起爐灶,自然自討沒趣。

        然而我沒有退路,就算孤軍奮戰(zhàn)我也得把這個神圣的游戲開發(fā)出來。可是當我在闊別多日的電腦前坐定,走進久違的網絡時,我的肺差點沒氣炸,原來被我腰斬的那款游戲并沒有胎死腹中,而是神氣活現(xiàn)地活在網游世界里,被數以萬計的玩家熱捧和追逐,贏得萬里河山一片紅。也就是說,這款游戲被人剽竊了,無論是經濟效益還是社會效益都賺了個滿缽滿罐。我立即又撥通了那幫家伙的電話,將他們罵了個狗血淋頭:我遠離網游世界任人宰割,你們也遠離了網游世界任人宰割嗎?自己的東西都認不出來?被人算計還在替人家打工數錢?可是正當我對著電話大喊大叫時,那幫家伙卻勾肩搭背一臉壞笑推門進來,齊聲說老大,你錯了,我們是替我們自己數錢呢,唯獨沒你的份,當然了,香蠟紙燭卻是有了,正想著等你哪天光榮了一并燒給你呢。

        我發(fā)自內心地開心起來。

        原來肥水沒流外人田,原來剽竊者竟然是他們,IT行業(yè)年輕化,大家十幾歲就一起出來摸爬滾打,臥薪嘗膽好幾年,這款游戲的靈魂雖然由我賦予,成就卻是大家的,只要它能夠給大家?guī)砗锰?,我就沒必要追究。可這幫家伙卻要追究,說其實公司還在,大家也都還在,替我撐著等我回來,錢也按規(guī)定替我存著不差分毫。說著把張銀行卡往我兜里塞。我也一臉壞笑毫不推辭,感動不是推辭所能表達的,那太膚淺了。我只是挽起他們,把臉和淚埋在他們的溫暖里,大聲說吃飯吃飯,先吃飯,好些日子以來我都是只喝酒不吃飯,都快餓扁了,賬我回頭再查,誰要敢吃我我讓他吐出來!

        公司很快恢復正常運轉,我也恢復了黑白顛倒的職業(yè)化IT生活,但是無論怎樣夜以繼日,我卻似乎失去了從前的超能力,頭腦像一鍋粥,對于想象中的游戲雖然心潮澎湃,可一旦坐下來,進入策劃,所有的感覺又化為烏有。一個禮拜之后,創(chuàng)意不僅沒拿出來,人卻已經心浮氣躁筋疲力盡。

        真是沒用!我喝酒喝壞了腦子,你們也喝壞了嗎?都給我聽好了,三天后每人拿一套方案出來,誰拿不出,就干一個月雜役,買一個月飯單!我對我那幫既是員工也是朋友的家伙說。

        老大,搞錯沒有,那是你和小錯的事,又不是我們和小錯的事,我們怎么能憑空捏造無中生有?

        是啊老大,雖然你小錯這樣,小錯那樣,可也就是單相思而已,一次也沒能把這位神仙姐姐帶來過,我們誰也沒見過她,如何能完成這么艱巨的任務?

        人不在了,可照片總該有吧,老大,你至少給我們提供個相冊寫真什么的,我們也才好照葫蘆畫瓢。

        這幫家伙不但不能解憂,反倒七嘴八舌叫起苦來。不過他們說的也有道理,我確實是單相思,確實一次也沒把小錯帶來過,就連照片,也是小時候和她照過,長大之后她越來越漂亮,我自己卻其貌不揚,和她站在一起都覺得寒磣,哪里還敢照相?倒是她走了之后我搶得她好些照片,可后來又被郁庭麗擄走了。舅舅倒是肯定有小錯的照片,可惜卻聯(lián)絡不上。所以要想完成我心目中的祭奠,還得找郁庭麗。

        和上次洗劫我一樣,郁庭麗雖然沒換號,但卻一直關機。我只好找到麗人健身中心,但人家說自從上次我把郁庭麗帶走之后,她再也沒來過。我只好去其他健身中心找,上次見面給我一個感覺,郁庭麗減肥不是盲目的,她不在此處出現(xiàn),就會在彼處出現(xiàn)。但我找遍各家健身中心,卻沒查到任何蛛絲馬跡。

