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弋舟
潘布的未婚妻問潘布:“我一直想問問的,你為什么對所有女人都畢恭畢敬?”
問這話的時候,他們剛剛從商場出來,手里拎著一堆為婚禮采購的物品。烈日下的街頭,一名后來居上的婦女一個箭步插上來,閃身鉆進了被潘布攔下的出租車。潘布呢,當然是火啦,但即刻就如他的未婚妻所言,“畢恭畢敬”地退開了。透過車窗玻璃,能看到這名婦女。她一點兒都不美,年齡也頗大,烈日下的一番沖刺,更是搞亂了她那本來就不美觀的發(fā)式。所以,未婚妻的詰問里沒有太多的指責,不過有些揶揄罷了。
潘布有些走神兒?;槠趯⒔?,他總是有些魂不守舍。他木訥地反問:“一直想問問?你真的想知道嗎?”在得到未婚妻肯定的答復后,潘布一下子興奮起來。他放下手上的負擔,為的是能夠?qū)⑹烛v出來,搓上一搓。潘布一邊搓手一邊說:“也好,我也是想把這件事對你說上一說的!”
我在紅蘑酒吧的遭遇堪稱駭人——酒吧里會遭遇什么呢?是的,你可能會聯(lián)想到情色,酒吧嘛。但我的經(jīng)歷沒這么簡單,怎么說呢?我遇見了一個和自己僅有一面之交的女人(潘布用表情安撫自己的未婚妻,他想讓她明白,自己此時是坦誠的)——實際上,我的確完全不記得她了。那本來是一年前的舊事,就像一部冗長的電視劇,時過境遷,當我已經(jīng)忘記了劇中繁復的恩怨情仇時,一個不可思議的局面卻驟然擺在了我面前:后來殺出一個厲害角色,自稱是這個女人的哥哥。這個哥哥兇惡地纏上了我,我的噩夢就開始了。
那時我還在晚報做記者。真是慚愧,獨身的我,三十多歲了,卻依然像個毛頭小伙子似的興致勃勃。我喜歡把自己經(jīng)手的女人稱為“妹妹”。這樣的稱謂,既脫離了男女之事那種動物性質(zhì)的惡俗,又顯得倜儻和溫情脈脈。我把對“妹妹”的興致,從現(xiàn)實世界一直擴大到了虛擬的網(wǎng)絡中。你知道,報社記者的工作離不開網(wǎng)絡。大千世界,天天有匪夷所思的事情發(fā)生,可供我們有選擇地摘下來,貼進晚報的社會新聞版里。工作之余,無聊的時候,我也不免利用網(wǎng)絡這個資源排遣一下。怎么排遣呢?談話,我找人談話。作為一名記者,我總是情不自禁地以為,只要有人愿意聽,我就能給一切問題提供答案,給一切不安的靈魂分憂解愁。在網(wǎng)絡里和人談話,就像一棵茂盛的樹,總是不乏枝枝丫丫,常常會派生出一些異趣,妙趣橫生、別開生面。它們在虛擬的世界指向某種曼妙的可能,通過把握談話對手的做派,分別搖曳出強攻與迂回的姿態(tài)。這些指向當然是針對著女人——在網(wǎng)絡里,這一點比較難以確定,我很謹慎,一般談到三次以上,就會設法讓對方的聲音傳遞過來,以證視聽。
那個女人就是被我用手段克服了的一個困難。在網(wǎng)上談過三次后她打電話過來,大聲疾呼道:你才是羊角風!——先前我一再蓄意挖苦她“是不是羊角風”,否則,怎么會取“飄搖”這么個網(wǎng)名?一聽那聲音,我就明白自己有事做了。我也知道,聲音經(jīng)常是具有欺騙性的。我見過這樣一個女網(wǎng)友:在電話里,她的聲音足以令一個見多識廣的男性記者迷惑,從容優(yōu)雅,仿佛某種古典的聲音,從時光的隧道里輾轉(zhuǎn)而來。但這聲音的主人卻是一個家庭生活出現(xiàn)了問題的老年婦女。我陪著她在公園的湖邊坐了幾個小時,聽她用古典的聲音訴說自己家庭的現(xiàn)代問題:老頭子跟一個發(fā)廊妹搞上了,她率領兒女們毆打了自己的丈夫、他們的父親,結(jié)果老頭子干脆搬進了發(fā)廊,從此天天享受有著保健按摩的幸福生活。老年婦女的訴說,還有她支棱在頭頂上的白發(fā),如同一左一右兩只大手,同時發(fā)力,粗魯?shù)卣蹟嗔宋矣畼渖系闹﹁尽?/p>
但這動搖不了那棵欲望之樹盤根錯節(jié)的根本。放下電話,我繼續(xù)和“飄搖”在網(wǎng)上談。在自認水到渠成的時候,我在電腦上敲擊出:我愛你。立刻,一個活靈活現(xiàn)的字從她那里回應過來:脫!——脫!我心里震蕩了一下。簡明扼要,甜蜜辛辣,怎一個“脫”字了得?完全是慣性使然,我不失時機地要求和她見面。她很爽快,一拍即合,地點約在了東四路口。
當天下午,我在見過一個寫小說的朋友后,就夾了兩本自己寫的書趕往東四路口。這時天已經(jīng)黑下來了,街道兩邊到處都是乘涼的人。我有些恍惚,和那位寫小說的朋友聊了兩個小時,一些不著邊際的問題比較嚴重地妨礙了我的興致,令我的臉看起來有些浮腫。
那個女人正在一個冷飲攤前買東西吃。她穿條牛仔短裙,這是我們事先約定好辨認她的憑據(jù)。遠遠打量她,我覺得她的腿很長,也可能是短裙太短的緣故,反正很撩人。她買了一支火炬冰淇淋,吃一口,舔著嘴唇漫不經(jīng)心地回頭看一眼,就認出了我。我把手里的書舉了舉,和她對上了暗號,兩個人會合到一起并肩前進。走了沒幾步,她在一個公廁前停下,表示要方便一下。廁所是收費的,她在門口站住,天經(jīng)地義地等待。起初我不懂,后來懂了,摸出五角錢替她付了。這個行為具有象征意義,喏,我為她付了如廁的費用,一下子就拉近了我們的關系——我們不再是兩個虛擬的人了。這讓我多少找到了些狀態(tài),從那種不著邊際的恍惚中部分地擺脫了出來。
她從廁所出來,胳膊很自然地挎住我。我一下子有種無話可說的感覺。事后我想,那天真的是有預兆,好像有個鬼掐住了我的喉嚨,不讓我自由地表達。要知道,在女人面前,我從來都是不乏語言的。我把自己手里的兩本書遞給她。這個我們已經(jīng)在網(wǎng)上交流過,我告訴過她,我是一個能寫書的人。當然,這是我謀求“妹妹們”時慣常亮出的資本,好比是注冊公司,資產(chǎn)總要驗一下的吧?她接過書,隨手塞進肩膀上背著的小包。小包真是小,我的兩本書幾乎是被強行鎮(zhèn)壓了進去。我看到其中一本的封面已經(jīng)被撕破了,這讓我心疼起來。我的書在無數(shù)次類似的饋贈中,已經(jīng)所剩無幾了,它們給我交換來了諸般好處,如今卻受到這樣的待遇。
她把書塞進包里問道,我們?nèi)ツ膬??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還在吃著那支冰淇淋。她在問話的時候,舌尖伸出來舔嘴唇上的奶油。難道她就是這樣吃著冰淇淋上的廁所嗎?我有些吃驚,所以說出的話就有種夸張的成分在里面。我夸張地問,我們要去哪兒嗎?
德性!她顯然覺得我在故意裝蒜,白了我一眼,又說一句,德性!然后她飛快地說,我只說一遍,不會再說第二遍,今天晚上我陪你玩,去哪兒都可以!我笑了一聲,這有些莫名其妙,連我都有些不相信是自己發(fā)出了笑聲。原來這樣,這樣多好,直說出來大家都方便。我完全有理由把這看成一個輕佻的暗示。她說,什么意思?你說什么我聽不懂。
我沒說什么。
你不許想歪啊,我只是陪你玩,只是玩??!
是啊是啊,只是玩啊。
就是只是玩?。∧惆选巴妗弊终f那么重干什么?什么意思啊?你想到什么啦?
沒有啊,只是玩??!
玩什么啊,你別再說了好不好!
兩個人不由自主地就朝公園走了。因為我們沒地方可去,如果只是“玩”,只有公園最正當。公園嘛。這本不是我的初衷,然而,我的初衷是什么呢?對此,連我自己也沒有一個確切的答案。
公園里的人好像比白天還要多一些。長廊里有一臺自發(fā)的戲在演出,咿咿呀呀聽不懂,但觀看的人卻不時啪啦啪啦報以掌聲,表示他們是懂行的。我們在幽暗的樹林里轉(zhuǎn)了半天,越轉(zhuǎn)靠得越近。最后她整個人仿佛癱掉了,真的“飄搖”起來,整個身子的重量都交給我的一條胳膊。我用這條胳膊卡住她的腰,負擔著她全部的重量,仿佛夾著一條飽滿的麻袋跋山涉水。腳下是松軟的黏糊糊的苔蘚,恰如一個巨大的沼澤。轉(zhuǎn)了半天,就是停不下來。樹林里有很多與我們境況相同的人,都在艱難地尋尋覓覓,都在轉(zhuǎn)圈,就是沒有一個地方。也有比較勇敢的,干脆堂而皇之,物我兩忘。你剛才說什么?玩什么?。磕闶裁匆馑悸??她又問起來,聲音發(fā)顫,搞得我煩躁不已。四下蒸騰著一股生機勃勃的腐敗之氣,那是新鮮植物與欲望混合在高溫中的特殊氣息。身上暴露的部位被蚊蟲叮咬得奇癢無比,我?guī)缀跻d狂起來,覺得自己濕漉漉得像一只兩棲動物。
你什么意思嘛?玩什么?。克┼┎恍?,讓人要瘋掉。我“啊啊”地應著,覺得自己被拋進了一攤沸騰的泥濘之中。正處在一種掙扎的境地,她突然扭身緊抱住我,舌頭用力地頂進我的嘴里。一股熱浪洶涌而至,很像是某種粗魯?shù)奈故撤绞?,如饑似渴,狼吞虎咽。同時,她舉起一條腿,從腰后盤住我。我用一只手扶住這條腿,以免她四腳朝天倒下去。這條赤裸的長腿,居然有很長的汗毛。真的是很長,并且根根豎立著。
我們從樹林里出來時,腳底都有些發(fā)軟。我好心想去攙扶她,她似乎很不情愿,身子硬梆梆地倚住我,好像故意要把我頂?shù)?。這樣就很滑稽了,我只好也用力去頂她。兩個人像摽上了膀子,在賭氣。這樣走出幾十米,我實在不想再糾纏下去。我很累。剛才在樹林里,我已經(jīng)力不從心,勉力而為的結(jié)果是,現(xiàn)在我的腳底好像離開了大地,踩在一片虛無之中。我不想在樹林外也這么全力以赴的。而且,她的小包擠在我們中間,里面的那兩本書成了堅硬的砥礪,足以粉碎我迎難而上的意志。這兩本書在今天沒有成為橋梁,相反卻是一個確鑿的障礙。我身子一錯,把她閃開了。
失去承重,她當然差點兒摔倒,不禁踉蹌了幾步。所以,她猝然罵道,男人沒一個好東西!我一貫反感剽悍的女人。但是此刻我有些發(fā)虛,我小心地問,怎么了?干嗎發(fā)火?她一下子哭起來,嗚嗚嚕嚕地說,他居然喜歡那種貨色。
他?誰?
