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輝馬守麗
(1.華中師范大學中國近代史研究所,湖北武漢430079;2.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南長沙410081)
青年學生的彷徨:五四社會主義論戰(zhàn)中的費覺天
郭 輝1馬守麗2
(1.華中師范大學中國近代史研究所,湖北武漢430079;2.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南長沙410081)
青年學生的思想自然未成型,很容易出現轉變且其思想內容復雜。以五四時期社會主義論戰(zhàn)為場域,對參加論戰(zhàn)的北京大學學生費覺天的思想進行研究,可知他曾經是社會改良主義者中之一員,但其后來又公開與之論爭,明確地反對社會改良主義者的主張,他的不少觀點形似馬克思主義,而且深受馬克思主義者的影響,但他卻反對馬克思主義的階級斗爭學說并對唯物史觀進行了系統(tǒng)地批判。通過對費覺天思想的研究,能夠對當時青年學生的思想有一個比較清晰的認識,同時也有助于重新審視五四社會主義論戰(zhàn)中的某些定論。
費覺天;青年學生;五四社會主義論戰(zhàn);馬克思主義
作為青年學生,思想自然未成型,五四時期的青年亦是如此,思想轉變頻頻①學界最新研究成果見韓同友:《五四前后周恩來思想轉變的歷程及其對當代青年的啟示》,《毛澤東思想研究》2009年第4期。,多趨新且內容復雜,此當在情理之中,最后轉變者亦不在少數。通過對五四時期社會主義論戰(zhàn)研究成果的考察和梳理,發(fā)現學界已習慣于視其為社會改良主義者與馬克思主義者之間的論戰(zhàn)②學界對于社會主義論戰(zhàn)的研究,就其論戰(zhàn)方而言,幾乎沒有人對當時所謂的社會改良主義與馬克思主義“兩方”表示過懷疑,不過田子渝的《關于社會主義討論的歷史缺頁》(《上海革命史資料與研究》第7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87~98頁)一文的研究對“社會改良主義”一方表示出質疑,認為費覺天此間乃是在“捍衛(wèi)馬克思主義”,但就總體來說還是未能突破傳統(tǒng)的框架思考“社會主義論戰(zhàn)”,并未對費覺天思想的轉變進行考察,依然是對“兩方”的研究。,還對當時參與論戰(zhàn)的人物思想進行了簡單定性,將之劃分為兩個陣營,對號入座。假如回歸歷史現場看當時的論戰(zhàn),便可發(fā)現其中費覺天思想就發(fā)生轉變。
費覺天,湖北人,早年的生活經歷無從考察,但他在五四時期表現十分活躍。當時,作為北京大學法學系學生,費在《國民》、《改造》、《晨報》上皆發(fā)表有文章,并創(chuàng)辦《評論之評論》③五四時期的學生刊物,1920年12月15日在北京創(chuàng)刊,不定期,由北京大學評論之評論社主辦,費覺天主持編輯,1921年12月15日終刊,共出一卷,四期,宗旨是:“創(chuàng)造文化,創(chuàng)造真的、善的、美的社會”,主要內容是刊載評論各種學說和主義的文章,對馬克思主義、無政府主義、工團主義、新村主義等都有評論,曾設有“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爭論問題”專欄,探討中國社會改造問題。,使之成為自己主要的言論陣地;他還翻譯有《近世科學與社會主義》。費覺天當時積極參加社會主義論戰(zhàn),且占有較為重要的地位,但對費的研究僅散見于對當時的各種研究之中,從中國期刊全文數據庫中查詢,至今未見對費覺天思想研究的專文,且學界對其在五四社會主義論戰(zhàn)期間的思想趨向認識模糊,有人將之歸于社會改良主義者的行列,也有人認為他是馬克思主義的宣傳者。本文截取五四時期社會主義論戰(zhàn)這一場域,梳理論戰(zhàn)中費覺天與社會改良主義者和馬克思主義者的思想異同,重新界定費的思想趨歸,以期對當時青年學生思想的認識有所裨益。