        該不會是減肥減沒了吧?減肥實際上是件燒錢的事,如何減如何補都有其科學性,而支撐這種科學性的無疑是錢。上次看她那樣也不像手頭寬裕,否則不會欠人家的錢,更不會在我面前暴飲暴食,欲罷不能。

        我只好一次次在墓地徘徊,小錯墓碑上的照片,是長大以后的模樣,小小的一張,孤單而凄惶,雖不如相冊上那般楚楚動人,但也聊勝于無,希望有一天我所要的靈感,能在一復一日的相對中姍姍而至。

        某天,事情終于有了轉機。這天我在墓地待到很晚,因為飲了些酒,恍恍惚惚就睡了過去。也不知過了多久,隱隱地聽得耳邊有人呼喚,開始我沒在意,后來聽見一聲豬兒,我立即醒來,睜眼一看,小錯蹲在我面前,她白色的衣裙,白色的鞋襪,白色的頭發(fā)和眉眼,我正詫異著,她卻伸出手來,摸了摸我的臉說豬兒,不要睡在這里,去救我媽,趕緊去救我媽!我沒理會,只是伸出手去,一心想先抓住她??稍鹿庵?,我的手輕輕一碰,一團白影飛起來,小錯就跟一朵云似的慢慢朝天空飛去。我后悔莫及,拔腿狂追,可一個飛一個跑,距離注定只能越來越遠,遠到我聲嘶力竭痛不欲生,最后哭喊著醒來。

        醒來后摸摸露水打濕的衣裳,看看墓地上空皎潔的月光,才明白原來是夢。但夢里小錯的話卻記得一清二楚,她要我去救郁庭麗,直到變成一個白點消失在夜空的最后一刻,她仍然叮囑我一定去救郁庭麗。

        那么郁庭麗到底怎么了呢?小錯為什么讓我去救她?說起來小錯真是個天使,哪怕周圍所有的人都認為郁庭麗是個壞母親,從小就教唆她如何反抗,但小錯總是搖搖頭,乖巧地笑著一言不發(fā)。記得小時候有一回我去牌室找小錯,小錯正被郁庭麗教訓,又是打又是罵的說小錯是個喪門星害人精。正鬧著,三缺一的牌友到齊,郁庭麗就塞給小錯一塊錢,讓小錯自己買點吃的然后自己上學。小錯擦干眼淚,拉著我出來買了三個包子,一個給我,一個自己吃,一個回頭打算送給郁庭麗。我拉住她說姐姐,你媽不像媽,你不要管她!小錯立即就變了臉,掙開我的手鄭重地說豬兒,以后不許你這樣,你要再這樣,我就不理你了!說著小小的身影飛奔而去,噎得我白眼一陣亂翻。

        我匍匐在小錯的墓碑前,撫摸著那張孤單而凄惶的照片說為什么要我去救你媽?你媽她怎么了?我也在找她呢,可就是找不到,你告訴我,她怎么了?她在哪里?我要如何才能救她?可半夜里月白風清,松濤陣陣,所有的問題都無人回答。

        第二天為那個夢郁悶了一天,第三天早上郁庭麗卻自己找來了,當手機屏幕上跳出郁庭麗三個字時,我嚇了一跳。可接聽鍵按下之后,那頭卻半天沒有聲音,靜悄悄地顯得有些怪異。

        喂,我是林源,請問哪位?我不得不開口詢問,有了上次的經驗,我擔心郁庭麗是不是又出了什么問題,別人拿她電話找我領人或者付款,想不到卻是郁庭麗自己,她似乎有口難開,囁嚅片刻說我是郁庭麗,能不能、能不能請你過來一趟?

        過來?哪里?什么事?我一連串問了過去,心里喜出望外,一來可以不負小錯所托,去看看郁庭麗到底怎么回事;二來興許還能拿回小錯的東西,感受小錯的世界,找到進入游戲的鑰匙。

        郁庭麗報了一家醫(yī)院的名字。

        我?guī)Я隋X心急火燎地趕過去時,才知道郁庭麗這次并不要我付錢,她背對房門坐在一間窗明幾凈的病房里,四月的陽光照著一個似曾相識的女人。小錯!我不由得在心里驚呼,不錯,從背影上看,女人不僅戴著小錯的帽子,穿著小錯的衣服,而且體態(tài)輪廓都十分酷似小錯,但是聽到動靜緩緩轉過來的,卻是一張陌生而滄桑的臉。

