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翠蘭
(湖南科技學院 法律系,湖南 永州 425100)
論陳亮的功利主義法律思想
楊翠蘭
(湖南科技學院 法律系,湖南 永州 425100)
南宋時期,商品經濟日漸繁榮,但民族矛盾、階級矛盾始終尖銳。在此背景下,陳亮反對程朱理學的空疏、狂妄,追求民生和抗金復國的實功實效,形成了自己極具特色的功利主義法律思想:政治上,主張改革“祖宗家法”,建立起適合當時形勢需要的各項制度,以實現宋室的中興;經濟上,主張農商并重、藏富于民,以發(fā)展封建經濟,實現民富國強;法制建設上,肯定法律對治國的重要性,強調法令貴在寬簡,主張慎罰恤刑,以此緩和社會矛盾,鞏固封建統(tǒng)治。
陳亮;功利主義;法律思想;實功實效
陳亮(1143-1194),南宋著名思想家。他原名汝能,后改名亮,又一度改名同,字同甫(一作同父),婺州永康(今浙江永康市)人,故其學說被稱為“永康學派”;又因死后葬于家側龍窟馬鋪山下,故世稱龍川先生。
陳亮生當南宋民族矛盾和階級矛盾十分尖銳之時,當時以朱熹為首的道學家脫離實際,大談特談所謂的“性命”、“義理”之學,致使思想學術日益空疏。與之相反,陳亮則順應時勢的發(fā)展,“主張以利統(tǒng)義,高唱功利主義”[1](P458),“力陳除弊興利,改革法度”[1](P591),從而形成了自己極具特色的功利主義法律思想,為南宋的理論界注入了一股清新活潑的空氣。
陳亮一生關心國事,矢志中興,反對茍安和投降,由此出發(fā)提出了反對道學家空談“性命”、“義理”,主張義利、王霸同出一源;注重民生和抗金大業(yè);強調變通祖宗“家法”等一系列注重實效的政治法律主張。
(一)主張義利、王霸同出一源
陳亮的義利觀是在與朱熹的論戰(zhàn)中形成的。眾所周知,作為理學的集大成者,朱熹建立了一個比較完備的客觀唯心主義思想體系,“存天理、滅人欲”便是這個思想體系的核心。在朱熹看來,“天理”與“義”相聯,“人欲”與“利”相聯,“天理”、“人欲”相對立,“為義”、“求利”如水火。他還把歷史分為“三代以上”和“三代以下”兩個部分,認為三代以上“天理流行”,是“王道”伸張的時代;三代以下“人欲橫流”,是“霸道”盛行的時代。他曾在陳亮剛剛擺脫第一次牢獄之災后去信陳亮,奉勸其“絀出義利雙行、王霸并用之說”[2](P359)。陳亮認為朱熹此話完全誤解了他的本意,于是回信予以反駁,論戰(zhàn)序幕由此拉開。
綜合陳亮寫給朱熹的回信《又甲辰秋書》及其他論述所表達的思想,陳亮的王霸、義利觀如下①關于陳亮的王霸、義利觀,自朱熹以后的八百余年中,學界一般認為是“義利雙行,王霸并用”說。為澄清這個歷史的誤解,鄧廣銘先生撰有《朱陳論辯中陳亮王霸義利觀的確解》一文,見《鄧廣銘學術論著自選集》第530-543頁。類似觀點還可參見:劉宏章、董平《陳亮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205-209頁;葉世昌、馬濤《陳亮主張“義利雙行”說質疑》,《中國哲學》1997年第4期;楊渭生等《兩宋文化史研究》,杭州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577-580頁。:
第一,“天理”、“人欲”并非截然對立。陳亮認為,所謂“天理”本來就存在于“古今王霸之跡”當中。就人類而言,人的物質欲望即所謂“人欲”,是人的天性所決定,滿足了人們的天性,也就順遂了人們的“天命”,也就實現了最大的“天理”,故義與利是統(tǒng)一的;就整個社會而言,“仁者天下之公理,財者天下之大命”[2](P160),財富與仁義相互依存、互為前提,片面追求財富固然不對,而一味空談仁義也是行不通的。由此出發(fā),陳亮認為三代與漢唐之治只是在于天理程度上的差異,三代的圣人也追求富貴,心地并不“凈潔”;而漢、唐君主同樣是“以道治天下”,只不過由于時代的變化,“其間不無滲漏”而已,他們的本領“洪大開廓,故能以其國與天地并立,而人物賴以生息”,因而正是天理的實現。歷史是在不斷前進,三代以下決不是什么“有眼皆盲”的黑暗時代。[2](P340)
第二,區(qū)分王霸、義利的標準不是動機而是實際的功效。陳亮力主將道德與事功統(tǒng)一起來。他認為,漢唐之立國,雖非出于公心,而在于“急于天位”、追求功利的實現,然其結果則表現為人民利益的實際謀求,故其“國祚之久長,斯民之愛戴,曾不減于夏商”[2](P32)。他還認為,王道并不意味著國家的貧弱,更不意味著它必須建立在這種貧弱的基礎之上,即使圣人都不避諱功利二字,“《論語》一書,無非下學之事也”[2](P108);孟子之王道更是“本之農桑,而雞豚狗彘之微,材木魚鱉之用,往往無所不及,至于言經界、谷祿,其事為尤詳”[2](P167),是“一個典型的理想的功利主義者”[3](P25)。既然孔孟之說并不排斥事功,那么是誰將二者對立起來的呢?陳亮認為,正是當世的道學家們,他們“為士者恥言文章行義而曰盡心知性,居官者恥言政事書判而曰學道愛人”[2](P271),一味空談義理,排斥事功,結果只能是禍國殃民。
(二)注重民生與抗金
陳亮論證王霸義利關系,反對性理空論,目的在于倡行事功,闡明其“治天下貴乎實”[2](P168)的主張,這是其政治法律思想的顯著特點。筆者以為,陳亮之所謂“實”主要是指民生和抗金兩個方面的內容。
陳亮一直關注民生。他認為實現仁義道德離不開搞好國計民生、關心民間疾苦;而滿足人們基本的物質利益,是人獲得生存的必要前提,若完全滅去人欲,人就無法生存,仁義道德也就失去了得以建立的基礎。因而,他主張建立一種維護民眾基本生產生活的社會保障制度,“誠于斯時制民之產,使主客有相依之道,貧富有相收之法,疾病有常醫(yī),死葬有常度,室廬器用有常制,吉兇嫁娶有常時,士農工商有常人,山川鬼神有常祀,道釋土木之工有常禁,游手末作之夫有常役……”[2](P165)。他認為,道德的功能在于將人們的物欲限制在合理的范圍,在于引導人們把有益于社會、有益于國家作為自己的行為準則;君主則應該根據人們的物質好惡制定條規(guī),并依此行賞罰。所以,評判政治的標準即君主施政的結果,就要看它對民眾的幸福所產生的效果,只有把滿足民眾的幸福當做政治的最高準則的統(tǒng)治者才符合理想的君道。謀求民生之實際利益即為根本之道義。由此出發(fā),他猛烈抨擊理學家們盡心言性的空談完全是脫離實際的空洞、虛妄之言。無疑,陳亮的功利之學其實是儒家民本傳統(tǒng)與國家治道相結合的深化。