費覺天在五四時期的思想趨向撲朔迷離,而對其的認識多半是因為他參與了當時的社會主義論戰(zhàn),尤其是《改造》雜志三卷六號開辟的“社會主義研究”專號,此專號乃是當時社會主義論戰(zhàn)中社會改良主義者一方表達其主張的聚焦點,費覺天在上面發(fā)表了《關于社會主義爭論問題提出的兩大關鍵》。由于《改造》雜志是資產階級改良派性質的同人刊物,所以,費覺天便毫無疑問地被認為是社會改良主義者;不過費覺天的思想除了有與當時其他社會改良主義者相同的地方外,亦有不同之處。
《改造》的“社會主義研究”專號除了費覺天的文章外,還刊載了梁啟超的《復張東蓀書論社會主義運動》、藍公武的《社會主義與中國》、蔣百里的《我的社會主義討論》、藍公彥的《社會主義與資本制度》以及張東蓀的《一個申說》。這幾篇文章,基本上都贊同在中國實行社會主義,但不是主張馬上實行,而是應該緩行,只有其中藍公彥的《社會主義與資本制度》一文,明確表示對資本主義的贊同,反對在中國實行社會主義。對于這些社會改良主義者來說,他們大多數并不是要反對社會主義在中國的實行,張東蓀就很明確地表示“暫不以社會主義贈中國,因為中國現在即實行社會主義必沒好結果”[1]。他認為社會主義的實行有一定的條件,而當今的任務應該是創(chuàng)造社會主義產生的各種條件,以為社會主義在“未來”中國的發(fā)生做準備。張東蓀的這種思想在社會改良主義者中產生了很大的影響,“社會主義研究”專號就是受此影響而發(fā),認為“社會主義的運動,是一件急做慢成功的事。急做是理想上的進行,慢成功,是事實上的趨勢。我們不能因為慢而不做,尤不可因為做而求其速成,十年來吃速成的虧不少哩”[2]。梁啟超的意思也很明確,因為社會主義的產生有其條件,其中很重要的條件就是要有勞動階級,而中國卻缺少勞動者,所以要發(fā)展生產事業(yè),以獎勵勞動生產,以期產生資本階級,“資本階級發(fā)生,則勞動階級亦成立,然后社會主義運動乃有所憑借”;另外,要想在中國“行社會主義生產方法必須先以國內有許多現行之生產機關為前提”,而中國的產業(yè)不發(fā)達,生產事業(yè)一無所有,那么“欲交勞動者管理,試問將何物交去”[3]?所以社會主義只有待產業(yè)發(fā)達和勞動階級成立之后才能在中國實行。張東蓀則對社會主義表示了向往,認為資本主義必倒而社會主義必興,但是現今的社會主義總還有點缺陷,不過“以人智之進步,終久會依著現在社會主義之根本的趨勢,發(fā)見一個比較上最圓滿的社會主義”[4]。對于社會主義在中國的實行,基本上沒有多少異議,不過是要看通過什么樣的途徑和何時實行社會主義。
在此專號上,費覺天擺出一種就教的語氣,因為他自身對“社會主義爭論問題”亦不太清楚,不過他開篇就對張東蓀表示了贊同,謂“張東蓀先生說今日中國患‘無知病’,‘貧乏病’,‘外力病’,‘兵匪病’,我深以為然”;并就社會主義爭論問題提出了“兩大關鍵”:一、今日中國的中等階級處此軍閥政治之下,能否發(fā)達起來,卓然自成一資本階級,而能推翻軍閥;二、要發(fā)展中國實業(yè)是否必須經過資本階級,還是可以越級而升,跳過資本主義階段。從這兩點出發(fā),費覺天做了四個假設:一是今日中等階級,在軍閥政治之下,能發(fā)達起來,推翻軍閥階級,而發(fā)展實業(yè)必得經過資本主義階段,那今日中國就不必急于實行社會主義;二是今日中等階級,在軍閥政治之下,不能發(fā)達起來,不能推翻軍閥階級,而發(fā)展實業(yè)無須經過資本主義階段,那今日中國就應實行社會主義;三是今日中等階級,在軍閥政治之下,能發(fā)達起來,推翻軍閥階級,而發(fā)展實業(yè)無須經過資本主義階段,那今日中國就當實行社會主義;四是今日中等階級,在軍閥政治之下,不能發(fā)達起來,不能推翻軍閥階級,而發(fā)展實業(yè)必得經過資本主義階段,那今日中國就不必急于實行社會主義。分析這四個假設,可以發(fā)現費覺天的論述本身存在著問題。他的每個假設都是為回答中國是馬上實行社會主義還是不必急于實行社會主義;且其假設都由兩個條件亦即他提出的“兩大關鍵”出發(fā),他將之進行排列組合,得出了四種情況,得出了這“四個假設”。