她繼續(xù)哭,說,吳西江。
吳西江喜歡哪種貨色?
問完我就后悔了。吳西江,誰?跟我有何干系?我覺得她根本無權(quán)把我拖到一個子虛烏有的人面前,我現(xiàn)在根本不想聽誰訴說??蛇@時候問了她,無疑是接上了她的話茬。果然,她不哭了,腦袋用力地點一下,身子也禁不住挺拔起來,這是找到聽眾后陡然來勁的姿態(tài)。她訴說的時候語調(diào)很婉轉(zhuǎn),每句話的末尾都綴著“呢”“哦”這樣的嘆詞,像鳥兒的啁啾。這只鳥兒想讓我明白:她的男朋友吳西江愛上了一個發(fā)廊妹,只去洗了三次頭就勾搭到一起,現(xiàn)在一定躲在那狗窩一樣的洗頭間里鬼混。讓她欣慰的是,如今她也跟人鬼混了,并且比吳西江更兇猛——吳西江洗了三次頭后才開始了鬼混,而她只在網(wǎng)上聊了三次就可以鬼混了。所以,她比吳西江更兇猛。
這樣我就明白了,我與這個女人的約會,和與那位老年婦女的約會一樣,都不美好。因為,都扯上了發(fā)廊妹。由此,我找到了那天自己反常的癥結(jié)。正常狀態(tài)下,我會跟“妹妹們”虛與委蛇一番,頭頭是道地疏導她們的諸般苦惱——要知道,概莫能外,這些在網(wǎng)絡里與陌生人搭訕的女人,苦惱可真是不少。有時我甚至覺得,旁征博引地和她們談人生,才是我的興致所在??山裉?,完全是不得要領,是另一個調(diào)調(diào)。我非常懊喪,對眼下的一切,包括自己,都鄙夷起來。我覺得真是污穢啊,今天我給自己基本上是抒情基調(diào)的獵艷史抹了一道黑。而往常,你知道嗎?我自認為是有些潔癖的,像一個雪人。
走出公園的時候,天已經(jīng)徹底黑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沒有注意過這個女人的五官。她長什么樣我一點兒印象都沒有,以后即使面對面,我也不免會把她當作一個陌生人。我以為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了,頂多是雪人身上被人甩了把鼻涕,有些惡心而已。
一年后的一天,我和同事包爾剛?cè)ゼt蘑酒吧玩。包爾剛是個寫詩的家伙,他不僅是晚報總編的兒子,同時還是繆斯的兒子。這兩者都令人肅然起敬,所以包爾剛有資本仰著腦袋做人——他在一首詩中寫道:長了腦袋,就要敢于迎著南墻撞上去。去紅蘑酒吧玩是包爾剛提出來的。他對我說這個酒吧真的很好玩,里面的女孩各個貌美如花、價錢公道。他說,說起價錢,當然是針對我這樣的,而他包爾剛這樣的詩人,尤其在風塵女子的眼里最具殺傷力。風塵才是詩歌生長的最后一塊沃土,在這塊沃土上,他會被“倒貼”,是不論價錢的。我本來興趣不大,但被包爾剛的理論搞得很不服氣。我不是覺得自己也會被“倒貼”,而是覺得包爾剛拿我來做歧視性的比較很討厭。相對于記者這個身份,我更珍視自己的另一重身份——搞文學評論,我覺得包爾剛對我的貶損,歸根結(jié)底是詩歌對文學評論的貶損。吃透了這個道理,我認為應當給予必要的反駁。
紅蘑酒吧在蘭城頗有名氣,因為它的外形像一棵豐滿的蘑菇。這棵蘑菇扎根于市區(qū)的邊緣,汲取了城市豐饒肥沃的地下垃圾,長成了一顆碩大的毒瘤。酒吧門口擺著露天桌椅,被一頂頂遮陽傘罩住,像一棵棵大蘑菇身上寄生的小蘑菇。天色一暗,各色人等陸陸續(xù)續(xù)聚集而來。我和包爾剛那天就坐在小蘑菇里。我很少泡酒吧的,因為我覺得人過了三十歲還整天坐在酒吧里,就像還能夠和一個談得來的朋友靠著一瓶酒熬上一整夜那么可笑。我差不多只是想坐坐就走的,但包爾剛始終沾沾自喜地用他的荒唐邏輯撩撥著我。
我不理他,因為我發(fā)現(xiàn)有一個女人在盯著我看。她坐在另一棵小蘑菇的下面,眼影涂得很重,目光炯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向我。起初我沒太在意,我的注意力不時會被分散到另外的小蘑菇下面去——靠左邊的一桌坐著兩個穿吊帶背心的姑娘,看上去太沒遮攔了。包爾剛反復在耳朵邊啰唆,干擾了我,等到我回過神來,就迎上了對面那個女人的目光。我的心里突然有些發(fā)緊,想不通這個女人為什么要這般目光灼灼地盯住我。會不會是曾經(jīng)的哪個“妹妹”呢?想不起來,她們實在是太多了。但這個假設令我興奮啊——如果這樣的局面真的出現(xiàn),那么,今晚文學評論一定會全面勝利,也會被“倒貼”一次。
我松弛地和女人對望著。包爾剛很敏銳,也發(fā)現(xiàn)了對面的女人,于是也調(diào)整表情盯過去。他不甘落后。但是無奈那女人對我情有獨鐘,不但目不轉(zhuǎn)睛,而且朝著我笑了笑。她不但對我笑,還走了過來,直愣愣地對我說,你好。說她直愣愣,不是說她的態(tài)度和語氣,是說我的感覺。我感覺她的問候好像真的來自一個熟人。在這件事的處理上,我的確是不夠穩(wěn)重,不像平時,雖然有輕松活潑的一面,但基本上能夠把握住分寸。這是因為,在包爾剛的鞭策下,我把自己想象成一個對付女人的高手了。
我拿腔拿調(diào)地對面前的女人說,哦?我們認識嗎?女人的笑臉凝固住,很嚴肅地問我,你不記得我嗎?我把嘴咧一咧,還聳了聳肩膀,對著身邊的包爾剛,而不是對著女人說,不認識,沒有印象。事后我檢討,就是自己這副造作的樣子激怒了這個女人。女人一動不動地看著我,表情復雜。我沒有連貫地看她,只是用余光掃視。最后我掃視到了鋒利的憤怒,感到視覺像被刀片劃了一下??墒俏乙呀?jīng)得意忘形了,繼續(xù)笑著對包爾剛說了句,我不認識這個女人。
包爾剛看著我的身后,突然說,她走啦,你有麻煩啦。我回頭看,那女人果然走了。我嘿嘿笑著說,你看老包,除去那些虛無的噱頭,僅憑樸素的生物規(guī)律便能奏效,這才是符合人道的,是物種最有希望的一面。包爾剛當然不服氣,說,裝!你肯定認識這女人,裝!我無辜地說,不裝!我真的不認識。
我正準備進一步說服包爾剛時,肩膀卻被一只黑手按住了。一個剃著光頭的胖子站在我身邊,一把按住了我的肩膀,狠狠地命令道,過來!我看到,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文著一個十分粗糙的“忍”字,它的粗糙讓我心頭一顫。我回過頭,迫使自己鎮(zhèn)定一些,裝作滿不在乎地問道,我們認識嗎?這句話那天我重復了若干遍,這一遍說得最為勉強。
光頭用另一只手的拇指向某個方向揚一揚:跟我過去一趟。順著他拇指的方向看過去,我看見紅蘑酒吧的大門洞開,里面比外面幽暗,像一個叵測的洞穴。正對著大門的吧臺流光溢彩,前面站著一圈人,幾個光頭簇擁著兩個有頭發(fā)的人,其中一個,就是那個眼影涂得很重的女人。這幫人站在幽暗的洞穴里,光怪陸離,頗像古建筑屋檐上盤踞著的異獸。他們虎視眈眈地望著我,令人不由得想起一些中世紀油畫中的場面。的確,我的方寸亂了,只有求助般地去看包爾剛。讓我失望的是,包爾剛那顆“敢于撞向南墻的腦袋”,此時像一枚沉重的果子,盡量地埋在了懷里。
■美術作品:胡安·米羅
作為一名記者,我是比較了解當時的社會治安狀況的。不久前我還在網(wǎng)上摘下這樣一條消息:一群流氓把另一個流氓掛在了某個學校的單杠上,腳下支起一口盛滿滾油的大鍋,沒有人相信他們會用這口炸油條的鍋來油炸人腳,可結(jié)果他們真的油炸了人腳。我想自己真的是有麻煩了,忐忑地跟著光頭胖子走進了洞穴,走到一群光頭面前。這群光頭的領導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十分矮,大熱天里穿著一身黑顏色的西裝,并且系著領帶。此人根本不看我,擰著眉毛好像在沉思。
就是他!那個眼影涂得很重的女人指著我尖銳地叫起來。她站在光頭們的領導身邊,一根手指戳在我的眼前,幾乎要劃在我的鼻尖上。領導還是不看我,用一種幾乎稱得上是微弱的語氣問我,是你嗎?
