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炯斌
(華南師范大學,廣州 510006)
析威廉斯的文化社會學
楊炯斌
(華南師范大學,廣州 510006)
威廉斯文化社會學的產生大致有三點緣由:“傳統(tǒng)文化社會學”的不足、文化理論的相對匱乏和文化觀念的全面拓展。在學科要素上,他的文化社會學以“文化”為研究對象,以“社會學”為研究方法,但又涉足其他學科領域、借鑒其他學科的理論和方法,因而是一門從屬于文化研究的學科。在理論意義上,威廉斯的文化社會學修正了關于基礎與上層建筑的機械決定論,它不僅有助于把握文化研究的深層脈動,也可以為國內文化研究帶來新的生機。
威廉斯;文化社會學;符號系統(tǒng);文化研究
文化研究在上世紀 70年代經(jīng)歷了結構主義轉向和葛蘭西轉向之后,逐漸朝著多元化的方向發(fā)展。隨著伯明翰當代文化研究中心與社會學系的合并,文化研究在某種意義上也發(fā)生了社會學轉向。雷蒙·威廉斯上世紀 80年代初著成的《文化社會學》一書,便匯入文化研究社會學轉向的潮流。這是一部堪稱文化研究里程碑的著作,給文化研究帶來了如何展開跨學科研究的范本。為促進國內文化研究的深化發(fā)展,吸取社會學范式無疑是必要的。本文擬從緣起、要素和意義三方面來探究威廉斯的文化社會學。
從威廉斯諸多著述的聯(lián)系來看,其文化社會學的產生大致有三點緣由:“傳統(tǒng)文化社會學”的不足、文化理論的相對匱乏和文化觀念的全面拓展。
1.“傳統(tǒng)文化社會學”的不足
威廉斯的文化社會學直接緣起于“傳統(tǒng)文化社會學”的不足。1977年著成的《馬克思主義與文學》中的“文化社會學”一章內容是其《文化社會學》的先聲。他在這里指出:“簡化的社會概念限制或扭曲了許多社會學程序,這在文化社會學中尤為明顯”[1]。為克服“傳統(tǒng)文化社會學”的缺陷,威廉斯首先發(fā)表了總的看法:一方面,應該對出版、影視等文化工業(yè)的生產與管理以及作為關鍵機制的傳播系統(tǒng)給予充分重視;另一方面,需要將與之緊密相關的經(jīng)濟、社會與國家狀況,以及現(xiàn)代帝國主義和新殖民主義的語境納入分析范圍。可見,他在此已萌發(fā)了建立一門新型文化社會學的構想。其次,威廉斯對“傳統(tǒng)文化社會學”作了發(fā)散式的批評,要點包括:其一,“傳統(tǒng)文化社會學”中的“大眾傳播”和“大眾操控”概念不足以說明文化運作的機制;其二,“傳統(tǒng)文化社會學”沒有對文化生產、文化傳播和文化消費做出分析;其三,“傳統(tǒng)文化社會學”存在一個將意識社會學簡化為知識社會學的傾向。這些看法和批評并沒有明確針對某個學者或學派的觀點,但對他建構新的文化社會學卻起著參照與推動的作用。
2.文化理論的相對匱乏
威廉斯建構文化社會學的深層動因是文化理論的相對匱乏。文化理論是分析整個生活中各種成分關系的理論,通常表現(xiàn)為特定的文化分析模式。而理想的文化理論是“能夠精確涉及人類多種活動之間動態(tài)聯(lián)系”[2]的分析模式?!盎A與上層建筑”模式、“文化領導權”模式和“情感結構”(又譯“感覺結構”)模式都有各自的局限性,從而為威廉斯文化社會學的出場提供了根據(jù)。在《馬克思主義與文學》文化理論部分,威廉斯首先闡釋了“上層建筑”并深入到“基礎”來對文化作唯物主義的分析,同時以“中介”和“同構”概念來修正機械決定論與直接反映論。由于對“基礎與上層建筑”關系的長期誤解以及它本身宏大的二元結構,用該模式進行具體文化分析仍然是困難的。威廉斯進而以“領導權”為視角,通過傳統(tǒng)、機制和構型三方面,以及主導文化、殘存文化和新興文化的三元結構,揭示文化發(fā)展的動力學過程。由此形成的“文化領導權”模式仍屬宏觀理論,尚有待微觀的應用?!扒楦薪Y構”模式主要用于文學藝術分析,故而在對象上存在一定局限。這些文化理論形成了深入基礎、機制和構型等方面來分析文化過程的主張,但對文化機制和構型的闡釋還不充分。這意味著,從社會學角度展開文化分析有明顯的必要性和迫切性。
3.文化觀念的全面拓展