我們看他的第一條件也就是第一大關鍵——今日中國的中等階級處此軍閥政治之下,能否發(fā)達起來,卓然自成一資本階級,而能推翻軍閥——對于假設結論的得出并沒有意義,只有第二條件也就是第二大關鍵——要發(fā)展中國實業(yè)是否必須經過資本階級,還是可以越級而升,跳過資本主義階段——才對回答在中國是馬上實行社會主義還是緩行具有決定性意義。他要表達的意思很明白:如果必須經過資本主義階段,那中國就不必急于實行社會主義;如果無須經過資本主義階段,那就當實行社會主義。這樣的話,他提出的所謂“兩大關鍵”,不過就是“一個關鍵”罷了。直到最后,費覺天都未直接回答中國到底是馬上實行社會主義還是緩而行之,但費分析了發(fā)展實業(yè)必備四要素,即國內和平、國家強有力、大機械、有企業(yè)家。分析此四要素明顯乃是借鑒于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發(fā)展實業(yè)的經驗,實際上他是承認了發(fā)展實業(yè)必須經過資本主義的階段[5]。可見,費覺天實際上是認為中國不必急于實行社會主義的,這一點是典型的社會改良主義者的認識。
但是,費覺天對社會主義在中國應該緩行的態(tài)度并未持續(xù)多久,其思想主張便發(fā)生了變化。費覺天在繼之發(fā)表的《關于社會主義運動問題致藍志先先生書》一文中,專門對發(fā)表在《改造》“社會主義研究”專號上藍公彥的《社會主義與中國》一文進行了批判,同時亦批判了該專號上其他作者關于社會主義的觀點。他將各家緩行社會主義的觀點視為“反社會主義運動”,并從社會主義的意義、國情、歷史三方面對中國應當馬上實行社會主義進行了論證。從中可見費覺天的論證同《關于社會主義爭論問題提出的兩大關鍵》中的觀點出現了矛盾;不過,惟其如此,費覺天才能實現其觀點從“緩行社會主義”到“馬上實行社會主義”的轉變。比如費覺天從“國情”論證社會主義應該馬上在中國實行,他將先前文中提出的“四個假設”的條件重點進行了轉移,只就假設的第一個條件即中產階級在軍閥政治之下,能不能發(fā)達起來變?yōu)橘Y本階級展開,而這個條件在費的前文中原本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同時,費覺天避開了第二條件于“發(fā)展中國實業(yè)是否必須經過資本階級”“暫置之不問”了。于是,同樣是發(fā)展實業(yè)的四要素,變?yōu)橹袊鴩鴥炔缓推?、國家主義不發(fā)達、不具備大機械、沒有所謂企業(yè)家,所以中國的“中產階級必不能發(fā)達起來,變?yōu)橘Y本階級矣,更無能力推翻軍閥矣”[6]。他認為,發(fā)展實業(yè)無須經過資本主義,社會主義本身就是“一步一步地發(fā)展實業(yè)”。這樣,費覺天通過對語義重點的轉變,成功地完成了結論的轉變,此乃他與社會改良主義者疏離的開始。
自此之后,費覺天與社會改良主義者之間可以說是越來越遠,直至最后公開進行爭論。蔣百里在費覺天《關于社會主義運動問題致藍志先先生書》一文后附有“一個附白”,表示對費覺天的觀點不認同,不久后藍公武與張東蓀針對費覺天的文章分別發(fā)表《再論社會主義》[7]與《果有以政治支配經濟之事實乎?》[8]。而費亦不甘落后,緊接著在《晨報》上發(fā)表《關于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爭論問題》,與張東蓀針鋒相對,對其觀點一一反駁,并聲稱乃是“平心靜氣地答復張東蓀君”[9],不過他越是這樣說,就知其心態(tài)已不能真的“平心靜氣”。費覺天還在自己主辦的《評論之評論》上發(fā)表《答蔣百里君》,文章名為答“蔣百里”,但并非指蔣百里一人,其中包括張東蓀等人。爭論持續(xù)到此時,費覺天的措辭及語氣均發(fā)生了變化,說梁啟超、張東蓀是在做“誤國之論”,“故意顛倒是非”;還諷刺蔣百里“對于這個問題,雖很賣力氣,做了幾篇文章,但他底態(tài)度,卻自始至終,是非常和緩,好像真?zhèn)€是在那里研究一般”。費還將政治家分為三等:“第一流的政治家是這時代;第二流的政治家是跟著時代跑;第三流的政治家是追也追不上?!闭f蔣百里等人“連第三流底資格也不夠”[10]。文中甚至有了些謾罵之詞。費覺天的心態(tài)之所以發(fā)生變化,主要是他與社會改良主義者對于社會主義在中國應該急行還是緩行之間出現了嚴重分歧。
