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頭

神差鬼使一般，在職工選崗分流的過程中，黎藜選擇了倉庫發(fā)料員。

倉庫離發(fā)電廠有十幾里路，在駝峰山下。這里雖偏遠，但清靜，爬上山頭可眺望微山湖。

上崗那天，材料科的小楊開車送她，同車的還有個頭發(fā)稀疏的瘦老頭，穿著褲頭背心。剛?cè)胂木褪沁@身裝束，顯得與時節(jié)不適宜。小楊給她介紹說他是庫頭。庫頭想必就是倉庫的負責人，以后她就要與這位貌似狡黠的上司共事了。

庫頭自我解嘲地說，庫頭即褲頭，我喜歡穿褲頭背心上班。他們說我一年有半年穿褲頭，便給我起了這個外號。我姓劉。

黎藜坐在顛簸的工程車上有上了賊船一般的感覺。

自發(fā)電廠被華發(fā)電力公司收購后，這個廠的職工人人都有了危機感。這是個有30多年發(fā)電歷史的老廠了，四臺12.5萬千瓦的發(fā)電機組曾是那個時期值得炫耀的大機組。大廠財大氣粗，工人腰桿自然也硬棒。

黎藜從師范學校畢業(yè)分到這個廠幼兒園當教師時一點也不覺得虧。那些分到市機關或中學的同學雖然有面子，但每月那點微薄的工資還不如她的獎金多。如今十幾年過去了，她成家立業(yè)，相夫教子，日子過得風調(diào)雨順，人也心寬體胖起來。過去國營企業(yè)就是小社會，功能多包袱也重，如同臧克家詩中寫到的老馬，總想讓大車裝個夠?，F(xiàn)在馬老了，走路都氣喘吁吁，卸套殺馬后，大車也該處理了。

華發(fā)電力公司是實力雄厚的上市公司，它收購發(fā)電廠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炸掉老機組，上4臺100萬千瓦的現(xiàn)代化的大型發(fā)電機組。企業(yè)科技含量越高用人就越少。一線的運行人員要精減，與發(fā)電不沾邊的功能統(tǒng)統(tǒng)要砍掉，過去附屬發(fā)電廠的醫(yī)院、學校、幼兒園及其他后勤服務設施全部移交地方。原先6000多人的龐大隊伍有百分之八十的人員一夜之間加入了待崗大軍。

等待，讓人焦躁不安，震耳欲聾的爆破聲，使人心驚膽跳。“下崗”這個詞目前在社會上使用頻率很高，待崗不就是等待失業(yè)么？

黎藜對崗位的選擇要求不高，只要不去夜總會，讓干啥都行。

庫頭一路喋喋不休，不停表功。你算趕巧了，上個月老張到點剛退。我向科長多次打點，才選中了你，想來發(fā)料的你知道有多少喲……

黎藜虛與委蛇，不知是無奈還是感激。

這是個基建倉庫，是30年前廠里搞基建時征的地。場院很大，但堆放的大都是些閑置設備，院內(nèi)長滿了荒草。黎藜馬上聯(lián)想到自己的命運：今后也許要像這些風機水泵一樣閑置在這里，一任心頭長滿被時光遺棄的荒草。

庫頭帶著黎藜查看庫房，嘴里不停絮叨，這倉庫在基建時可紅火了，有十幾個發(fā)料員。廠里的班車延長到這里。那時它的地位非常重要，往北不遠就是山東地界，他們常成群結(jié)伙來借料。啥叫借？就是明火執(zhí)仗來搶。那時廠里派一個排的護廠隊在此看守，經(jīng)常發(fā)生械斗。搞大了都鬧到中央，雙方各護其短。反正是公家的東西，損失就損失了，最后不了了之。只是我們這些人死心眼，為廠拼命，血都白流了。我的腿就挨過一魚叉。庫頭抬腿指指那道疤痕，像老兵在炫耀戰(zhàn)功和榮譽。

只有一個人蹲在門口抽煙。頭發(fā)凌亂，絡腮胡卷曲，目光陰冷。黎藜不敢迎視，心頭有些發(fā)瘆。

庫頭介紹說，那是猛子?，F(xiàn)在就他一人看庫了。

猛子是倉庫搬運工，兼管門衛(wèi)，住在傳達室，與他相伴的有條黑狗。黑狗見到黎藜，尾巴搖個不停，友好地在她涼鞋上蹭來蹭去。

小楊有些急躁地按喇叭。庫頭急忙過去遞煙說，稍安毋躁，我先把工作給她交代清楚。

小楊點著煙說，庫頭，咱還是去猛子相好的店吃湖鮮吧，聽說最近又進了不少野味。

那是，那是。倉庫別的好處沒有，請老弟吃野味的錢咱還掏得起。庫頭招呼猛子鎖門，拍著黎藜的肩說，初來倉庫，咱們到湖邊吃湖鮮，算是為你接風。

猛子鎖好鐵門，拍著黑狗叱道，老實待著，別見到母狗就眼熱，出事看我怎么收拾你。

猛子相好的酒店叫“湖邊人家”。這里有條生滿蘆葦?shù)男『?，劃船半個時辰可入湖。老板娘人高馬大，一臉松肉，面相并不友善。黎藜立刻想起《水滸》中顧大嫂、孫二娘之類的悍婦。

猛子很識相，立刻下廚幫老板娘收拾打理起來，儼然就是店主。小楊告訴黎藜，猛子蹲過蹲，釋放后被安排到倉庫干臨時工，沒結(jié)婚，長期跟這位老板娘泡著。

黎藜知道，蹲蹲就是做牢。他犯了什么罪？

強奸。小楊壓低聲音，看到黎藜露出恐懼的表情，忙解釋說那是十幾年前，年輕控制不住，現(xiàn)在沒事了。猛子人很厚道，講義氣，現(xiàn)在又有老板娘疼他，溫順多了。

老板娘過來收拾餐桌，邊給客人倒茶。

黎藜看到酒店大廳沙發(fā)坐著兩位長相平俗、涂脂抹粉的姑娘在抽煙說笑，便說老板娘，怎能讓你親自倒茶，那門廳不是有兩個服務員么？

那兩個是B！哪能指望她們。老板娘狠狠地把抹布摔在桌子上。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黎藜想，強奸犯配這粗獷的悍婦，倒也算天作地合了。

庫頭翻看胖姑娘戴的胸牌，你是幾號？手指卻故意往下壓。

胖姑娘并不躲閃，6號。大哥點菜吧。

小楊盯看胖姑娘半天了，忙插話，來點特色的，多上野味。你看著安排。

胖姑娘寫完菜單，小楊立刻接過來放在桌上，庫頭也戴上老花鏡，兩人仔細推敲菜單，好像生意人在認真修改合同。

小楊要求撤下一道紅燒老鱉，說現(xiàn)在老鱉很少有野生，大都是人工飼養(yǎng)的。飼料里拌有避孕藥，男人吃了奶頭會變大。

庫頭要求撤下一道粉絲燉野兔，說這里都用狗攆野兔，那狗追上野兔早氣喘得合不上嘴了。上次老黑眼看叼著，可野兔還是從它嘴底下躥了。這肯定是用家兔蒙人的。

胖姑娘并不解釋爭辯，只問價怎么定？

庫頭與小楊相對一笑，錢照付，每道菜不就30塊錢嘛！

胖姑娘朝內(nèi)喊了聲，牛姐，送兩只套子來！屁股一扭去了。

黎藜不知他們在做什么交易，只覺得這酒店有點神秘。他們看來都是?？停c菜輕車熟路。

菜上得很慢，猛子可能正在廚房殺雞殺魚。庫頭和小楊等得有些不耐煩，一個出去催菜，一個到后院去方便。

八個涼菜都是猛子親自端上來的。菜很簡單，無非是水煮花生、炸魚、燙藕片、咸鴨蛋、麻汁豆角、拌五毒之類，若黎藜自己調(diào)制也不過十幾分鐘。猛子放下菜要走，黎藜一把拽住說，別忙了，你先坐下陪他倆喝酒吧，要不他們又急得到處轉(zhuǎn)。我去喊他們過來。

