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舟游
(華東交通大學 人文學院,江西 南昌 330013)
《漢書·車千秋傳》載,漢昭帝“始元六年,詔郡國舉賢良文學士,問以民所疾苦,于是鹽鐵之議起焉”,即所謂之鹽鐵會議。會議參加者除賢良文學六十余人外,還有丞相車千秋,御史大夫桑弘羊及丞相史、御史等屬官。
會議的召開,與當時的大將軍霍光、諫議大夫杜延年有關。杜延年曾多次向霍光建議:“宜修孝文時政,示以儉約寬和,順天心,說民意,年歲宜應。”于是“光納其言,舉賢良,議罷酒椎鹽鐵,皆自延年發(fā)之”(《漢書·杜延年傳》)。杜延年之所以建議“修孝文時政”,誠如班固所言:“國家承武帝奢侈師旅之后”,“年歲比不登,流民未盡還”??梢妵谰纳鐣蝿菔沁@次會議的真正起因,而杜延年的建議不過是正確地反映這種形勢罷了。
漢武帝時,國家財政空虛,階級矛盾激化,官吏胡作非為。武帝死,昭帝即位,從這時到鹽鐵會議召開的六年間,上述狀況依然存在。漢武帝時農(nóng)民起義雖被鎮(zhèn)壓下去,但歷年遺留的流民問題仍相當嚴重,昭帝不得不多次下詔解決。始元元年,詔:“遣故廷尉王平等五人持節(jié)行郡國,舉賢良,問民所疾苦、冤、失職者?!倍耆拢扒彩拐哒褓J貧民毋種、食者”。八月,詔:“往年災害多,今年蠶麥傷,所振貸種、食勿收責,毋令民出今年田租?!彼哪昵锲咴拢衷t:“比歲不登,民匱于是食,流庸未盡還,往時令民共出馬,其止勿出?!保ㄉ纤姟稘h書·昭帝紀》)漢昭帝頻頻下詔,說明流民問題已嚴重威脅到統(tǒng)治階級的安全。
漢武帝打了一輩子匈奴,但四夷之患并未真正解決。在武帝駕崩的當年冬天,匈奴便入侵朔方,“殺略吏民”,迫使?jié)h廷不得不“發(fā)軍屯西河,左將軍桀行北邊”。第二年,即昭帝始元元年夏,西南夷二十四邑皆反,漢廷派水衡都尉呂破胡招募吏民及發(fā)犍為、蜀郡的軍隊匆忙前去鎮(zhèn)壓(見《昭帝紀》)。始元四年冬,西南夷復起事,水衡都尉呂辟胡擊之,“辟胡不進,蠻夷遂殺益州太守,乘勝與辟胡戰(zhàn),士戰(zhàn)及溺死者四千人”(《漢書·西南夷傳》)。始元五年,“匈奴發(fā)左右部二萬騎,為四隊,并入邊為寇”(《漢書·匈奴傳上》)??梢姖h與匈奴、西羌、西南夷、烏桓等民族之間的關系有多緊張。
漢武帝實行嚴刑峻法,在其后非但未改變,反愈演愈烈。武帝曾說:“今大辟之刑千有余條,律令繁多,百有余萬言,奇請它比,日以益滋,自明習者不知所由,欲以曉喻眾庶,不易難乎!”如此殘酷的法律主要是針對下層百姓的。對此漢成帝也未否認:“于以羅元元之民,夭絕亡辜,豈不哀哉!”(《漢書·刑法志》)漢代景帝以前的幾位帝王堅持節(jié)儉治國政策,但到武帝時,開侈糜之風,其本人自不必說,連官吏們也爭相奢侈,“室廬車夫僭上亡限”(《漢書·食貨志》)。漢成帝時,雖然已是危機四伏,“然俗奢侈,不以畜聚為意”(《食貨志》)。
由武帝之世帶來的各方面嚴重問題,震動了漢昭帝和執(zhí)政大臣,迫使他們不得不認真回顧以往的政策得失。這就是鹽鐵會議的背景。
這次會議由丞相車千秋主持,以桑弘羊、丞相史、御史等大夫為一方,賢良文學為另一方,雙方唇槍舌戰(zhàn),進行了激烈交鋒。論戰(zhàn)情況記錄在桓寬《鹽鐵論》中,大致有四個方面。
(一)關于鹽鐵官營問題。大夫派主張鹽鐵官營,認為鹽鐵官營利國利民,有益而無害。御史言:“今大夫各修太公、桓、管之術,總一鹽鐵,通山川之利而萬物殖。是以縣官用饒足,民不困乏,本末并利,上下俱足?!庇终f:“大夫各運籌策,建國用,籠天下鹽鐵諸利,以排富商大賈;買官贖罪,損有余,補不足,以齊黎民。是以兵革東西征伐,賦斂不增而用足。”(《鹽鐵論·輕重》,以下只注篇名)他們還認為,鹽鐵官營消除了像吳王劉濞那樣的地方割據(jù)勢力。