        女人確實是郁庭麗,原來她不僅減肥,還整容,所以乍一見還真難認出來。不過她一提小錯,就知道確鑿無疑。

        她說,看在小錯的份上,你幫幫我,我肚子里長了個東西,得把它拿掉,醫(yī)生說需要家屬簽字,我沒家屬,你能不能代替家屬幫我簽個字?郁庭麗拉我坐下,冰涼的手一直攥著我不放,眼神凄婉,一臉哀求。

        我暈,淚水差點沒涌上眼眶,但不是因為同情郁庭麗,而是因為等到了,終于被我等到了,感謝郁庭麗,感謝醫(yī)生,我和小錯終于得以穿越生死,驗證了彼此的親密與信任??v然這一切與情愛無關,但于我來說能夠見到小錯并幫她做點事,就已經心花怒放心滿意足。所以我說,我簽,我?guī)湍愫灒?/p>

        郁庭麗很感動,低頭擦了一下眼睛,欣慰地說謝謝,我就知道你會幫我,我沒什么人好依靠,所以我對醫(yī)生說你是我兒子,你不會介意吧?

        我無言以對。我可以幫小錯,可以幫郁庭麗,但是我沒想過要做她兒子。

        見我不悅,郁庭麗緊張起來,攥住我的胳膊說對不起,醫(yī)生說必須是直系親屬,所以我就撒了個謊,希望你能理解。

        我不能理解,但是我沒有退路,所以我說無所謂啦,你只要不對別人說就好。現(xiàn)在就簽嗎?醫(yī)生在哪兒?怎么簽?

        女人笑起來,歡喜地攏了攏頭發(fā),整了整衣襟,帶我去見醫(yī)生。

        醫(yī)生姓黃,帥氣俊朗,十分年輕,但見了我卻沒有好臉色,日理萬機的架式,偶一抬頭,示意郁庭麗出去,卻讓我坐等他寫病歷,邊寫邊說好難請呀,別人都是家屬求醫(yī)生,你們家卻是我求著你們,通知多少回都不來,就算要出國,也得先拿到錢不是?真沒見過你這種人,居然讓母親為你賣腎留學!

        我聽得一頭霧水,也顧不得什么禮貌不禮貌,站起來說你說什么?誰賣腎?誰留學?不就是肚子里長了個東西要拿掉么?怎么變成了賣腎了?

        黃醫(yī)生頭也不抬,說那是你媽騙你,她說你成績好,有出息,考取了國外的一所什么學校,需要一筆錢出國留學,家里窮,只好出此下策,哄你說是生病開刀,實際上是賣腎。兄弟,干嘛非得要出去呢?要出去也行,自力更生啊,連累家人賣腎就不應該了。

        我頭都大了,一拳擊在桌子上,回擊說你他媽到底在胡說什么?能不能先放下你這該死的筆?到底誰要出國?誰要賣腎?我不是郁庭麗的兒子,我們只是親戚關系,只因為她說她肚子里長了個東西,需要手術,需要家屬簽字,所以我來只是幫忙簽字而已,你卻東拉西扯扯出了一大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給我說清楚!

        這回黃醫(yī)生終于抬起頭來,扶了扶眼鏡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然后說你真不是郁庭麗的兒子?難怪我一直覺得這事有些蹊蹺,以必須有家屬簽字為由,阻止了手術。原來這女人騙我?

        我拔腿就朝外走,心里已明白事情出在哪兒,這個不按牌理出牌的女人,這回不知又耍什么招,居然做了個套讓我鉆。

        對不起,這個字我不能簽,你到底要干什么?看在小錯的份上,你能不能告訴為什么要賣腎?為什么要陷我于不義?為什么要連累我背一個你賣腎我留學的黑鍋?在病房里找到郁庭麗時,要不是隨后趕來的醫(yī)生勸阻,我差點沒動手揍這個女人。

        郁庭麗笑嘻嘻的,看了看我,看了看醫(yī)生,然后罵醫(yī)生說:叛徒!