費覺天在批判社會改良主義者的同時,對主張社會改良的杜威比較關注。美國的實驗主義大師杜威于1919年年初來中國講學,對當時中國知識界的影響巨大。費覺天對杜威的社會哲學與政治哲學基本持批判態(tài)度,他批評杜威將自然科學的方法搬到社會科學中,并且像自然科學一樣注重試驗和個體,“卻不知人類社會是不能試驗,舍事實是無所謂個體。強不同以為同,其謬誤可知”。還對杜威實驗主義的社會哲學與政治哲學的三大特點進行了批評,第一是針對杜威的“我這派哲學,是注重實驗,要拿應用的結果,證明學理底功效,試驗他到底是真是假”,但人類社會是不能嘗試的,沒有哪個愿將自家生命財產,作別人的試驗品;第二是這派哲學注重個體,但社會事實之所以成為社會事實,全因他是連帶,我們不能由甲斷乙,有所謂單純個體;第三是這派哲學注重隨時補救特種問題,但經前面的證明,人類最困難的,不是不能解決問題,而是不能發(fā)見問題。費謂“實驗主義的社會哲學與政治哲學底三大特點,簡直是三大謬點了”。費覺天認為杜威的根本謬誤在于“他總以為社會里種種組織是可以分離獨立,所以論方法就主張注重個體,論社會沖突的原因,就主張是組合與組合互相沖突;現在他論解決也是一樣,就主張一件一件地改革”[11]。其實費覺天的主張就像其對待社會主義一樣,變得“激進”起來,他說社會的沖突是“階級與階級相沖突”,而改造社會則是要革命,并且“全部地改造,像那一件一件地改造是不行”,社會改造的方法就是要“階級戰(zhàn)爭”。費覺天對杜威社會哲學與政治哲學的批判,可見其眼中已容不下“改良”,容不下漸進式的變革,而主張在中國馬上實行社會主義,并主張“革命”和“階級戰(zhàn)爭”。這些似乎在暗示著費覺天變成了一個“馬克思主義者”。
在當時的思想語境中,由于社會主義論戰(zhàn)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對其中一方思想的背離,似乎就意味著對另一方的主張。而從費覺天的主張來看,他的確表現出了對馬克思主義的親近。如費覺天將李大釗寫給他的信以《中國的社會主義與世界的資本主義》為題,發(fā)表在《評論之評論》上,其觀點對費覺天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并為他所接受。李大釗認為,“要問中國今日是否已具實行社會主義的經濟條件,須先問世界今日是否已具實現社會主義的傾向的經濟條件,因為中國的經濟情形,實不能超出于世界經濟勢力之外”,中國乃世界中的中國,所以今日在中國想要發(fā)展實業(yè),則“非由純粹生產者組織政府,以鏟除國內的掠奪階級,抵抗此世界的資本主義,依社會主義的組織經營不可”[12]。費覺天在《關于社會主義運動問題致藍志先先生書》中,就直接運用了李大釗“中國乃世界中的中國”的思想,謂“‘中國’者,非中國之‘中國’也,乃此世界之中國也。今日中國之一一舉動,既皆與世界相關系,則欲問今日中國應否實行社會主義,當先問今日世界應否實行社會主義也”,“故即就中國與國際方面言,實行社會主義與今日中國,并不曾越階也”。而且還贊同李大釗的“依社會主義的組織經營”發(fā)展實業(yè),謂社會主義本身就是“一步一步地發(fā)展實業(yè)”[6]。費覺天的這篇文章深受李大釗思想的影響,認為中國能實行社會主義,并且實現社會主義的經濟條件在中國已經具備。當時的陳獨秀也明顯有“中國乃世界中的中國”的觀點[13]。他們都是用此來反對中國不具備經濟條件而不能實行社會主義的改良性言論。