抗金,則是南宋當時最大的實際,故陳亮為之奔走呼號、奮斗終生。他早年撰寫《酌古論》的目的,就是“考古人用兵成敗之跡”[4](P12929),“使得失較然,可以觀,可以法,可以戒,大則興王,小則臨敵,皆可以酌乎此也”[2](P50);在《中興論》中,他向孝宗皇帝提出了“批亢搗虛,形格勢禁”[2](P25)的“中興”、“恢復”方案;隆興和議后,“天下忻然,幸得蘇息,獨亮持不可”[4](P12929),他多次上書孝宗,指出“一日之茍安,數百年之大患也”[2](P2),提出了“江南之不必憂,和議之不必守,虜人之不足畏,而書生之論不足憑”[2](P16)的著名論斷,還親自至京口、建業(yè)等地進行實地考察,建議詔命太子為撫軍大將軍出鎮(zhèn)金陵,并重建城池,積極推動抗金恢復大業(yè)。為了堅定孝宗皇帝的抗金信念,他力斥和談,奉勸道學家們學習孔子的真精神,牢記君父之大仇,“當進陛下以有為,決不沮陛下以茍安也”[2](P3)。他還主張改革軍制,即以兵農合一之制取代現行的募兵制,使“智愚各得其所,上下各安其業(yè),無事皆良農,有事皆精兵”[2](P163),既可節(jié)省巨額軍費,又能提高軍隊戰(zhàn)斗力。盡管由于投降派把持當時朝政,陳亮滿腔抱負無處得以施展,但其百折不撓的愛國熱忱必將永存。
(三)強調變通祖宗“家法”
陳亮認為,要實現民生及抗金恢復大業(yè),當務之急就是必須變通祖宗“家法”,改變朝廷“爛熟委靡”、無所作為的保守局面。為此,他分析現實政治之種種弊病并提出了自己的改革主張。
第一,相度時宜,因時立制。陳亮認為,由伏羲、神農的皇道,到黃帝、堯舜的帝道,到禹、湯、文、武的王道,最后到春秋五霸的霸道,社會在不斷發(fā)展,因而各項制度也要隨時變通。“吾考三代之治,忠而質,質而文,非樂相反也,變焉而迭相救也。是以變而之善,周之法悉矣。惟秦人不知變,重之以法令之煩,此秦之所以亡。漢高懲秦人煩苛之弊,是故變之以寬仁;孝宣懲武帝虛偽之弊,是故變之以總覈;光武懲韓彭之弊,是故變之以不任功臣。此皆其善變焉者也?!盵2](P204)只有因時制法,通天下之變,才能國祚長久;固守弊法,不知變化,則是取亡之道。由此出發(fā),陳亮認為,朝廷的當務之急乃是改變宋初以來為消滅藩鎮(zhèn)割據、鞏固中央集權而形成的“事權太分,郡縣太輕于下而委瑣不足恃,兵財太關于上而重遲不易舉”[2](P6)的根本局面,實施全方位的改革,以開創(chuàng)“大有為”的局面。
第二,“天下不可以才智獨運”,“君臣相與如一體”。陳亮是尊君論者。他說:“天生一世之人,必有出乎一世之上者以主之?!盵2](P33)君主的出現具有必然性,因為他具備優(yōu)于常人的才能和品德。但是,君主的這種才智只可盡用于撥亂反正之際,而不可以持久,“以才智而運天下,則其所遺者必多。何也?周防檢察,將以求勝天下之奸,而天下之奸反捷出而策吾之所不及”[2](P199)。故而,君主之治天下要善用才智,具體而言,他只需秉樞執(zhí)要,總攬權綱,具體政務則交由臣僚執(zhí)行,即“君出令而臣施令,君主政而臣輔相”[5](P226)。為了達成理想的君臣關系,君臣應分別做到“君以仁為體,臣以忠為體”[2](P29)。只有君主“虛心以待之,推誠以用之”,“疑而勿用,用則勿疑;與其位,勿奪其職;任其事,勿間其言”[2](P26),才能換取臣子的忠心,從而達到“上下同心,君臣戮力”[2](P28),“君臣之間,相與如一體”[2](P26),最終實現封建統(tǒng)治的長治久安。