        黃醫(yī)生不理郁庭麗,卻沒有原則地把我拉了出來,小聲說算了算了,問不出來的,就算她肯說,也未必有一句真話。走走走,聽我的,還是問別人吧。

        黃醫(yī)生所問的別人,是指把郁庭麗介紹給他的另一位整容大夫,可這位整容大夫的回答卻令人瞠目結舌。他說第一,我確實曾經服務過一位叫郁庭麗的病人,但我從來不記得我曾經把她介紹給你,而且今后也不打算介紹給你,因為這是個十分難纏的病人;第二,她之所以千方百計去你那里賣腎,我估計和整容有關,她要求很高,死活要把自己整成一個二十來歲的姑娘,你知道,這怎么可能呢,就算可能,費用也一定很高,所以她可能為了弄錢,選擇了一條賣腎整容的路……

        電話是免提電話,我聽得一清二楚,所以我催促黃醫(yī)生說問問他,問問你朋友,就說郁庭麗究竟想要整成什么樣的姑娘?有沒有提供過什么具體的人或照片作為參照?他手里有沒有這些參照?

        回答說有復印件。

        我迫不及待地驅車趕往另一家外科整容中心,當電話里的整容大夫把一疊相片遞到我手里時,就算我一路上做了充分的思想準備,可是當親眼目睹它們時,我仍然傻了眼——照片里的人是小錯。

        其實我已經夠警醒的了,在拿到復印件不到十分鐘,反應過來之后就趕緊給黃醫(yī)生打電話,告訴他郁庭麗可能會跑,請他務必替我留住她。可黃醫(yī)生趕到病房后來電話說,郁庭麗已經不見了。

        郁庭麗確實不見了,我不甘心還是追回到病房,可一個小時前曾經端坐在這里后來還拉著我的手說長道短的女人蹤影全無,床頭柜上的物品也收拾得一干二凈,只剩下一屋子春光茫然地明媚著。

        除了這里,還有哪兒還可以賣腎?我問黃醫(yī)生。

        說不準,現(xiàn)在的醫(yī)療秩序混亂,只要有需要,就會有市場,但像我們這么正規(guī)和負責任的不多。黃醫(yī)生說。

        也就是說,郁庭麗可以不必經過家屬簽字,也可以在別處把腎賣掉?我越加著急和懊惱。

        沒錯,現(xiàn)在有些地下診所根本無視醫(yī)療法規(guī),允許自愿者自己賣自己的器官,所以,郁庭麗要是找對路子的話,很容易就能把腎賣掉。黃醫(yī)生說。

        她不能賣!她說什么也不能!你幫幫我,你干這一行,你一定有辦法,求求你千萬幫我把她找回來!我拉住黃醫(yī)生,一想起夢里小錯語重心長的托付,從來不求人的我竟然恨不是給人下跪。

        黃醫(yī)生倒是挺義氣,說郁庭麗說到底是我的病人,是從我的病床上跑掉的,按說我應該盡我所能去找,但是你知道,地下診所之所以稱為地下,無疑有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很難馬到成功。不過退一步說,就算千辛萬苦把她找到,那又能怎么樣呢?看得住她今天,看不住她明天,郁庭麗這個女人非同尋常,她認定的事很難改變,最好由她去吧!黃醫(yī)生拍了拍我的肩,無奈地揚長而去。

        我不能揚長而去,我又在病房里坐了半天,最后撥通公司那幫家伙的電話,命令他們停止在網游里撲騰,全都出來去找人。但是他們說人好找,郁庭麗難找,試試吧!結果一試就試了N天。在這N天里,我們分頭行動,勢在必得,幾乎把城里所有的醫(yī)院和診所都查了個遍,但是那個叫郁庭麗的試圖賣腎的女人,卻一根頭發(fā)絲也找不到。

        算了,不找了,回去吧,都回去吧!最后我不得不鳴金收兵。我心疼我那幫兄弟,也心疼我自己。我覺得小錯真要泉下有知,也應該放我一馬。

        我疲憊不堪地回到母親那里,結果母親扶著眼鏡看我像看天外來客:怎么會來呢?從哪里來?出了什么事?