威廉斯建構文化社會學的根本原因是文化史的急劇膨脹。然而,這是通過文化觀念的全面拓展得到判斷的。文化史急劇膨脹與文化觀念全面拓展有著一體兩面的關系。早在 20世紀 40年代末,威廉斯就開始密切關注文化問題,并試圖融入當代體驗來詮釋文化傳統(tǒng)。他認為,在當代社會出現(xiàn)的閱讀公眾、大眾教育、報刊、出版、電視等問題上,對于已成“定論的文化史急需做出大幅度的修正”[3]。將這些“文化”視為文化的組成部分,文化史便急劇膨脹起來。與此相呼應,威廉斯在《漫長的革命》中對文化定義作了拓展性的概括:其一,理想層面的某些絕對或普遍的價值,人類依據(jù)此種“文化”而不斷趨于完善;其二,文獻層面的一系列知識性和想象性的作品;其三,社會層面的特殊的生活方式。其中,第三種定義包含了前兩種定義之外的文化因素,如生產組織、家庭結構、表現(xiàn)或制約社會關系的制度結構、社會成員借以交流的獨特方式等。據(jù)此,文化分析“就是去發(fā)現(xiàn)作為這些關系復合體的組織的本質。在這個語境之下分析特定的作品或體制,就是去分析它們的組織的基本種類、分析作品或制度作為總體組織各部分而加以體現(xiàn)的關系”[4]??梢?威廉斯早期形成的文化觀念為其文化社會學的出場奠定了基礎。
威廉斯的文化社會學以“學科”形式出現(xiàn),理當具有傳統(tǒng)學科的構成要素。故而,從一個學科最基本的要素即研究對象和研究方法來把握其文化社會學,應該是行之有效的。
1.文化
作為研究對象,“文化”在威廉斯《馬克思主義與文學》中是指“符號系統(tǒng)”。在內部,“符號系統(tǒng)”依賴的是構成符號自身的各種要素之間的關系。在外部,它所依存的是激活自身運作的機制,包括文化機制、社會機制、經(jīng)濟機制等。由此,文化社會學的基本工作是分析符號系統(tǒng)內部的相互關系以及符號系統(tǒng)得以運作的各種機制,因而決然不同于簡化的社會學。威廉斯的文化社會學不僅分析生產機制和文化構型等外在過程,而且對文化的內在形式作了不同于形式主義的研究。它在具體分析時雖然短暫地孤立了一些因素,但其目標是重構各種因素的復雜關系,從而使人們更為全面地感知整個文化過程。
在《文化社會學》中,威廉斯對“文化”這一限定術語作了進一步的闡釋。與原來的“符號系統(tǒng)”定義不同,《文化社會學》將文化視為“表意系統(tǒng)”。這與“各種興趣”在“文化”這一術語中的“匯合”密切相關。威廉斯認為,作為獨特的生活方式與作為藝術和智力活動的文化意義之間存在一些匯合之處;在人類學和社會學意義上,一個獨特的表意系統(tǒng)不僅是基本的,而且包含在社會活動的所有形式之中。他所說的文化意義的匯合,實質是將藝術和智力活動的意義,引申到更廣闊和復雜的社會領域,如傳媒和大眾文化。然而,“表意系統(tǒng)”和“符號系統(tǒng)”似乎都側重于從靜態(tài)上描述各種文化形式的共同點,因而還需特別強調它們的動態(tài)過程。為此,威廉斯提出一個用于描述它們在動態(tài)上相似的術語,即“表意實踐”,以表明文化是一種創(chuàng)造過程。這決定了威廉斯對文化符號進行社會學分析時,將其當做一種既有特殊性又有一般性的生產實踐。
威廉斯的文化社會學充分運用了從“符號系統(tǒng)”內部和外部并側重從外部分析各種文化關系的方法。他強調,文化社會學必須關心所有文化的生產與再生產過程,必須關注文化生產的機制和構型以及對文化生產的社會識別,也必須深入具體的藝術形式和文化組織來展開分析。其中,文化生產是威廉斯文化社會學的最大主題。可見,他提出的“表意系統(tǒng)”和“表意實踐”的文化概念并非多余,它們恰恰是對“符號系統(tǒng)”的必要補充。總之,威廉斯闡釋“文化”的目的就是把它理解得更適于社會學的分析。
2.社會學