您可能誤會了,我們不認識的。我向他挪動了一下,想讓他看著我,看著我那張無辜的臉。那時候,我對自己的臉還是比較有把握的,尤其年過三十后,我感到自己的臉越來越具有某種令人信服的懇切感,是完全教養(yǎng)化了的,在憂郁中蘊涵著純潔。領導完全對教養(yǎng)化了的臉不感興趣。他盯著自己的一只腳。那只腳穿著圓口的千層底布鞋,和他的西裝形成一種惡劣的對比,憑空放大出一股猙獰的力量。這只圓口的千層底布鞋一直在地上劃來劃去。他沉吟了良久,抬頭對我再一次溫和地問道,不認識?——這個聲音一下子讓我想到了孫道臨,想到了大藝術家那種“專屬民國”般的嗓音。
我看到了此人的臉,一點兒也不邪惡,完全是一張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的臉,甚至,那些層疊的肉褶里,居然也夾著一絲憂郁和純潔。我對著這張臉真誠地點頭。有那么一會兒,我以為可以順利地解決這個誤會了,沒想到那女人照著我的臉就是一記耳光。這記耳光太清脆了,以致我很長時間還能感覺到她凌厲的手。我知道全酒吧的人早已將目光聚焦在了這里,而現(xiàn)在,所有的目光就都聚焦在了我火辣辣的右臉上。我處在明處,舞臺的中央。這里的黑暗真是黑暗。我捂住右臉,下意識地往下蹲,似乎隨著身體的收縮,屈辱也會被收縮一樣。還沒蹲穩(wěn),一只腳踹在我屁股上。起來!一個粗糙的嗓音咆哮道。
把他外套脫了。領導如是吩咐。我根本沒有主張了,我什么時候遇到過這樣的局面?所以根本沒有應對的經(jīng)驗。過來兩個光頭,不由分說,動手就開始撕扯我的外套。我只得又站起來,兩條胳膊不自覺地夾緊,像受到攻擊的小動物,拼命要保護好自己的皮毛。同時,我對著那個女人委屈萬分地申辯道,您真的認錯人了。
女人盯著我,嘴角抽動,忽然響亮地吐出一個字:脫!她太激動了,口水濺了我一臉,立刻把我澆醒了。你猜對了,這就是那個網(wǎng)名叫“飄搖”的女人。雖然我根本不記得她的五官,雖然她留給我的所有印象僅限于一條多毛的長腿。我的身體在一瞬間松懈,徹底喪失了防御,于是身上的外套被順利地脫了下來。這實在是非常有效的一招,雖然看起來無足輕重,只不過是被脫下了一件外套而已,但對于一個有著強烈自尊心的人,被人采取這種強制性措施扒掉衣服,不啻是動搖了榮譽的根本。我的姿態(tài)迅速地被瓦解了,立刻卑下成一只爬蟲。看來光頭們對于如何摧毀一個人的意志,真的是十分在行。
女人很憤怒。她當然有理由憤怒,她認為我羞辱了她。不認識我是吧?看你還裝,打不死你!她越說越激動,急迫的叫嚷就像報時鐘里蹦出個布谷鳥。那位領導用一條胳膊隔在她和我之間,兩眼望天地說,夠了,夠了。然后他對著我輕聲地問,你搞了她?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的整個身體都在往緊里縮。緊張,我太緊張了。你搞了她?領導克制得驚人,對我不厭其煩地又問了一遍。我“嗯”了一聲,聲音是痙攣著的。領導頓了頓,用一種總結(jié)式的語氣說道,她,是我妹妹。這句話像一個宣判。我的腦子亂得厲害,根本理不出頭緒。領導指了指我身后,問,那人是你朋友?他是在說包爾剛。我回頭看了一眼,又痙攣著“嗯”一聲。帶他過來。于是包爾剛也被兩個光頭托住腋窩拉了進來,看得出包爾剛也很恐懼,他也像我一樣盡量地縮成團。
作為晚報的記者,我和包爾剛都不乏對暴虐勢力的見識。暴虐就像這個城市的沙塵一樣,無孔不入地滲透在日常生活的每一個縫隙里。從某種意義上講,晚報就是靠著暴虐催化出的新聞灌滿了版面。通常我們在暴虐釀成的惡果面前是居高臨下的,評論、抨擊、感慨和吟哦,但今天,我們成為了暴虐施加的對象,領略到這股力量的蠻橫、邪惡和不可躲閃,就只有把身體縮成團了。
包爾剛向領導問候道,您好,李老板。被稱作李老板的領導用一根手指揉著自己的太陽穴,好像頗感頭痛,呃?你認識我?包爾剛點頭哈腰地繼續(xù)縮成團地笑,認識,認識,我是這兒的常客呢。李老板點了下頭,面色和藹地說,那就好,這就簡單多了。
李老板說“簡單多了”,意思是指包爾剛既然知道他,那么余下的事情就不在話下了。后來包爾剛對我介紹了情況:這個李老板真名叫李二水,在整個蘭城都有很響亮的名號。他的名號響亮到什么程度,舉一個例子就足夠說明——從前的紅蘑酒吧是賣壽衣的,一天夜里,李二水醉醺醺撞上門來,要人家賣酒給他喝。賣壽衣的當然不賣酒,把他扔到了街上:媽的這又不是酒吧!第二天李二水背著手又來了,溫和地對賣壽衣的說,你這里成酒吧了。結(jié)果這里真的成了李二水的酒吧。作為一個詩人,包爾剛深諳世情,他說,洞悉世事,可助我們在紅塵穿行。
李二水找到了包爾剛這個可以在紅塵中穿行的詩人,就不愿意再和我廢話了,而是和顏悅色地跟包爾剛聊起來,你看,你的這個朋友搞了我妹妹,這樣多不好,是吧?我妹妹又不是雞,可以隨便讓人搞。他的話再一次激怒了他的妹妹,女人一下子又火了,沖我吼起來,狗!敢把我當雞!李二水認為妹妹壞了氣氛,他喜歡一種和風細雨式的恫嚇,回頭用手推一把妹妹,批評道,你再這么亂叫就給我消失——真沒有素質(zhì)。他的妹妹嘴很硬,說道,我就不消失,我就沒有素質(zhì)!你可以不管我的事,我自己也能把這只狗收拾了!光頭們趕緊把她勸開,拉拉扯扯地離我們遠了些。
沒素質(zhì),女人啊,李二水嘆息著,轉(zhuǎn)過身拍拍包爾剛的肩膀,繼續(xù)問他,是不是呢?包爾剛頻頻點頭,是,是,是。李二水一下子嚴肅起來,聲音低沉地說,我做哥哥的,遇著這樣的事,你說該怎么辦?包爾剛只能賠著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我要捍衛(wèi)我妹妹的尊嚴!李二水手一揮,用孫道臨那種“專屬民國”的嗓音義正詞嚴地自己回答了。我一直被晾在一邊,這時候驟然聽到“捍衛(wèi)”這個詞,不由得顫抖了一下。
李二水的聲音又低沉下去,有些苦口婆心的意味。我這么做,你們能理解吧?誰讓我是做哥哥的呢?你們可以理解吧?是吧?包爾剛被感動了。我想包爾剛幾乎要流眼淚了,因為我自己已經(jīng)被這種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方式給感染了。這種講道理的方式是我們所慣用的,所以我們比較容易產(chǎn)生認同感。包爾剛沉痛地說,理解,我們理解。說著他指指我,想證明我們真的是理解了,他說,我的這個朋友也有個妹妹,所以他一定是理解的。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包爾剛又補充道,他妹妹漂亮得很,還是市歌舞團的舞蹈演員呢。
大概包爾剛是想強化一下我們的理解程度吧,我隱約對他搬出我的妹妹來化解困難感到欣慰,可又清楚地對之感到憤怒。李二水的目光驟然模糊,像是浮上來兩片紅色的薄霧。這樣的眼神我是不陌生的,而且還有研究。興味盎然的時候,我自己就在鏡子里看到過類似的眼神。于是李二水的那張臉再也不普通了,上面寫滿了昂揚的神色。好,好,好!他連說了三聲“好”,然后背著手走開了,再也不屑看我們一眼。兩個光頭上來,一人一個,架住我和包爾剛,開始在我們的兜里亂摸。我身上有八百七十多塊錢和一張記者證。包爾剛身上只有一百五十二塊錢,這點兒錢連兩個光頭都不信,他們對包爾剛多搜了兩遍。的確只有這么多錢??磥戆鼱杽傉娴氖怯行判陌阉脑姰斺n票來支付。光頭們拿著錢和我的記者證過去交給李二水。李二水正正反反地把深咖色的記者證看了好幾遍,還對著燈光像驗鈔一樣地透視了一會兒,然后遠遠地沖我們擺了擺手。
我被包爾剛拽了一下才回過神,隨著他手忙腳亂地出了酒吧。一直走出很遠,我還是鎮(zhèn)定不下來,不停地舔著嘴唇,覺出有點兒燒焦的味道。我的外套留在了紅蘑酒吧,所以現(xiàn)在感到很冷,雖然街上凈是些穿背心的人。
包爾剛也被嚇壞了,一直神經(jīng)質(zhì)地說,倒霉,真倒霉。緩過點兒勁來后,包爾剛用詩人的視角為我們剛才可恥的怯懦找到了借口。他說,如果我們不幸瞥見了人類的種種缺陷和弱點,我們最好不要去指責他們,而是和他們一起分享和擔當這種艱難處境,此時說得越少越好,語言本身是具有某種傷害能力的兇器。我正六神無主,根本聽不得這種虛頭巴腦的話。我氣急敗壞地說,那你應該用你語言的兇器把那幫光頭掀翻!包爾剛一言不發(fā)了,分手時突然對我說,你要還我一百五十二塊錢。
那時我還和父母住在一起。回到家里,我一眼看到妹妹潘婷正在廚房里刷碗。市歌舞團當時在排練一臺新舞劇,是根據(jù)早年的一部電影改編的,名字叫《小花》。那部電影中的一首插曲曾經(jīng)風靡一時:“妹妹找哥淚花流,不見哥哥心憂愁……”我妹妹潘婷在新編的舞劇中就扮演這個人見人憐的妹妹,是絕對的主角。所以潘婷的積極性很高,做任何事情都忘不了推敲舞蹈動作。比如刷碗的時候,潘婷的一條腿都是微微弓著的,而另一條腿則向后打開,抬在半空中,成為一個凌空欲飛的姿態(tài),表現(xiàn)出“妹妹找哥淚花流”的意境。我從后面觀察著潘婷婀娜的舞姿,心里萬分沮喪,這不僅僅是因為李二水的妹妹多毛,而我的妹妹婀娜。
我被一種復雜的心情包圍住,還有一種被否定后的挫敗感,整夜都是在驚悚中度過的,根本無法入睡??s在被子里,我找了本圖爾尼埃的小說集看。圖爾尼埃是我的最愛,以往他的小說總能令失眠時的我昏昏欲睡起來,可是那天,圖爾尼埃失效了。
第二天上班后,我一頭躲進了報社的資料室里,我不想坐在辦公桌前面對那臺給我惹是生非的電腦。我躲在資料室里,似乎一排排書可以保護我一樣。書當然保護不了我,就像圖爾尼埃已經(jīng)不能夠讓我入睡了一樣。所以我還是時不時神經(jīng)質(zhì)地發(fā)著抖。
包爾剛尾隨我進了資料室,伸出一只手給我,恬不知恥地說,拿錢來。我擋開他的手問,什么錢?
