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雪
1書記接訪
張子悅是個有才氣、有抱負的小伙子。他大學(xué)一畢業(yè),就參加了市委組織部的公務(wù)員招錄考試,而且順利地通過筆試、面試,入選了一百名選調(diào)生的行列。這下,張子悅頓時就感到是自家的祖墳冒青煙了。要知道這批選調(diào)生,將分赴全市各地任職,是市委組織部跟蹤培養(yǎng)的重點對象,這就預(yù)示著他的前途將不可限量。
可是等到張子悅來到市委組織部一報到,他的心一下子冷了半截,別的同學(xué)不是留在組織部,就是分到市委辦,最不濟的也分到市財政局,就他張子悅被分到了信訪局。要知道,這信訪接待工作號稱天下第一難,是一個老鼠鉆進風箱,兩頭受氣,爹不親娘不愛的差事。這天夜里,他躺在。單位簡陋的單身宿舍里,輾轉(zhuǎn)反側(cè),心灰意冷,不知挨到什么時候,才迷迷糊糊睡著了。
等到張子悅第二天一覺醒來,已經(jīng)過了七點。他一個激靈,翻身起床,趕緊洗了把臉,連早飯也顧不上吃,就急急往信訪局里跑。到了局里,進門一看,只見所有的同事都一臉嚴肅地坐在會議室里,氣氛緊張、如臨大敵。他心里“咯噔”一下,‘難道單位里出了啥事兒?
張子悅紅著臉,躡手躡腳地走了進去,找了一個空位坐了下來。坐在環(huán)形會議桌一頭的馬局長輕咳一聲,會議室里一下子就鴉雀無聲。
馬局長一臉寒霜地掃視了一下后說:“同志們,現(xiàn)在開會!俗話說,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今天是市委書記的信訪接待日,這既是市委主要領(lǐng)導(dǎo)體察民情,密切聯(lián)系群眾,關(guān)心群眾疾苦的親民之舉,又是對我們信訪工作極大的重視,同時,也是對我們信訪局全體干部職工的政治素質(zhì)的考驗,大家一定要嚴肅認真、一絲不茍地對待,切不可掉以輕心……”
張子悅聽了,一下子記了起來,昨天報到時,他的頂頭上司、信訪接待科的余科長,已經(jīng)簡單地向他介紹了日常工作流程,他們除了每天例行接待群眾來信來訪外,每個月的一號和十五號,是市委書記的信訪接待日。今天正好是九月一號,市委書記要大駕光臨,怪不得他們一個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謹小慎微的樣子。
馬局長一邊講著,一邊不經(jīng)意地掃視著下面,他發(fā)現(xiàn)新來的張子悅,沒有認真聽他講話,而是一副心不在焉、神游天外的模樣。馬局長心里頓生惱怒:這小子真是不知死活。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張子悅驚得回過神來,趕緊正襟危坐。
馬局長看了他一眼,眉頭就皺了起來,嚴厲地說:“有的同志態(tài)度不端正,開會連個筆記本都不帶!是你的記憶力太好,_還是覺得別人講話不屑一記?”
