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一個身世十分朦朧的城市。
身世朦朧,大概來自一股歷史的悲情?;乇?,是忘記悲情的良方。如果我們說香港人沒有歷史感,這句話不一定包含貶斥的意思。路過宋皇臺公園,看見那塊有點呆頭呆腦的方石塊,很難想象七百多年前,那大得可以站上幾個人的巨石樣子。自然更無法聯(lián)想宋朝末代小皇帝站在那兒臨海飲泣的故事了。
香港,沒有時間回頭關(guān)注過去的身世,她只有努力朝向前方,緊緊追隨著世界大流,適應急劇的新陳代謝,這是她的生命節(jié)奏。好些老香港,離開這都市一段時間。再回來,往往會站在原來熟悉的街頭無所適從,有時還得像個異鄉(xiāng)人一般向路人問路,因為還算不上舊的樓房已被拆掉,什么后現(xiàn)代主義的建筑及高架天橋全現(xiàn)在眼前,一切景物變得如此陌生新鮮。
身為土生土長的香港人,我常常想總結(jié)一下香港的個性與特色,以便向遠方的友人介紹,可是,做起來原本并不容易,也許是她的多變,也許是每當仔細想起她,我就會陷入濃烈的感情魔網(wǎng)中。
文化、是一座城市的個性所在。香港的個性呢?有人說她中西交匯,有人說她是個沙漠。起豐腴多彩,還是干枯苦澀?應該如何描繪她?可惜,從來沒有一個心思細密的丹青妙手,為她逼真造像。文化沙漠,倒是人人叫得響亮,而且一叫幾十年,好像理所當然似的,也沒有人認真地查根究底。難道幾百萬人就活在一片荒漠上嗎?多少年來,南來北往的過客,雖然未嘗以此為家,但畢竟留下許多開墾的痕跡,假如她到如今還是荒漠,那又該由誰來負責呢?這樣說吧,香港的文化個性也很朦朧,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為她添上一草一木,結(jié)果形成奇異園地。西方人來,想從她身上尋找東方特質(zhì);中國人來,又稍嫌她洋化。我們自己呢?一時說不清,只好順水推舟,昂起頭來接受了“中西文化交流中心”的稱譽,又逆來順受人云亦云地承認了“文化沙漠”的惡名。只求生存,一切不在乎,香港就這樣成為許多人矚目的城市了。
不知不覺,歲月流逝。驀然,我們這一代人發(fā)現(xiàn)。自已的生命與香港的生命,變得難解難分。離她而去的,在異地風霜里,就不禁惦念著這地方曾有的護蔭。而留下來的。也不得不從頭細看這撫我育我的土地;于是,一切都變得很在乎。但,沒有時間回頭關(guān)注過去的身世了,前面還有漫漫長路要走。
香港的夜景風光,最為耐人尋味。層層疊疊深深淺淺的閃爍,演成無盡的層次感。我總愛半瞇著眼睛看山上山下的燈光,就如一幅迷錦亂繡。正因為不真切,那才迷人。過客也不必深究,這場燈火景致,永留心中,那就足夠記住香港了。
我常對朋友說,香港既是一個艨朧之城,生長其中的人,自當也具備這種艨朧個性。香港人不容易讓人理解。因為我們自己也無法說得清楚。生于斯長于斯,血脈相連著,我們已經(jīng)與香港訂下了不解之結(jié),就是遠離她而去的人,也會時時將她放在心頭。
傾城之戀,朦朧而糾纏,這是香港與香港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