我的一百五十二塊錢呀。
滾走!
包爾剛被嚇了一跳,他看出來了,我真的是急了,搖著手說,算啦,算啦,我不要了好吧?我不想理他,只想一個人躲在書堆里??砂鼱杽傉娴暮懿蛔R相,他從來在報社里就不打算識相,因為他是詩人,他爸爸是總編。包爾剛湊過來問我,哎,你搞誰不可以,偏偏要搞大流氓的妹妹?你說你,你說你。我目光呆滯地看著他批評我,渾身一點兒力氣都沒有。包爾剛忽然停止了聒噪,像只耗子似地離開了我的身邊。我回頭就找到了原因——兩顆锃亮的腦袋在幾排書架后晃蕩著。他們晃著晃著就晃到了我的面前。真不知道他們是怎么混進來的,要知道,這里是“喉舌”重地,閑人免進的。
兩個光頭一胖一瘦,相得益彰。胖的那個對我點點頭,像老熟人一樣地說,你好哇。我的心臟承受不了這一刻,我無法言語。胖子隨手從身邊的書架上抽出一本書,一邊亂翻一邊對我說,李老板請你有空帶上妹妹到酒吧玩。我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勇氣,冒出一句,我沒興趣!說完我立刻補充道,我有事情,我采訪任務很多,我有事情。胖子愣了一下,我壓根兒沒有指望他會通融。果然,他“刷刷”兩把,將手里那本書扯下兩頁來丟在我的腳下,不緊不慢地又重復了一遍,李老板請你有空帶上妹妹到酒吧玩。然后他們就走了。臨走時那個偏瘦的光頭從書架上胡亂抽了兩本精裝書,煞有介事地說,我要學習學習。
他們把《劍橋藝術史》搞走了,好幾百塊錢呢!包爾剛摸了回來,趴在我耳朵邊說。我一把揪住包爾剛的領子,我要殺了你!為什么告訴他們我有個妹妹!包爾剛掙扎著說,怎么就是我的錯啦?我不那么說,昨天晚上你就死在酒吧里了!我急了,對他喊道,他們要搞我妹妹!包爾剛聽后大呼,完了,完了,完了!那你妹妹完了!我的耳朵里一瞬間灌滿了“完了,完了”的咒語,我抱著頭蹲下去,正好看見那兩張撕下的書頁。我想我真的是完了,不但自己面臨著被人撕掉的前景,而且還致命地牽扯上了無辜的潘婷。
包爾剛意識到了他在這個事件中的責任,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我的朋友們都召集在一起,共同來出謀劃策,和我“一起分享和擔當這種艱難處境”。
被召集來的分別是:一家文學雜志的主編何大雨,市電視臺的編導劉別謙,師范大學的副教授毛勝利,還有一個寫小說的家伙。這些都是平時和我玩得最好的朋友。關于那個寫小說的朋友,有必要多說一說。我在和“飄搖”約會的那天下午,就是先和他聊了兩個小時,分手的時候他對我說,你的臉色不好,有些晦氣。沒想到就一語成讖了。
幾個朋友聚集在何大雨家里,聽完包爾剛對情況的介紹,氣氛相當凝重。這在我們的聚會中是鮮見的。我想可能他們都意識到了,這是我們一個共同的風險,誰敢保證,同樣的威脅不會在某一天降臨在他們頭上?畢竟,他們和我太一致啦。我們圍坐在何大雨家寬敞的陽臺上,不由自主都把頭抬向夜空。一陣烏云過后,星星像一股回流的河水在天上流淌。這是多么難得的一刻,我們安靜地看著往日與自己無關痛癢的天空,看著往日似乎只富于裝飾趣味的星星和月亮,情不自禁地陷入一種既不理解也難得巴望過的敬畏之中。
報警吧?劉別謙試探著,率先提出了一個方案。我立刻否決了,痛苦地說了聲,不!我沒有給出“不”的理由,但想必他們都能夠理解。他們現(xiàn)在應該都不約而同地和我做著換位思考,把自己也擺進了角色之中。試想一下:他們會因為這樣的事情去和警察打交道嗎?當然——不!然后又是好長時間的沉默。一群靠語言吃飯的人集體出現(xiàn)了沉默,足以說明我遇到的問題有多么的棘手。
最終是何大雨拿出了一個比較可行的方案。何大雨說,看來只有找找關系,把李二水約出來,大家溝通一下,或許會化干戈為玉帛。
化險為夷就行了,跟李二水這種人哪里需要“玉帛”?毛勝利從何大雨的話里找出了骨頭。
那就化險為夷吧,兔死狐悲的時刻,何大雨的脾氣出奇的好,他說,我可以想些辦法,有一個做生意的朋友,好像跟黑道比較熟。
光靠黑道的還不行,毛勝利又站出來反駁了——我們之間相互否定慣了——可能也意識到不太妥當,他又補充道,我可以找找公檢法的人,到時候坐在一起,對李二水也有個震懾作用。
這樣一來,方案似乎就比較完整了。分手的時候,大家分別對我表示了慰問,有的用力握握手,表示友誼天長地久;有的拍拍肩頭,表示挺住意味著一切。
大家拿這件事很當事,三天后就有了結(jié)果。何大雨的那位朋友姓孫,是做房地產(chǎn)生意的,為人相當豪爽,將把酒言歡的地點定在了市里最好的希爾頓酒店,并且一再聲稱由他來埋單,誰要是和他爭,他就不管這檔子事了。毛勝利邀來的也不弱,是市公安局治安處的一位王處長。大家見面后互相介紹,交換名片,其樂融融,好像就是一場司空見慣的應酬。我當然是不太放松的,臉上的皮繃得很緊,眼角和嘴角都有種向上翹起的趨勢,呈現(xiàn)出一種怪異的微笑狀。那個寫小說的朋友和包爾剛分坐在我兩邊,一左一右,不約而同都把手伸出來握住我的手。其實這是多此一舉的。我不會在這兩只手中得到安慰,我已經(jīng)從包爾剛那里知道了,我們長在脖子上的腦袋,在關鍵時刻,是不會撞向南墻的。
李二水姍姍來遲,他還是穿著黑西裝和圓口千層底的布鞋,胳膊上挎著他的那個妹妹。李二水一進包廂就和孫老板熱烈地擁抱,看來的確是老熟人。然后孫老板向李二水介紹在座的諸位。李二水的表現(xiàn)令我驚訝,殷勤、恭順,一口一個“幸會”,甚至有些委委屈屈的樣子。他的這副派頭同樣也迷惑了其他人,大家不禁面面相覷。
開始喝酒了。這時候“飄搖”活躍起來。挨個兒敬過去,一口一個,她的酒量相當驚人。場面一下子就變了,大家不由自主滑向了酒桌上特有的氣氛。劉別謙甚至和“飄搖”打情罵俏起來。
終于,她的酒敬到了我面前。我表情生硬,飛快地連續(xù)干下去三杯。她笑嘻嘻地說,看來你在這方面還不錯嘛。我的臉騰地就紅了。她說“這方面還不錯”,就是說“那方面并不行”,即便這是個事實,這個秘密也是我們的隱私,可現(xiàn)在被她擺在了桌面上。好在這一次大家沒有笑,因為李二水又從另一邊開始敬酒了。
李二水熱情洋溢,在每一個人面前都是先干為敬,口口聲聲說,我就是喜歡文化人,有素質(zhì)!有素質(zhì)!大家就在“有素質(zhì)!有素質(zhì)!”的溢美聲中,不但有了“化險為夷”的感覺,甚至都覺得是“化干戈為玉帛”了。連我都有些微醺了,在和李二水碰杯時,我們擁抱到了一起。
最后在一種很好的氣氛下相互道別,拉拉扯扯,依依不舍。我們這群人里,那個寫小說的朋友相對簡單些,他當時真的以為事情解決掉了,但回去的路上和他同行的毛勝利憂慮地說,看來這個方案是失敗了。他問毛勝利何出此言。毛勝利清醒地向他指出,你沒注意嗎?這個李二水和王處長根本沒有多余的話。他是故意的,偏偏不和王處長搭茬。知道為什么嗎?為什么呢?這是他擺給我們的一個姿態(tài),要告訴我們他根本不尿這一壺!寫小說的朋友打了個激靈,酒一下子就醒了。
毛勝利的分析一點兒都不錯。第二天晚上,潘婷驚慌失措地跑回家,對我說,有兩個光頭男人從歌舞團門口一直跟著她到了樓下,分明是針對著她來的。我跑到陽臺上去,果然看到兩顆光頭在樓下晃來晃去。他們抬頭看見了我,其中一個還舉起手向我致敬呢。我喉嚨一緊,禁不住“嗷”的一聲,活像是一聲抽泣。我一個電話打到何大雨那里,質(zhì)問他怎么會是這樣,那個孫老板究竟起了什么作用。何大雨也很吃驚,一個電話打到孫老板那里,發(fā)出了同樣的質(zhì)問。孫老板在電話里長吁短嘆地說,是你沒有給我交代清楚嘛,你只說李二水跟潘記者有些小誤會,我昨天晚上才搞清楚,哪里是什么小誤會嘛?孫老板這樣給何大雨總結(jié)了李二水的為人:這種人,不依不饒對于他就是不屈不撓,李二水只會無中生有,你根本不要指望他有中生無。何大雨聽得目瞪口呆,問道,難道就沒有辦法了嗎?沒有,孫老板肯定地說,欠債還錢,這是黑道上的金科玉律。
