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紹華
(江蘇農(nóng)林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社會科學(xué)與藝術(shù)系,江蘇 句容 212400)
袁枚一生遍游山水,可謂深得山水之趣。他年甫弱冠,便離家遠(yuǎn)赴桂林,后又從桂赴京試博學(xué)鴻詞,三十七歲赴官秦中,一路皆尋幽攬勝;至晚年“猶獨(dú)游名山,嘗至天臺、雁宕、黃山、匡廬、羅浮、桂林、南岳、瀟湘、洞庭、武夷、丹霞、四明、雪竇,皆窮其勝”[1]194,此外他隱居之地小倉山即是風(fēng)景勝地。因此,袁枚創(chuàng)作了許多山水詩。袁枚還寫了許多詠物詩,從花、草、雪、月以至日常用品等?!缎}山房詩集》中這兩類詩作有500多首,其中詠山水之作240余首,詠物之作達(dá)260首之多。這些詩作均能很好地見出袁枚重視性靈的旨趣。
在袁枚各種題材的詩作中,被研究得最多的便是其山水詩。王英志先生撰寫的論文《山水的性靈化——論袁枚的山水詩》[2],便對袁枚山水詩中主體精神高揚(yáng)的特點(diǎn)進(jìn)行了很好的揭示。由陶文鵬等主編的《靈境詩心——中國古代山水詩史》[3]一書也對袁枚的山水詩進(jìn)行了專門的探討。孫紅梅的碩士學(xué)位論文《論袁枚的山水詩》[4]則從袁枚山水詩創(chuàng)作的主觀條件、藝術(shù)風(fēng)貌和美學(xué)特征三方面來進(jìn)行探討。不過,上述的研究仍有待進(jìn)一步深入。其中關(guān)于袁枚詠物詩的研究,多側(cè)重于賞析,且集中在以“錢”、“青苔”等為吟詠對象的幾首上??梢?,袁枚此類詩的研究,一則未能把詠山水、詠物結(jié)合起來分析;二則研究思路多從袁枚詩論出發(fā),尋求詩作上的印證,缺乏從山水詠物詩本身總結(jié)審美規(guī)律的力度;三則雖注意到山水詠物詩在高揚(yáng)詩人主體精神方面的作用,但又多從傳統(tǒng)山水詠物詩理論出發(fā)加以分析,未能真正揭示出袁枚“棲息于性靈”的獨(dú)特藝術(shù)個性。
袁枚的山水詩中很多是寫名山勝水的,這類詩作又大多以古體長篇出之。如《同金十一沛恩游棲霞寺望桂林諸山》、《登華山》、《登嶧山》、《登泰山》、《到石梁觀瀑布》、《觀大龍湫作歌》等。一來,擅長以長篇巨制來窮形盡相地刻畫景物是清代山水詩藝術(shù)表現(xiàn)方面的顯著特色[5]。二來,選用古體來寫這些奇山異水與袁枚灑脫飄逸的個性也有很大的關(guān)系。袁枚曾在《詩話》中說“古體地位寬余,可使才氣卷軸”[6]144。這些氣勢磅礴的山水,更能激起袁枚的創(chuàng)作激情,讓他不如此便不能很好地表現(xiàn)自己的才氣,也只有這樣浩大的景象才適于用這樣的詩體來表現(xiàn)。
袁枚的山水詩在山水詩史上是有其獨(dú)特地位的,正如王英志先生所說的:“袁枚的性靈山水詩的開創(chuàng)性在于高揚(yáng)主體意識,在處理人與自然山水關(guān)系時,萬物為我所役,人始終占據(jù)主導(dǎo)的或主體的位置。”[2]209如其寫于早年的《同金十一沛恩游棲霞寺望桂林諸山》詩云:
奇山不入中原界,走入窮邊才逞怪。桂林天小青山大,山山都立青天外?!瓗钻嚹巷L(fēng)吹落日,騎馬同歸醉兀兀。我本天涯萬里人,愁心忽掛西斜月。[7]6