猛子連聲說，黎姐，別去，他們正辦事呢！忙完了就過來。餓了你就先吃。

這頓飯吃了有仨鐘頭。回到倉庫老黑早等得不耐煩了，爬到猛子身上搶他手中的塑料袋。那是打包的剩飯菜。

天有些悶熱，辦公室的吊扇忽忽轉(zhuǎn)著，黎藜有些困。在幼兒園這時孩子正午休，她也養(yǎng)成了午休的習慣?，F(xiàn)在沒法，只好坐在連椅上打個盹。

迷糊中她夢見一只風箏在天上飄，落下來時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張涂滿粉脂的臉，嘴唇猩紅，有些像酒店的胖姑娘。那張胖臉被一只黑手扭得歪曲變形，那只手臂長滿黑毛，像毛毛蟲。這毛毛蟲突然爬到她的大腿上。她尖叫一聲醒來，發(fā)現(xiàn)裙擺被人掀過。毛毛蟲爬上大腿的感覺讓她心驚肉跳。環(huán)顧四周，小楊在另一張連椅上睡著了，嘴角流出涎水，似乎在重溫酒店里的好夢；庫頭趴在桌上，呼嚕打得山響；辦公室的紗門剛被關上，門外離去的腳步很重。

一定是猛子。老黑發(fā)覺主人走了，立即聳聳狗毛，追了出去。

黎藜再也不敢穿裙子上班，毛毛蟲爬上來的感覺就像夢魘壓在心頭。

庫頭對新來的徒弟很照顧，每早他開工程車在家屬區(qū)準時等候。黎藜本想坐公交車的，卻拗不過他的一片熱情。

上班第一天，黎藜就感到非常不適應。內(nèi)急時去院里找了三圈也沒發(fā)現(xiàn)目標，只得紅著臉問，庫，哎，不是的，劉師傅，這院里怎么沒有廁所。

庫頭一拍發(fā)亮的腦門，嗨，倒把這茬忘了。咱倉庫的人不是男子漢就是勞改犯，現(xiàn)在來個蹲倒尿的是有些不方便。猛子，二號庫房還有管子和石棉瓦，你在那墻角給搭個廁所。

猛子一臉不高興地叨叨著。這哪是娘們該來的地方。

黎藜眼淚都急出來了，你們真流氓！

庫頭忙起身道歉，我們都是粗人，工人就這種德行，話粗心實誠，別介意。過去這里都是男人，長年都沒有廁所，男人嘛都是隨地撒尿的。

黎藜不再說什么，趁庫頭不注意便溜出去，尋找草深遮人的角落解決問題。

不一會兒，草叢深處突然傳來女人的慘叫。庫頭看著空空的對桌說，不好，一定是她。

黎藜本想到僻靜處方便，不料腳被鐵夾子夾住。那是猛子下的套。這些年荒草里野兔出沒，猛子忘不了套點野味討好酒店的相好。

庫頭將驚魂未定的黎藜攙進辦公室，取下她腳上的鐵夾，黑乎乎的手不停地揉搓她青紫的腳面，后來竟跪下用嘴輕輕吹拂，顯得憐香惜玉。黎藜也不好意思了，抽回腳，忙說庫，不是，劉師傅，別這樣。

猛子不知從哪掐來些草藥，用嘴嚼碎，涂抹到黎藜腳上說，黎姐，這是樟樹枝，治跌打損傷很見效的。

庫頭手指頭敲著猛子腦門罵道，你娘的光想討好那個臭娘們撈外快，也不事先向小黎告誡一下。

猛子像做錯事的孩子，局促不安地搓著手，手臂上黑粗的汗毛像蓬亂的茅草。

高潮

現(xiàn)在黎藜每天都乘公交車上下班。602路車路過她家門口，湖里村是終點站，再走兩三里路就到倉庫了。盡管庫頭一再獻殷勤，說同路順捎，不算麻煩，可黎藜總是以各種理由拒絕了。她實在不愿與他貼得太近。庫頭的眼光似乎帶鉤子，黎藜總擔心自己單薄的衣著會被這瘦老頭的眼光勾扯得一絲不剩。

倉庫事不多。這里山高皇帝遠，領導很少光顧，上下班的時間相對寬松些。

院里空地多，猛子種了不少菜蔬。黎藜閑得無聊，便去幫猛子澆園間苗捉蟲子。三個人的午餐也不費事，她便主動承擔了。有時套著條野兔，中午伙食就改善了，肉香飄滿院子。外面的野狗常在墻外轉(zhuǎn)悠不肯走。

過去的同事常有發(fā)短信問候的，黎藜也沒心情去回。有時手機響了好多次，她才懶懶地翻看一下。

高潮連發(fā)來三條短信，安排晚上吃飯的事，請她務必參加。

高潮原是電廠報社的編輯，喜愛文學，在報刊上發(fā)過不少小說，與市作協(xié)的人很熟。這次電廠被收購，報紙當然被砍掉了。好在他有門路，及時跳槽到市作協(xié)成了專業(yè)作家。

黎藜雖已過了做夢的年齡，但情緒涌動起來時也喜歡寫點詩歌散文之類，發(fā)在電廠小報上，于是便與高潮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兩人常因探討文學寫作在電話中一聊就是個把小時。前不久黎藜的中篇小說《謝謝你的愛》發(fā)表在市《漢風》雜志上，成功的喜悅又編織起她當作家的夢?？蓧襞c現(xiàn)實又相距那么遠，在分流選崗這段難熬的日子里，也只有高潮給過她安慰和鼓勵。

高潮早就說要給她引薦幾位名家并介紹她入作協(xié)。

今晚請的有市作協(xié)主席、名作家、電視導演等大腕。黎藜到場與他們見面后心里還有些忐忑不安，在全市的文學名流面前，她畢恭畢敬，顯得有些緊張。

群星薈萃，獨缺一人。電視臺那位年輕的胡導演不停地擺弄手機。趙主席吔，會咋還未結(jié)束？高潮帶來了一位，唔，尚可饕餮，盤子一般，條子不錯，嘻嘻！底盤稍重些，有點像，像莫言的小說。嗯，快點呦，莫失良機。

黎藜聽出胡導演在電話里是說她。我像莫言的什么小說？她忽然想起不久前津津有味地讀的那部《豐乳肥臀》，臉立即發(fā)熱了。

因作協(xié)趙主席未到尚不得開席，作家們除了插科打諢便講些黃段子調(diào)劑氣氛。

一個扎馬尾辮的小說家講了個高潮的段子。有個單位秘書科長叫張高潮或李高潮，這姓氏并不重要。一天，一把手找他要材料，問對桌的女秘書：“高潮來了沒有？”女秘書答，還沒有。過了片刻一把手又來催問：“高潮怎么還沒來？”女秘書答：“領導您別急，高潮來了我就喊?！?/p>