我的困境成為了朋友們共同的困境。尤其是包爾剛,他對這件事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所以包爾剛又找出了另外的角度,期望能夠有所突破。包爾剛的理論是:既然李二水舉著“捍衛(wèi)妹妹尊嚴”的這面旗幟,那么我們也應當按規(guī)矩出牌,大家都打“親情”牌,我們應當以“親情”為切入點,融化李二水這塊堅冰。包爾剛真還是有辦法,不知道從哪里調(diào)查出李二水還有個哥哥。其實細想一下,這幾乎就是必然的事——有李二水,勢必就要有個李大水。
李大水住在東郊的紡織城。包爾剛陪著我去拜訪這個人。我買了兩瓶“五糧液”,兩條中華煙,我認為住在東郊的人都是嗜好煙酒的。東郊是蘭城的老工業(yè)區(qū),曾經(jīng)很是輝煌過,可是如今卻成為了這座城市的一個大包袱。我們對這個“包袱”很是陌生,雖然同在一片藍天下,卻絕少涉足其間。我們住在南郊,是所謂的文化區(qū),集中了大量的院校和文化單位,那里是城市的臉面,似乎光榮一些。所以,一進入東郊,我們就有些茫然無措,覺得這里的荒涼有種荒謬的味道——那么多灰色的建筑,那么多灰溜溜的人,那么多的那么多,卻透露出了荒涼!我一下子醒悟:看來我們此行又將是徒勞的。包爾剛當然也產(chǎn)生出同感。因為,如果李二水真的會被“親情”這副牌融化,他就不會把李大水扔在這荒涼之地。李二水是一塊拒絕融化的冰,這個道理多么淺顯。但是既然來了,還是見一見李大水吧。我們誰都沒說,但都對這個李大水心存好奇,想看一看,李二水的哥哥會是個什么樣的人物。這是我們這類人的通病吧——即使身陷泥濘,也對人的奧秘充滿了好奇。
我們在一棟半個世紀前的建筑里找到了李大水的家。正像我們的到來給李大水造成了驚嚇一樣,李大水的面貌也讓我們錯愕不已。他簡直就是李二水的爸爸,而不應該是李二水的哥哥。他實在是太蒼老了,剃了顆光頭,卻又留了一大把毛茬茬的花白胡子,令人覺得他的頭發(fā)長錯了位置,或者干脆是腦袋長得顛倒了??粗@個老頭,你會不由自主地想把腦袋也顛倒過去。這個老頭的目光總有一層薄薄的水霧,像一頭溫順的老馴鹿,聲音也是溫順的,聽了他說話,我覺得自己的聲音簡直就是沒有被砂輪打磨過的毛坯。我們自稱是李二水的朋友,受他之托來看望李大水。
李大水喃喃地說,我還以為你們是政府的干部呢。包爾剛的腦子轉(zhuǎn)得很快,馬上接住他的話說,其實我們也是代表政府來的。李大水笑了,樣子像一個腦袋顛倒過來的老太太。他顫巍巍地起來給我們倒水。他的壺是那種鐵皮殼子的保溫瓶,倒出來的水溫吞吞的,有股鐵銹味。
我想這個黃昏是我那段時間最接近自己本質(zhì)的時刻,我身體里固有的那部分優(yōu)越感蘇醒了,儼然又恢復了一個雪人冰清玉潔的身段。我喝著溫吞吞的水,與李大水促膝談心,真的像是一個訪貧問苦的政府干部。我的手一上一下地把李大水的手捂在中間,給他以關懷、給他以鼓勵,噓寒問暖,語重心長。我忘記了自己污濁的困境,把所有的情感都釋放給了眼前的這個下崗老職工。而這位老職工,在我的感染下,閑置的那只手也開始不停地搓著自己的大腿,就像在愛撫自己似的。
告別的時候,我沒有把煙酒留下,而是掏出了五百塊錢交到李大水的手里。我認為對于李大水,這個更有效,同時順嘴冒出一句,我們是不會遺忘你們的。包爾剛接上一句,你妹妹也會照顧你嘛。李大水瞪著溫順的鹿眼,不解地說道,這位同志一定是搞錯了,我沒有妹妹的。我們對這個回答一點兒也不感到意外,李家兄弟并沒有妹妹,這是毋庸置疑的。但這并不妨礙李二水有妹妹,這里面無涉血緣,只和各自的人生局面有關。
此行徒勞無功,不過是短暫地緩解了我的焦灼,一度讓我覺得,面對荒涼的東郊、面對李二水、面對鐵皮暖壺和溫吞吞的開水,我自己的那點兒艱辛簡直是難以啟齒的??墒桥随美^續(xù)被光頭們尾隨。她根本不知道這里面的原因,只感到自己被一股邪惡的勢力所籠罩。作為一個未婚的姑娘,潘婷感到了極度的恐懼。她不敢對父母講,只有向我求救。這一切由我的放誕釀成,也是宏大虛無之下的一個具體問題,清晰、銳利、明晃晃、亮锃锃,一樣具有物理性質(zhì)的殺傷力。
我在短時間內(nèi)迅速地消瘦,那張教養(yǎng)化了的臉只剩下憂郁,而沒有了純潔。不客氣地講,我的臉都變得有些獐頭鼠目了。我總是一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樣子,惶惶不可終日。對于自己困境的審視,就像一場嚴謹?shù)幕瘜W分析,從骨子里對我做出了拷問,動搖了我的優(yōu)越感,將我這個雪人置身在了殘酷的烈日之下。我漸漸把自己孤立起來,獨自體驗自己困境的本質(zhì),測量它的力度,估算它的因果。我自覺地調(diào)整了姿態(tài),在網(wǎng)上偷偷地聯(lián)系上了“飄搖”。我向她揮舞起了白旗,低首下心地檢討自己,提出用錢來擺平這件事。我讓她開個價。她反問我,你覺得你比李二水有錢嗎?我一下子就啞口無言了,懷疑是這個女人在中間作祟。其實她很豁達,有些沒心沒肺,好像那次和我在“希爾頓”喝過酒后就真的冰釋前嫌了。她還在網(wǎng)上幫著我分析:她對李二水的影響力幾乎是負數(shù),李二水決定要做的事情,除了李長江可以阻止,其他人想都不要去想?!铋L江是李二水的爸爸,不幸的是,十年前就死掉啦。
絕望之下,通過一條垃圾短信,我聯(lián)絡上了專門替人排憂解難的黑公司。這條垃圾短信如是宣稱:婚姻調(diào)查,追債要賬,了結(jié)冤仇,云云。我獨身,既不欠人錢,也沒人欠我的錢,但是我遇到的麻煩,堪稱“冤仇”這樣的程度。所以,這條垃圾短信承諾的“至誠服務、定解君憂”便打動了我。我們?nèi)缂s來到了“西堤島”。陪伴著我的,是人高馬大的劉別謙。
“西堤島”是家西餐廳。對于這樣的接洽,我心里實在沒底。我不知道將要面對的這個能為人了結(jié)幾乎塵世中一切厄運的家伙,究竟會是一個怎樣的角色。這種會面總是有些野蠻的陰影,我唯有選擇一個相對文明些的場所來平衡。西餐廳算是個比較適宜的地點吧?我想,紅酒牛排、餐巾刀叉,這些玩意兒多少會抵消一些暴戾之氣。
對方很守時,幾乎是踏著約定的時間出現(xiàn)在了我面前。此人瘦瘦高高,一頭的灰發(fā),戴著副墨鏡,嘴唇有些歪斜。正是中午用餐的時間,我認為天經(jīng)地義,飯總是要吃的,而且邊吃邊談會讓自己的心情松弛一點兒。但這人卻不吃,很有職業(yè)風范地說,吃飯不在我們的業(yè)務范圍之內(nèi),咱直接說正事。我有些不知所措?!罢隆钡拇蟾艃?nèi)容我們已經(jīng)在電話里溝通了——有人要找我麻煩,我需要“至誠服務、定解君憂”?,F(xiàn)在坐到一起,在我看來,就是要把自己的災星亮給對方,并且談出個價錢來。
我只好開門見山,那好,你們的收費標準是什么?
一口價,五萬。
我一怔。當然我首先是被這個數(shù)字嚇到了;其次,令我吃驚的是,這個“一口價”來得缺乏依據(jù)——對方根本沒有問我針對誰、針對到什么程度,便這么張嘴就來,實在是有些嚇人。好比買東西,醬油和別墅豈能是一個價?如果此刻我是一個消費者,那么,那個困擾著我的災星,就是商場里最昂貴的一件奢侈品。我想報出這件奢侈品的牌子,將眼前這個家伙嚇得哆嗦起來,這樣,我就能多少獲得一些釋放和安慰,好像自己的麻煩得到了有效的分攤。
我說,你還沒問我讓你擺平的是誰呢。
■美術作品:胡安·米羅
一樣,這人手一揮,豪氣地說,對于我們誰都一樣,不管他是誰,對我們來說,都是業(yè)務。很氣派吧?就像指著醬油和別墅說——對于他們,都不過是商品。我定定神,想調(diào)整一下自己的坐姿,但發(fā)現(xiàn)肩膀僵硬,往后靠不下去。我有些委屈地說,你總要問問我讓你把他擺平到什么程度吧?這人大馬金刀地往后一躺,說,不用問。不用問?你沒聽說過嗎?這人重新把身子坐直,并且隔著桌子向我湊過來,有力地說道,救人要救活,殺人要殺死!