第三,改革用人制度。要實現“君臣相與如一體”,其最終落腳點在于人才方面,特別是時處非常時期,更需非常之人。陳亮說:“何世不生才,何才不資世!”[2](P26)他認為,朝廷真正缺乏的并不是人才,而是任賢使能的政策與君主求用人才的誠心,故而提出了改革用人制度的一系列主張:首先,改革科舉制度,不拘一格選拔人才?!捌埖梅浅V艘怨彩隆?,則恢復中原之事業(yè),將如“電掃六合,非難致之事也?!盵2](P20)其次,改變用人態(tài)度,真誠對待人才。“與其位勿奪其職,任其事勿間其言。大臣必使之當大責,邇臣必使之與密議?!员刎熎鋵?,實必要其成?!盵2](P26)再次,文武并重,文以處世之才為標準,武以料敵之智為標準。最后,積極投身于社會實踐。真正的人才,只有經過社會的千錘百煉,才能成為“才德雙行,智勇仁義交出”[2](P341)之人,而這也正是當時朝廷急需的人才。
南宋時期,社會經濟盡管在總體上有了比較大的發(fā)展,但是由于它偏安江南,土地、人民銳減,而冗兵、冗官、冗費現象日益突出,所以“財用匱乏”仍然是朝廷面臨的一個十分嚴重的問題。陳亮雖然不是經濟學家,也不是朝廷命官,但他時刻在思考“怎樣才能富民強國”這個深刻的社會問題,并提出了自己的獨到見解。
(一)“國以農為本,民以農為重”
農業(yè)是我國古代社會的根基,農業(yè)生產則是形成社會財富的最主要途徑。這一觀念牢牢植根于統(tǒng)治階級的腦海之中,他們一直認為,只有農業(yè)才是國之本,民之命。陳亮對此也深有認識。他說:“古者農自耕其田,其力與地相若,其食與其口數相稱。上之人勸之有其誠,董之有其官,賑之有其政。國以農為本,民以農為重,教以農為先;墮農有罰,游手末作有禁。天下無浮食之民,故民力常裕?!盵2](P215)他還引用秦朝的滅亡和西漢前期興盛的歷史經驗教訓加以說明,“自秦皇廢井田,開阡陌,啟天下浮薄之習,農至是稍輕賤矣,于是有舍農為游手者。浮食既多,農民日困,終也山東倡亂,群起而亡秦族者,乃曩日游手浮食者也”;“文帝懲秦之陋斫雕為樸,不求富國而求富民,故為治之先,勤勤于耕勞是勸:今年以開藉田先農,明年以減半租勉農,又明年以除租稅賜農,野不加辟有詔,親率農耕有詔,百姓從事于末有禁,為酒醪以縻谷有禁,無非所以裕民力而俾之安于耕也。富庶之本,實出于此”[2](P215)。
但是,宋代自立國以來,“不立田制”,“不抑兼并”;到南宋乾淳時期,土地兼并之風更是愈演愈烈,“鄉(xiāng)閭之豪,田連阡陌”[2](P163),中小地主和自耕農紛紛破產淪為佃農,他們“俯首于田畝,雨耕暑耘,終歲勤動”,一遇災荒則是“中產之家糊口之不給,細民愁瘠如鬼”[2](P379),生活極為困苦。為此,陳亮提出了發(fā)展經濟、穩(wěn)定農民生活的主張:第一,“使鄉(xiāng)閭之豪自分其田而定其屬戶,為之相收相養(yǎng)之法”,即要求豪強地主減輕對農民的剝削,保證他們的基本生活所需,穩(wěn)定他們的基本生活來源;第二,“括在官之田,命鄉(xiāng)擇閑民之強有力者分給之,為之追胥簡教之法”,即充分挖掘勞動力資源,提高生產效率,解決農民溫飽問題。[2](P164)為確保效果,他主張將上述措施以法的形式規(guī)定下來,并督促各級政府要切實加以履行。陳亮寄希望于豪強地主的自覺性和政府進行大規(guī)模移民墾田來解決由于土地兼并而造成的社會矛盾的激發(fā),顯然只是一種空想。
(二)“商藉農而立,農賴商而行”
