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勉
(長江大學文學院,湖北荊州434023)
李白與中國詩學自然觀的確立
劉 勉
(長江大學文學院,湖北荊州434023)
中國詩學自然觀念雖濫觴于齊梁時期,卻因對陶淵明自然詩風的忽略或評價不高,并未發(fā)掘其應有的真正內涵,在理論觀念和文學之間造成歷史錯位。而李白不僅在人生態(tài)度方面,而且在藝術實踐方面,都自覺秉承道家的自然哲學觀念。他倡導“清真”自然的審美理念,實為中國詩學自然觀確立之貢獻最巨者。李白詩學自然觀的形成,與開、天時期道家(道教)思想盛行有著密切的關系,也與同時而稍前的書學“自然至上”的理念頗有姻緣。
李白;中國詩學;自然觀;確立
中國詩學自然觀念的確立,從文學史看,陶淵明其人其詩無疑是其賴以生成的第一塊基石,但是,學界普遍認為古代對陶詩自然精神及其美感特質的理論透視和自覺認同卻是在宋代。劉勰、鐘嶸在自己的著作中都曾標榜自然觀念,劉勰認為“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明詩》),鐘嶸更是極力主張“自然英旨”(《詩品序》),可是面對陶詩,《文心雕龍》不置一詞,《詩品》僅列之中品,都沒有視陶詩為自己自然觀念的理想范型。以今天的眼光看,齊梁時期的自然觀念和陶淵明的自然之詩,實在是一種理論和文學的歷史錯位。
到了唐代,情況就有所不同了。我個人并不完全贊成宋代以來流行的一種看法,即認為唐代王維、孟浩然、韋應物等效仿陶淵明隱逸詩風的詩人才是詩學自然觀的真正實踐者。這一點清代賀貽孫《詩筏》中已經意識到了。他說:“(陶詩)真率處不能學,亦不可學。……能如陶公,則不患無公之詩。然能如陶公,亦不必學公之詩?!碧拼茏杂X體現(xiàn)自然精神、追求自然之美,在陶詩自然范型之外別開生面的詩人是李白。對此,李白同時代的文人就已有非常清楚的認識。如李陽冰《草堂集序》說:“唯公文章,橫被六合,可謂力敵造化歟!”范傳正《李公新墓碑并序》也認為李白“作詩非事于文律,取其吟以自適?!黠L詠月,席地幕天。但貴乎適其所適,不知夫所以然而然”。所謂“力敵造化”、“但貴乎適其所適,不知夫所以然而然”,都是對李詩率性而發(fā)、妙造自然的高度肯定。明代王世貞《藝苑卮言》則有進一步的總結:“太白以氣為主,以自然為宗?!睉撜f,李詩是文學史上繼陶詩靜穆閑遠之后的另一種自然范型。這種自然范型,以生命力為核心——“以氣為主”,以力量擅長——“橫被六合”,以境界取勝——“席地幕天”,是一種雄渾奔放的自然范型。李白的詩歌得到了同時代的理論認同,這就意味著,在李白的時代,文學和文學觀念基本同步。顯然,這一事實對于重新考察中國詩學自然觀念的確立有著特別的意義。
李白不同于陶淵明的一個很重要的地方在于,他不僅以一種自然的態(tài)度來處置自己的人生,入世與出世皆然,還以同樣自然的態(tài)度來對待自己的詩歌藝術實踐,自覺追求一種舒卷在我的自然詩風。李白是一個很敏感也很敏銳的詩人,未必是一個很嚴謹?shù)乃伎颊?。他在作品中不止一次地表達過自己的詩美理想或詩學觀念。這些分散在不同作品中的陳述始終圍繞一個關鍵詞:自然。如:
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圣代復元古,垂衣貴清真。(《古風五十九首》其一)
丑女來效顰,還家驚四鄰。壽陵失本步,笑殺邯鄲人。一曲斐然子,雕蟲喪天真。(《古風五十九首》其三十五)
覽君荊山作,江鮑堪動色。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經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