殺人要殺死!他又鏗鏘地強調(diào)了一遍。我一陣毛骨悚然,仿佛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雇兇害命之人。在這番“殺殺死死”的叫囂下,我掂量出來了,自己面對著的,莫非是個瘋子?一旦我露出猶疑之色,這人一個逆轉(zhuǎn),迅速又開出個一口價。他說,五百,不能再少了。從五萬到五百,這樣的落差令我腦袋發(fā)蒙。在一派殺伐之聲中,我覺得自己是撞上鬼了。
那段時間,朋友們都看到了鬼的影子。我日漸委靡的狀態(tài)極大地震動了他們。這么說吧,我的境遇讓他們感到了我們那特殊的世界開始動搖,觸到了我們不愿去想的恐懼,消減了我們所過的生活的價值。大家的私生活都檢點起來。經(jīng)過又一番深思熟慮,這天包爾剛找到我說,有辦法了。
我看都不想看包爾剛,這件事情已經(jīng)嚴重地損害到了我們之間的友誼?,F(xiàn)在我把自己的災難不歸咎于電腦,而是片面地歸咎給包爾剛。包爾剛對此表現(xiàn)出了很好的風度,他理解我的偏執(zhí),認為換了他攤上這種事情,表現(xiàn)也不會好過我。包爾剛開宗明義地指出,這個麻煩是躲不掉的,李二水這種人,從某種意義上講,是這個世道最說一不二的一類人,說不定他真是動了覬覦潘婷的心,對此必須給予足夠的重視,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否則一旦出事,只能追悔莫及。
包爾剛言簡意賅地對我說,你拿三千塊錢出來,我替你找個姑娘,讓她冒充潘婷,去應付李二水一次。
不知道是這個計策的下作還是三千塊這個數(shù)目令我震驚,總之我跳起來吼道,你這個十足的敗類!你不要趁火打劫!包爾剛連連搖頭,說,你看你,你看你,什么叫趁火打劫呢?如果你真的認為我是個敗類,我就是好了。包爾剛的神態(tài)有些悲壯,好像真的踐行著“長了腦袋,就要敢于迎著南墻撞上去”的誓言。而此時他要去撞的這面南墻,對于我來說,不可謂不堅硬,怎么說,那都是一面道德的壁壘。這時候正好有一股熱風從辦公室的窗戶吹進來。辦公室里出現(xiàn)了一個無形的存在,這股風從一個墻角回旋到另一個墻角,發(fā)出它的沒有意義的嘆息,它柔曼地裹纏了一下我的腳踝。我閉上了眼睛。有什么好說的呢?這情景在一瞬間打動了我,就如同李大水溫順的鹿眼也能在一瞬間打動我一樣。
我將三千塊錢交在包爾剛手里,對他說,拜托了!
包爾剛給我?guī)Щ貋硪粋€姑娘。值得慶幸的是,這姑娘長著一張稚氣未脫的臉,穿著白色的長裙子,橫看有十六七,豎看也不過二十六七。怎么樣?包爾剛向我夸耀道,我是專門包裝過的,這條裙子就是我給買的。他的聲音有氣無力,即使是在向我夸耀,語氣也是綿漬漬的。我知道他做了什么,還沒緩過勁來。可是我不追究他。說實話我心里很感激包爾剛,起碼這樣一件不堪的事情是包爾剛替我去做了,從而維護住了我作為一個雪人的底線。
包爾剛問我,你妹妹叫什么?
我說,潘婷。
包爾剛對姑娘說,聽到了,你就叫潘婷。
姑娘點點頭。一點頭,眼神就有一種別樣的奔放。
包爾剛沖著她叫一聲,潘婷。
她“哎”一聲。
包爾剛揚手打了個響指。像聽到了一聲叩門,我內(nèi)心那扇感傷之門便再次被敲開了。錯覺從這扇門里釋放了出來,讓我真的把這個姑娘當作了自己的妹妹,于是就有了痛苦的滋味。暮色四合,我?guī)е@個妹妹去孝敬李二水。我們是走著去紅蘑酒吧的。這一路是我經(jīng)驗中最漫長的一次行走,以致讓我有一種處于無限之中的感覺,也因此,當一切緩慢下來后,我才得以發(fā)現(xiàn):這段路居然有一截是礫石鋪就的小徑,對此,我原來從未留意過。走過這條小徑,我在不知不覺中進入了角色,心里充滿了煎熬和悲傷。一路上我都沒有正眼去看這個姑娘,她在我身邊走得蹦蹦跳跳的,愈發(fā)令人心碎。在紅蘑酒吧前,我目送著姑娘走進了那株蘑菇狀的洞穴,一個人在酒吧對面的路沿上坐了會兒,然后沒命地跑回了家。我二十歲以后就沒有在路沿上坐過了,就像二十五歲以后就沒有再奔跑過。
第二天早上我在辦公室里接到了李二水的電話。李二水在電話里用他“專屬民國”的聲音低沉地說,潘記者,知道嗎?你妹妹她向我要錢,說照規(guī)矩,過夜要另算的。盡管我基本上對老天不抱什么希望,可我還是沒有料到老天會跟我開這么大的玩笑。她不是舞蹈演員嗎?知道吧,從昨天晚上到現(xiàn)在,我一直讓她給我表演劈叉呢,她還算配合,兩條腿的筋都拔腫了。李二水的語氣突然變得憤憤不平,她要是把腿劈不到舞蹈演員的分兒上,就別想從我這兒出去!我的血一下子涌到了頭頂上,怒不可遏地沖著電話吼,你放了她!不然我報警!報警?李二水從容不迫地說,是你把她給我送來的,你說咱們到底是誰該報警呢?
這時候報社財務部的女會計楊玉寧正好走進來,她關切地問我,這是跟誰???發(fā)這么大的火?我瞪著她說不出一句話。楊玉寧比我大一歲,離婚兩年了,她一直對我有意思??墒俏乙恢睂λ龥]意思。因為楊玉寧自從離婚后,就對報社的每一個男人都有了意思,如果她對每個男人都沒意思她就會成為一個寶,可她對每個男人都有意思時,她就成了一根草。在晚報社,從包總編到校對員都對她有意思,又都對她毫無意思,好像有了默契,誰真的對楊玉寧有意思了,誰就也會變成一根草。以前我也拿楊玉寧不當寶,可是如今我受到了教育,一下子變得判若兩人,再也不漠視她,反而對她釋放出格外的善意。這樣做,實在是因為我沒有別的辦法令自己踏實下來——我只有友善對人,祈求晦暝之中的老天垂憐,也讓人友善地對我。或許蒼天有眼,讓李二水在某個清晨醒來后,就從善如流了。這些日子我和老天交易的結(jié)果,就是讓圈子里的人都知道了我對楊玉寧有了意思,從而也多多少少把我當作了一根草來看待。然而,得不償失,結(jié)果說明了一切,我依然沒有謀取到老天的優(yōu)待。
事態(tài)到了下午一下子變得嚴峻了。潘婷的男朋友被一幫光頭打斷了腿。這個男朋友叫丁丁,也是歌舞團的舞蹈演員,在新編的舞劇里扮演“小花”的哥哥,和潘婷一樣,都是絕對的臺柱子。潘婷黃昏時剛走出歌舞團的大門就被幾個光頭圍住了,以前他們只是尾隨,今天卻圍了上來。潘婷嚇壞了,一旁的丁丁奮不顧身地沖過來給潘婷解圍。戀愛中的小伙子,才是“長了腦袋,就要敢于迎著南墻撞上去”的人。是丁丁先動的手,一拳結(jié)結(jié)實實地揍在一個光頭的眼睛上。也就只一拳,丁丁就再也沒機會揍第二拳了。他被人像在舞臺上一樣地舉在了空中,拋起來,不同的是,落下去時卻直接摔在了地上。光頭們的手里變魔術似的一人多出了一根鐵棒,丁丁當當落在他的腿上。潘婷嚇得暈了過去。歌舞團的門衛(wèi)打了110,警察趕來時光頭們早撤退了。丁丁的腿呈現(xiàn)出一種古怪的狀態(tài),完全不符合關節(jié)的生理局限,膝蓋向前彎曲著,使腳面和大腿折疊在一起,顯然短時間是上不了舞臺了。
消息很快就在朋友們中間傳開了。大家再次集合在了何大雨家里。真是欺人太甚!毛勝利拍案而起,說,我就不信,法律真的制裁不了這種渾蛋!不用法律,我們自己來!劉別謙的聲音有些顫抖,他是一個身高接近兩米的漢子,而且還留著濃密的大胡子,自然是有著一股凜冽之氣。如今,這條凜冽的大漢終于憤怒了。我一直蜷縮在沙發(fā)里,身體在劇烈地發(fā)著抖,聽到朋友們的聲援,身體里所有的委屈就呼嘯著爆發(fā)了。
在劉別謙的安排下,當天夜里,數(shù)名電視臺的記者暗藏著小型DV潛入了紅蘑酒吧蘑菇狀的洞穴里,用他們手中的攝像機記錄下了一系列比較完整的違法鏡頭。這些鏡頭一概采取小津安二郎式的拍攝角度,離地三尺,自下而上,雖然在播出時做了必要的技術處理,但還是取得了爆炸性的效果。
