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的那個初秋，18歲的我因無法忍受復(fù)讀的苦悶和無望，偷偷地背著家人離開學(xué)校，來到縣城一家叫莒南縣新欣服裝廠的私人工廠打工。

工廠坐落在縣城中心的一座大廈里，叫溫泉大廈，在縣一中正對面，是當時全縣城最高的樓。大廈主樓共六層，其中上面三層和副樓兩層是工廠租用的，下面三層是大廈開的賓館。全廠有100多名員工，其中男工約有10人，其余全是女工，年齡都比我大不了多少，大多來自本縣下邊的鄉(xiāng)鎮(zhèn)，一少部分來自日照的海邊。老板名叫閆磊，是江蘇宿遷人，退伍軍人，不到30歲。他身材偏瘦，喜歡穿一身沒掛軍銜的武警軍裝，走起路來總像風(fēng)一樣，操一口聽不太懂的江蘇話，像是天天在訓(xùn)兵，一看就是個當過兵的。那時我很羨慕他，因為我的最高理想就是能夠成為一名軍人。分管生產(chǎn)的副廠長是女的，叫林祥所，是本地人。她身材魁梧，一臉的嚴肅，她哥哥是縣法院的一個庭長，大家對她都很敬畏。會計叫殷健，是一位退休工人，和老板是一個地方的，是老板的干爹。他戴一副厚厚的眼鏡，見了漂亮的女工總是一副笑臉。供銷科長老湯，是老板的岳父，個頭高大，四方臉盤，鐵黑，寸頭，就像黑臉張飛一樣，不管是出差還是在工廠，每餐必須要有酒和豬蹄子，否則就大發(fā)雷霆。

我剛進工廠的時候什么都不會。先被分到一個小組負責(zé)疊衣服，就是把燙好的成品衣服按要求疊好后裝進一個塑料袋里，塑料袋再裝滿紙箱就可以出廠了。因剛到廠和大家都不熟悉，再加上我在的小組就我一個男的，每天都被那些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幾歲的大姐們使喚得團團轉(zhuǎn)，“小李這邊來”、“小李那邊去”，搞得我心里十分不愿意，卻又說不出來。不管誰叫我，我還是認認真真，干凈利索，生怕若出麻煩，被人數(shù)落。

慢慢地，和大家也熟悉了，當初那種高度緊張也被愉快的氛圍和有序的節(jié)奏所代替。我最要好的朋友要數(shù)車間維修工張洪令了，他是臨沂河?xùn)|重溝人，年齡比我稍大幾歲，個頭和我差不多，人長得又黑又瘦，大家都叫他小張。他平時負責(zé)整個車間近百臺機器的維修和保養(yǎng)工作，要是同時有幾臺機器出了毛病，那就看誰和他關(guān)系好才能得到優(yōu)先修理了，因為每個人的工作量都是計件的，誰耽擱的時間久了誰就拿錢少了，所以誰都不敢得罪他。我倆關(guān)系最好，又住一個宿舍，所以上下班總是成雙成對出入。因我長得很白凈，和他形成鮮明對比，所以大家都開玩笑地叫我倆“黑白電視”。

廠里還請了一名維修顧問，叫張健康，是縣毛巾廠的維修部主任，也是小張的同鄉(xiāng)。他平常每周只來一次車間，或有重大故障小張?zhí)幚聿涣说?，就打電話讓他過來。張健康長得很帥，總是穿戴整齊，戴一副白手套和一副茶色眼鏡，大家都親切地喊他“張師傅”。每當他一出現(xiàn)，幾乎吸引了整個車間所有女工的眼球。那時我很羨慕他，羨慕大家對他的尊重，就像學(xué)生尊重老師一樣。

我們男工共分兩個宿舍，我和小張、劉月飛、兩個小鄔一個宿舍。小張業(yè)余喜歡練習(xí)武術(shù)，還教過我一套張氏迷蹤拳，讓我保密，不讓我練給同宿舍的人看。這套拳術(shù)我一直保留著，直到后來到了部隊我才知道，所謂的張氏迷蹤拳，只是部隊軍體拳的一部分。劉月飛是個老職工，做衣服的活很熟練，人長得略胖，很帥氣的那種，很多女工都愿意和他一起逛街、一起看電影。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有一個武功比小張更厲害的同學(xué)，在工廠附近的一條街上開發(fā)廊。小劉帶我們都去過那個地方，我們都叫小劉的同學(xué)“范哥”。“范哥”還留個小胡子，像是電影里的俠士。所以，女工和劉月飛一起外出都覺得很安全。大鄔叫鄔存苗，小鄔叫鄔存竹，是一個村的，離我家只有一嶺之隔。大鄔下班后喜歡吹笛子，還有幾個女粉絲。如果你在宿舍或是走廊里聽見美妙的笛聲，不管是《童年》，還是《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那一定是他在向女工們表演。

老板的秘書姓王，是全廠第一美人。我進廠還不足兩個月的時候，老板讓我接替了王秘書的工作。一是我業(yè)余經(jīng)常寫寫畫畫被老板知道了，二是老板說我長得白凈，應(yīng)該在辦公室工作。后來我從同事那里得知，老板的媳婦經(jīng)常和老板吵架，非讓老板把秘書換成男的不可。秘書多數(shù)都是女的，為什么要換成男的？以后再見了老板的媳婦，我就感到了一種莫名的親切感，仿佛她就是我的恩人一樣。