這首詩是袁枚在廣西期間一次出游所作,那時詩人21歲,正是充滿激情、意氣風(fēng)發(fā)的年輕人。此詩是其長篇山水詩的典范之作,開篇一“奇”一“怪”即寫出了這些山的與眾不同,“走”、“逞”“立”幾個動詞則把桂林諸山寫成了有生命的東西,使之極具活力。后來對山洞中“怪石”及登高所望“諸山”的刻畫則極其形象,特別是用奇異的構(gòu)思以神話傳說來化寫山的奇形怪狀,想象的奇特,比喻的神幻,給所寫景物涂上了極為神奇的色彩,化靜為動,賦予景物以強(qiáng)大的生命力。“醉兀?!笔蔷频淖饔脝??恐怕更多的是被眼前景象所陶醉吧!從詩中可以見出詩人狂放不羈的個性,縱橫飄逸的才情。袁枚其他的詠大山大水之作也均能做到如此。如“一條黃水似衣帶,穿破世界通銀河。只恨天上酒杯少,不信世間人民多”(《登泰山》);“云雷莽回護(hù),仙掌時動搖。流泉鳴青天,亂走三千條”(《登華山》);“安得將身化巨鰲,看他萬古長滔滔”(《到石梁觀瀑布》)等。
袁枚也并不總是從大處著筆,他還善于用細(xì)微的筆觸來摹寫一些偏僻的小景,刻畫一些細(xì)小的事物。如其《隨園二十四詠》、《瞻園十詠》等就是寫一些小景致,日常一些小的生活情景、青苔、小草等微小的東西也是他喜歡關(guān)注的對象。如其《夜立階下》詩:“半明半昧星,三點(diǎn)兩點(diǎn)雨。梧桐知秋來,葉葉自相語?!盵7]310簡單的意象,平常的語句,純用白描,寫得那么富有情趣,果真是把這些秋風(fēng)吹動下的梧桐葉子寫活了?!队曛屑词隆吩姡骸绑@風(fēng)萍葉開,帶雨池聲大。青蛙抱佛心,踏上蓮花坐?!盵7]320這幾乎是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的,寫的就是眼前所見的一個很普通的小情景,但卻也饒有趣味。
再看他的兩首寫青苔的詩:
白日不到處,青春恰自來。苔花如米小,也學(xué)牡丹開。[7]364
各有心情在,隨渠愛暖涼。青苔問紅葉:何物是斜陽?[7]433
唐代詩人中有很多寫到青苔意象的,王維的《鹿柴》里就有“返景入深林,復(fù)照青苔上”之句,不過王詩此處寫到青苔主要是渲染一種空寂的意境;劉禹錫的《陋室銘》里亦有“苔痕上階綠”的句子,劉禹錫在這里則是為了寫出環(huán)境之簡陋以襯托主人的高尚情操;詩歌里寫到青苔意象最多的詩人恐怕要算賈島了,據(jù)陳妍考察,賈島詩里寫到苔蘚類的有二十二次之多[8],如“莓苔石上晚蛩行”(《酬慈恩寺文郁上人》)、“荒樹苔膠砌”(《題劉華書齋》)等,賈詩里多是為了烘托出一種凄清之境,以寄寓自己落寞的生命。這些詩作雖然都出現(xiàn)了青苔,但都不是專門來吟詠青苔的,而袁枚這兩首詩詩題都是“苔”,是青苔的特寫。第一首寫太陽照不到的地方,也有青春,也有青苔這樣鮮活的生命,即便只有米樣大小的花朵,卻也要像牡丹那樣盡情地綻放。第二首則明確點(diǎn)出“各有心情在”,真是把這些自然景物都寫活了,它們不僅有生命而且有各自的性情,然后用一問句,擬人的手法寫出了青苔的活潑與稚氣,極具趣味。