        我沒理她,我已經很久沒理她了,自從父母分居后我兩邊都懶得理,但是現(xiàn)在我卻倒在母親的沙發(fā)上。從郁庭麗身上我發(fā)現(xiàn),母親實在是一種不可理喻的怪物,小錯活著時,郁庭麗對她像對仇人,可小錯不在了,她卻又千方百計脫胎換骨要把自己變成小錯。而我母親卻反著來,從小到大溺愛我溺愛到無以復加,可是在和父親分居的這件事情上,無論我如何哀求和阻止都沒用,寧愿失去我也不愿投降,真不知道我在她心里到底算什么。

        不用緊張,你坐下吧,我有事情問你。我招呼母親,我突然覺得,如果有一天我也不在了,母親可能也會像郁庭麗那樣難過。

        母親沒有立刻落座,她給我沏了杯茶,拿了許多水果和吃食才惴惴不安地坐了下來。

        沒事,我不問你和我爸的事。我只是想知道,郁庭麗和舅舅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她到底是怎樣一個人?我拍了下母親的膝蓋,是安慰,也是和解。

        我的態(tài)度令母親安心,為了報答,她努力地幫我回憶,說不太清楚,我們是遠親,以前都不太走動,有了你之后因為你和小錯投緣,兩家才熱絡起來。不過關于郁庭麗這個女人,據說原先和你舅舅一個劇團,戲演得好,是個臺柱子,而你舅舅卻打雜拉大幕,也不知兩人怎么會走到一起。有的說是因為郁庭麗生了一場怪病,嗓子倒了,模樣也變了,才下嫁給了你舅舅;但也有人說是郁庭麗新婚前夜,你舅舅喝醉了酒,破門而入那個了人家,害得郁庭麗不僅被未婚夫拋棄,而且還懷了孕,于是索性破罐子破摔,賭氣嫁給了你舅舅。當然關于他們的事還有其他說法,但真相到底是哪一個卻誰也說不準,除非你舅舅自己承認。

        他承認!他當然承認!所以他選擇了逃逸!我站了起來,胸口像塞了鉛一樣難受。我記起了那條短信:小錯不是小錯,是大錯,我對不起郁庭麗,她永遠不可能原諒我。如今,老天終于把什么都收回去了,我注定一無所有……

        我操!

        新游戲的開發(fā)陷入了僵局,比起郁庭麗來,我對小錯的思念顯得如此浮皮潦草,不成章法。當然,雖然我不知道郁庭麗為什么會在小錯生前生后對小錯的態(tài)度判若兩人,但是她能夠想出如此極致的紀念方式,實在令人叫絕。

        理想中的創(chuàng)意猶如飄忽云端的霞帔,好似閃耀水面的流光,雖然能夠感知,但卻無法攥在手心,化為游戲中具體的人和事。但要徹底放棄,卻更加不可能。這種欲速不達、欲罷不能的感覺令我抓狂,我哪兒也不去,整日坐在電腦前,虔誠地等待靈感的眷顧與光臨。但越是執(zhí)著,卻越是背道而馳,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我不再那么專心了,我突然開始玩起游戲來,玩別人的游戲,也玩自己的游戲,日復一日,廢寢忘食,體重銳減,白發(fā)陡添,最后居然心力交瘁暈倒在電腦前,嚇得破門而入的兄弟們一陣埋怨:

        老大,你瘋了嗎?你是一個游戲締造者,而不是受害者,你怎么把自己玩成了這樣?

        是啊,你曉不曉得自己成了什么鬼樣子了?毛長嘴尖,青面黑牙,畫皮也不過如此!

        畫皮也無所謂,好歹兄弟一場,有仇報仇,有怨報怨,你找別人去!

        伙計們七嘴八舌,方寸大亂。忙碌了一陣在確證我活著并且精神正常之后,他們再也不許我接觸電腦,電源一拔門一鎖把我趕了出來,說你還是出去轉轉吧,吃喝嫖賭隨你去,就是別挨著電腦,我們不想替你收尸!

        結果我又活回去了,再次變成了半年前那個愁腸百結整日喝酒的浪蕩貨,喝醉之后就往那些古老、幽長的巷子里鉆,它們是這個城市里最神秘也最詩意的部分,與鬧市區(qū)的繁華勁暴格格不入。而我無疑喜歡上了這份格格不入,盡管這里早已沒了昔日的小錯,但是那寧靜的房舍,停滯的光影,卻越發(fā)讓我如癡如醉。使我往往倒伏在任何一家門樓下,在盛夏寂靜的午后,都能夠睡得心安理的鼾聲大作。

        但是有一天,當我又醉臥在一家門庭外時,日常的寧靜被打破了,恍恍惚惚的,聽得有人在唱,開始我也沒太在意,后來這聲音總也不停,斷斷續(xù)續(xù)直往睡夢里鉆,絲絲縷縷擾得你心里發(fā)毛。最后實在睡不下去了,我詐尸一般彈跳起來,昏頭脹腦拍著朱漆斑駁的木門破口大罵:唱唱唱,唱個鳥呀?咿咿呀呀嚎春呢?可春天也過去了呀,現(xiàn)在可是夏天,有這閑功夫還不如好好睡覺!