自商鞅變法以來,重農抑商即成為了我國封建社會的主流經濟思想,也是歷代統(tǒng)治者一脈相承的基本國策。特別是自漢以后,統(tǒng)治階級無不利用法律的強制手段壓制工商業(yè)的發(fā)展,以確保農業(yè)的發(fā)展與穩(wěn)定。到了宋代,這種局面有所變化,商品經濟開始沖破封建經濟的藩籬而得以發(fā)展,人們逐漸改變了以往把商業(yè)視為“末業(yè)”的觀點,有人認為士農工商“四者皆百姓之本業(yè)”;但另一方面,“以完善小農經濟和強化國家對經濟的壟斷為主旨的經濟法律制度并未擺脫傳統(tǒng)立法的窠臼”[1](P458)。為此,陳亮適應時代發(fā)展需要,大聲疾呼,力求為商業(yè)與商人謀求合法地位。這也正是其杰出之處。
陳亮雖也主張農業(yè)乃國家富強之本,但并不由此而重農抑商,他認為商業(yè)和農業(yè)都是構成社會經濟體系的支柱之一,兩者沒有高低輕重之分。“古者,官民一家,農商一事也?!探遛r而立,農賴商而行,求以相補,而非求以相病,則良法美意何嘗一日不行于天下哉。”[2](P140)農業(yè)發(fā)展是商業(yè)繁榮的物質前提,而商業(yè)的繁榮又會反過來促進農業(yè)的持續(xù)穩(wěn)定發(fā)展。只有農商相互支持、互通有無,使物暢其流,人各取所需,社會經濟才能得到真正有效的發(fā)展,民眾才能富足,國家才能強盛。他反復強調,若使“官民農商,各安其所而樂其生,夫是以為至治之極”[2](P140)。
陳亮認為,經商不僅是一種正當的謀生手段,也是一條致富的好途徑,“爭名者于朝,爭利者于市”[2](P469)。他甚至聲稱,“亮本欲從科舉冒一官,既不可得,方欲放開營生”,只是擔心“他時收拾不上”,才予作罷,表明自己也曾有過從商的念頭[2](P321)。不僅如此,他還認為“經商之人亦是才”,因經商有道而致富的巨賈更是“智過萬夫”的奇才,成功商人的才能絕不會遜色于科舉之士,而相對于那些“汲汲于一日課試之文”、“以終歲之學,而為一日之計”的腐儒,他們對社會和國家的貢獻更大。[2](P157)
(三)輕徭薄賦,藏富于民
宋室南渡后,“三冗”現象加劇,政府財政日益困難,統(tǒng)治階級乃加重賦稅盤剝。南宋國土面積只有北宋的五分之三,征收的賦稅卻遠遠超過北宋。史載,熙豐年間是北宋賦稅最多的時期,歲入約6000余萬貫;而南宋淳熙年間年均歲入達6570萬貫[6]。沉重的賦稅致使農民生活極為痛苦,“愁嘆之聲閭里相接”,甚至出現了“生子往往不舉”的慘狀;大批工商業(yè)者也“不得以自贍”,頻于破產,被迫走上反抗道路。
鑒于當時形勢,陳亮建議統(tǒng)治者吸取歷史的經驗教訓,改革賦役制度,減輕百姓負擔。他認為,當務之急就是要廢除“經總制錢”?!敖浛傊棋X”是“經制錢”與“總制錢”的合稱,實質上是南宋朝廷于夏秋兩稅之外征收的最大一項苛捐雜稅。“經制錢”始于徽宗宣和三年(1121),本為臨時措置,至南宋成為一項常賦,內容包括權添賣酒錢、量添賣糟錢、頭子錢、樓店務添收三分房錢、增添田宅牙稅錢五項;“總制錢”始于高宗紹興五年(1135),內容有增加頭子錢、耆戶長雇錢、勘合朱墨錢等二十余項。陳亮認為,這些名目繁多的苛捐雜稅雖可補救國家財政于一時,但卻大大超過了地方郡縣和百姓所能承受的限度,“自經總制起科,而郡縣無余贏矣;自經總制立額,而郡縣鑿空取辦矣;……然戶部亦方困于經總制之不及額也”[2](P161)。因此,他主張蠲免各地拖欠的經總制之額。
為了實現富民,陳亮極力反對各級統(tǒng)治階級“設計取巧”、與民爭利。他說,當時“鄉(xiāng)必有坊,民與民為市,猶不勝其苦也,而戶部贍軍、激賞之庫棋布于郡縣,此何為者哉?漕司有庫,州有庫,經總制司有庫。官吏旁午,名曰趁辦,而去來無常人,收支無定籍,所得蓋不足以償其費,而民之破家械系者相屬也”。[2](P163)各級統(tǒng)治階級的貪得無厭,不僅導致“民無留藏,地無余寶”,還造成了地方財政的極其被動,使“郡縣無遺財,諸司無寬用”[2](P155)。為了改變這種局面,陳亮主張重新建立原有的常平、義倉之制。