如果說李大釗的思想對費覺天的影響看上去還不夠明顯的話,那么費覺天在《關于社會主義爭論之總批判》中則對馬克思主義者的言論表現出直接的支持。他說:“關于陳獨秀先生同《時事新報》記者張先生所爭論的,社會主義應否實行于今日中國的問題,各方面都大加注意?!边@里費覺天說的“陳獨秀同《時事新報》張先生的爭論”就是今人所稱的“社會主義論戰(zhàn)”。費覺天以一個局外人的身份看待這次論戰(zhàn),顯得客觀,并將其稱之為“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之爭”。費用之前其“兩大關鍵”的論斷,對陳獨秀的觀點表示了明確的支持,謂“因此我敢斷定說,張東蓀先生是錯了,而陳仲甫先生是對的”[14]。在這篇文章中,費覺天不過是沿用了之前的觀點,而對陳獨秀的言論表示支持,則表明他們思想中有明顯的共同點,那就是都認為張東蓀等人所要求在中國實行的是“資本主義”,而他們贊同在“今日中國實行社會主義”。其他馬克思主義者對張東蓀等人的看法亦是如此,認為他們提倡在中國實行資本主義,施存統(tǒng)就謂“有一位朋友寫信給我,張東蓀等辦了一種什么‘社會主義研究’,主張基爾特社會主義,反對共產主義。我當時看了這封信,不覺自己對自己笑道:這不過是主張資本主義底別名,聊以自慰而已”。不知施存統(tǒng)所謂的“張東蓀等”中包括了費覺天沒有,因為費氏也是在上面著文者之一。施存統(tǒng)還說:“彼是一種漸進的,改良的方案,不是急進的,革命的政策。”[15]這與費覺天反對杜威時的語調十分相似。
由于費覺天傾向于用“激進”的方式對社會進行改造,所以他同馬克思主義者一樣贊同社會革命。當時的馬克思主義者李達就提議,對于“在中國運動社會革命的人,不必專受理論上的拘束,要努力在實行上去做”[16]。費覺天也主張社會革命,反對那種說“中國沒有資本家,所以不用進行社會革命”的言論,他從事實、理論、社會進程等方面論證中國要改造的話,除進行社會革命,別無它法。他分析道:從事實上看,今日中國既已有資本家,既正在不住地產出資本家,不但有資本家,并且有軍閥,我政治運動所能改造嗎?從理論上看,強權既不能根本廢除,自由又得有保障,是無政府革命所能改造嗎?從社會進程上看,這般軍閥、財閥既已把持武力與金力底中心,根深蒂固,是平和底進化手段所能改造嗎?所以,要對今日中國進行改造,“除卻社會革命,再沒別底方法”。費覺天不僅將社會革命的改造法運用于中國,還推之于世界;不僅運用于當今,而且還為將來。他說社會革命的意義是“真我實現”,而社會革命的原因“并不是經濟,而是科學思想的結果,人類自覺底表現”,所以社會革命不是哪一階級的革命,那是全人類的革命,而社會革命乃是“勢所必至,是無可非難”,社會革命之時,那就是“五千年奴隸歷史完結時候,‘人的’歷史開幕時候”。他還對社會革命發(fā)出贊美之呼聲:是從國家改造到世界改造唯一方法,是到自由民國,到大同世界唯一大路,是人類自覺底結果,是勢所必至,無可非難。諸君呵!光明在這里!”[17]費覺天對社會革命的提倡力度不亞于當時的馬克思主義者。
就費覺天對待社會主義的態(tài)度及其主張社會革命等思想傾向而言,似乎可以說其乃一馬克思主義者,不過從更深層次來分析費覺天的思想,可見其另一個世界,或許這才是對費覺天思想的真實認識。
費覺天主張階級斗爭并對其有一番研究,他之前將之稱為“階級戰(zhàn)爭”。階級斗爭思想是馬克思學說中的重要內容之一,李大釗在《我的馬克思主義觀》一文中,對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經濟學、唯物史觀、階級斗爭學說做了全面的介紹[18]。費覺天對階級斗爭十分推崇,謂階級乃“社會變動之真因果”,并稱“一切社會變動史都是階級斗爭史”,“即就今日社會革命而論,固明明為資本階級與勞動階級之斗爭矣”[5]。不過此時他所提倡的階級斗爭與李大釗文章中馬克思學說之階級斗爭不盡相同,因為他認為馬克思對于社會動因的分析強調的是“制度變化”。在費覺天心目中,階級斗爭思想還不是馬克思學說的主要內容。一年多后,費覺天就改變了其態(tài)度,稱馬克思的階級斗爭學說有兩點“為馬克思所自創(chuàng)而較勝于其前人”,第一是歷史觀念,第二是經濟觀念,而之前“講階級斗爭的人,都是零零碎碎,看見當時發(fā)現一種事實,于是就隨之發(fā)種理論”,馬克思的階級斗爭學說乃是采黑格爾的歷史觀念,于“他方面又不跟著他向唯心方面走,卻采費巴爾底唯物論,遂將歷史和經濟關系連成一氣”。