        這一鬧,院里的人不吱聲了。但我自己也被自己鬧得睡意全無,打個哈欠伸個懶腰,正懊惱著選錯了地方白耽誤了一個好覺,挪動腳步另謀去處,那歌聲卻再次響起,這次它是在我清醒狀態(tài)下進入耳膜,所以乍一聽竟然有些發(fā)愣,它有些熟悉,也有些悲戚,隱隱約約地似乎在哪里聽過。

        我不走了,趴在門上往門縫里瞧,卻只見一片小小的園子,種著幾株海棠花,草比花還高,開得潦草。再遠些就看見一處窗臺,幾片衣衫,它們隱藏在雜樹后面,搖曳而破碎,難以看得真切。但可以判斷,似有人在學戲,吞吞吐吐含含糊糊,總不成句。

        但曲調卻十分鮮明,盡管我對音樂感覺遲鈍,但我仍然可以肯定,我一定是在哪里聽過它。是某一家酒吧?還是某一家咖啡廳?抑或是哪一個網站?哪一個樂壇?但似乎又都不是。直到天黑我離開這戶神秘的人家,回到鬧市繼續(xù)裝瘋買醉時,終于想起我在小錯的CD里聽過它。

        小錯是學戲曲的,小錯其實成績不錯,但卻報考了本市一所藝術院校,這曾經令舅舅雷霆大發(fā),但小錯仍然我行我素,決不更改。為此舅舅還動員我勸過她。但小錯只是笑笑,說豬兒,我的事你別管,你只管好好做你的黑客,我還等著你賺錢幫我呢,以后我得有我自己的劇團和劇院,這得花好多好多錢……結果從那天起,原本對人生目標懵懵懂懂的我,果真勇士一般,義無反顧地踏上了以賺錢為最高目標的職業(yè)化IT生涯。而小錯自己,也順利地考上了藝術院校。但也從那以后,我因為忙著賺錢,對小錯的關注也就明顯減少。直到她突然車禍離世,我才從又事業(yè)里把自己連根拔起,重溫相關的點點滴滴。

        是啊,我一直都以為,小錯不會食言,她一定會等著我的錢,和等著她自己的劇團和劇院,卻萬萬沒想到勤學苦練四年以后,終于在拿到畢業(yè)證書和同學載歌載舞回家的路上,遭遇了一輛醉駕的車,“哐當”一聲什么都碎了,只留下一個短暫的夢,和一首莫名的曲子,讓我如今獨自在這里苦苦咀嚼,獨自憑吊。

        第二天我沒喝酒,我順著頭天的印象去尋找那戶學戲的人家,可是就跟《桃花源記》里面那個武陵人似的,我遇到了同樣匪夷所思的問題——路還是那條路,城還是那座城,可它們顯然成了一座迷宮,那條隱秘的巷子,那道朱漆斑駁的門,以及那位咿呀學戲的人,轉眼撲朔迷離,坐化成空。

        我死活再也找不見它們。

        十一

        時令很快就到了秋天,我先是認認真真地生了場病,雖然遭了許多罪,卻贏得了父母的破鏡重圓,看著他們共同推心置腹地為我擔心,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心滿意足。病稍好些,我開始投入查找那首無名曲譜的工作,從我少得可憐的樂理知識出發(fā),斷定它大概屬于京劇的范疇。所以我把自己綁定在電腦前,整日沉溺在網絡里,本著寧可錯聽三千,也不肯放過一首的宗旨,一一把所有的京劇曲目都搜來聽一遍,但千曲過盡卻似是而非,我的努力一無所獲。

        后經人引薦,我拜訪了小錯藝術院校的同學和老師,在得知小錯是一個很有天分且品學兼優(yōu)的好學生的同時,也得知小錯作為一個學藝四年的明日之星來說,其最喜愛和最拿手的劇目是京劇《霍小玉》。她的指導老師說雖然這孩子才剛剛二十二歲,但只要一扮上唐人霍小玉,就真的成了霍小玉,雙眉一顰,朱唇一啟,蓮步輕移,九轉回腸一揚聲,一副十足的大牌的范。