在眾人笑得前仰后合時，一位臉上綴有幾顆紅痘痘的女作家說，你們講的都是老掉牙的段子，我說個新的。汶川大地震后，那位給孩子喂奶的女民警被提為副處級。很多女民警不服氣了，說俺的奶天天被一把手吃，到現(xiàn)在連副科都沒提上呢。有人便說她，你喂的是過期奶，說不定還含三聚氰胺呢！

作為女人，黎藜聽了臉都發(fā)燒。怎么女作家臉皮也這么厚？高潮告訴她，這位女作家是公認的黃協(xié)主席。她的最高修養(yǎng)是當著兒子兒媳的面講黃段子，神態(tài)自若。

胡導演說，都說一把手有特權(quán)，我來講一個。有個美女一年流產(chǎn)四次，醫(yī)生勸她要注意身體。美女直嘆氣說，今年單位一把手換得太頻繁了，就這樣副職們對我還一肚子意見呢。

高潮接茬說，這是你們電視臺吧？

這時趙主席推門進來，眾人起身歡迎。胡導搶先一步說，趙主席你吃虧大了，遲到少聽了很多段子呢！都是贊揚一把手的。

趙主席說，一把手有什么好？不自由。不像你們，在潛規(guī)則的掩護下，天天日好B。

胡導立刻打哈哈：那有啥，誰不知道導演整天搗眼，攝像專干色相，場記就是娼妓嘛。

趙主席在與那位馬尾辮握手時也不忘帶一句，徐老師專寫女性小說，最近又研究哪位女性的下半身了？

只有黎藜一臉尷尬，不知所措。高潮急忙把她拉過來介紹給趙主席說，趙主席很看好你的文筆，你的小說就是趙主席簽發(fā)的。一定要多敬兩杯喲。

趙主席深度近視，握手時靠得近了一些。黎藜覺得胸脯似乎被他灼熱的目光撫摸得熱酥酥的。

席間黎藜主動向趙主席敬酒。趙主席在碰杯時，臂彎故意在她胸前蹭了一下說，作家靠筆吃飯，就圖一時暢快，放浪形骸，在靈與肉間游刃有余，從中尋找創(chuàng)作靈感。作協(xié)的特點就是能作能斜。

想不到被稱為文學界領袖的作協(xié)主席也是臟話連篇，葷素兼?zhèn)?，這些平日崇拜的名流在她眼里已黯然無光。趁他們觥籌交錯、吆五喝六時，黎藜悄悄離開了這烏七八糟的場面。

事后不管高潮怎樣解釋，黎藜已決計不再與這些人來往。她強調(diào)自己寫東西只是圖心頭之痛快而已，才不稀罕加入這個流氓集團呢！一時弄得高潮很難堪。

高潮近來很忙，他已接受了胡導的邀請，去西北一影視基地參加胡導的電視劇創(chuàng)作組。胡導現(xiàn)在跟一個大腕打下手，任副導演兼劇務主任。大腕自己開辦了個影視公司，親自擔任制片人兼導演并領銜主演，目前已有四五部電視連續(xù)劇在全國熱播。其中有兩部獲大獎，獲什么大獎高潮不清楚。他參加創(chuàng)作組只是想展示自己的才華，體現(xiàn)自己的價值。高潮寫東西出手快，胡導正是看中了他這點，答應每集給1萬元的稿酬。

那時高潮像推磨的驢一樣白天黑夜連軸轉(zhuǎn)，30集的電視劇他一人承擔了20集，不到一個月如期交稿。開機以后，胡導遲遲不提報酬的事，只推說導演沒看中還要請高手修改。原答應給安排個三流女演員陪同溫馨一夜的，結(jié)果只讓他參加了幾次群眾演員的家長請客的飯。席間雖能唱唱卡拉OK，表面親熱一下，但家長在座盯得很緊，與這些群眾演員絕不可能有半點越軌之舉。

高潮給黎藜發(fā)短信說胡導不是東西，連好朋友都騙。

她立即回個短信，勸高潮迷途知返。

有一天高潮看到劇組印刷的宣傳材料，編劇欄內(nèi)赫然印著胡導和另一位大腕作家的名字。原來他被人當槍手使了！不，槍手雖無權(quán)屬名，可總還有報酬，自己這沒日沒夜的一個月算什么？一怒之下他買了車票打道回府，一肚子郁悶總想找人傾訴。

黎藜下午請假去市三中開家長會，會后被班主任留下忠告幾句。說她兒子入初中以來成績一直名列前茅，近期卻急劇下降，尤其是英語竟考了個不及格。老師已注意到他與前座的大眼睛女孩常眉目傳情，女孩的家長也拿著兒子發(fā)的曖昧短信告到校方。

黎藜腿腳發(fā)軟，晚上去迪歐咖啡館赴約也沒能打起精神。

高潮邊啜吸正宗巴西咖啡邊痛罵胡導不講究。黎藜卻在考慮怎樣將兒子從早戀的危機中解救出來。

高潮本想靠寫電視劇本掙點稿費買部車，這個夢破滅了。離開劇組時胡導只給了他1000元的手機充值卡，用余情后補、虧不了老兄等好話作了搪塞。

高潮心情很郁悶，想請黎藜去舞廳釋放一下。

他們是配合相當默契的舞伴，常在翩翩起舞中抒發(fā)情懷，彌補各自家庭生活的平庸和不足。

黎藜拒絕了他，這也是他們相識以來第一次。她覺得這個世界人都變得很自私，你心情郁悶，要向我傾訴宣泄，我心情郁悶如何排遣呢？

高潮倒是個善解人意的男子，看到黎藜心事重重，便不再勉強。他為黎藜叫了一輛出租車，很紳士地先付了車費，目送她與出租車消逝在茫茫燈海里。

庫頭感冒了，三天沒來上班。

猛子在用竹篾子編地龍。雨季快到了，河水上漲，這地龍下到河套里便是龍蝦們有進無出的囚籠。

黎藜在翻閱一部新出版的長篇小說《無土時代》。

她已被書中神秘的故事情節(jié)所吸引。一個風韻綽約的神秘城里女人，貿(mào)然住進農(nóng)村瓜屋里想充分享受田園風光的悠閑卻被農(nóng)民發(fā)現(xiàn)并施以強暴。原來城里女人事業(yè)有成，物質(zhì)富有，精神卻極度貧乏。她厭倦城里男人的娘娘腔，銀樣镴槍頭般的疲軟，心理上和生理上都需要新的刺激，竟從被強奸中找到了快感。

這樣的情節(jié)簡直太浪漫了！

猛子推門進來，把她從浪漫的遐思中喚回現(xiàn)實。外面有人找你。

誰？

一個戴眼鏡的小白臉。

黎藜合上小說，開門出來發(fā)現(xiàn)高潮正在陽光下向她微笑。

辦公室太悶，他們便并肩爬上駝峰山。

山不高，兩個相擁的山包像駝峰。高潮告訴她這山本是座漢墓，也許是夫妻合葬墓。歷史上早被人盜過多次。以前星期天他常帶著發(fā)財?shù)幕孟雭砟寡ㄖ刑诫U，希望能撿到個玉環(huán)銅印之類一夜暴富。