不過認為“馬克思以及馬克思底前輩”對階級斗爭學說“都有個共同毛病,就是拿感情的、倫理的態(tài)度,去講階級斗爭學說”,而“缺乏科學的精神。其能本能純粹客觀的精神,科學的方法,而研究社會階級,推考其斗爭者,當推近世社會學家皮耳松”[19]。可見,費覺天推崇階級斗爭學說,但其并非馬克思學說中的階級斗爭,他反而認為馬克思的階級斗爭學說僅僅是階級斗爭學說發(fā)展階段中的一環(huán)。
不可否認費覺天對階級斗爭自有一番研究,費的《我底平民階級打倒軍閥階級論》這一長文,在《晨報》上連載十次,其內容主要為“第一敘述歷來階級斗爭思想發(fā)達底歷史,第二講講階級斗爭底理想,第三研究中國底平民階級,當如何打倒軍閥階級”[20]。在此研究基礎上,費覺天于1927年3月出版了專著《階級斗爭原理》,這應該是國內第一本對階級斗爭進行系統(tǒng)論述的專著。經過幾年的準備,《階級斗爭原理》一書對階級斗爭學說的論述自然更為充分,該書對階級斗爭進行了高度的贊揚,謂“階級斗爭之意味,不但推翻舊社會,并且還要建設新社會。當一種文明發(fā)生衰落,社會發(fā)生頹敗之時,若無階級斗爭,則此社會必遭滅亡,而無連續(xù)之‘生長’”。費覺天的專著對先前階級斗爭的某些觀點做了修正。不過費覺天關注的階級斗爭學說仍然不同于馬克思主義的階級斗爭學說,這一直是他的堅持。
從上可以看出,費覺天對馬克思主義的階級斗爭學說不盡贊同,同時他亦對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做出了激烈的批判。杜守素說:“馬克思學說,有二個骨子:一是唯物史觀說;一是剩余價值說。由此二說應用結合而有所謂資本主義自然崩壞說及階級斗爭說。然窮其究竟。馬克思學說之唯一神髓實為唯物史觀說?!盵21]而費覺天對馬克思學說的“唯一神髓”——唯物史觀一直就沒有什么好感,在批判張東蓀等人的時候,費覺天就稱對方是在行唯物史觀,機械地遵循中國資本主義不發(fā)達而不能實行社會主義的原則,費道:“今日中國資本主義之發(fā)達,是個不可抵抗的潮流,而我則近取諸國事實遠引歐美產業(yè)革命的先例證明其謬誤,你不能答。你說,因為唯物史觀的原故,故今日中國不能行社會主義,若我則從社會進化學說上,產業(yè)革命與資本主義之關系上,證明其謬誤,你又不能答。”[22]可見,在費覺天的言論中,意味著在當今中國實行社會主義與信仰唯物史觀之間乃是對立的關系,正是由于社會改良主義者“信仰”了唯物史觀,才導致他們“緩行社會主義”,因此他才會這樣極力地反對唯物史觀。費覺天還將唯物史觀稱為“邪說”,謂“今日中國既正是由手工制到大資本制時代,那就是資本家正在產出時代,社會革命底目的既在反對資本家,就應當早猛烈運動,殺此輩于方生之時,若誤信唯物邪說,任資本家自由發(fā)展,是使資本家根深蒂固,是助資本家殺勞動家,而非使勞動家撲滅資本家;是拋卻社會主義底真精神,而保存社會主義底假面具”[17]。費覺天認為,在這個時代假如迷信“唯物邪說”,就等于是在助長資本家、資本主義在中國的發(fā)展,甚至是反社會主義的,因為迷信唯物史觀很容易將它“礙板使用,以為經濟力是所有‘表層構造’的原動力,只要使得經濟問題能夠解決,而在這個最好的世界中,好像萬事就馬上可以變好”,所以就“祇從事于預防貧乏和確保社會各分子‘文化生活最小限度’的玩意兒了。他們迷于衣食住的問題里,他們變成唯物主義者,浸假又變成改良主義者了”[23],而這正是費覺天認為“唯物邪說”帶來的“拋卻社會主義底真精神,而保存社會主義底假面具”。