        不好意思,老師,你兒講這些我都不懂,請問有沒有相關資料?有的話我只要聽一下,我就知道是不是我要找的東西。我說。

        老師說有是有,小錯的畢業(yè)作品就是京劇《霍小玉》,只是這些資料不在我手里,都收在學校的檔案室里,管檔案的老頭不好說話,這樣吧,我寫張條子,你自己去找他。

        我提了兩瓶好酒捎了兩條好煙去檔案室,結果不僅見到了這些資料,而且還給復制帶了出來。

        這回拿到的是小錯畢業(yè)演出的正版音像資料,因為是幾位同學共一張碟,所以刻錄時也來不及細看,只知道有小錯在其中。但是當我回到公司在我顯卡精良的電腦上放出來時,我真是被小錯的風華絕代驚呆了,也首次被京劇的美輪美奐所震懾,其臉譜的夸張勾勒,其服飾的雍容華貴,其意境的簡約瑰麗,勝過我意想中的所有游戲。不過這還是次要的,最為勾魂攝魄的還是正如老師所說的那樣,當二十二歲的小錯扮成唐人霍小玉時,她似乎真的就成了唐人,口吐蓮花,古意盈盈,舉重若輕唱出“嘆紅顏薄命前生就,美滿姻緣付東流”兩句時,我整個人如遭電擊。不錯,它就是我要找的那首曲子,我原先從小錯的CD里聽到它的時候,沒有影像和字幕,所以印象模糊。可如今它們音容笑貌一字一句撲來眼前,其典雅的絕望,華麗的哀愁,以及欲說還休的含蓄與節(jié)制,真是嘆為觀止。遺憾的是,喝完彩之后,涌上心頭的卻是撕心裂肺的肝腸寸斷——我心比天高卻命比紙薄的小錯啊,你為什么不等我呢?不等我賺錢替你建劇團?蓋劇院?不等我表白我心底深處最難以啟齒卻也最矢志不渝的情愫?

        我對新游戲的開發(fā)似乎有了一些感覺,我打算引進京劇的某些元素,以一個京劇名伶的命運為主線,穿越歷史與時空,打造出一款瑰麗傳奇的戲劇游戲。然而卻也僅僅是感覺而已,再要往深里想,卻又無路可循。

        直到后來某天傍晚,我接到一條短信,讓我于幾點幾分,到某某路、某某號、某某劇院看戲。我當時正和公司的兄弟們在外面吃飯,游戲開發(fā)不出來,日子過得十分悠閑。我雖然有些喝高了,但是沒醉,讀完短信時竟然心里一顫,拔腿就走。兄弟們也不管我,他們早已習慣了我顛三倒四的舉止行為。

        路上我往發(fā)信息的手機上打了電話,接電話的是個男的,說是有人出錢請他發(fā)了這個短信,詳情他一概不知。再問出錢的男的女的?是個什么樣的人?對方就說兄弟,誰發(fā)的你自己還不清楚嗎?來了不就知道了?現(xiàn)在的人談個戀愛也真費勁!說著就把電話掛了。

        請我看戲的人大概是掐準了時間的,當我趕到指定劇院,剛買好票入場坐定,京劇霍小玉《嘆紅顏》就開始了,當幕布一啟,演員一亮相,報幕員報出表演者為郁庭麗時,我整個人被釘在了座位上,淚水也隨即悄悄滑落。她成功了!終于成功了!雖然她從來不說自己要做什么,但她所有的辛酸,所有努力,無一不指向這光彩照人的一刻。是的,金碧輝煌,賓客滿座,離世的小錯死而復生,花容月貌,如泣如訴唱出了對命運的指責與叩問。而在這指責與叩問中,一個女人不僅完成了自己作為一個母親對女兒的神圣祭奠,而且也幫我打開了通往成功的靈感之門,當她道著萬福于經久不歇的掌聲中緩緩告退時,我一直夢寐以求的完美創(chuàng)意撲面而至。

        但是我卻來不及整理和記錄,我離開座位繞到后臺,我想截住她,我想問一問后來都發(fā)生了什么?她的腎還在嗎?她現(xiàn)在住哪里?她接下來還會做什么?但是我還是遲了,后臺的人告訴我說她已經走了,沒卸妝就走了。因為她也用不著卸,她不是本劇團的演員,所有的行頭都是自己帶來的,她只是付了些錢,借用人家的樂隊和地盤,臨時加演一曲而已。