“人怕出名豬怕壯”，一下成了老板身邊的紅人，樂極生悲的事情也隨后而至。那是一個很平常的傍晚，下午下班后我在工廠的一樓等從車間出來的小張，突然被幾個社會上的小青年圍住，其中一個平頭小伙子用手指著我問“你就是李××嗎？”我說“我是啊，你是……”，“誰”還沒說出來，就被另一個人“啪、啪、啪”幾下，打得我暈頭轉(zhuǎn)向，眼睛直冒金星，朦朦朧朧我只記得一句話“叫你嘗嘗坐辦公室的滋味吧”。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小張和幾個同事已站在我的面前，那幾個小混混兒早已不見了蹤影。過了沒幾天，有人告訴我，那是某某干的。其實，我已經(jīng)猜出了事由的大概，我只是一時被人當成了發(fā)泄憤怒的靶子而已。

那件事情給我留下的傷痛很深，好久沒有抹去，當時跟小張學(xué)的武功也沒用上。直到數(shù)月后我到了部隊還想著要練一身硬功夫，有一天回家要找那幾個小子報仇雪恨。但在部隊的五年我最終沒能學(xué)武，還是做了五年文字工作。當然，復(fù)仇計劃也沒有實現(xiàn)。人海茫茫，以后再也沒有碰見那幾個人。當然，在今天看來，早已時過境遷，煙消云散了。

老板大部分時間都到外地出差，青州、濰坊、江蘇等地?；氐綇S里的時候，總是約工商、稅務(wù)的朋友玩麻將，一玩就是一個通宵。老板贏的時候少，輸?shù)臅r候多。我知道，那是老板故意輸?shù)?。老板的家鄉(xiāng)產(chǎn)大米，他經(jīng)常從老家拉大米來，賣給廠里的職工。平時食堂吃的大米大部分是他從老家拉來的。有時候，工資發(fā)不及時，廠里的幾個老職工就到辦公室找老板要，老板沒辦法，就用大米頂給她們。因為那時候的“三角債”很普遍，拉來的貨都是沒給錢的，賣出去的產(chǎn)品也要不回錢來，時間一長，廠里的經(jīng)濟就很危機了。工人們每天都要吃飯，每月都要發(fā)工資的。白天忙廠里的事情，晚上還要陪一些特殊的朋友打麻將，我看得出，老板很累。但我不知道該幫些什么。

那時候，讓我感到最快樂的時候便是每天下班后的時光了。我和小張，還有姜其霞、陳英善、孫秀芳、董海霞幾個去逛街。縣城的兩條主要街道，從南到北，從東到西也就半小時的時間，我們不知走過了多少遍，好像每天都在有規(guī)律地重復(fù)。今天從南到北，明天從東到西。偶爾還到小餐館撮一頓，我和小張每人一瓶啤酒，她們幾個各要一瓶飲料，畢竟每個月能拿到200塊錢的工資了。當然，我們光顧最多的還是廠區(qū)西邊那條街的那家羊肉湯館了。她們還經(jīng)常幫我洗衣服，收拾辦公室的衛(wèi)生。我感到非常的快樂，比起在教室里煎熬分明就是一個天堂、一個地獄。每當星期天不加班的時候，我還和她們幾個，再叫上姜其英、朱莉莉、王進娟等，騎30多里山路的自行車到我家，爬村后那座在臨沂地圖上也找不到名字的“康山”，因為她們有好幾個是來自海邊的。父母一看我的心再也收不回學(xué)校了，也只好聽之任之了。

可惜好景不長，臨近元旦的時候，工廠終于沒有頂住“三角債”的逼迫而停產(chǎn)了。

仿佛在一夜之間，一個火熱有序的車間變得一片狼藉，宿舍里更是亂的不像樣子。因為廠里還欠大家的工資，一些年齡大的工友都亂拿廠里的貨物頂工資，很多人都勸我，再不拿點東西就什么也拿不到了，可我什么也沒拿，心里酸酸的，老板也不見了蹤影。更可氣的是，后勤主任朱先民要帶車間里一個叫王曉的回家當媳婦。我趕緊找來小張等人堵截，生怕這個不到20歲的老鄉(xiāng)讓那個南方老男人給騙了，可最終還是讓他們給跑了。多年后聽小張說，王曉到南方后生活得很好，還給朱先民生了個大胖兒子。方知自己做了一個自欺欺人的傻瓜蛋子。

第二天，我還是把辦公室收拾得干干凈凈，六神無主地坐在沙發(fā)上。小張和姜其霞等人也一臉的悲涼，不知該何去何從。這時，縣文化館的一個叫王作余的大哥過來了。他經(jīng)常給車間里用大刷子寫工作口號，一張一開的大紙只寫一個字。我很崇拜他，一直叫他“王老師”。他說，你們工廠破產(chǎn)了，倉庫被法院封了，老板也跑了。你們還在這里干什么？趕快回家吧。小張說等到春節(jié)再回去，現(xiàn)在回去沒面子。后來我和小張就跟著王老師走了，白天幫他干一些裝修活，晚上住在他家客廳的沙發(fā)上。

第二年的春天，我終于實現(xiàn)了自己夢寐以求的夢想，成了一名軍人。在渤海深處的一座小島上站崗放哨，開始了我新的人生旅程……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

題圖攝影：鄭德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