費覺天對馬克思唯物史觀的批駁并不是零散的,而是展開了系統(tǒng)地批判,這從他的長文《駁馬克思底唯物史觀》可以看出來。費覺天在文章的開頭就對馬克思唯物史觀的權威進行了質疑,謂“馬克思底唯物史觀,在思想界的權威總算大極了,并且好多人要奉他作為改造方針,如建設就是其一。若我就期期以為不可”[24]。而當時的《建設》雜志乃是宣傳馬克思主義的重要陣地,胡漢民就對“唯物史觀作了當時最完整的節(jié)譯”[25]。費覺天將馬克思唯物史觀分析為四條:第一這種唯物論,不是一種機械論;第二這種唯物論是經濟一元論;第三所謂經濟一元論底“經濟”是指“生產力”、“生產關系”而言;第四這種經濟一元論中,人受“經濟”之支配。所以,費覺天把唯物史觀界定為“不是個機械論,是個經濟一元論,他的意義是:‘不是說個個動機都是經濟,而是說全社會所有的動作,經濟動機是個最初的原動者,好比用手杖打狗,打狗的總是這根手杖,但狗因為這手杖卻生出種種不同的動作’”。費覺天在對唯物史觀進行分析界定的基礎上,對前述四條一一展開了批判,對第一條,他舉例試圖證明“其實物質不過是人類思想的材料,而思想之所以成為思想純是主觀的作用”,而駁斥馬克思的“人類的思想純由物質發(fā)射不能離物質而獨立,經濟基礎一經變動,人類思想就跟著變動”;對第二條,他說“唯物史觀既是個經濟一元論又是大錯特錯……我們人類生活方面很廣。我們人不能離開經濟,猶之不能離婚姻,道德等等,不是一元論不能包括人類生活,是人類生活不只一元。不是人類動機沒有經濟,是人類動機并不起于經濟”;對第三條,他說“所謂經濟一元論底經濟是指生產;生產的雖是人,生產關系卻與人的意志分離,而同物質發(fā)展階段相適應。究竟生產關系是否離人的意志而獨立,暫不論;但生產關系總是為生產力所造成,這卻無疑,有什么生產力就有什么生產關系。生產關系是否依人底意志而決定,固然是個問題,但生產力是為人所支配,卻是無疑”,從而得出“生產關系底是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結論;對第四條,他說“馬克思以為經濟所以能支配人,因為人總得靠經濟維持生命……我以為今日的困難,不是物質缺乏,不能維持生命的困難,是欲望加奢不能滿足的困難,最顯著的就是中國勞動家,其生活艱苦,勝過歐美勞動家數倍而中國工界卻默默無聞,歐美工界反大聲疾呼,要求改造,所以自有人類以來,沒有那時代,那個人……欲望無止境罷了,人類的困難既是欲望不滿的困難,不是生命不保的困難,則是人心支配經濟,不是經濟支配人心”。費覺天通過逐條的批判,最后認為:“馬克思所謂生產關系是離人的意志而獨立,反過來,人因要維持生命反屈服于物質,這種話全是無稽之談?!盵23]總之,從費覺天對唯物史觀的態(tài)度來看,他不能說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
費覺天開始乃社會改良主義陣營中的一員,不久后與社會改良主義者相脫離,甚至與社會改良主義者張東蓀等人展開激烈的爭論,但其最終并未走向馬克思主義。此時的費覺天思想變得越來越激進,包括杜威思想在內的改良主義皆受其批判,從而反對社會改良主義者的“緩行”主張,力圖在“今日中國實行社會主義”,這一趨向與馬克思主義者不謀而合,甚至他還和馬克思主義者一樣主張社會改造的最佳辦法是社會“革命”,這在當時的思想語境中,自然會將費覺天視為馬克思主義者,因為費覺天的這些主張從表面上看來是“馬克思主義式”的,他還翻譯了《〈資本論〉第一版序言》,參加了“北京大學社會主義研究會”,不過這些都不足以說明他就已經是馬克思主義者了。從思想的更深層出發(fā),費覺天頗有研究的階級斗爭學說卻多少有點反馬克思的意味,更不用說他對馬克思唯物史觀的系統(tǒng)批判,馬克思學說三大部分政治經濟學、唯物史觀、階級斗爭學說,費覺天反其二,這怎么會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的思想呢?所以只有真正地深層思想分析才能清晰地認識費覺天:他曾經是社會改良主義者中之一員,但后來又公開地與之論爭,明確反對他們的主張;他的不少主張形同馬克思主義者,而且深受馬克思主義者的影響,但他又反對馬克思主義的階級斗爭學說并對唯物史觀進行了系統(tǒng)的批判,所以他的思想主流既非社會改良主義也非馬克思主義。這些正可見五四時期青年學生思想的轉變及其復雜性。
[1]張東蓀.現在與將來[J].改造,1920(4).