值得指出的是,陳亮并不反對朝廷對商業(yè)活動進行管理并征收合理的賦稅以充國用,但這些必須以推動商業(yè)的正常發(fā)展和促進社會經濟的繁榮為前提,如果朝廷能做到“于保民之間而獲其利”,“則必有道也”;而如果“與民爭利”、“上下交征微利,則何以保斯民而樂其生哉”?[2](P163)同時,他所強調的“富民”、“藏富于民”,也不是針對任何人說的。在他看來,求富的欲望對于那些有能力、擅長經營的人來說,是現實的、合情合理的;而對于那些庸碌無為之輩來說,則只能是空想。因此,在社會財富的分配上,他提出了“高卑大小,則各有分;可否難易,則各有力”[2](P44)的觀點,反對人為地抑富求平均。
陳亮一生不僅曾為父親的獄事多方奔波,典賣了家里僅有的一些田產,而且本人也因“欺君”或“謀殺”的罪名多次無辜系獄,受盡磨難,幾至殞命,以其他儒者少有的方式體驗了宋代的法律制度,因而更加重視法律在治理國家中的作用,主張法令要在寬簡,強調禮法結合、慎法恤刑,力求從根本上避免法深傷民、法急秧國的弊端,從而實現封建統(tǒng)治長治久安的實功實效。
(一)無法難以治國,法令貴在寬簡
陳亮首先通過分析法的產生及作用,肯定法律是治理國家的重要手段。他說:“自有天地,而人立乎其中矣。人道立而天下不可以無法矣。人之心多私,而以法為公,此天下之大勢所以日趨以法而不可御也。”[2](P124)法乃天下之“公理”,是對“人心之多私”的制衡。他還說:“天下之變日趨于下,而天下之法日趨于詳也”[2](P132),也就是說,法制的建立與變更是以天下事變?yōu)榍疤岬模捎谔煜麓髣莸淖兓?,法制不僅成為了必要的行政手段,而且變得日益繁雜。
陳亮在肯定法于治國作用的前提下,力主法令寬簡。他說:“治之在天下,不可以求備也。必求備,則有所不可備者捷出而乘其后。故風林無寧翼,急湍無縱鱗,操權急者無重臣,持法深者無善治。奸宄之熾,皆由乎禁網之嚴;罅漏之多,亦由乎防閑之密。”[2](P198)法令雖日益詳密,但終究不可能十分完備,其遺漏之處正可為奸詐之徒加以利用;同時法制過于繁密,又會導致任法之弊,導致因循守舊,導致君主權力的削弱乃至喪失。故明主治國,“禮足以使之遜則已,不過求其盡曲折纖悉之儀;法足以使之畏則已,不過求其備節(jié)目品式之繁”[2](P198)。另一方面,法令煩碎乃悖逆人之常情,而君主為政必須合乎人情,秦的滅亡和漢的昌盛就是正反兩方面的例證,“秦人不知務本,一意于嚴刑酷罰,務以束天下而震之,一時治效,君益尊,民益卑,疑足以過古,而一夫作難,七廟為隳”[2](P195);漢高帝“禁網闊疏,而天下之人得以闊步高談,無危懼之心”[2](P171),于是開創(chuàng)漢室400年之天下。
總之,在陳亮看來,只有法令寬簡,政治才能清明,百姓才能安逸,國家才能穩(wěn)定,故須“簡法重令以澄其源”[2](P23)。為此,他稱贊堯舜二帝治理天下是“臨下以簡,御眾以寬”[2](P174);他認為藝祖皇帝的立法也是以寬簡為本:“藝祖之初,法令寬簡,……故上易知而下易使,明白洞達以開千百年無窮之基”[2](P123)。
(二)禮法結合、慎法恤刑