詩中“清真”、“天真”、“天然”云云,都是自然詩學觀念的明確表達。李白反對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綺麗”之風,反對效仿他人之美的“雕飾”、“雕蟲”之作,主張“清水出芙蓉”和“一揮成斧斤”的自然之美。這種自覺的藝術觀念在陶詩中是難以見到的,而且在內容上也有別于劉勰、鐘嶸一方面主張自然之道、自然英旨,一方面又保留對麗辭和丹采的追求。顯然,李白的自然觀念比陶淵明自覺,比劉勰、鐘嶸徹底。
李白的詩學自然觀與他關于宇宙、人生的哲學思考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在《草創(chuàng)大還贈柳官迪》這首不太為人注意的詩中,李白完全用議論的筆調闡述了自己的哲學思考:
天地為橐籥,周流行太易。造化合元符,交媾騰精魄。自然成妙用,孰知其指的。
李白并不是哲學家,他的哲學思想基本上是道家、道教哲學的翻版。雖說如此,李白還是有自己的選擇和所關注的重點,比如詩中特別強調天地的周流運行和生命的摩蕩升騰,主張在活活潑潑的生命歷程中,體會自然的妙用,完成無人為目的干擾的自然過程——“自然成妙用,孰知其指的”。在《日出入行》中,李白仍然以太陽和四季的運行來觀照生命的意義,尋求生命的歸宿:
日出東方隈,似從地底來。歷天又入海,六龍所舍安在哉。其始與終古不息,人非元氣安得與之久裴徊。草不謝榮于春風,木不怨落于秋天。誰揮鞭策驅四運,萬物興歇皆自然。羲和!羲和!汝奚汩沒于荒淫之波?魯陽何德,駐景揮戈。逆道違天,矯誣實多。吾將囊括大塊,浩然與溟涬同科。
從“萬物興歇皆自然”的體察中,李白得出“逆道違天,矯誣實多”的結論。正是有了這樣的認識,李白選擇了順應自然的人生態(tài)度:“吾將囊括大塊,浩然與溟涬同科?!边@是與陶淵明“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相仿佛的人生態(tài)度,只是李白較陶淵明更多了一些豪邁之氣。
李白自然觀的本質乃是基于恪守內心的“清真”——清則不雜,真則不偽,也就是人性的自然本相。這一點與李白獨特的個性氣質以及思想偏向有關?!扒逭妗币辉~本從道家思想中來,《老子》說“天得一以清”,《莊子》說“真者,精誠之至”、“真者,所以受于天也”。后來則逐步成為一個固定的詞語,用來形容人的純真高潔品質,《世說新語·賞譽》就有“清真寡欲,萬物不能移”的說法。李白詩中曾反復出現(xiàn)“清真”一詞,如“我家仙翁愛清真,才雄草圣凌古人,欲臥鳴皋絕世塵”(《鳴皋歌奉餞從翁清歸五崖山居》)、“還家守清真,孤潔勵秋蟬”(《留別廣陵諸公》)、“韓生信英彥,裴子含清真”(《送韓準、裴政、孔巢父還山》)、“右軍本清真,瀟灑出風塵”(《王右軍》)、“所愿得此道,終然保清真”(《避地司空原言懷》)。在李白看來,“清真”是一種與世俗抗衡的自然人格,也是自然之美最根本的基石。
李白自然觀念的產生,也與開、天時期道家(道教)思想盛行有著密切的關系。唐玄宗開元二十一年下令貢舉加試《老子》策,并令士庶家藏《道德經》一本。開元二十九年,又封莊子為南華真人,文子為通玄真人,列子為沖虛真人,庚桑子為洞靈真人,四人所著改為真經,于崇玄館置博士、助教各一人,學生一百人,大力提倡研究道家學說。天寶二年,玄宗在《追尊玄元皇帝父母并加謚遠祖制》中再次表明自己的崇道思想:
朕深唯復樸,將致無為,嘗恐至理難明,玄風未暢,不有時習,焉能化成。自今已后,每至三元日,宜令崇玄館學士講《道德》、《南華》等諸經,群公百辟,咸就觀禮。
“深唯復樸,將致無為”就是對道家“道法自然”、“無為而治”觀念的認同。而在《賜李含光養(yǎng)疾敕》中,玄宗甚至用到李白詩中反復出現(xiàn)的詞語——“清真”:“朕每重清真,親乎有道?!笨磥恚畎追Q“圣代復元古,垂衣貴清真”,確實不是泛泛的陳述或浮淺的頌詞,而是對開、天時期文化思潮和文學風氣變化最敏銳的把握。稍后殷璠在《河岳英靈集序》中也發(fā)表了與李白相同的看法:“開元十五年后,聲律風骨始備矣。實由主上惡華好樸,去偽從真,使海內詞場,翕然尊古,南風周雅,稱闡今日?!?/p>