[2]蔣百里.我的社會主義討論[J].改造,1921(6).
[3]梁啟超.復張東蓀書論社會主義運動[J].改造,1921(6).
[4]張東蓀.一個申說[J].改造,1921(6).
[5]費覺天.關于社會主義爭論問題提出的兩大關鍵[J].改造,1921(6).
[6]費覺天.關于社會主義運動問題致藍志先先生書[J].改造,1921(10).
[7]藍公武.再論社會主義[J].改造,1921(11).
[8]張東蓀.果有以政治支配經濟之事實乎[N].時事新報,1921-06-26.
[9]費覺天.關于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爭論的問題[N].晨報,1921-07-02.
[10]費覺天.答蔣百里君[J].評論之評論,1921(4).
[11]費覺天.評杜威底社會哲學與政治哲學[J].評論之評論,1921(2).
[12]李大釗.中國的社會主義與世界的資本主義[J].評論之評論,1921(2).
[13]陳獨秀.社會主義批評[J].新青年,1921(3).
[14]費覺天.關于社會主義爭論之總批判[J].評論之評論,1921(3).
[15]存統(tǒng).讀新凱先生底《共產主義與基爾特社會主義》[J].新青年,1922(6).
[16]江春(李達).社會主義的商榷[J].共產黨,1920(2).
[17]費覺天.從國家改造到世界改造[J].評論之評論,1920(1).
[18]李大釗.我的馬克思主義觀[J].新青年,1919(5-6).
[19]費覺天.我底平民階級打倒軍閥階級論[N].晨報,1922-04-04、1922-04-05.
[20]費覺天.我底平民階級打倒軍閥階級論[N].晨報,1922-03-19.
[21]杜守素,李春濤.社會主義與中國經濟現狀[J].孤軍,1924(2).
[22]費覺天.從羅素先生的臨別贈言中所見的“以政治支配經濟濟策”[J].評論之評論,1921(4).
[23]六幾.評馬克思派社會主義[J].評論之評論,1921(3).
[24]費覺天.駁馬克思底唯物史觀[J].評論之評論,1920(1).
[25]瞿磊.《建設》雜志對馬克思學說的介紹與研究[D].長沙:湖南師范大學.
A young student’s bewilderedness:Fei Juetian in the polemics on socialism during the May Fourth Movement
Guo Hui1Ma Shouli2
(1.Institute of Chinese Modern History,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Wuhan 430079,China;2.Liberal Arts College,Hunan Normal University,Changsha 410081,China)
Being immature,young students are prone to change their ideas and their thinking appears to be complex.Fei Juetian was such a young student.At first he was one of the social reformists in the socialist debate during the May Fourth Movement.Later,he launched an open debate and took a clear stand against social reform.Many of his ideas resembled Marxist ideas,which was a result of the impact of popular Marxist,yet he also opposed the Marxist theory of class struggle and conducted a systematic critique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The criticism of Fei Juetian and his ideas may help understand both the young students and the polemics on socialism at that time.
Fei Juetian;young student;polemics on socialism;Marxism
K261
:A
:1009-3699(2011)02-0199-07
[責任編輯 李丹葵]
2010-09-01
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重大委托項目(編號:09JZDW004).
郭 輝(1983-),男,湖南益陽人,華中師范大學中國近代史研究所博士生,主要從事中國近現代思想文化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