對于研究方法,威廉斯首先簡單勾勒了從維科到赫德爾、再到狄爾泰和韋伯的文化社會學進路,由此發(fā)現(xiàn)狄爾泰和韋伯對人類文化“同情的理解”或“直覺把握”的強調,已流傳下來而成為現(xiàn)代社會學的一個方向。他認為,由于文藝作品與“同情的理解”或“直覺把握”有某種親緣關系,以“直覺”或“同情”去理解文化的方法才得到延續(xù);但是,“在主流的社會學內,對于觀察的分析最經(jīng)得起檢驗的文化事實主要是機制及其文化‘產品’。一般地,這些事實是兩種更早的歷史匯合的持續(xù)強調”[5]14。由于威廉斯講究同時探索“符號系統(tǒng)”內部和外部的關系,他的文化社會學在一定程度上積淀了狄爾泰等人的理解方法。相對而言,理解文化內部形式關系需要美學的介入,考察文化外部物質關系則離不開經(jīng)驗社會學的參與。既然“同情的理解”或“直覺把握”是社會學中的一種方法,美學又何嘗不能成為社會學研究的一種視角?威廉斯在《馬克思主義與文學》中將“符號系統(tǒng)”內部和外部會合的研究看成是美學與社會學的聯(lián)結,但他在《文化社會學》中又認為,把這兩方面關系聚合到一起的學科是新型的社會學。這種微妙的變化表明,威廉斯后來已從根本上把握了文化研究的社會學方法。
其次,威廉斯簡要回顧了其社會學的研究方法。他特別注意社會學的觀察法,認為“我們在觀察的分析傳統(tǒng)中發(fā)現(xiàn),當通過現(xiàn)代出版、電影和廣播中的實際的社會發(fā)展,在文化機制發(fā)展興趣那點上存在各種主要機制和它們的產品,這是不能通過一般可行的方法研究的”[5]16。威廉斯進而從宗教和教育體制的社會學研究中識別出三種有用的研究,即文化的“社會體制與經(jīng)濟體制”、文化“內容”和文化“影響”。這實為他自己研究歷史上各階段的藝術生產機制、內容和影響提供了一個模式。他在界定文化的“內容分析”時提到定量研究方法的重要性,認為對特定文化內容的任何深入闡釋都必須以它的數(shù)據(jù)為基礎。與分析內容的基礎方法有別,文化影響研究如不同類型的電視暴力節(jié)目對不同受眾群體產生的不同影響,則通常需要以社會調查為基礎。由此可見,威廉斯文化社會學的著作名稱由“文化”(《文化》:英國 1981年版)改換成“文化社會學”(《文化社會學》:美國 1982年版)顯然有其內在的合法性。
再者,威廉斯的文化社會學非常注重各種方法、各個學科之間的相互匯合與交融。他認為,“在歷史、哲學、文學研究、語言學、美學和社會理論以及社會學”[5]30等學科之間總是存在一個與這些學科不同的、而且仍有必要的學科。這就是通常所說的文化研究。在跨學科研究上,威廉斯始終保持著高度的自覺。他研究文化生產的機制、構型、生產方式以及對文化的社會確證時,涉足到歷史學和特定藝術史的領域;在關注具體的藝術形式時,借鑒了美學和符號學方法;在探討文化的再生產和文化組織問題時,則吸收了政治學和經(jīng)濟學的理論與方法。這種跨學科研究不能取代一般的歷史研究和特定藝術史的研究,也不能取代符號學、政治學和經(jīng)濟學等學科,但明顯吸收了它們有益于自身的成分。這個意義上,威廉斯的文化社會學是一門從屬于文化研究的學科。
理論上,威廉斯的文化社會學修正了學界存在的關于基礎與上層建筑的機械決定論,它有助于把握文化研究的深層脈動,并為國內文化研究帶來新的生機。
1.修正了關于基礎與上層建筑的機械決定論
眾所周知,基礎與上層建筑關系曾一度被一些學者理解為機械的決定和直接的反映。對此,威廉斯把“基礎”重估為“人類真實的社會和經(jīng)濟關系中的具體活動”,把“決定”重估為“設定界限和施加壓力”,并將“上層建筑”重估為“文化實踐的相關范圍”[6]。如果說他在《馬克思主義與文學》中引入“中介”和“同構”概念是對直接反映關系的修正,那么,他的文化社會學則對機械決定論作了修正。其中論及的文化生產機制、構型、生產方式、文化組織等領域,便是基礎對上層建筑設定界限和施加壓力的場域。以文化生產機制為例,威廉斯探討了藝術的生產機制,亦即藝術家所處的社會關系。他將藝術生產機制由古而今地區(qū)分為贊助制、市場制和后市場制。就贊助制而言,一個藝術家如詩人隸屬于一個或多個雇主,“通過展示他的作品來尋求款待和支持”[5]39。這是其最初形式。它的更一般形式是,藝術家為宮廷或一個顯赫家族所雇傭而得到某種官方承認。贊助制的第三種形式不太關心直接的雇用和委托,而更關注某種社會保護和支持。其最后一種形式延續(xù)了前三種形式的一些功能,但商業(yè)和市場關系的支持逐漸占據(jù)主導地位。由于贊助制形式中的藝術生產與消費具有直接性,藝術家與其贊助人的審美趣味總是處于特定的張力結構之中,換言之,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受到贊助人的影響而總是處于自律與他律的矛盾之中。不難發(fā)現(xiàn),藝術生產在市場制與后市場制中也存在類似的關系。如是,基礎對于上層建筑設定界限和施加壓力的關系便昭然若揭。