賢良文學則主張取消平準、均輸、酒榷制度,罷鹽鐵官營。認為這些政策是“與民爭利”(《本議》),造成“國家衰耗,城郭空虛”(《輕重》),提出:“安民富國之道,在于反本,本立而道生。順天之理,因地之利,即不勞而功成。夫不修其源而事其流,無本以統(tǒng)之,雖竭精神,盡思慮,無益于治?!保ā稇n邊》)還提出:“方今之務,在除饑寒之患,罷鹽鐵,退權利,分土地,趨本業(yè),養(yǎng)桑麻,盡地力也?!保ā端怠罚┛傊谫t良文學看來,富國安民的根本在于搞好農(nóng)業(yè),即所謂“反本”、“修源”。
(二)關于漢與匈奴的關系問題。大夫派主戰(zhàn),賢良文學主和;大夫派崇武備,賢良文學尚德服。賢良文學認為:“用軍于外,政敗于內?!保ā秱浜罚ν庥帽瑫o內帶來憂患。繁重的兵役徭役,對社會構成了嚴重威脅,“長子不還,父母愁憂,妻子詠嘆。憤滿之恨發(fā)動于心,慕思之積痛于骨髓”(《徭役》),建議:“方今為縣官計者,莫若偃兵休士,厚幣結和,親修文德而已?!保ā稉糁罚?/p>
與此相反,大夫派指出,自漢興以來,和親政策“所聘遺單于者甚厚”,但匈奴的侵擾卻日甚一日。由于此,漢武帝才“廣將帥,招奮擊,以誅厥罪”,漢武帝抗擊匈奴是“功勛粲然,著于海內,藏于記府”(《結和》)。他們還進一步闡述:“兵革者國之用,城壘者國之固”,否則匈奴“輕舉潛進,以襲空虛”,其結果“禍必不振”(《和親》)。
在對匈奴總的策略上,賢良文學主張“義之服無義”(《論勇》),認為“地利不如人和,武力不如文德”,“在德不在固”(《險固》),“文猶可長用,武難久行”(《徭役》)。又主張“去武行文,廢力尚德,罷關梁,除障塞,以仁義導之”(《世務》)。而桑弘羊則強調,“有備則制人,無備則制于人”(《險固》)。匈奴“反復無信,百約百叛”(《和親》),想用德服,是難以辦到的。
(三)對儒家與法家的評價問題。大夫派以變法治國者自居,對儒家及所謂賢者大加貶斥,斥責儒家“道迂而難遵,稱往古而訾當世”,“處其位而非其朝,生乎世而訕其上”(《論誹》),批評儒者死守一道而不識時務,譏笑“孟軻守舊術,不知世務,故困于梁宋;孔子能方不能圓,故饑于黎丘”(《論儒》)。賢良文學則反駁:原則的東西是不能變的,就要死守。這不變的原則就叫“百世不易之道”,還說:“圣王之治世,不離仁義,故有改制之名,無變道之實。上自黃帝,下及三王,莫不明德教,謹庠序,崇仁義,立教化。此百世不易之道也?!睂Υ耍靶薅?,“變法而亡”(《遵道》)。
對法家的看法,二者也完全不同。大夫派認為,李斯之學,學以致王;賢良文學認為,李斯之學,學以殺身(《毀學》)。從對儒法的辯論進而到對所謂賢者的爭鳴。賢良文學極其推重賢者,認為“賢者所在國重,所去國輕”;而大夫派則認為賢人“損益無輕重”,有無賢人于國家無多大關系(《崇禮》)。
(四)關于德與刑的問題。大夫派堅持法治,認為:“法者之奸之禁也。無法勢,雖賢人不能以為治?!保ā渡觏n》)又說:“繩之以法,斷之以刑,然后寇止奸禁。”(《大論》)大夫派主張酷法嚴刑,認為“令嚴而民慎”,“法疏則罪漏”(《刑德》)。賢良文學則強調德教,主張簡法寬刑,“法令眾,民不知所辭”(《刑德》),“罷民不畏刑法”,故“嚴刑峻法,不可久也”(《詔圣》)。
總之,在一切重大政治問題上,大夫派與賢良文學都表現(xiàn)出了相互對立的主張。
對鹽鐵會議雙方的評價,實質是對漢武帝功過得失的評價,雙方是既有正確又有悖謬。認為桑弘羊完全正確的觀點是不符合歷史實際的,事實上,賢良文學的若干觀點是有深刻價值的。
對鹽鐵官營的弊病,賢良文學揭露頗多,這符合事實。武帝時期,鹽鐵實行官營并不是經(jīng)濟發(fā)展的要求,也不是封建國家為了組織發(fā)展生產(chǎn),它的直接起因是朝廷“用度不足”。從本質上說,它是君主專制主義國家運用政治權力干預經(jīng)濟的表現(xiàn),因而此政策帶來一些嚴重后果是不足為怪的。