爬到山頂，視野頓覺開闊。山風清新，微山湖遙遙在望。

高潮對這微山湖的歷史并不陌生。微山湖是個聚寶盆，日出斗金?，F(xiàn)行的地界政策是以水面為界，水漲山東的地界也漲，水落其地界就減。相鄰的兩省都垂涎這里豐厚的物產(chǎn)資源，于是湖田葦草等等便成了兩省臨界村民爭奪的要點，械斗時都動過刀槍。他很懷念小時隨大人泛舟撒網(wǎng)、采摘蓮藕的童趣，也忘不了那一幕幕刀光劍影和血雨腥風，他的家族中有三個人在殺斗中喪生，長眠在這湖畔。

黎藜想到庫頭腿上的疤，說我們倉庫的領導就是這一帶的戰(zhàn)斗英雄呢，腿上還留有傷疤。

高潮撲哧一笑說，他吹牛，也只能糊弄你們這些涉世不深的人。我了解他，庫頭原先是車間副主任，受過處分。他曾與一女工偷情被人堵住墜樓摔斷了一條腿。

高潮想請創(chuàng)作假，要寫一部以他老家30年改革開放變化為背景的長篇小說，以體現(xiàn)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力。

說到小說，黎藜來了精神。說現(xiàn)在寫小說的太多了，全國年產(chǎn)長篇小說900部，有幾部能吸引讀者的眼球？有多少能穿透時空，震撼人心，成為傳世之作呢？像《無土時代》這樣的好作品不多見，城里女人尋找被強奸感覺那段精彩描寫是大手筆。

高潮直搖頭，那只能是小說，在現(xiàn)實中是不可能發(fā)生的。

為什么不可能發(fā)生？你不妨也試一試嘛，黎藜話語中充滿挑逗。

真的？高潮突然從后面抱住黎藜的腰。黎藜本想開個玩笑，不想高潮動真的了，手把她的腰箍得很緊，她掙脫不掉。她臉漲得通紅，最終被高潮摁倒在草叢中。

有人來了！

哪兒？

高潮剛松手，黎藜就笑著彎腰跑了。高潮發(fā)覺上當，激情涌上來，三步兩步追上黎藜。這時她也氣喘吁吁放棄了抵抗。

高潮撲上去，本想瘋狂施展一番。臨解衣扣時，卻突然渾身打戰(zhàn)，長嘆一聲，不行了！便癱坐在草地上。

傍晚的山風有點涼，黎藜依偎著高潮望著慢慢墜去的夕陽，心底涌上一陣惆悵。現(xiàn)在的形勢變化真快，好日子已如這夕陽，生活的滿足和殘存的那一點點希望已成為過去。她是個很容易滿足的人，小富即安，家庭、事業(yè)雖不算輝煌榮光，倒也寧靜祥和。比如對目前的工作環(huán)境，她倒有幾分留戀了。只是高潮帶來的信息，使她一度又陷入恐慌中。

這幾年漢墓開發(fā)前景看好，全市有一百多座漢墓，能作為景點開發(fā)利用的有十幾座。按照市里的發(fā)展規(guī)劃，這駝峰山一帶將開發(fā)為漢文化旅游景區(qū)。這倉庫本身已沒有多少經(jīng)濟價值了，土地一旦被收儲，選崗的夢魘會又一次降臨。

高潮跳槽成功的案例鼓舞著她。市里不是還有個《漢風》雜志么，能否讓高潮活動一下，調(diào)去做個編輯，也許可以續(xù)起當初的文學夢。

高潮聽了她的想法，身體打了個激靈說，恐怕不行。作協(xié)池水太深，藏龍臥虎，藏污納垢。而且趙主席是個很色的人，人稱花主席，見女人就走不動。人家都說香煙過他手都會變味，你去了不是羊落虎口？還記得上次吃飯你把他得罪的事么？

高潮講的也許是真話，也許是自私的搪塞。這年頭調(diào)動工作求人太難。高潮是她生活中最貼近的人了，剛才還差一點……唉！

黎藜

倉庫辦公室沒有電腦，黎藜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開機打開信箱，查找周小燕的來信。周小燕有個把月沒給她發(fā)信了，打她的手機總是關機，發(fā)了很多短信也沒有回音。

周小燕在幼兒園當教師時就是她形影不離的小姐妹，屬第一批分流出去的，在惠州的一家發(fā)電廠當工會干事。黎藜很羨慕她找到一個好去向。本來嘛，周小燕曾是紅極一時的廠花。

那時這座發(fā)電廠是電力系統(tǒng)的先進單位，遠近有名。廠里的重要活動，場面上的伴陪，廠長都會點到周小燕。比如省局領導年終來檢查驗收，市領導來視察，兄弟單位業(yè)務往來，廠里都視為貴賓熱情接待。酒足飯飽之后，總要安排在多功能會議室娛樂放松一下。工會要提前安排好舞伴。周小燕當然是首選，黎藜兒子兩歲多了也能脫開身。老公通情達理，每當黎藜有了任務都給她提供方便。

伴舞本來不是丟人的事，但一次重要的公關活動砸鍋后黎藜便被敬愛的廠黨組織永遠拒之門外了。

那天廠里來了不少貴賓，周小燕是廠花也是舞后，被一位瘦老頭包占著。黎藜的任務是陪好一位矮胖的方處長。廠長指示處處要讓方處長滿意。方處長舞技不行，且時常有犯規(guī)的小動作?？紤]到要讓貴賓滿意，黎藜一直忍著。

燈光搖曳，舞興酣暢，方處長已是大汗淋漓。黎藜要為他取杯飲料。方處長也說好，那我就喝杯奶吧。黎藜取來一杯妙士，調(diào)侃道，這奶酸酸的，甜甜的，有初戀的感覺。

方處長卻嬉皮笑臉道，不要初戀的，我想吃過期奶，隨手就在黎藜前胸扭了一把。

黎藜全身的血液騰地沖到腦門，當場給了方處長一耳光，轉(zhuǎn)身離去。

舞廳空氣驟然凝固了，廠長書記等人輪流向方處長賠不是，舞會不歡而散。

原來方處長是國家電力部門分管計劃的，各個廠家都敬若神明，怠慢不得。后來廠里想增加兩臺機組的報告不知什么原因遲遲沒能批下來。后來周小燕在黨的生日那天進行了入黨宣誓，不久又調(diào)到廠黨委任宣傳干事。黎藜向黨組織靠攏一事再也無人提及，她似乎成了阻礙廠子事業(yè)發(fā)展、影響全廠前途的罪魁。

如果老廠長不退位，周小燕的工作不應有問題。但電廠被收購后原廠長首先被調(diào)走，一時人人都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不過周小燕剛到惠州時熱情很高，常在網(wǎng)上與黎藜一聊就是半夜。她很滿意自己的選擇，認為在改革開放的前沿城市前景可觀，前途樂觀。既然這樣，最近為何音訊全無，一夜間蒸發(fā)了呢？

宿舍區(qū)門口掛了一條橫幅：工人們團結(jié)起來，維護自己的合法權(quán)益。每晚都有一些人在集會，這些人大都是下崗、待崗或分到外地后工作不如意主動辭職的。

有人痛罵廠里出了工賊，出賣了工人利益。廠子被收購前黎藜同眾多工人代表一起在職代會上投的贊成票，因為收購方承諾不讓一名職工下崗?？墒掷m(xù)辦完以后，廠領導班子全換了，找誰去兌現(xiàn)承諾呢？