我們聚在何大雨家里收看這條新聞。大家都很興奮,這是我們的反擊啊,我們用自己手中掌握的話語權(quán)痛擊對手,一段時間來喪失掉的自信心都不同程度地被拾了回來。警方在新聞播出的當天夜里就突襲了紅蘑酒吧。有報道說“戰(zhàn)果輝煌”。李二水一下子好像蒸發(fā)掉了,連續(xù)半個多月再沒有光頭們出現(xiàn)的跡象??晌沂冀K沒辦法從陰影中擺脫出來,就像一場頑疾給我留下了持久的后遺癥?;氐郊椅也桓艺曌约旱拿妹?,有時候在恍惚中,還把潘婷當成了那個被我親自送到紅蘑酒吧去的姑娘。每當有這種錯覺時,我都在腦子里看見潘婷從舞臺上失足栽了下來,一副迷惘的表情。這樣導致了一個后果:我開始傾心于信仰了。離報社不遠有一座黃色石灰石的教堂,有些年頭了,我開始頻頻走向神的寶座。然而,我跪在十字架下都說了些什么呢?這個,我還是無力對你和盤托出。
有一天,楊玉寧下班前趴在我耳朵邊說,我要你給我打氣。我一聽就嚇住了,因為“打氣”這個詞在晚報社是有特指的。楊玉寧要求我給她打氣,換在以前我是不會被嚇住的。可是如今我嚇住了,因為我自覺是神的一只迷途的羔羊。我被嚇住的樣子很讓楊玉寧喜歡,她不忍心再逗我,說,你別亂猜,是給我的自行車打氣,我的車前胎癟掉了。我松了口氣,收拾好桌子和她一起出來,推著車子從報社門衛(wèi)室借了氣筒打氣。我打氣的態(tài)度就像在教堂里懺悔一樣端正。我不想敷衍楊玉寧的前胎,我認為我們在天上的父會看得很清楚。我埋頭打氣,聽見楊玉寧說,喂,你有朋友來了。抬頭我就看到了李二水。他依然在大熱天里穿著西裝打著領帶,依然腳蹬著圓口的千層底布鞋,依然率領著兩個光頭。他們把我和楊玉寧的車子圍在中間。
李二水依然和藹,對我說,繼續(xù)打,繼續(xù)打。我很驚訝自己的平靜,機械地做著活塞運動,眼睛里只有楊玉寧的車前胎,直到楊玉寧叫起來,好啦,要爆啦!我把氣筒送回到門衛(wèi)室,里面坐著兩個保安。這幫家伙有一次把我擋在報社門外要我出示證件,可現(xiàn)在這么標準的三個壞人站在他們眼皮下了,他們卻視而不見。
楊玉寧跟進來,對我情意綿綿地說,和朋友約好了?我還打算請你吃飯呢。我凝視了她一會兒,呆滯地說,你是打算請我給你打氣吧?兩個保安哈哈大笑起來。楊玉寧的臉刷地紅了。我從來沒有見過楊玉寧臉紅。我知道自己遺棄了楊玉寧這根草,因為我知道我的主已經(jīng)掩面離我而去,遺棄了我這只羔羊——這是他老人家對我的清算和鞭打。我降服了,吃驚地發(fā)現(xiàn):上帝是倔強的,甚至在稍稍通融一下、并不明顯地違背原則的時候仍是如此。我走出去,被李二水他們夾在中間走出了大門。
我們一起往前走,有汗水大顆地順著臉流下來,可我一點兒也感覺不到熱。李二水漫不經(jīng)心地說,是這樣的,我妹妹懷孕了。我下意識地接了一句,幾個月了?李二水沒有答理我,從口袋里摸出副墨鏡戴在臉上,說了句,你得負責。還用說什么嗎?陳年舊賬,事隔一年有余,如今那個女人懷孕了,所以我“得負責”。就像李二水說壽衣店是酒吧一樣,壽衣店就真的成了酒吧。
我們又一言不發(fā)地走出幾百米。在一個冷飲攤前李二水說,坐下喝瓶啤酒。他說出的話就是真理,我們當然就坐下喝啤酒了。冷飲攤支著頂花里胡哨的大陽傘,一塊城墻磚一樣的冰塊用濕毛巾捂住。攤主是一個白胖子,在盛夏里穿得整整齊齊,儼然一個機關干部。這個白胖子不知道他就要倒霉了。李二水仰頭灌下去大半瓶啤酒,一抹嘴,指著那塊城墻磚一樣的冰塊問道,干什么用的?白胖子答,有的人嫌酒不夠冰,就再給他們加一些。說著,他動作嫻熟地用一把鐵皮刨子飛快地在冰塊上刮出一堆冰沫子,喏,就這樣,你們要不要?李二水說,不要,你不早說,我都快喝完了。說著他笑起來,笑得前仰后合,邊笑邊拍著我的膝蓋說,你看,有人跑到我的酒吧去,拿著攝像機專拍女人那玩意兒,你說他們是不是跟那個叫什么小津的日本鬼子學的?我冷漠地看著遠處。我知道,自己目前所有的尊嚴都維系在沉默上,一個失去話語權(quán)的人,在語言的暴力面前只有緘口不語。
你看,“紅蘑”照樣又開業(yè)了。李二水說著摘下墨鏡,把臉和我貼得很近,一個字一個字地對我說道,我現(xiàn)在邀請你去我的酒吧做客,并且準備陪同你一起去邀請你妹妹,怎么樣?我可不是沒素質(zhì)的人。他一提到“妹妹”,我緘默的尊嚴就被打碎了。我跳起來聲嘶力竭地喊道,你這不是往死里逼人嗎?你有完沒完?。坷疃f,頭是你起的,什么時候完,該讓我決定吧?你應該講道理。說完他把墨鏡戴回到臉上,向白胖子問道,多少錢?白胖子說,十二塊。李二水問,怎么就十二塊?白胖子被問得有些莫名其妙,想了想才說,一瓶三塊,一共四瓶,剛好十二塊錢。李二水說,我們沒有叫你加冰。白胖子說,加冰是不收錢的,加不加冰都是三塊錢一瓶。怎么可以這樣,不加冰的應該便宜,你的冰是用彈弓白打下來的嗎?怎么能說出這么沒素質(zhì)的話呢?李二水很吃驚地向著白胖子發(fā)問。白胖子被問傻了,半天憋出一句,你怎么不講道理?。?/p>
李二水等的就是這句話。他剛剛才叫我講道理,馬上就有人說他不講道理,他當然有理由發(fā)火了。李二水踱過去,動作相當利索地劈面給了白胖子一記耳光。白胖子顯然沒有想通怎么會這樣,等稍稍明白過來就一把攥住了李二水的領帶。他要分辯,要發(fā)言,要據(jù)理力爭,要擺事實講道理。李二水揚手又是一記耳光。白胖子立刻被激怒了,他可能真的是機關干部出身,不知道社會上是什么行情。也就是白胖子剛剛露出憤怒的苗頭,一個光頭已經(jīng)繞到了他的背后,抓起冰塊上的鐵皮刨子,照著他的后脖頸狠狠地就是兩下。這兩下插得太狠了,鐵皮刨子拔出來時滋出一股血。白胖子慘叫一聲,一頭栽了下去。他栽下去的時候撞到了攤子上,那塊城墻磚一樣巨大的冰塊掉了下來,就在它落地的一瞬間,我義無反顧地將自己的左腳迎了上去。
疼痛來得不可遏制。我感到自己的腳扁了。這是我唯一能做的。我別無出路。我不敢肯定,在暴虐的挾持下,我的腳會不會把我?guī)У酵讌f(xié)的道路上去。我對自己的腳毫無把握,所以我只有把它砸扁啦。
■美術作品:胡安·米羅
李二水和光頭們將倒在地上的攤主團團圍住,劈頭蓋臉地一通狂踹。李二水腳上的圓口千層底布鞋結(jié)實耐用,每一腳下去都是瞄準了臉去的,幾腳下去白胖子整個人就成了紅胖子。就這樣踹了有幾分鐘,直到他們累了,一個光頭揪起好像已經(jīng)死過去了的攤主,把他的臉掰正對著李二水。李二水把臉湊上去,問道,知道我是誰嗎?攤主微弱地搖下頭,于是臉上“咣”地又挨了一腳。李二水又問,知道我是誰嗎?這回攤主的頭沒了動靜,真的是死了過去。李二水這才罷休,回頭看看我,又看看那塊壓在我左腳上的冰塊,喟嘆一般地命令道,給他搬開。
一個光頭過來把冰塊從我腳上挪開。失去重壓,疼痛像脫韁的野馬一樣奔騰而來。這種疼法是空前的,刺啦啦冒著一溜的火花,發(fā)出一股子硝煙般的嗆味。我歇斯底里地哇哇大叫,只有這樣我才能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我再也受不了啦,已經(jīng)崩潰啦。李二水過來蹲在我面前查看我的左腳,看了一會兒,站起來肯定地說,扁了。說完他又轉(zhuǎn)身沖著攤主踹了兩下,我兄弟的腳被你的冰砸扁了,你把醫(yī)療費準備好,我會叫人來取。
兄弟?這個詞令我失去理智的腦袋倏忽閃過一道絢爛之光:原來普天之下,蕓蕓眾生,大家都是兄弟姊妹……
李二水命令兩個光頭把我架起來,吩咐道,把他送到醫(yī)院去,先安排他住下來。說完,或許是累了,他的頭有氣無力地耷拉向一邊,棲在肩上,像一只準備入睡的鳥。光頭們把我抬上了一輛出租車,李二水站在車門外對我無精打采地說,你先安心治腳,不要有什么負擔,明天我去醫(yī)院看你。那張戴著墨鏡的臉使他的話聽起來更為曖昧,使他在我眼里真的宛如一位離散多年的同胞兄長。
車子啟動后兩個光頭開始爭執(zhí)。一個說“空軍醫(yī)院水平比較高”,一個說“紅會醫(yī)院的水平高”。這兩個兄弟誰也說服不了誰,最后一起征求我的意見:你說,去哪家醫(yī)院?我恍惚中被他們感動了。我說,就去紅會醫(yī)院吧。那個說紅會醫(yī)院好的光頭十分高興,摟著我的肩膀?qū)λ耐镎f,聽到了,紅會就是牛!在紅會醫(yī)院拍完X光片,坐在走廊的長條椅上等結(jié)果時,這個光頭兄弟一直關心地問我,很疼吧?是不是很疼?并且安慰我“忍一忍,忍一忍”。拍片顯示是粉碎性骨折。由于跟著這兩個兄弟,給我打石膏的大夫變得非常有醫(yī)德。看著自己的左腳在大夫的打理下,一點點變得陌生,變得面目全非,成為一個碩大的石膏體,我的心里一片死寂。我曾經(jīng)百般愛惜自己的腳,在虛榮的唆使下,故意將它們擠在小一碼的鞋子里,因為我想讓它們看起來窄小俊俏,像一對舞蹈演員的敏捷的蹄子。而現(xiàn)在,拖著重錘一般的石膏體,我成為了一具行尸走肉。