鹽鐵官營雖然剝奪了商人致富的權力,但培養(yǎng)了一大批商人官僚地主。正如賢良文學所言:“自利害之設,三業(yè)之起,貴人之家,云行于途,轂擊于道,攘公法,申私利,跨山澤,擅官市”,“執(zhí)國家之柄以行海內”,“威重于六卿,富累于陶、衛(wèi)、輿服僭于王公,宮室溢于制度”(《刺權》),總之,這是官僚貴戚之家發(fā)了工商業(yè)官營的財。鹽鐵官營的另一弊病是官商作風嚴重,不但產(chǎn)品質量差,而且價貴難買。賢良認為鹽鐵官營以前,“鹽與五谷同價,器和利而中用”,“今縣官作鐵器,多苦惡,用費不省,卒徒煩而力作不盡”。況且“縣官鼓鑄鐵器,大抵多為大器,務應員程,不給民用。民用鈍弊,割草不痛。是以農(nóng)夫作劇,得獲者少,百姓苦之”。“苦惡”即質量極其低劣,“員程”是限額之意。意思即,工匠只知完成官府規(guī)定的數(shù)量,而不管質量。即便這樣的農(nóng)具,“吏數(shù)不在,器難得”。由于“鹽鐵價貴”,農(nóng)民買不起農(nóng)具,只好“木耕手耨”;買不起鹽,只好“淡食”(《水旱》)。此情此景實屬凄慘。
誠然,鹽鐵官營曾一度為漢武帝打匈奴提供了財政保證,但從整個封建時代經(jīng)濟發(fā)展的規(guī)律來看,這種政策有違背歷史潮流,其消極作用大于積極作用。應當說中國封建社會發(fā)展緩慢,與這種官營政策是有密切關系的。
對打擊匈奴的看法,賢良文學的意見也不乏合理之處。賢良文學主和親,尚德服,這符合民族關系主和這一主流。誠然,當匈奴貴族肆意寇掠,破壞民族間的正常關系時,適當?shù)奈淞箵?,也是無可非議的。但只知戰(zhàn)卻不知和的行為和政策,是不能盲目頌揚的。
接連不斷的戰(zhàn)爭首先要巨大的軍費開支,這使?jié)h初六七十年間積累起來的大量財富很快告罄,造成“中外空虛”(《輕重》)。其次是徭役賦稅繁重,大大加重了人民的負擔。正如賢良文學所說:“中國困于徭賦,邊民苦于戍御?!保ā妒池浿尽罚┫氡兀t良文學的揭露是相當真實的。
再如,在德與刑的問題上,大夫派強調法治,從歷史發(fā)展的法則來看,無疑是正確必要的。但并不意味著置刑法的階段實質于不顧。漢武帝時,律令已從蕭何時的九章增至三百五十九章,僅大辟一項就有四百零九條,一千八百八十二事。以死刑為例比的刑法竟達一萬三千四百七十二事?!拔臅趲组w,典者不能遍睹”(《刑法志》)。顯然,揭露漢武帝嚴法酷刑問題的大有人在,賢良文學只不過是其中之一。
但賢良文學并非反對一切刑法,而是主張輕刑,先德而后刑,“古者周其禮而明其教,禮周教明,不從者然后等之以刑。刑罰中,民不怨”(《周秦》)。這種思想較之大夫派只知刑法的觀點要進步得多。
雙方的辯論涉及對漢武帝及武帝時期形勢的評價問題。對此,大夫派極盡粉飾之能事;賢良文學卻毫不客氣地給以抨擊。如大夫派說:“今陛下哀憐百姓,寬力役之政?!薄岸≌咧纹涮锢?,老者修其唐園,儉力趣時,無饑寒之患。”一派田園詩的景象。賢良文學則說官家“刻急細民,細民不堪,流亡遠去”,“是以田地日荒,城郭空虛”(均見《未通》)。
究竟孰是孰非?事實是檢驗真假的尺度。歷史證明,賢良文學的看法更近乎實際。徐樂曾認為漢武帝時的階級矛盾已發(fā)展到“土崩之勢”(《漢書·徐樂傳》),宣帝時夏侯勝曾說:“武帝雖有攘四夷廣土斥境之功,然多殺士眾,竭民財力,奢泰無度,天下虛耗,百姓流離,物故者半?!保ā稘h書·夏侯勝傳》)漢武帝在維護和加強中央集權方面是有貢獻的,但這種歷史是用血與火寫成的。況且,從經(jīng)濟發(fā)展的觀點來看,漢武帝的若干政策和大夫派的觀點有待商榷。
[1][漢]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6.
[2][漢]桓寬.鹽鐵論[M].北京:中華書局,新編諸子集成,199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