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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充閭
云錦天機妙手裁
——《緣齋詩稿》序
王充閭
一
李仲元先生以《緣齋詩稿》見示,余固樂其豐盈大有而先睹為快也,欣然受之??墒牵壬R上補充一句,看過之后要寫一點東西,弁諸卷首。聽了,我不禁搖首咋舌,心想:這可是個力不從心的苦差使。
按照先秦文獻的說法,“序”者,所以敘作者之意而理其端緒也。其意在于為讀者從茫茫書海中梳理出一些頭緒,為理解與接受指引出一條路徑,起到津梁與導航作用。應該說,這個要求是很高的。尤其是仲元先生腹笥豐厚,學富五車,面對他的詩集來說三道四,確有“夫子之墻數仞,不得其門而入”的感覺。元好問《論詩三十首》中有“少陵自有連城璧,爭奈微之識碔砆”之句,“碔砆”,石之似玉者,意謂元稹品評詩圣杜甫之詩未能得其真髓,下語似是而非。其實,這類指引路徑的文字,最好還是由作者本人去作?!案市琳l解味?機杼自家知”。作品是作者的孩子,不是說“知子莫如父”嗎?盡管如此,但既承錯愛,卻之不恭,便只好唯唯從命了。
《緣齋詩稿》收詩近500首,均為近體,七言、五言絕句約占十之八九。按題材分類,厘為三集。一曰《遼海行吟》,地域涵蓋整個東三省及部分內蒙地區(qū),時間跨度過億年,從形成遼西古生物化石之晚侏羅紀,一直寫到新中國成立前,或古跡,或人物,或史乘,或風光勝覽,或稽古鉤沉,或軼聞逸事,具見鄉(xiāng)邦文物之盛,搜羅撰述之勤。一百八十首七言絕句,一題一事,后面附以言簡意賅的“本事”,概要地寫出一部堪作標準教本的生面別開的東北地理歷史,洵為開創(chuàng)性的勝業(yè)。二曰《題詠贈答》,三曰《勝跡游蹤》,前者映現人文交往,后者藻繪江山勝概,各擅勝場,相互生發(fā)。作為知名的詩賦大家與書畫藝術家、文物鑒賞與考古專家,仲元先生題詠贈答,范圍極廣,舉凡海內文朋詩侶、藝苑名家,以及詩書畫藝、學術交流,親情憶昔,慶吊往還,都有詩作酬應。與此相聯(lián)系,先生不僅萬卷羅胸,而且游蹤不知其幾萬里也,屐痕處處,遍布神州。臨風縱目,興會淋漓,一一發(fā)而為詩。如果說,“行吟”組詩重在詠史,著意于緬懷古跡;那么,“游蹤”與“贈答”則以情懷、理蘊取勝。三卷相生互補,匯成一部泱泱乎、沨沨乎的五聲和樂。
二
仲元先生為著名學者,多年從事考古文物工作,沉酣典籍,出經入史。其為詩也,用典深穩(wěn),使事精切,具有學人之詩、才人之詩的鮮明特點。他的許多具備歷史屬性的詩章,能夠以有限的文字反映深廣的歷史內涵,以詩的藝術手法再現社會歷史、現實的某些側面,滲透著作者的學識見解和價值取向,既具詩情,更饒史性。此類詩后面大多加注,或為題解,或為紀事,實際上起到“本事”作用。所謂“本事”,亦即以事詮詩,通過標舉故實以求詮釋詩之本意。這種因詩以考史、援史以證詩,詩史融合、詩史互證的手法,不僅有助于彰顯作者的題詩本旨,而且,同史籍一樣,可以發(fā)揮“言成軌則,為世龜鏡”的鑒戒作用。
用事、使事問題,作詩、讀詩中可以經常碰到。宋代學者吳沆在《環(huán)溪詩話》中指出:“詩人豈可以不用事?然善用之,即是使事;不善用之,則反為事所使?!弊鳛閷W人之詩,緣齋喜歡并且長于使事、用典。七絕《燕丹》:“烏頭馬角客秦難,一匕功虧咫尺間。飲恨長河魂不去,風濤夜夜涌狂瀾?!绷攘?8字中,隱含了3個典故:燕太子丹在秦為人質,求歸,秦王說烏鴉頭白,馬首生角,方可放還;太子丹使荊軻剌秦王,咫尺之間竟未剌中;后據遼東抗秦,秦兵追逼,匿身于衍水。這3個事典,為后世人所熟知,但若將它們編到一首七絕短章中,用來表述太子丹的奇崛生涯,而且,還要敲金戛玉,意興悠然,卻迥非易事。本來,詩寫性情,并不專恃數典,但因古事已經凝結成飽含意蘊的典故,早已約定俗成,作詩者不妨借彼之意,寫我之情。他人數十百言未能盡意者,而一典置之,三數字即可了卻;且能使其內蘊深厚,耐人尋味,所謂“胸中有書,腕底有力”。