幾個老工人挑頭組織上訪，在廠門口擺個紙箱搞募捐。這涉及大家的切身利益，黎藜當即認捐了一百元。

募捐出點錢不算啥，可黎藜的丈夫卻被人裹挾進了上訪隊伍。

丈夫老實且膽小怕事，原是廠里一名會計，參與過認購前的資產(chǎn)清算。這次分流到建設銀行駐廠分理部干營業(yè)員，收入雖不如以前但工作穩(wěn)定，倒也心滿意足。只是他畢竟是廠子被收購的知情者，怕被工人劃進工賊的行列，只得跟隨上訪的人流去了北京。

不久上訪人員全被警察專車押送回來?，F(xiàn)在正在迎接奧運會的召開，特殊時期，治安抓得很緊。他們剛出車站便被警察老鷹抓小雞般塞進了囚車。回來后丈夫心有余悸地向她描述了當時的場景。

在京的上訪人員全部被集中在郊縣的一所農(nóng)場里，他們與那些蓬頭垢面的乞丐一起蜷縮在角落里，早失去做人的尊嚴。那時連自殺的念頭都有。

丈夫整天灰溜溜的，再也不敢參加什么集會了。

晚上黎藜又繼續(xù)在網(wǎng)上搜索，惠州一個不知名的網(wǎng)站有則帖子：

拒吃咸豬手女工含羞跳樓

內(nèi)容是某發(fā)電廠一清潔工阿燕（化名）工作時屢被某廠領導騷擾，后不堪受辱跳樓自殺。

雖然寫的是一名清潔女工，但阿燕的名字讓她看了心驚肉跳。

她想起幼兒班里一位家長與周小燕一同分進了那個廠，便撥通了他的手機。那家長說，周小燕早就不在工會上班了，因得罪了領導，轉(zhuǎn)崗干了清潔工。思想壓力太大，半個月前自殺了，因為啥事得罪領導不清楚。

黎藜驚呆了，難怪這幾晚老做噩夢，好朋友已香消玉殞了。一個人的生命竟如此脆弱。

上班時黎藜向猛子要了些竹篾想扎只紙船，扎了半天都沒有成型。

猛子看她眼圈紅紅的，問有什么傷心事，自己可以幫忙做點什么。猛子人粗手倒很巧，不一會便扎出了一只帆船。

他們來到河邊，黎藜點燃了蠟燭，看著小船搖搖擺擺向河心飄去，問猛子它能飄到微山湖么？

猛子點點頭。

能飄到惠州么？

猛子搖搖頭說，能把你的心情帶走就行了，不知你在祭奠誰？

我的一位姐妹。她曾經(jīng)是那么漂亮，多才多藝，全廠找不出第二個。紅顏命薄，生死由命。

你說的可是“映山紅”？聽說她被分流到了外地。

好像男青工都這樣叫過她。你也認識？

豈止認識。我們那幫學徒工都把她視為心中的明星，祈盼光燭每晚都能照到我們窗前。那時我們?nèi)ナ程么蛩＠@道幼兒園門口，為的是一睹她的芳容。那時搞廠慶，每晚你們合唱團排練時，我都躲在角落里偷看。也就是從那時起，我萌發(fā)了做壞事的念頭。猛子掏出煙，火柴怎么也擦不著。

黎藜突然聯(lián)想到猛子的前科，但又覺得他們的事不可能連在一起。她們關系十分親近，無話不說，沒有任何事相瞞。周小燕紅遍全廠，只有人傳過她與廠長的風言風語，對此小燕全坦誠相告。那不過逢場作戲而已，卻從未聽過被傷害的事。

猛子猛吸一口煙，堅決地搖搖頭。不是她，我沒有。別人都把我當成壞人，那是我一生永遠的冤屈。黎姐，你千萬不能這、這樣看賤我！這也都怨我自己不爭氣，控制不住。這些年我背著黑鍋，可我一生的冤屈自己又辯解不清。

一陣水響，葦叢中駛來一條小船。撐篙的是個半大的男孩，一個戴斗笠的小姑娘蹲在船艙收地龍。猛子卷起褲角，蹚水過去幫他們拾干凈最后幾排地龍，說時候不早了，你娘還等著用菜呢！

看來這是酒店老板娘的孩子了。黎藜想起猛子前些天編的那些地龍。心想這人倒也有濃厚的人情味，看來是個稱職的情人。

猛子臨上岸又向小船揮揮手喊道，讓你娘把后院的彩條布圍緊一下，要來雨了。

今天有暴雨，庫頭一早就來電話交代猛子，讓他抓緊把排水泵裝好。這時他已在隨旅行團去往千島湖的路上。

猛子昨天就把排水泵安裝好了，他現(xiàn)在想的是房頂曬的黃豆。經(jīng)過緊張地忙碌，當他們將幾口袋黃豆架進傳達室時，烏云伴著滾雷已從天邊壓了下來。

雨來得很急，才兩個多小時院里已積起尺把深的雨水。

院內(nèi)地勢低洼，墻外的雨水已開始順排水溝向院內(nèi)倒灌。猛子冒雨去堵排水口。雨水仍在上漲，眼看要漫進庫房了。庫房還有幾部未來得及轉(zhuǎn)移走的電機和開關柜等怕水的電器設備。兩部排水泵的排水效果顯然出不敷入。

黎藜沒見過這種陣勢，急得要去撥打110。猛子在雨中吼道，來不及了！快到門口打堰，堵住外面的倒灌。

門外的路面高，雨水正從大門往院內(nèi)涌。

黎藜急得團團轉(zhuǎn)，想到庫房去找草袋，但轉(zhuǎn)念一想，取了草袋也沒用，這暴雨滂沱的世界里，上哪去找沙土。猛子忙喊用黃豆！黎藜連忙去把剛收過的豆子拖了過來。

十幾袋黃豆應了急，兩人在門口筑成一道堰，猛子又將自己的被褥也抱出來鋪上，總算擋住了門外涌進的水流。

雨下得正緊，似乎一時半刻不會停歇。但院內(nèi)的水已停止上漲。猛子趁機去庫房遮擋漏雨處。

黎藜回到辦公室，累得渾身像散了架，脫下淋透的衣服，擰干放在電爐旁烤著。

她撥打庫頭的手機，想?yún)R報剛才搶險的一幕，可總是無法接通，不知他們的旅行團是否也處在雷雨區(qū)。

猛子端進一鍋熱騰騰的燉野兔，見近乎赤裸的黎藜正蜷縮在連椅上瑟瑟打抖，猶豫一下，便將鍋放在桌上。臨走時說，剛淋過雨當心受涼，柜里有酒，你喝點暖暖身子。

黎藜又冷又餓，貪婪地撕嚼兔肉，又到柜中摸到酒瓶，擰開喝了兩口。

不似以往應酬時，酒剛?cè)胱炀屠钡每人圆煌?，今天這酒如同這鍋野兔一樣，香得使人欲罷不能。

不知是酒熱還是湯熱，黎藜覺得五臟六腑升騰起一股熱流，這熱流直往腦門上沖。

分不清這是暴雨肆虐、電閃雷鳴的蒼茫世界還是混沌初開的遠古洪荒時代，遠古的人們大概也正如她現(xiàn)在這樣，赤裸著身體或僅用幾片樹葉簡單遮擋著隱秘的部位，或奔或翔，歌之蹈之，飄飄然如入煙雨蒙蒙的仙境。