傳統(tǒng)儒家看待山水主要是注重其和人格的比照關(guān)系,是自然的人化;道家注重的是自然的美好從而向自然回歸,是人的自然化;佛家則是為了尋覓一處心靈的凈土。正如章尚正先生所說的“儒主山水充實了山水詩的思想內(nèi)容,道主山水激活了山水詩的生命精神,佛主山水美化了山水詩的藝術(shù)精神”[9]。袁枚不僅擅長寫氣勢磅礴的山水,亦善于描摹細(xì)小的物象,但無論哪種,在他的筆下都富有活潑潑的生命。這些活潑潑的生命都是極其可愛的,雖然他們性情各異,但卻都是造化自然??梢?,袁枚更加注重的是山水的生命精神,陽剛也好,陰柔也罷,都是鮮活的生命。正如袁枚在另一首寫到青苔的詩里所說的:“青苔避日葵爭日,同領(lǐng)春風(fēng)各性情?!?《老住》)[7]392在同一個大自然里,各個自然物個性差異很大,各有各的獨(dú)特之處,他們的“性情”彼此相異,而這正是他們存在的最大價值。從這里,便可以看出袁枚對“性情”的重視,也就是對個體的重視,他所關(guān)注的乃是每一個作為個體的活潑潑的生命。
袁枚創(chuàng)作中在處理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時,人始終占據(jù)主導(dǎo)地位,所以他好用擬人的手法,賦予這些自然物以鮮活的生命。同是造化自然中的生靈,人與自然物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而且自然物的某些屬性正好和人頗為相似,所以人們從觀照自然的過程中便可以觀照到自身。比如從逝去的流水,能聯(lián)想到人生的短暫,由松柏的后凋能想到人美好的品質(zhì)等,這也就是儒家所重的“比德說”。人們除很早就發(fā)現(xiàn)了自然與人在道德上的某種比附關(guān)系外,還發(fā)現(xiàn)了自然能給人帶來精神的愉悅,能夠更好地安頓我們的生命,實際上,人本來就是生活在自然之中的。所以,從這些自然物中,我們能清楚地感受到生命的流動。袁枚曾在《船上臥月作》里說道:“相對久忘言,吾亦見吾性?!盵7]16這里,詩人是說自己在月夜里一直凝視著天上的明月,能從這種澄明之境中見到自己本真的性情。這樣就把自己的主觀感情對象化到了物上面,而物身上也就著上了人的精神,人與物交融為一體,真?zhèn)€是“不知何者為物,何者為我”。于是,袁枚筆下的自然均具有某種和人相通的性情,詩人能借其安頓自己失落的情緒,從中發(fā)現(xiàn)許多人生的智慧。于是,詩人便借自然抒寫自己的性靈,大自然就是詩人的精神家園。
乾隆七年(1742年),袁枚散館考試因滿文成績列入下等被改官為江南知縣。這對袁枚是個巨大的打擊,“三年春夢玉堂空”、“頃刻人天隔兩塵”(《改官白下留別諸同年》)[7]31、“前程原似夢,何必太分明”(《良鄉(xiāng)霧》[7]33、“春留三月動征程,從此炎涼逐漸生”(《春歸》)[7]41等詩句都是袁枚此時心情的真實寫照。就在這個時期,袁枚寫下了一組共十五首《落花》詩,其中有云:
春在東風(fēng)原是夢,生非薄命不為花。
有力尚能含細(xì)雨,無言獨(dú)自下春山。
不受深閨兒女憐,自開自落自年年。
已含云雨還三峽,猶抱琵琶泣六宮。
此去竟成千古恨,好春還待一年看。
容顏未老心先謝,雨露雖輕淚不消。[7]35
這些詩句寫得多么沉痛,多么哀婉,字字都是淚,句句都是悲。落花這個意象本身就多與生命、命運(yùn)相關(guān)。花的落去表示時間的流逝、生命的消亡,直接和生命意識相連;美麗的花朵終要凋敗,正預(yù)示著命運(yùn)的無常,所以詩人多借“落花”來抒寫一種失落的情懷。當(dāng)然花開花謝,花謝還會再開,這是自然界中的生命規(guī)律,也預(yù)示著生命的循環(huán)往復(fù),生生不息,龔自珍的名句“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hù)花”說的正是這層意思。但后一種意味則須對生命有通脫的理解方能悟得。當(dāng)時還年少的袁枚自是沒這般通達(dá),所以他的這組“落花詩”乃是借落花來抒發(fā)自己的失落情緒,要知道袁枚原本的志向就是能在仕途上有所作為,如其《記得》詩里云“記得兒時語最狂,立名最小是文章”[7]887。