2.有助于把握文化研究的深層脈動
文化研究是學科大聯(lián)合的事業(yè),但我們并不熟悉它是如何展開學科大聯(lián)合的。威廉斯的文化社會學正好提供了一個范例,在一定程度上也回答了“文化研究走向何處去”的問題。如上文所示,威廉斯文化社會學的特點是強調匯合,包括多種興趣的匯合、多種方法的匯合以及各種興趣和方法之間的匯合。問題是,這種種匯合井然有序而非雜亂無章如何可能?其秘密在于:一方面,各個學科甚至同一學科的不同研究者都是根據(jù)自己的研究來界定文化的。威廉斯文化社會學中的文化定義背后實已潛伏著社會學準則。另一方面,純粹單一的學科不足以完滿地分析文化內部和外部的各種關系,因而還需要在特定語境下涉足其他領域、借鑒其他方法。威廉斯的文化社會學看似回到了傳統(tǒng)的社會學研究,但這在他的思想體系和整個文化研究的語境中,卻凸顯為文化研究的社會學轉向。由此延伸開來,文化研究除了文化人類學之外,還可能出現(xiàn)文化政治學、文化經(jīng)濟學和文化心理學等分支學科?!霸诒弧肭帧膶W科如社會學和人類學中,如今越來越多的學者進入文化研究,將之納入自己研究范圍”[7]122,但這些學者并不會削弱已有的文化研究,反而可能使之在這些學科中得到強化。在確保研究對象為“文化”的前提下,文化研究的相對學科化并不會使自身消失在這些學科之中,其實質是不斷獲得新的研究形式。
3.為國內文化研究帶來新的生機
國內的文化研究開始于精英文化對大眾文化的拒斥與攻擊。在這個格局下,本土大眾文化研究所援引的理論幾乎是清一色的法蘭克福學派的文化工業(yè)批判理論。它在批評大眾文化的媚俗性、單一性的同時,逐漸關注并重視如何提升大眾文化的人文品味問題,但“對于大眾文化自身內在機制的研究,還是顯得相當貧乏”[7]316。換言之,國內的大眾文化研究在“符號系統(tǒng)”外部研究方面還存在明顯的缺陷。為激活國內大眾文化的社會學研究,引進威廉斯的文化社會學作為借鑒資源實屬必要。但是,威廉斯文化社會學所研究的更多是藝術的外部關系,如他所言:“在轉向復雜的現(xiàn)代領域之前,我們應該注意文化史和分析的某些主要例子”[5]20。文化研究的主要對象是大眾文化,而威廉斯的文化觀念并沒有把藝術排除在外。這對于國內的文化研究也是有啟發(fā)意義的。相對于文化工業(yè)批判理論而言,威廉斯的文化社會學顯然是一種新的闡釋框架。它雖然偏重于文化生產,缺失文化消費等維度,但仍具有一定的普遍意義。威廉斯開拓的對于文化生產機制等領域的研究,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新的認識論和方法論視野。基于上述認識,我們有理由相信:威廉斯的文化社會學必將為國內文化研究帶來新的生機。在它的視野中,國內文化研究對本土藝術史和大眾文化史的社會學研究,以及文化社會學本身的發(fā)展,都構成一種新的挑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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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4937(2011)02-0123-04
2010-12-11
廣東省哲學社會科學“十一五”規(guī)劃項目“雷蒙德·威廉斯文化理論的建構與實踐”(09K-09)
楊炯斌 (1981-),男,廣東梅州人,法學博士,從事音樂美學與文化研究。
〔責任編輯:楊大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