詩家不忌“脫胎”,有時還可以參用成句。緣齋為詩,由于古代詩文爛熟于心,上下古今,充塞胸臆,名章、詞匯,信手拈來,暗用、化用詩古文辭,渾然天成,一似自然流灑,毫無窒礙。七絕《博斯騰湖》“瀚海晴波無限酒,莼鱸同醉五湖秋”;《山海關》“一時行盡天涯路,風雪彌空過大關”;《古堡影視城》“分明一個荒城堡,演繹悲歡入鏡來”之句,都像曾在唐詩、清詩中覿過面的,可是,真?zhèn)€躡履追蹤,卻又捕捉不到,只能說是“神情仿佛”。
這里,還印證了另外一層理念。我一向主張,學詩必須提倡背誦,會背了,閑暇時間在心里暗誦,余韻悠悠,它有助于掌握音韻格律,學習遣詞造句的技巧,特別是體會和玩味古詩的韻味和妙處。古人詩讀得爛熟,深得其音節(jié)、章句、氣味之妙,于不論平仄中,卻有一種自然之平仄。從前,流行著“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的說法。這是說,練習寫詩,首先應該多讀多記前人的典范詩篇,做到爛熟于心,隨口都能吟誦。如果走的不是這條路子,而是先去刻意鉆研、死記詩詞格律,然后再像小學生填方格字塊那樣,按照格律去填寫、推敲,這樣,恐怕很難達到暢達適意的要求。所以,清代學者方南堂斷然地說:“未有熟讀唐人詩數千首而不能吟詩者,未有不讀唐人詩數千首而能吟詩者。讀之既久,章法、句法,用意、用筆,音韻、神致,脫口便是?!?/p>
緣齋詩才氣縱橫,吟稿中有大量組詩,同一形式,動輒十數首、二十幾首,篇篇相連,意蘊錯綜,分之自為一題,合之章法聯(lián)貫,構成一幅完整浩大的藝術畫卷,反映著某一時代、某一地域、某一社會文化現象的風貌、特征。如《新疆游吟》24首,前有小序:“甲申初秋,遠游新疆,領吐魯番之民情,探阿勒泰之奇秘,越天山,穿戈壁,下伊犁,走喀什,覽西域之風光,望昆侖之高聳。心胸朗闊,不亦快哉!沿途有作,以志行程?!倍睹潯范祝瑒t自東漢迦葉摩騰、竺法蘭到東晉高僧慧遠,一直寫到清末畫僧虛谷和民初的弘一,歷時1890年,儼然一部概要的中國佛教史。而《題古書畫》(11首)、《臨池放歌》(10首)等組詩,則突出地彰顯了作者深厚的藝術造詣與學術水平。
三
詩本性情,詩貴清新?!毒夶S詩稿》中最為難得的一點,是許多詩篇能夠“不為理拘執(zhí)”、“無理而妙”(清·賀黃公語),顯現出興會淋漓、詩情橫溢的特質,使讀者于“正聲雅奏”之外,領略其風華蘊藉,天然逸趣。
這類的篇什主要分布在《勝跡游蹤》和《題詠贈答》中。詩人曠達的心胸、豐富的藝術涵養(yǎng),氤氳于山川秀美的靈氣和真情灼灼的衷懷,灑脫、雋逸之清詞麗句立刻油然而生,奔赴筆下。有一些是充滿諧趣的,如《題馮大中雙虎圖》:“興風驚落木蘭花,一嘯霜林冷月斜。昨夜緣齋門未鍵,何來雙虎到吾家。”《山溪落水》:“驀然翻作落湯雞,幸濯清流冷水溪。剝去纏身名利索,解衣盤礴是男兒?!薄蛾栮P》:“曾扼西行天外路,殘烽衰草遠秋山。今朝也作他鄉(xiāng)客,手把文書過古關?!庇幸恍┰娫谏钋檠胖碌拿枥L中,常常流貫一些實踐性的智慧和生活哲理,如《魚頭宴》:“三尺金盤饌,肥鰱薦巨頭。莫懷生死恨,嗟爾自吞鉤?!薄讹w龍?zhí)镀俨肌罚骸坝臐句蠕汝┯衤暎堬w千尺碧云驚。在山泉水從來凈,一到人間便不清。”《鰲頭峰》:“輕步懸階向玉京,澄心云影共崢嶸。鰲頭一笑高千尺,莫嘆人間路不平?!痹姷囊馓N與理趣,或指事物的規(guī)律,或指人生的況味,人生的境界,總之,是要穿透現象,揭示社會、人生百態(tài)的本相。用海德格爾的話語方式來說,就是對于“遮蔽”的敞開,這是詩的很高的境界。