我被安排在病房住下,手續(xù)都是兩個光頭兄弟辦的。我現(xiàn)在就是他們的一樣東西,全部的權(quán)利都歸他們所有,他們替我負責。其后一個光頭先走了,留下那個說這家醫(yī)院好的兄弟陪我,其實不過是看住我。這個光頭出去買了一大袋肉包子回來,對我說,吃,吃,不管怎么樣,飯總是要吃的。我當然不想吃。光頭嘴里塞著包子,咧嘴對我說,你還是比較有眼光,紅會醫(yī)院就是好,我在這里住過,來來來,你看看。他撩起衣服指著右肋那個部位叫我看,那里有一塊巴掌大的創(chuàng)痕,嫩紅發(fā)亮。光頭邀請說,你摸一下。說著就把我的手拉起來貼在他右肋上。我克制住強烈的惡心,問他,怎么搞的?他指點道,這里,就是這里,被老大割下一片肉來喂虎子了。我死氣沉沉的大腦還是一驚,虎子是誰?光頭大口吃著包子說,老大養(yǎng)的德國狼狗,我忘了給它喂肉,結(jié)果就得割自己的肉來喂它。我的胃不禁一陣痙攣。
第二天早上十點多鐘,李二水率領著兩個光頭出現(xiàn)了。他坐到我的床邊,俯身看看我打著石膏的左腳,安慰我說,不要緊,骨頭碎了不要緊,只要它還長在你身上——我全身沒有一塊骨頭沒碎過,真的,這不是還好好的嗎?我強打起精神對他說,你看,現(xiàn)在我的腳也碎了,你饒了我吧。這是我醞釀了一整夜的話,我已經(jīng)突破了自己尊嚴的底線。我在做最后的掙扎,殘存著一絲可笑的幻想。李二水看著我沉吟了片刻,笑一下,說,你的腳是不是頂?shù)蒙弦粋€妹妹,?。课姨撊醯爻姓J,頂不上。頂不上就別跟我廢話,除非你真的不打算再要這只腳了,我會把它油炸了喂狗!這是李二水第一次對我暴露出兇殘的面目,以前他還一直是比較“有素質(zhì)”的。也許李二水也意識到了,我這個“有素質(zhì)”的人,在他面前已經(jīng)徹底繳械了。
我鼓足勇氣對他說,隨便你吧,你把我的腳油炸了好啦。李二水饒有興趣地盯著我。我和他對峙了十幾秒,最終可恥地閉上了眼睛。我的腿一直在發(fā)抖,幾公斤的石膏都壓不住。我的右手被人抓起來,這只手正扎著針頭輸液。我感到針頭被拔掉了,又一下一下地扎回來。咦,咦,血管在哪兒?怎么扎不著?有個家伙邊嚷邊在我的手背上亂扎。我始終緊閉著雙眼,我怕自己的眼淚會奪眶而出。后來他們玩膩了,把護士叫了進來。護士拿起我的手就“啊”地驚叫了一聲,然后就沒了聲息。針頭重新被扎入我的血管。我靜靜地躺著,感覺自己整個人在一點一點地消融和彌散。李二水趴在我耳朵邊說,你腳不利索,我給你一天的時間,明天晚上十二點以前,你爬也得給我爬到酒吧來,不然的話,后天你的一只腳就會被油炸了送到狗肚子里去。
他們出門時重重地摔上了病房的門。我始終沒有睜眼。我閉著眼,不吃不喝,無知無眠,不知道疼痛,沒有時間的概念。
一直就這樣,直到被一個熟悉的聲音喚醒,潘布,潘布,你沒事吧?
我張開眼睛,看到楊玉寧一臉關切地站在我面前。我的意識一下子蘇醒,首先問她,幾號了?楊玉寧說,十二號呀。我就知道已經(jīng)過去了一個夜晚。而且更為重要的是,我一下子認識到了自己的左腳將會在二十四小時之內(nèi)變成熟的??墒俏一旧喜辉趺纯謶至恕,F(xiàn)在我整個人就像一堆沒有被組裝起來的零件,根本就緊張不起來了。我甚至有閑暇作如是臆想:未來的日子,每當饑腸轆轆,我的腳就首先要冒著被啃噬的風險了。
楊玉寧說她昨天看到我們在街上打架了,也看到我受了傷,所以她今天直接到醫(yī)院來找我。楊玉寧自得地說,她不用想就知道我住在紅會醫(yī)院,“因為這家醫(yī)院的水平比較高”。我著了魔似地看著她喋喋不休,忽然發(fā)現(xiàn)原來楊玉寧一點兒也不丑。她背光坐在從窗口射進的光明里,與躺在床上茍延殘喘的我相比,像是一個開化得更文明的人。以前我們對楊玉寧沒意思,不只因為她是根草,還因為她骨小肉少,長了一根古怪頎長的脖子和一張麥乳精色的臉??涩F(xiàn)在我覺得楊玉寧長脖子支撐的這張麥乳精色的臉生動、靜謐、異常雍容。
楊玉寧說,你哥哥真的好兇!我努力想了想,才明白過來她說的是李二水,只得苦笑了一下,喑啞地對她說,楊玉寧,以后再有人欺負你,我就叫我哥把他的腳油炸了。楊玉寧一下子沉默了,呆呆地坐在我的床頭,眼圈紅紅的。她說,要不要我替你向老包請個假?我說,不用,我不打算再做什么記者了。楊玉寧當然聽不懂我這沒頭沒腦的話。但她有她的優(yōu)點,就是不怎么愛刨根問底,挺顢頇的一個人,有時候愿意接受自己對于這個世界知之甚少,在關鍵的一些時刻,有種可貴的安寧。她默默無語地坐了半天,臨走的時候?qū)ξ艺f,今天來不及了,明天她還會來看我,并且會熬骨頭湯給我喝。
我一動不動地躺著。病房的窗子外面有株巨大的梧桐樹,那些肥胖的樹葉把光線分割得支離破碎,就像此時我的心情,傷感而空茫。我想,自己如果還能站著面對楊玉寧,就再也不會對她沒意思,而且別人對她沒意思我也會捍衛(wèi)她,因為從這一刻起,楊玉寧已經(jīng)成為了我心中的寶。我這么想著,眼睛里沒有淚水,可彌留一般的心境確實令我產(chǎn)生了真要啜泣的感情。
我躺在紅會醫(yī)院的病房里,所有的生理機能喪失殆盡,沒有饑渴感,沒有疼痛感。我已經(jīng)有一天多滴水未進,嘴唇上的皮干燥地皴裂著。我想自己是有意識地休克在了一個巨大的夢魘里,已經(jīng)自我赦免。天完全黑下來后,我向護士借了一副拐子,架在兩腋下,“篤篤篤”地出了醫(yī)院。
持續(xù)的暈眩就不是暈眩了,是一種平滑的狀態(tài)。我在這種平滑的狀態(tài)下來到了紅蘑酒吧的門前。我在對面的一家煙酒鋪里要了五瓶啤酒,開始慢慢地喝。我感覺自己是在等待某種東西,但具體是什么,就是想不出來。我喝著啤酒,喝下第一瓶后就已經(jīng)有了尿意,可是我不打算把尿撒掉,這些液體好像就是我所需要的能源,我要一點一點憋著,依靠它蓄積起能量。隨著啤酒一瓶一瓶地空掉,我的膀胱空前充盈,我感覺整個人都隨之膨脹,連對面的“紅蘑”都跟著顯得龐大和戲劇化了。酒吧過了夜里十點鐘才正式熱鬧起來,大小蘑菇前忽然出現(xiàn)了很多女人??粗齻兞岘嚮蛘哓S碩的身姿,我終于落實了自己等待的東西。我是在等待一個充分的理由,這個理由就是——我要捍衛(wèi)所有的妹妹。不管她們“倒貼”還是“被倒貼”,不管她們玲瓏或者豐碩,她們都是爸媽的女兒、我們的姊妹。
我“篤篤篤”地沖過馬路,闖進紅蘑酒吧的洞穴里,直奔擺滿酒瓶的吧臺而去。兩只拐子被我掄圓了四處亂砸。我的左腳懸在空中,我已經(jīng)不再把它當作自己身體的一個部分,我把它踢出去,石膏撞在堅硬的物體上面,立刻就碎開了。耳邊破碎的喧嘩如此宏大,我們在共同地破碎著。蓄積已久的尿順著褲子流出來,仿佛能量在一點一點地流失。神靈突然降臨在幽暗的“紅蘑”,大光四面而來。我欣悅地感到自己在一點一點地融化,像矗立在烈日下的雪人。這個雪人決心捍衛(wèi)所有的妹妹,并且隨時等待有人把他掛起來,用一口炸油條的大鍋油炸了他的腳,然后去喂狗。
講完了。潘布和自己的未婚妻重新佇立在了夏日的街頭。其間他們折回了商場,坐在一張供顧客休息的長椅上,一個講得懇切,一個聽得入迷。
未婚妻說:“真是的,干嗎楊玉寧楊玉寧的,直接說我不好嗎?不過,嗯,我覺得你像是在懺悔?!?/p>
潘布說:“像懺悔嗎?我坦白對你說,你別對我有成見。我覺得,把這一切講給你,你會對我,對我們今后的婚姻生活更加有信心。”
他說得很動情。未婚妻的目光游離起來,漸漸聚焦在了下方。她是在看潘布的那雙腳。那雙腳果然蹊蹺,它們穿在一雙沙灘鞋里,卻不恰當?shù)靥字粚雍窈竦拿抟m。未婚妻驚訝地看到,那雙腳的四周正在溢出水,被地面的溫度蒸騰出裊裊的霧氣,宛如一個佇立在驕陽下的雪人,正在迅疾地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