此后不久,袁枚又寫下一組《殘雪》詩共七首,這里選其中兩首稍加分析:
卷簾殘雪望無窮,世事方知色即空。萬片落花何處去,數(shù)聲流水一年終。陰陽爐炭思玄化,冷淡生涯怕熱中。逐漸闌珊誰護(hù)惜,為渠容易惱春風(fēng)。
北斗離離柄指春,散花天女尚留痕。心虛解脫污泥累,身隱能全日月恩。江上一蓑誰把釣,酒家雙屐自關(guān)門。蹇驢此際詩情好,半在山橋半水村。[7]51
殘雪這個意象的特點(diǎn)也是易逝,在這點(diǎn)上它和“落花”是相似的。此處袁枚的失落感雖然還在,但和“落花”組詩則有很大的不同。時間在飛逝,如同流水一般,慨嘆時光流逝的同時,袁枚已經(jīng)漸漸變得有點(diǎn)通脫了,“世事方知色即空”、“冷淡生涯怕熱中”,從“殘雪”這里他已有所體悟。下面一首“尚留痕”表明自己的那種失落感仍未消除,“心虛解脫污泥累,身隱能全日月恩”兩句則表明袁枚似乎已經(jīng)找到了解脫的辦法,那就是退隱了,“江上一蓑誰把釣”所寫的正是隱逸生活,而且他還明確點(diǎn)出在山橋水村中“詩情好”,這里即可見出袁枚實已決心投奔大自然的懷抱、以詩為生的端倪了。
造化自然無不給人以許多的啟迪,這既包括對詩人作詩方面,也包括人生智慧方面。袁枚在《侯夷門卸江寧貳尹事行且就去不能無詩》中有“文章各領(lǐng)江山氣”、“天留清雪等詩人”[7]61兩句詩,就很好地說明了自然對詩人的作用。“文章各領(lǐng)江山氣”強(qiáng)調(diào)的是詩人必須要到自然中去,向自然學(xué)習(xí),這也就是整個藝術(shù)領(lǐng)域中的“師造化”問題,這點(diǎn)在繪畫中談得尤多?!疤炝羟逖┑仍娙恕眲t把天擬人化了,似乎自然與人是心靈相通的,在等著詩人去吟誦它。這里可以看出詩人對自然的重視,因為自然實是詩人的精神家園,從中可以觀照到詩人自身的性靈,所以“師造化”也就是“師心”。請看他的《看山有得作詩示霞裳》詩:
青山若弟兄,比肩相黨附。恰又恥雷同,各自有家數(shù):或以股扇分,或以瑣碎布?!恼Z詩文家,于此當(dāng)有悟。[7]634
這首詩便是從青山的形狀不一、各具風(fēng)神而悟到作詩作文者當(dāng)以此借鑒,不能一味因襲模仿,而要寫出自己的獨(dú)得之處,有自己與眾不同的特色。他在《梅》詩中寫道:“重他身份緣何事?只為能開冷處花。”[7]541在《題桃樹》中又說:“殘紅尚有三千樹,不及初開一朵鮮?!盵7]594“能開冷處花”正是梅花的獨(dú)特之處,梅花在此是獨(dú)立人格的象征,亦是詩人要保持自己獨(dú)特面貌的形象化說法?!额}桃樹》強(qiáng)調(diào)的則是要求新求鮮,只有具有新意才能打動人。這些是在說自然物,不也正是在說詩人應(yīng)如何作詩的道理嗎?此外,在袁枚筆下,自然界中的許多事物還給我們以人生啟迪?!皬?zhí)幮萁虧M,收時自覺輕”(《帆》)[7]541,“許儂登席上,能救熱中人”(《冰》)[7]766等說的不正是人生道理嗎?