在學校時，畢業(yè)班的同學排練舞劇《黃帝與蚩尤》，她曾擔任女主角孟姜。孟姜是遠古美女，美得自然，美得粗野。

鐳射燈光的舞臺如同閃電雷鳴的世界，氣宇軒昂的黃帝與蓬發(fā)跣足的蚩尤在為權(quán)位而戰(zhàn)，中原逐鹿，四合彌漫著血腥。孟姜，在帝王和戰(zhàn)神之間，她選擇了戰(zhàn)神，選擇了愛，她心中的英雄——蚩尤。原始的人們?yōu)楣?jié)制生育，只允許男女在春天交合。原始的愛在積蓄中膨脹，她留戀春社里少男少女的自由組合，在上蒼賜予的自然中，他們赤裸裸地躺在花草錦簇的田野上，等待愛的親幸。愛雖是原始的，但一樣充滿著浪漫和溫馨。

劇情也許就發(fā)生在亦真亦幻中。這時她只覺身體十分輕松，心仿佛在飄，在飛，從峰巔往深谷墜落，但很快又被一雙粗壯的臂膀托起。那人蓬發(fā)跣足，托著她在海浪上狂奔。也許累了，她聽到他胸膛咚咚的心跳和急促的喘息，最終她被擺放在柔軟的沙灘上。

我知道是你，黎藜微睜惺惺的雙眼，神情定格在現(xiàn)實中。

是我。猛子如饑渴的旅人，發(fā)瘋地啜食凝固在雪峰上的葡萄。

黎藜躺在沙灘上，海浪從身上輕輕拂過，又緩緩退去。她在等待海浪來得更猛烈些，呼嘯著把她拋向浪峰，浪花一次又一次地來撞擊生命之門。來吧，來呀！她在默默地呼喊。

潮水只拂過腳面就退去了，留下了潮濕的沙灘。黎藜睜開眼睛莫名其妙地看著跪在腳下的猛子。

你？

請你原諒，我是第一次。

怎么可能？

真的。猛子雙手抱頭，瘋一樣跑進雨幕中。

黎藜觸電般地從連椅上坐起來，雙手護胸，回想剛才發(fā)生的一幕，覺得像做了個夢。這夢來得突然，無始無終。

牛莉

近幾天不知刮的什么風，這條街的酒店突然變得門庭冷落了。這地方屬兩省交界，結(jié)合部最嚴密也最松懈。以往來吃野味找樂子的熟客像突然收到統(tǒng)一的信號，不再露面了。牛莉憑著自己的職業(yè)敏感，似乎嗅到什么。

昨晚店里來了一高一矮倆客人，高個子臉蠟黃，弓腰駝背，像根豆芽；矮者粗壯，羅圈腿，像個磨墩。兩人只點了一盤花生兩瓶啤酒坐在臨窗的小桌上喝了半天，一直賊眉鼠眼地盯看著什么，顯然醉翁之意不在酒。臨走時在吧臺磨蹭半天，想套什么話，又故作神秘狀。

磨墩子指著墻上掛的營業(yè)執(zhí)照問，你叫牛莉？嗬！電影大明星嘛。

跟我重名的那個人是大明星，大哥你別拿我開涮，我給人家提鞋都夠不上呵。牛莉遞過賬單說，一共30塊錢。

豆芽子湊過來說，先記賬，這些天我們常來，一塊結(jié)。

牛莉滿臉堆笑說，大哥別見笑，我們小本生意是不賒欠的。

小本生意？兩個人神秘地對視一下，有大活兒吧？老板娘怎不亮局呢！

牛莉怔了一下，已知道來者不是善茬。忙說大哥的話我有些聽不懂，小生意大生意都要靠朋友捧場。沒有金剛鉆，不攬瓷器活，敢在湖蕩里走船的在陰溝里就栽不了個。初到小店，大哥如果沒零錢，算我請了，以后還請多關照。

當晚牛莉就打發(fā)了那兩個服務員，告訴她們風緊了，去找個港口避一避。

中午兩位不速之客又到店里點了一桌菜，喝酒時眼光不停脧向后院。哎，老板娘，昨晚那個胖妞怎么不過來倒茶呀？

牛莉不急不火地應著，咱店小客稀，里外都由我打點料理，沒雇過工，大哥不知在想哪個店的妞。

兩人吃完飯還要故伎重演。猛子一手提一把菜刀突然從廚房躥出來說，老板娘，這刀太鈍了。你咋也不找人磨磨呢？

兩人嚇得哆嗦起來，豆芽子趕緊掏錢連同昨晚的一起付清，頭也沒敢抬就溜走了。

牛莉說，這兩個點子早盯上咱了。

猛子說，這事我會擺平的。

你別亂來！大家都想過個安穩(wěn)日子。牛莉有些緊張了。

倉庫大門還上著鎖，猛子昨晚肯定沒回傳達室，老黑眼巴巴地在等它的主人。黎藜掏鑰匙開了門，心想猛子一定又去老板娘那兒獻殷勤了。

猛子這兩天老想回避她。她不覺得奇怪，暴風驟雨過去了，一切又回到昨天，其實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不過男人都好撒謊，比如猛子，那謊撒得根本不能自圓其說。

正當她在胡思亂想的時候，外邊傳來敲門聲。

一個高個子女人。黎藜像在哪兒見過，一時又想不起來，老黑卻高興地圍著她褲角蹭來蹭去。

想起來了，是酒店的老板娘。黎藜忙把她讓進辦公室。

牛莉臉色陰郁，也許她的臉從來就沒有晴過。

你是來找猛子的吧，他昨晚沒去你的酒店？

不是，我想請你幫忙。你不知道，猛子抹扣了。

費了半天的勁，黎藜終于弄清了事情的原委。

昨晚那兩個點子又藏在酒店窗外偷窺，被猛子逮住像掐小雞一樣拎起來狠揍了一頓。因打人違反治安條例，被派出所抓走了。

哎呀，猛子這屬于二進宮了，有前科者再犯是要重判的。黎藜告訴牛莉。

牛莉立即跳起來，他哪兒有什么前科！那是替庫頭頂缸的。他老實，講義氣，就因為庫頭是他師傅就替他背了黑鍋，到現(xiàn)在連個對象也找不著。

他不是長期與你同居么？黎藜脫口而出。

這都是外邊人造的謠。猛子是好人，知恩圖報。俺對象有恩于他，這些年他把我當親嫂子一樣照顧，外邊人沒少說閑話。這個家孤兒寡母的全靠他給頂著。牛莉抽搐著，臉上的松肉已經(jīng)變形。

什么？黎藜驚呆了。

牛莉接著說，那年猛子受屈替人戴上強奸犯的帽子，被關進局子。因他年齡小，細皮嫩肉，那些孬種都想辦他。

牛莉看到黎藜驚愕地張大嘴巴，知道她沒聽懂，忙解釋說，就是操他屁眼，雞奸。每到夜里，他都被折騰得叫喊，失了人腔。

黎藜問，監(jiān)獄的警察為什么不管？

牛莉說，那是勞改農(nóng)場，管理人員都和牢頭獄霸穿連襠褲。蹲過牢的都知道，在局子里誰罪行最大，誰就是老大，新進來的都要受牢頭獄霸欺負。俺對象與猛子同在一個號子里，那次他實在看不下去了就去護猛子，被牢頭一幫人痛打個半死。人急了什么事情都能干出來，他就撿半截磚拍死了牢頭。服刑期間又打死人，為此他又加了15年刑，到現(xiàn)在還眼巴巴地盼著出來的日子。

