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至真
什么金錢財寶,什么寶馬豪車,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什么嬪妃美女、紅顏知己,不過是人生舞臺上的一個角色。
老家趕廟會,表弟邀請去看戲,并特別叮囑,村里新修了戲臺,戲班子是從省城請來的,好看得很。
說到看戲,我沒多大的興趣。
俗話說:“唱戲的瘋子,看戲的呆子”,都是為了湊個熱鬧,樂得快活,人生在世,至多百年,匆匆而來,匆匆而去,眼睛一閉一睜,一天過去了,一睜一閉,一輩子過去了。
但既然在人世走一遭,不免要經風雨、見世面,面對大千世界,大肚者能“容天下難容之事”;也有小雞肚腸者,事事計較,免不得乾坤顛倒;還有路見不平者,拔刀相助;還有各類看客,將平靜的世界渲染得五彩斑斕,演出一場場悲喜劇,這與舞臺上下的瘋子、呆子有什么兩樣?
你吵我罵,你哭我笑,無非是一場空,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什么金錢財寶,什么寶馬豪車,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什么嬪妃美女、紅顏知己,不過是人生舞臺上的一個角色。黃袍加身是皇帝,提籃夾棍是乞丐,死后都是一堆黃土。自從祖先離開了大樹,在偌大的土地上褪去一身毛,臉面就成了人生中的唯一大事,誰不知,樹爭一身皮,人爭一張臉,作為“人”,一身毛褪掉后,能見天日的只有“臉”了,其他都被衣冠覆蓋掉了,但舞臺上的角兒那“臉兒”卻又非同尋常,紅臉白臉小丑臉,你方唱罷我登場,哪一個是真我?臉譜化不就是中國戲劇的一大特色嗎?那臉已是人世萬象的抽象和概括。舞臺上的戲子演慣了各類的角色,就將人間的人等套上了程式化的規(guī)范,從古演到今,又從天上演回地,任是何人都逃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有幾個異類也懶得理會,就讓他們滋長去吧。為了爭個舊時代的帝王之位,新時代的法人之權,斗得個你死我活。倒是大唐皇帝李隆基看出了其中的奧妙,他在后宮劃了一處場地,取名為梨園,讓那些不甘寂寞的弄臣宮女模仿人間的世態(tài),演出了一場又一場戲劇,供各位文武大臣玩樂、反省。但搬石頭的人往往砸了自己的腳,唐玄宗笑聲未落,就被義子安祿山趕得到處跑,連楊貴妃都保護不了,一根白綾演出了另一出活報劇,供后人一出出長生殿、馬嵬坡長演不衰,奈何?奈何?——無可奈何!
當宮廷梨園流入民間,就沒有了皇家的張揚,找個場子,用茅草蓋上,搭個草臺,那戲班子自然稱之為“草臺班子”,在江湖間轉徙,混個飯吃,即使到了蒙元時候,連關漢卿這樣的大腕也為糊口而憂愁,在只識彎弓射大雕的朝堂中,哪有知識分子的地位,“九儒十丐”,知識分子的理想和抱負都付予了東逝的流水,只能將一腔憤懣融入了舞臺上的角色,黃連樹下拉二胡——苦中作樂。
孟子說:“民為貴,君為輕。”是的,水能載舟,也可覆舟,民眾可以將你舉上天,也可把你踩入地,就看你如何看待人生了。
宋元明清,大幕開啟又落下,幾多英雄,幾多狗熊,幾番明月,幾番凄雨,只是到了二十一世紀,飽經風霜苦的人們才理解人生的價值:要懂得創(chuàng)造,更要懂得消費;如果沒有消費,那創(chuàng)造又為何?風調雨順時,大家免不得娛樂一番,凄風苦雨時,也能游戲一下人生,回顧歷史,總結今天,展望未來。于是天天歌舞升平,處處燈紅酒綠,將那槍炮聲當鞭炮聽,將那沖天大火當焰火看。但觀風云起,我坐釣魚臺。咱平民百姓也沒什么奢望,“爺爺有錢爺爺玩,爺爺沒錢看廟堂”,民間的紅男綠女湊上幾個人,成立個草臺班子也來唱上一曲,湊個熱鬧,于是有錢的老板捐個份子錢,沒錢的伙計出番力氣,三天大戲一唱又是青天白日頭,那背得出來的幾句戲文再次成為大家茶余飯后的談資。
而今,電視上有的是“戲說”,書本上有的是“傳奇”,動輒將自己不樂意的人拖出來戲弄一下,或將自己的偶像拿出來耍一耍,什么天上的龍王、地下的鬼神,更別提人間的各路角色,無不可以作為游戲的對象。對今天的權威不敢指責就來個戲說,歷史的舊事偏偏套上現(xiàn)實的衣裝,含沙射影卻免了血口噴人后的懲處,姑妄看之,姑妄聽之,“今天的天氣,哈哈哈”,樂得天下太平、盛世華年,一高興,連阿Q都會哼上一句:“手執(zhí)鋼鞭將你打”,就是忘了頭頂上被敲的那一竹竿。
舊時候,演戲的在臺上呼風喚雨,“出將”“入相”,但生活中還是一個最底層的小丑,任是當紅小生、當紅花旦,還不是觀眾眼中的玩物?逢年過節(jié),娛樂一方民眾罷了。那時候,民間搭個草臺,任是幾大名旦、幾大須生,還不是草臺班子中的一個?也只有在今天,戲班子才能完成一年三百六十場的指標任務,一小時都市圈,一晝夜繞地球,一天能跑三個縣,天天有節(jié)慶,處處像過年。在城里討飯的都在鄉(xiāng)村蓋起了樓房,還有余錢捐款給村里搭起華麗的戲臺,請來城里的戲班來演出人間的世態(tài)炎涼。只是戲臺上的演員演得涕泗橫流,臺下的觀眾照例是一片歡騰,掌聲一片,晚上睡覺都能笑醒。
過去任是你梅蘭芳,還是馬連良,草臺上也不得不委屈一下,沒有電聲設備,倒是唱出了原生態(tài),唱出了自己的風格?,F(xiàn)在草臺已難找,到處是雕梁畫棟的戲臺,“精神文明”的曙光已普照天下,什么角兒都敢上臺吼上幾句,賽過連個喝彩對象都沒有的卡拉OK。過去在舞臺上看戲要進城,現(xiàn)在看戲要下鄉(xiāng),確實是換了人間。這不,朱耷在看——哭之,笑之;唐明皇在聽——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放眼四望,只見秦時明月漢時關,人間幾多百歲人?
舊社會演員能混個肚飽已是不易,當今卻一個個成了藝術家,星光燦爛。甭說臺上,就是臺下“扭扭屁股就來錢”,哪個“星”不是臺上幾分鐘,就要帶走稅后款幾十萬,這還是“意思意思,不好意思”,只是臺下的民眾仍是“傻冒”一個,將自己的血汗錢拱手相送,還說“謝謝”,“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
礙于表弟的誠意,那就回家一趟,戲是決計不看!就對著門口盛開的海棠花嗑幾粒瓜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