        我沒有再回座位,我從東城步行回到西城,穿越了整個城市,一直走到人跡稀少繁華落盡,但卻不是為了尋找。因為我知道,有些人天生注定不是高入云端就是低入塵埃,平常人世不是他們的容身之所。

        十二

        半年后,一款名為《紅顏》的電游風生水起,起首就開宗明義寫著——獻給一位敢與時間挑戰(zhàn)而最終贏得紅顏永駐的女性!所以里頭沒有我,沒有小錯,只有一個被施了魔咒的女人,她一生下來就是五十歲,若照常規(guī)活的話,她將沒有青春、沒有愛情、沒有所有女性夢寐以求的一切。所以她有兩個選擇,一個是順應自然規(guī)律,從五十歲開始自己的人生,慢慢往老年活;另一個是與命運抗爭,藐視自然規(guī)律,逆流而上,緣木求魚,趟盡地獄之火,歷盡世間磨難,粉身碎骨也要活回自己的青春。一旦當她成功,她將永遠停留在二十歲,紅顏永駐,百毒不侵,擁有一個精彩紛呈的玫瑰人生。

        公司以往的慣例,每推出一款游戲,都會邀請幾位游戲高手來試打。但《紅顏》這項殊榮我舍不得讓出去,我成了它唯一的玩家。我沐浴更衣,凈手焚香,凝神片刻之后啟動按鈕,搖身一變成為游戲中那個一年一年往回活的女人。而這顯然是一條荊棘叢生之路,每一寸時光倒流,都等同于上刀山下火海。第一個十年,我下地獄,從第一層到第十八層,層層給人當牛做馬,不僅用血汗換來的冥幣賄賂一路上大大小小的魑魅魍魎,有時候還得舍棄自己的骨肉分給一路上的餓死鬼,以求取一張張通行證,最后直達閻羅殿,說服閻王將我的姓名從死冊上刪除,然后再求取一張免死牌;第二個十年我上九霄,為此我將自己變成一只鳥,一只沒有羽毛的鳥,一路上不斷獻出自己的心肝肺以及各種器官,分送給天堂路上所有需要幫助的人們,然后求他們贈予我一片羽毛。隨著這些羽毛的越積越多,我的翅膀越來越大,力量也越來越無窮盡,一層一層飛過神霄、青霄、碧霄、丹霄、景霄、玉霄、振霄、紫霄,最后直達太霄。在太霄,我將見到太上老君,求得長生不老之藥,順利返回人間;第三個十年奮斗在人間,雖不上天也不入地,但是卻最郁悶也最無著,我被打回人形,成為一個年逾五十的肥胖婦人,為了磨礪逆時而返的意志,我往回走一年,就必須收養(yǎng)一個孩子,而且還不是簡單地收養(yǎng),除了累死累活為他們提供優(yōu)異的物質生活以外,主要追求心靈上的溝通,引領他們往光明之路上走。到最后哪怕再叛逆再邪性的孩子,也得讓他們心悅誠服地叫我母親,若十個孩子中有一個口是心非,我所有的努力都將付之東流,從頭來過……

        這一場戰(zhàn)役,我臥薪嘗膽整整打了半個月。剛開始的時候,不是死于下地獄的途中,就是死于上天堂的路上,到后來,卻是無一例外地死于俺的孩子對俺的背叛。這往往使我前功盡棄惱羞成怒,體會到了為人父母的無比慘烈與憂傷。以致有一天深夜,終于贏得這場戰(zhàn)役的我卻忍不住號啕大哭。然而淚水滂沱之時,心靈卻如水洗,體會到了從未有過的澄明與潔凈。之后我驅車來到小錯的墓前,將游戲碟呈送給她。至于為什么要送給她,卻似乎又沒有什么理由,一來小錯從不玩游戲,二來這個也不是為她做的,如果要送的話,也應該送給郁庭麗??墒俏艺也坏接敉?,所以我對小錯說,麻煩你轉送給她好嗎?或許你應該知道她在哪兒。小錯不吱聲,也許是她不知道郁庭麗在哪兒,又也許連她自己也已經遠去了,空留下一鉤新月天如水。但是我知道,有些事情已經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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