禮法結合是中華法系的一大特色,在不同的時代,兩者結合的形式和程度也不盡相同。宋初以儒學立國,崇尚文治,推行仁政德治,標榜德主刑輔,但是另一方面又因內憂外患和吏治腐敗,階級矛盾日益尖銳,乃實行嚴刑峻法,加強中央集權。宋代統(tǒng)治者在鎮(zhèn)壓人民的反抗斗爭中,采用了極其殘酷的手段,不僅使用了早已被廢棄的各種死刑方法,而且廣泛適用凌遲。對此,朱熹認為,在匡救時艱、整頓統(tǒng)治階級內部秩序時,應“以嚴為本,以寬濟之”[7],因為“刑愈輕則愈不足以厚民之俗,往往反以長其悖逆作亂之心,而使獄訟之愈繁”[8],儼然如法家的重刑主張。
著眼于法制事功的效能,陳亮則認為,法律固然為治國之重要工具,但刑罰的作用是有限的,決不能從根本上消除犯罪根源,即使刑罰本身也是圣人推行教化的一種手段,而不是為了殘害人民?!胺虮拮鞴傩?,撲作教刑,金作贖刑,眚災肆赦,怙終賊刑。官刑既如彼,教刑又如此,情之輕者釋以財,情之誤者釋之令。凡可出者悉皆出之矣,其所謂怙終賊刑者蓋其不可出者也,天下之當刑者能幾人?”[2](P119)在他看來,皋陶之作刑,以鞭、撲之官刑、教刑為主,量刑時又本著“凡可出者悉皆出之”的原則,故而真正“當刑者”所剩無幾了。由此出發(fā),陳亮強調德禮的重要性,主張禮法結合、禮法同為統(tǒng)治之具,只不過前者側重教育,后者側重懲罰,但兩者互有相通,禮中有懲治,刑中有教育,不能把它們都看成是懲罰和制裁的利器。
在有法可依和禮法結合的前提下,陳亮主張慎法恤刑。他說:“《周官》之刑平國用中典,蓋不欲自為輕重耳”[2](P118),即從西周的“三國三典”理論中尋求慎法恤刑的法理依據。他還從國家致治的角度出發(fā),指出嚴刑峻法的危害比戰(zhàn)爭還要大,“苛政之世,天下思兵。夫兵所以殘民也,而民思于苛世,夫豈樂于自殘哉?蓋苛政猛于兵也”[2](P208)。因此,人主立法行刑必須上應天心,下順民意,以天下為公,以仁恕為本,不得“自為輕重”。由此出發(fā),他特別反對朱熹等道學君子恢復肉刑的主張。他認為肉刑的出現并不是圣人的本意,而是不得已而為之,“肉刑之興,說者以為起于苗民,而堯參取而用之。‘報虐以威’,蓋將以戒小人,而非出于圣人之本心也。故舜多為之途以出民于刑,只以施諸怙終者”[2](P42)。他希望法律只是防止滋生私欲、起到防微杜漸的一種統(tǒng)治手段,而非最終的統(tǒng)治目的,“使民有恥,則今法足矣;民不聊生,雖日用肉刑,猶為無法也。禮節(jié)民心,樂和民聲,政以行之,刑以防之。四達而不悖,則王道成矣”[2](P43)。
(三)賞罰要明,執(zhí)法要公
陳亮在強調慎法恤刑的同時,又給予“賞罰”以特別的重視。他說:“外賞罰以求王道者,迂腐之論也;執(zhí)賞罰以驅天下者,霸者之術也?!彼J為《春秋》的根本精神就在于明賞罰以正王法,“孔子之作《春秋》,公賞罰以復人性而已”[2](P42)。而賞罰的設立也是為了功利,“賞以勸善,刑以懲惡,圣人所以御天下之大權者,猶未離于利乎?”只有懂得賞罰的目的,才能充分發(fā)揮其效用;如果賞罰不當或賞罰顛倒,就會自決于天、自取滅亡。因此,他認為,作為統(tǒng)治者,執(zhí)法必須公平,必須時時注意“勿私賞以格公議,勿私刑以虧國律”[2](P110),必須時時警惕,絕不能“以其喜怒之私而治天下”。因為公正與否是區(qū)別亡國之法與王者之法的根本所在,“私喜怒者,亡國之賞罰也;公欲惡者,王者之賞罰也。外賞罰以求君道者,迂儒之論也;執(zhí)賞罰以驅天下者,霸者之術也”[2](P42)。他總結出宋朝以儒道治世的很多經驗,而其中關鍵的一條就是“法不得自議其私”[2](P20)。