黎藜這時才想起猛子還關在派出所，忙問，我能幫上什么忙么？

牛莉說，當下就是抓緊撈人。

撈人，怎么撈？

需要錢，我想向你借1萬塊，這錢我年底一定還的！

黎藜忙取出銀聯(lián)卡，撕張紙條寫了取款密碼，交給牛莉。

牛莉走后，黎藜總是放心不下。世間竟還有這樣陰暗的一幕，牛莉講的牢頭獄霸的惡行令人發(fā)指。現(xiàn)在猛子被關押，是否又會重新回到那個噩夢里。

還未到下班時間，她就提前鎖了倉庫的大門，拍著老黑的頭又安排了一番。

到了酒店，見牛莉正坐在吧臺愣神。

錢是個好東西，派出所收了保證金后答應晚上放人。

這里幾家酒店幾乎都沒有客。最近兩省聯(lián)手，掃黃打非又掀起了一個高潮。往日的繁華沒了，生意像著了霜的瓜葉，蔫巴了一條街。

女人的心容易相通。聊起工人的生活，她們都十分懷念工人間的友誼和溫暖。

牛莉說在工廠，收入不高，但人際關系和諧融洽。他們夫婦都是市化肥廠的工人，丈夫還是個優(yōu)秀的機修工，每年都評上先進。那時他一心想讓兒子進市機關幼兒園。入園的門檻是很高的，為解決5000元的贊助費，他打起了你們廠外那些電纜線的主意，踏上了一條不歸路。

這幾年，日本尿素大量進口，國內(nèi)的化肥廠紛紛被擠垮。下崗后牛莉開起這家酒店，起初憑著湖鮮和特色野味，生意倒紅火了一陣?，F(xiàn)在酒店如雨后春筍，擠滿了這一條街。競爭激烈了，這經(jīng)營策略，這菜味也就變了。

有客人進來。

牛莉忙起身招呼，迎視的卻是兩張讓人生厭的面孔。

磨墩子得意揚揚地說，怎么樣？雞飛了，人蔫了，店也黃了吧？這叫重拳出擊，想跟政府對抗，沒門！

牛莉雙手叉腰，把臉一橫，政府也得讓人活。你們看似人相總得說幾句人話！

豆芽子還想往后院去，被牛莉一把拽了回來。

黎藜知道這兩個是點子了。這種社會上的人渣，有些像跟在獅子后面撿食腐肉的鬣狗，不敢碰強硬的黑惡勢力，只會欺負軟弱的百姓。便過去指責道，你們不能欺負下崗工人！

喲嘿！這里還有個充大尾巴驢的。誰的褲襠破了讓你把頭露出來？跟咱講政策？咱也是下崗工人，也要吃飯呢。磨墩子搖頭晃腦地過來，色迷迷地盯看黎藜。

你們是下崗工人的敗類、流氓。

硫黃，還炸藥呢。今天看咱怎么把這雞窩砸了的。

你敢！我馬上報警。

黎藜掏出手機要撥，卻被牛莉一把按住。不必驚官動府了，道上有道上的規(guī)矩。牛莉從柜臺下抽出菜刀說，老娘留下個指頭，二位先拿去下酒吧。

兩個點子看到牛莉舉刀要動真的，嚇得撒腿就跑。

黎藜忙去奪下菜刀，你怎么能自殘呢？

牛莉神情木然，這些年讓這些狗日的逼得什么都敢做，兔子急了還咬人呢！

猛子從派出所出來直接回到了倉庫。

看他的那兩個聯(lián)防隊員是社會上的混混兒，下手真狠。他的腿襠等處都被踢腫了，只得嚼了點樟樹葉敷上。在派出所他咬牙不認提供嫖娼賣淫場所，被熬了個通宵，現(xiàn)在兩眼皮直打架，昏昏欲睡。

囚禁和釋放的確是兩個不同的世界，現(xiàn)在又能呼吸到自由的空氣了。自由真好，難怪有人在詩中寫到為了自由，生命和愛情都可拋棄。他躺在床上如同躺在輕柔的云彩里。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學會了騰云駕霧，全身舒展著向天邊滑翔。天真藍，陽光暖暖的有些刺眼。風像柔軟的脫脂棉，輕輕拂遍了全身，被擦拭過的肌體悄悄泛起暖流，輾轉(zhuǎn)騰挪，十分輕松。他完全墜入一個自由自在的國度中。

后來陽光消逝了，風有些冷。雖然不十分情愿但又無法控制，他正慢慢地往黑黢黢的深淵墜落。終于有一只天鵝飛過來，他抱緊了它。天鵝的身體像棉絮般輕柔溫潤、溫潤輕柔。

終于從夢中醒來了，他嗅到了女人肉體的馨香。

我知道是你。

是我。女人摟緊他，呼吸中夾著溫熱。

他在黑夜中撫摸到她滑潤的凝脂。

她開始輕輕揉搓著他受到創(chuàng)傷的靈根，像工匠在修復被劃傷的雕塑。這些人心真狠！你還能行嗎？

行！他熱血沸騰，覺得整個世界都在膨脹。

黑夜在搖晃，這搖晃一直持續(xù)到窗外發(fā)亮。

黎藜偎在猛子的懷里，用手攏著他凌亂的發(fā)須。你這才像個真正的男人。

男人與男人，還有什么區(qū)別么？

男人都很色，你色在深處，而且色膽包天，第一次見我就敢掀我的裙子。

猛子急忙起身辯白。不，那天是庫頭。我看他想去占你便宜，就故意把門撞響驚醒了你。

庫頭不是個好東西，可你為什么要當他的替罪羊？牛姐已告訴我你以前的事，你可以申訴糾正錯案，這樣至少能恢復你的廠籍。黎藜穿衣下床說，我認識個律師，找他興許能幫你。

猛子猛然抱緊了黎藜，痛苦地搖搖頭。

猛子

猛子頂替父親進發(fā)電廠當學徒那年才17歲，整天跟在庫頭（那時他還是汽機車間檢修班長）身后背工具包。父親是得肝腹水走的，死時給他們家留下一間破簡易房和一堆債務。

一些學徒工進廠不久都開始穿皮鞋戴手表偷追女徒工了，可他不敢。師傅對他管得很嚴。他很敬畏師傅。師傅的手藝有著傳奇色彩，連蘇聯(lián)專家都佩服得五體投地呢。那時師傅所在的發(fā)電廠用的還是德國的小發(fā)電機組。一次主汽母管有砂眼漏氣，必須停機焊補。師傅過去看看對德國專家說，不忙停機，說完便掄圓了榔頭，一錘下去，那砂眼竟封住了。在場所有人都驚得目瞪口呆。那時他一心想學好技術(shù)，成為師傅這樣的大拿。立志歸立志，青春的萌動常讓他在夜深人靜時想入非非。

他在暗戀一個人，那就是全廠青工垂涎三尺的廠花映山紅。就自身條件而論，他根本就沒實力去搞什么姐弟戀，只能偷偷地把她當做夢中情人。

青春的折磨和灼人的誘惑使他走火入魔，映山紅就是眼前永遠揮之不去的魔影。為了去捕捉這不可能追逐到的魔影，他大膽地向現(xiàn)實邁進了一步，從而墜入一個無底深淵。