李白的時代不同于陶淵明的時代,也有別于劉勰、鐘嶸所處的歷史環(huán)境,因為玄宗的崇道在歷代帝王中是非常罕見的,故開、天之時道家自然思想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張揚和流傳。比較而言,陶淵明“復得返自然”的觀念基本上是一種個人體驗,缺少同時代的呼應;劉勰的“自然之道”和鐘嶸的“自然英旨”仍受制于“性情漸隱,聲色大開”的時代風氣,擺脫不了麗辭和丹采的審美趣味。李白則不同,他所處的時代,不僅具備了詩學自然觀念的普遍思想基礎,而且還有很多同時代的回應,如王昌齡在《詩格》中就有與“天然去雕飾”類似的表述:“自古文章,起于無作,興于自然,感激而成,都無飾練,發(fā)言以當,應物便是?!保ā段溺R秘府論·論文意》)更為重要的是,由于玄宗的“惡華好樸,去偽從真”,整個詩壇已經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每個詩人的個性風格可以有所不同,但擯棄雕琢,追求自然之美,已成為一種時代風氣。
還有一點需要特別指出,在李白所處的時代,書學理論已經先于詩學建立起“自然至上”的價值觀念。唐前,庾肩吾在《書品》中已開始用“工夫”、“天然”作為標準來評論書家,如“張(芝)工夫第一,天然次之”、“鐘(繇)天然第一,工夫次之”、“王(羲之)工夫不及張,天然過之。天然不及鐘,工夫過之”。到了唐代,虞世南則認為“書道玄妙,必資神遇,不可以力求”(《筆髓論》),更看重書作的天然神遇,興到筆隨。李世民也認為書家的最高境界是“思與神會,同乎自然,不知所以然而然”(《筆法訣》),孫過庭《書譜》也有同樣的看法,認為書法“同自然之妙,有非力運之能成”。張懷瓘《書斷》中的論述更加具體:
夫古今人民,狀貌各異,此皆自然妙有,萬物莫比。惟書之不同,可庶幾也。故得之者先稟于天然,次資于功用;而善學者,乃學之于造化,異類而求之。固不取乎擬本,而各挺之自然。
在《書議》中,張懷瓘再次表達了自己的觀點,其評王羲之:“逸少筆跡遒潤,獨擅一家之美,天質自然,風神蓋代?!逼洹段淖终摗酚终f:“夫鐘、王真、行,一今一古,各有自然天骨,猶千里之跡,邈不可追?!睆垜循彽淖匀挥^涵蓋更加寬泛。在他看來,“自然”固然是最高標準,但卻可以有不同的形態(tài)。唐人“自然至上”的觀念在后來張彥遠的《歷代名畫錄》中有了更為簡明的表述:“自然者為上品之上?!?/p>
李白擅書,亦頗知書理,前人已有論定。其《上陽帖》黃山谷跋云:“李白在開元天寶間,不以能書傳,今其行草殊不減古人,蓋所謂不煩繩削而自合者歟。”“不煩繩削而自合者”即是自然。又《宣和書譜》載:“白嘗作行書,字畫尤飄逸?!北M管今人所見李白書跡僅存《上陽臺》—件,然觀帖面目,與古人評論相一致。詩如其人,書亦如其人也。毫無疑問,唐代書學理論中“自然至上”的觀念和李白書學實踐中的身體力行,對于李白詩學自然觀的形成有重要影響。
責任編輯 韓璽吾 E-mail:shekeban@163.com
I2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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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1395(2011)01-0016-02
2010 12 -06
劉勉(1962-),男,湖北荊州人,副教授,主要從事詩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