此外,陳亮在揭露宋代嚴刑峻法的同時,還考察了法律如何去私和存公的本質問題,探討封建時代公正的可能和途徑。當然,他所追求的公正是與儒道相融合的,在于堯舜之法,“至堯而法度始定,為萬世法程”[2](P344),關鍵是“嚴其所當用者耳”[2](P43)。正因如此,他又欣然指出:“本朝以儒立國,而儒道之振獨優(yōu)于前代”[2](P14)。所以,陳亮法制思想中的儒道德治,也即王道的歸依是非常明顯的,他的法制思想很難用或王或霸,或儒或法加以界定,實際上具有亦王亦霸、亦儒亦法,王霸并用、儒法兼有的特色[9],這恰與他義利、王霸同出一源的思想主張相一致。
綜上所述,陳亮的功利主義法律思想的核心是致力于民生、中興這一實事實功。他研究政治是為了探詢解決當時制度僵化、吏治腐敗問題的方法,尋求理想的治國之道和中興之策;研究經濟是為了從根本上弄清當時賦稅繁重、百姓窮困,而政府財政捉襟見肘的原因所在,探求民富國強的理想途徑;研究法制是為了避免法深傷民、法急秧國的根本弊端,確保封建統(tǒng)治的長治久安。它不僅直接刺激了當時的統(tǒng)治階級,也影響了后來的政治法律思想家,構成了中國古代法律思想史事功之學這方面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即使對于今天的社會主義法制建設,也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1]李光燦,張國華.中國法律思想通史:卷六:北宋,南宋:序言[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00.
[2]鄧廣銘點校.陳亮集(增訂本)[M].北京:中華書局,1987.
[3][美]成中英.義利之辨與儒家中的功利主義[A].陳亮研究:永康學派與浙江精神[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4][元]脫脫等.宋史:陳亮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7.
[5]劉宏章,董平.陳亮評傳[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6.
[6]建炎以來朝野雜記::卷十四:國初至紹熙天下歲收數[M].轉引自趙瑤丹.論陳亮富民強國的經濟思想[J].溫州大學學報,2005,(6).
[7][宋]黎靖德.朱子語類:卷一○八[M].北京:中華書局,1986.
[8]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治道二:論刑[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9]肖建新,李永卉.陳亮法制思想的特色[J].安徽師范大學學報,2004,(11).
D929
A
1673-2219(2011)03-0121-05
2011-02-01
楊翠蘭(1966-),女,湖南益陽人,湖南科技學院法律系副教授,華東政法大學2010-2011年訪問學者,主要從事法律史的教學與研究。
(責任編校:張京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