正是因為“吾亦見吾性”,所以袁枚筆下的許多自然物就不僅是一個普通的自然物了,而且也是他自己的形象寫照?!敖^地通天一枝筆,請看依傍是何人”(《卓筆峰》)[7]627是說山峰,更多的當(dāng)是說自己人格的獨(dú)立,也是說自己獨(dú)抒性靈的詩作;“栽培不仗主人翁,自立斜陽自偃風(fēng)”(《春草》)[7]237是寫春草,更是寫自己自由的人生境界;“無功能濟(jì)世,只管自家清”(《石井》)[7]755是寫井,也是寫自己人生的理想,能管自己亦能濟(jì)世;“不逢大匠材難用,肯住深山壽更長”(《大樹》)[7]287是寫自己雖懷抱利器卻無用武之地,但因此退隱山林卻得享高壽;“夕陽不肯去,想是戀桃花”(《夕陽》)[7]765是寫自己的老而多情。在這些地方,我們都可以清晰地看到詩人與自然物的相融相合,自然物都著上了詩人主觀的性情,都具有鮮活的生命。正如其《過洞庭湖水甚小》里所云:“春自生,冬自槁,須知湖亦如人老。”[7]726這樣,生命便都是有情之生命,人與自然完全可以相互交流,平等對話,如詩人曾對“雪”云:“子之俗處須我洗,我之雅處須子扶?!?《揚(yáng)州對雪戲作》)[7]267
大自然中的每個事物均有著自己獨(dú)特的性情,有著自己存在的價值,我們從這些自然物中亦能見出我們自己。但是這些得要我們主動去融入自然,只有進(jìn)入到自然之中才能對此有所體悟。而投身大自然得有個前提條件,那就是要使自己有“閑”,正如袁枚所說的“不是閑身看不清”(《靜里》)[7]578,只有讓自己閑下來才能更好地觀照自然。袁枚詩中很多地方就寫到了“閑”,有的就直接以“閑”為題,如:
折竹當(dāng)蔾杖,閑行過小亭。無人獨(dú)自語,溪上一鷗聽。(《閑行》)[7]329
雨久客不來,空堂飛一蝶。閑坐太無聊,數(shù)盡春蘭葉。(《閑坐》)[7]329
搖竹一身雨,摘花滿手香。自離城市遠(yuǎn),只覺歲華長。舊墨磨頻仄,新弦爪易傷。閑中參物理,獨(dú)立詠蒼茫。(《閑中》)[7]212
雨過一蟬鳴,空廊坐有情。人衰秋雁語,花老蜜蜂聲。水曲如招飲,山高亦近名。終當(dāng)率妻子,郊外事躬耕。(《閑中》)[7]212
上引第一首詩《閑行》寫詩人在閑中漫步的情景,沒有其他人在場,只有自己獨(dú)處,所以完全不用去考慮世俗的事情,一人一鷗共同構(gòu)成了一幅靜靜的畫面,仿佛中似乎鷗還在和人進(jìn)行著交流,何其閑適!第二首《閑坐》所表現(xiàn)的閑情與《閑行》相同,詩人果然是過著悠閑的生活。第三首《閑中》則通過“搖竹”、“摘花”兩個生活中的小場景寫出了自然的美妙與樂趣,接著明確指出遠(yuǎn)離城市也就是遠(yuǎn)離世俗能讓人更好地享受歲月,所以在第四首詩《閑中》中就表明了自己歸隱的愿望,最終得像陶淵明那樣,回到大自然中??梢?,這里的閑不是無事可做,而是詩人自覺的選擇。
他在隨園里自題了一副對聯(lián),聯(lián)云:
不做公卿,非無福命都緣懶;
難成仙佛,為讀詩書又戀花。[10]94
這里,袁枚說自己沒有在仕途上有大的作為,并不是自己不能干,而是因為“懶”。袁枚可謂是少年得志,本來仕途前景很好,但他因不喜習(xí)滿文,于是就“懶”得下功夫,所以最后滿文考試成績不好而在仕途上受到很大的打擊。懶得去做,恰恰表明自己對獨(dú)立自由人格的追求,同時這里的“懶”也就是閑,為了追求一種閑適的人生。下聯(lián)說自己不求仙禮佛,是因為要過自己想要的生活,“讀詩書又戀花”的生活正是那種自由閑適的生活。只有這種生活才是任情自在的袁枚想要的,同時,追求自由,任性不羈的性格也和仕途生活不容。“書銜筆慣字難小,學(xué)跪膝忙時有聲”(《謁長吏畢歸而作詩》)[7]38的官場生活終是他不能忍受的,所以崇尚自由的袁枚最終選擇了歸隱山林。
歸隱隨園后,詩人才是真正回到了理想的家園,詩人舉家來隨園不久就寫下了一組共十一首《隨園雜興》詩,我們且選其中幾首:
喜怒不緣事,偶然心所生。升沉亦非命,偶然遇所成。讀書無所得,放卷起復(fù)行。能到竹林下,自有春水聲。