詩緣情,最根本的要素,或曰構思的基石,是詩人的真情實感。王士禛認為,詩之道有根柢與興會二途,根柢原于學問,興會發(fā)于性情。一首詩要有魅力,要能吸引人,左右讀者的心靈,靠的是灼灼真情,也就是唯情是依,情文雙至。緣齋之詩冷靜中往往放射著一種柔腸慧致的情感沖擊波。有一些詩抒懷寄慨、意存針砭,如寫井岡山《茨坪》的七絕:“到處樓臺起玉墀,升平歌舞信由之。百年彈指風情異,只有青山似舊時?!薄尔湻e山石窟》:“妙相莊嚴萬品經,慈悲看似救生靈。人間恁有千般苦,佛面悠然笑未停。”看后令人想起元好問的名句:“天公醉著百不問,汝偶而偶奇而奇?!闭Z似庸常,而實奇警。仲元先生早歲從戎,身經戰(zhàn)陣,古稀所作尚有陸游“駿馬寶刀俱未老”的豪邁之概。三首《詠馬》詩中,有“金鞭一指黃塵起,卷地風驚萬壑雷”;“如今老臥斜陽里,猶自神馳萬仞山”之句,一派老驥伏櫪,志在千里之勢,不妨把它看成是詩人的自況。當然,話是這樣說,實際上,仲元先生并不屬于“登車攬轡,澄清天下”那類叱咤風云的人物,生來就是詩人氣質,所謂“性情中人”,道地的學者。
四
詩學講究才氣,更看重積蓄,一如刀刃貴薄,而刀背貴厚。凡有重大成就的詩人,都須重視培植根柢、增長識力、積理養(yǎng)氣。古人特別重視養(yǎng)氣。韓愈有言:“氣盛,則聲之高下與言之長短皆宜?!碧K軾說得更生動、形象一些:“氣之盛也,蓬蓬勃勃,油然浩然,若水之流于平地,無難一瀉千里;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一日數變,而不自知也。蓋行所當行,止所當止耳?!敝僭壬胸S富的人生閱歷,深厚的學術積累,又夙喜游歷,周覽四海名山大川,鐘靈毓秀之氣浹骨淪肌、交契會悟,宜其詩賦“氣盛言宜”,沛然可觀也。
詩詞的各種體裁,特別是近體的格律,千百年來,有其形成與存在的合理性,而且已為世所公認,相當穩(wěn)定。即使在長期推演過程中有所發(fā)展、變化,不斷地出新、創(chuàng)化,但其基本規(guī)律與格局并未曾發(fā)生過根本性的變化。我們不能假“創(chuàng)新”之名,以“任情適意”為借口,而置固有格律于不顧,隨意書寫,以致降低作為高層次文化結晶的詩詞形式所固有的文化素質。從這個意義上說,《緣齋詩稿》的面世也有其重要價值。仲元先生幼承家學,受過嚴格的國學基礎訓練,作為久歷騷壇的“斫輪老手”,其近體詩格律精嚴,晚節(jié)為詩,詩律尤細,堪稱無懈可擊。細細玩味,我們可以從格律、音韻、語言、表現方式等方面,悟出許多章法、許多理路。
這里只說一點。作詩開頭難,結尾尤難,這是詩人苦心孤詣之所在。古人說,五七律最爭起處,貴用料峭之筆,灑然而來,突然涌出。緣齋《自編書法作品集問世》起句:“偶弄臨川筆,星馳四十年?!薄夺陨健罚骸吧偈裔隙胩倚?,四方岳鎮(zhèn)盡朝宗。”《天游峰》:“崢嶸萬仞莫生愁,一徑通天此壯游?!倍加羞@樣的特點。宋人沈義父在《樂府指迷》中說:“結句需放開,含有余不盡之意,以景結情最好?!敝僭壬谏鲜兰o70年代,曾從沈從文先生游,后訪其故居,有詩云:“一別京華三十載,我來故宅拜先生。百年世事存公論,水遠山高霽月明?!币宦曧懚?,余韻悠然。再如《曹娥江》五絕:“孝女今何在?江帆遠影微。停車空佇望,細雨鶩孤飛?!币跃敖Y情,有余不盡。
仲元先生同時又是國內著名的書法家,而且精于繪事。詩、書、畫三者原本就是互通的。中華文化強調整體觀照,追求宇宙間、人世間、藝術天地間的圓通和融?!疤烊撕弦弧钡淖匀幻缹W觀,追求一種物我交融、情景交融、主觀生命情調與客觀自然景象交融互滲的藝術境界,使中國藝術中書畫同源、詩書一律,成為一種規(guī)律性現象。而作詩、寫字、繪畫,用的乃是同一種性能的毛筆,所以,又有了以一顆心靈、憑一管毛錐,自由地徜徉于詩、書、畫之間的物質基因。就詩與書的關系而言,特定的詩情與書法形象結合在一起,共同引導著人們對意象、性靈的體驗。中國歷代書法名家,自東漢的蔡邕,兩晉的陸機、王羲之,到唐代的張旭、顏真卿、柳公權,再到北宋蘇、黃、米、蔡“四大家”和徽宗趙佶,南宋的岳飛、陸游,無一不兼擅詩文而工書法,并且所留下的法書名作,也多是自書其詩文。后世若了解其書法,不可不熟讀他們的詩文;而要深諳其詩文奧蘊,也往往要觀賞一番他們的書跡。這些,對于仲元先生來說,都是一體遙同,恰中肯綮的。
承命作序,誼不容辭,今茲涂抹,實愧荒蕪,聊充唣引已耳。
庚寅冬月于沈水之陽
(作者系遼寧省人大常委會原副主任、作家)
【責任編輯:劉 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