那一晚，廠宣傳隊排練完節(jié)目，演員紛紛離場了，他追蹤著自己心中的目標而靠近了浴室。女浴室嘩嘩的水響激發(fā)了他的勇氣和膽量，他矯捷地攀著墻壁爬上了天窗。其實朦朧的水霧和燈影晃動，使他根本分不清目標。有人來了，他張皇失措，從天窗滑落時臉被墻磚擦破。

是師傅。這么晚了師傅不知為何會出現(xiàn)在這里。他跪在地上懇求師傅，只要為他保密，讓他干啥都行。

猛子回到單身宿舍時，院門已鎖。他不敢喊傳達室老頭開門，于是翻墻而入。

次日早上，廠保衛(wèi)科長接待一報案的婦女，這是個外地安裝施工隊員的家屬。昨晚丈夫加班，她躺在門口的涼席上乘涼，由于只穿著褲頭背心，結(jié)果被人乘虛而入。

婦女號啕大哭。龜孫揍的，世上有偷錢偷物的，哪有偷這個的？俺對象平時疼我，每次都輕進輕出，可這個龜孫子一猛子扎到底。我覺得不對勁，急忙中抓破他臉了，卻讓這龜孫子跑了。

案情很簡單，是一起趁婦女疏于防范，想投機取巧的奸情，可以算是強奸。

保衛(wèi)科長是個破案老手，平時看過不少福爾摩斯、狄公案之類的小說。說此案易破，只需到食堂在排隊打飯的職工中查看破臉者即可。

不知是命運還是巧合，猛子師徒倆都進了保衛(wèi)科。猛子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師傅臉上也有傷。

那時正是廠一號機組大修的關鍵時刻，師傅是修調(diào)速器的大拿，汽輪機試機最后調(diào)試少他不可。

廠長急了，打電話訓斥保衛(wèi)科長，老劉是個好人，年年都評先進，老婆孩子都一窩了，怎么可能是強奸犯？大修要搶工期，馬上放人！

當然猛子嫌疑最大。同宿舍人都證明他半夜才歸，傳達室老頭也證明他爬了墻頭。還有，強奸是要有能力的，非年輕猛男莫屬。那時沒有DNA檢測技術(shù)，找來被害人指證，也說個子差不多，于是就報批逮人。

一個人的一生就這么定了型。

倉庫的閑置設備終于找到了訂家。這幾天庫頭和黎藜在緊張盤點，猛子開著叉車整理倉庫，忙得不亦樂乎。這將是經(jīng)過他們的手處理的最后一批料。

這個崗位多年來都沒有被這樣重視過?，F(xiàn)在廠長、材料科長等人來倉庫檢查工作了，用料廠家也一道跟來驗貨。庫頭忙得跑前跑后，額頭放光。

猛子進了辦公室，見黎藜正認真核賬，不由分說便把她抱起來放到連椅上。

哎呀，你想干什么，廠長、庫頭他們都在外面呢！

沒事的，他們過來至少還要10分鐘。

猛子已開始解她的腰帶。

10分鐘對他們來講已經(jīng)足夠了。就像山區(qū)的地形雨，起勢快，過得急，這邊剛聽到雨點抽打樹葉的噼啪聲，那邊的陽光已灑落在潤濕的田園上。

庫頭興高采烈地將領導一行讓進辦公室，并一一給喘息未定的黎藜作介紹。猛子像打掃戰(zhàn)場一樣用衣袖拭去連椅上的漬跡，請領導入座。

中午不用留飯了，廠長是星級賓館的座上賓，進村野小店有失身份，何況這一帶的酒店已被掃蕩得失去特色了。

廠里經(jīng)常通知庫頭去匯報工作，留下了孤男寡女的兩人世界。

他們覺得時間一分一秒都非常珍貴。像農(nóng)民眷戀那將失去的土地，將軍退伍舍不得跟隨多年的坐騎。他們久久相擁，用最樸素的最原始的方式表達心頭的愛，力圖挽留最后的一點溫存。

老黑突然狂叫起來，遠處有汽車引擎的轟鳴聲。

黎藜說，領料的來了，你快去庫房準備吧。庫頭事先怎不打個電話呢。

他們出了辦公室，心里說不清是喜還是悲。

猛子張望一陣說，不對勁！黎姐，快鎖上大門。他們來了！

誰？

來搶料了！鎖門，快鎖門！

汽車停在門口，車上跳下來的是拿著鐵锨撬棍的農(nóng)民。

快開門！老子來借點料！

黎藜大聲喊道，這是國家的財產(chǎn)，你們搶了是犯法的！

一個光頭哈哈大笑，俺是老粗不懂法。你們要滾蛋了，也該給咱留點吃飯錢。上！

黎藜趕緊去打電話報警。

外面的人開始爬門。老黑勇敢地沖上前咬他們的腳。

狗太兇，先弄死它！有人拿鐵棍捅老黑。

猛子跑到排水泵前，三下兩下拽掉線頭，握著電纜頭朝黎藜喊道，黎姐，合閘！快合閘！

黎藜知道猛子要放電了。不行！這可要出人命的，她猶豫不決。

有人爬上了鐵門。外面的喧叫聲響成一片。

光頭用鐵杠擊中了老黑，它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

合閘！快！快！猛子眼睛已急紅了。

黎藜推上了閘刀。

猛子沖向大門，電纜頭在他手中噼啪冒著火花。

觸電的人尖叫著，爬門的人退了回去。

不久又有幾個人沖上來，用锨把撥掉掛在門上的電纜頭。猛子拾起電纜頭繼續(xù)搭掛時才發(fā)現(xiàn)沒有火花了，可能保險跳了。

沒電了，別怕，快上。有人砸開了鎖，撞開大門沖進院里。

猛子倒提半截螺紋鋼，裸著上身，怒吼道，老子是從山上下來的，不怕死的上來吧！手中的鋼棍舞得呼呼作響。

搶料者人多勢眾，混戰(zhàn)中，猛子被鐵锨砍中頭部，倒在地上，滿臉是血，嘴里卻不停地嘶喊，叉車……

黎藜只覺腦子一片空白，兩眼發(fā)直，也不知怎么發(fā)動的叉車。叉車像個怪獸，滿院亂轉(zhuǎn)，見人就叉。那些人見到這不要命的架勢都慌了，快跑，這娘們瘋了！

警車來了。這些警察雖對血腥有了職業(yè)性的麻木，但仍被眼前的場景驚呆了：

一個披頭散發(fā)、兩眼呆滯的女人，懷里摟著一個血淋淋的男人，腳旁還有一只黑狗躺在血泊中……

猛子是為保護國家財產(chǎn)而死的，雖說是個臨時工，廠里還是破例發(fā)了20萬元的撫恤金。黎藜沒聽說猛子還有什么親屬，也不知道誰簽字領去了這筆撫恤金。

黎藜成了功臣。廠長親自接見了她，許諾廠里所有的崗位任她挑選。而她現(xiàn)在對選擇崗位已經(jīng)麻木了。

法院審判那幫搶劫犯時曾宣黎藜到庭作證，當時的判決結(jié)果她已經(jīng)記不清了。

駝峰山下添了一大一小兩座新墳。這里的村民經(jīng)?？吹揭粋€穿著白衣裙的女人在墳前徘徊不去。

責任編輯：張躍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