客敲柴門響,主人在夢中。驚起索布襪,遺失草堂東。夜亦無所想,夢見竹樹長??腿粲挝覉@,赤腳送君往。
君莫笑樓高,樓高固亦好。君來十里外,我已見了了。君來莫乘車,車聲驚我鳥。君來莫騎馬,馬口食我草。君來毋清晨,山人怕起早。君來毋日暮,日暮百花老。[7]95
從這些詩中可以看出袁枚在隨園中過著多么愜意的生活,這是一種完全自由的生活,可以什么都想也可以什么都不去想,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而且,在這里還能看出袁枚對隨園的愛惜,“君來莫乘車,車聲驚我鳥。君來莫騎馬,馬口食我草”,鳥是我的“鳥”,草也是我的“草”,對其真是關(guān)愛有加。人與自然是多么和諧,只有在這里才能得到極大的快樂,美麗的大自然實在是詩人美好的精神家園。這些,只要自己去追求就能得到,因為“能到竹林下”便“自有春水聲”。
只有真正融入了大自然,才能真正品味出大自然的樂趣;只有讓自己處在悠閑的狀態(tài)下,才能真正地做到寄情于大自然。其《春日雜詩》云:
千枝紅雨萬重?zé)煟嫵鲈娙说靡馓?。山上春云如我懶,日高猶宿翠微巔。
清明連日雨瀟瀟,看送春痕上鵲巢。明月有情還約我,夜來相見杏花梢。[7]275
大自然是詩人的“得意天”,云如我懶,實是我如云閑,明月有情,乃是詩人有意。詩人是真正做到了與大自然為友了?!柏氋v交情老更濃”(《題桂樹》)[7]459,“柳枝相送桃根迎”(《歸舟作》[7]230,“真?zhèn)€送春如送客”、“教人越老越相思”(《雨中送春》)[7]920等詩句都能見出詩人與自然的感情,對大自然的熱愛是因為大自然是我們永遠(yuǎn)的精神家園,我們能夠從大自然的萬物中更好地認(rèn)識到我們自身,而“認(rèn)識自我乃是哲學(xué)探究的最高目標(biāo)”[11]3。于是詩人能“羨殺”一只悠閑的白鷺(《松頂立一白鷺,賦詩贈之》),能從一雙普通的筷子中想到人們的追名求利(《箸》),能從刀、劍想到人生(《刀》、《劍》)等。所以詩人用白描而寫的生活中的許多小場景,雖然極其普通,卻韻味深長,如:
牧童騎黃牛,歌聲振林樾。意欲捕鳴蟬,忽然閉口立。(《所見》)[7]515
村落晚晴天,桃花映水鮮。牧童何處去?牛背一鷗眠。(《題畫》)[7]531
牛背一鴉立,牛行鴉不行。牧童分坐位,溪水引前程。踏愛茸毛軟,飛夸去住輕。似招同伴至,還向樹頭鳴。(《鴉》)[7]725
袁枚終于是離開了官場,選擇了大自然,他的這一選擇是自覺的選擇,事實證明也是正確的選擇,正如趙翼在《讀隨園詩題辭》中評價袁枚時所說的“富貴豈如閑有味”[12]3。是的,袁枚的人生是有味的,而這味正來自于他的“閑”,來自于他自覺的選擇與自由的追尋。“閑”首先便表現(xiàn)為身的自由,不受外物所累。而要做到不受外物所累,便得主動拋開一些東西。所以“閑”更多的是一種藝術(shù)化的、審美的心態(tài)。
以上所引袁枚詩歌中表現(xiàn)的悠閑的生活場景,便是在此種心態(tài)下才能發(fā)現(xiàn)、體會的。在“閑”的心態(tài)下,所觀之物、所見之景都是一種靜態(tài)的,是那么的和平而寧靜。這種心境其實就是中國傳統(tǒng)的隱逸情懷,只不過有的隱逸是迫于現(xiàn)實的無奈,有的則是自覺的選擇而已。而袁枚則是出于自己自覺的選擇,所以這樣他更能獨(dú)得自然之趣。
袁枚的山水物象詩作所吟詠的對象幾乎是無所不包,從名山勝水到幽僻小景,從牡丹芍藥到青苔小草,從風(fēng)云雪月到蟲魚鳥獸,從刀劍筆墨到案幾椅杖以至最平常的生活用品,他關(guān)注這些個體的存在,是因為這些都是有情之生命。而要走進(jìn)這些有情之生命,則必須要有“閑”,要自覺投入大自然的懷抱。只有在大自然這個精神家園中,我們方能更好地安頓我們短暫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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