張子悅一聽,趕緊打量了一下同事們,只見他們面前都擺著一本筆記本,裝模作樣地記錄著什么,只有他面前是空空如也。他的臉一下漲得通紅,想起身回辦公室去拿又不敢,不去拿空坐著也不像樣,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余科長一看,連忙把自己的一疊材料紙分出半份,又拿出一支圓珠筆,雪中送炭般地遞給了張子悅。張子悅?cè)f分感激地沖他一笑,趕緊一本正經(jīng)地拿起筆,做了個認真記錄的姿態(tài)。
馬局長并沒有因此而放過張子悅,他繼續(xù)板著臉,敲打他說:“有的同志不要認為分到我們信訪局虧了。干革命工作無貴賤之分,我們信訪局也是黨委系列的重要組成部分,它是黨和政府密切聯(lián)系群眾的紐帶,也是反映群眾呼聲的喉舌。我們工作的好壞,直接關(guān)系到黨和政府在群眾心目中的形象……”
馬局長抬腕看了看表,見已快到八點,他收住話語,把面前的筆記本一收,說:“現(xiàn)在開始布置任務(wù),辦公室的同志負責布置現(xiàn)場,監(jiān)督科的同志注意在上訪的群眾中,挑選幾個馬上可以在現(xiàn)場得到解決的上訪問題,讓書記接待,現(xiàn)場有電視臺錄像,要組織得到解決的群眾當場說幾句感謝的話。群眾來信處理科的同志負責維護現(xiàn)場的秩序?!?/p>
馬局長看了看余科長和張子悅,接著說:“信訪接待科的任務(wù)最重,要盡量做好上訪群眾的思想工作,穩(wěn)住他們的情緒。特別是那個老上訪油子,我這次到北京去,就是他鬧的,昨天晚上才把他接回來,估計今天,他肯定又要來,你們一定要想方設(shè)法拖住他,不能讓他跑到書記的信訪臺前,拉著書記胡攪蠻纏,讓領(lǐng)導(dǎo)下不了臺?!?/p>
余科長一聽,就哭喪著臉說:“馬局長,你說的是那個胡老漢吧,這個人太難纏了,我就怕拖不住?!?/p>
馬局長不容他爭辯,虎著臉說:“工作肯定是有困難,沒困難還要我們這些人干什么?大家還有什么意見,沒意見就這么定了,大家各司其職,開始準備吧。散會。”
2接受任務(wù)
張子悅隨著余科長走出大門一看,好家伙!信訪局門前的空場上已經(jīng)圍滿了黑壓壓的人群,而且自覺地排成了一圈兒的長隊。他們一個個眼巴巴地看著信訪局的大門,有的人身上還背著一個草席,顯然,他們昨天晚上就來了,在這街上將就了一夜。
張子悅見了心底突然一痛,升起了一股悲哀:這就是老百姓!張子悅自小生活在他們之中,他深深了解他們的純樸和善良,如果不是遇到過不去的坎兒,他們不會這樣拋頭露面、風餐露宿地上下奔走呼號。他們今天來,是像古代的老百姓一樣,夢想自己能夠敲響公堂之外的鳴冤叫屈鼓,期待青天大老爺神龍一現(xiàn),能夠為草民做主,為他們排憂解難啊。
就在張子悅愣神之際,工作人員已經(jīng)將接訪的桌椅一字兒排開,信訪局門口的墻壁上已經(jīng)掛上了一條鮮紅的橫幅:市委書記信訪接待日。兩邊掛著宣傳條幅,上面寫著:傾聽百姓呼聲;解決群眾疑難。
此時,接待科的余科長如臨大敵,像一條獵犬在上訪的群眾間巡邏,豎著耳朵聽他們私下里聊天談話,捕捉信息,尋找潛在的不安定因素,以便未雨綢繆,把它們消滅于萌芽狀態(tài)。
余科長轉(zhuǎn)了幾圈后,就神秘兮兮地把張子悅拉到一邊,指著排在上訪隊伍中間的一個老漢說:“這個老頭兒,就是馬局長說的胡老漢,大名叫胡良甫。我跟他打了十幾年的交道,是個有名的上訪專業(yè)戶,他認識我,不買我的賬,你面生,等會兒想辦法穩(wěn)住他?!?/p>
張子悅驚訝地問:“都上訪十幾年了,是什么問題?咋沒解決?”
余科長哼了一聲,說:“什么十幾年?最少有二十年!他的問題不是沒解決,而是無法解決,不然,還用鬧這么多年?”
張子悅忙問:“那他到底是個什么問題?這么難解決!”
余科長一聽,就笑了起來,說:“他的問題,說起來是個桃色事件。胡良甫原來與我們一樣,是個國家干部?!庇嗫崎L把張子悅拉到一邊,繪聲繪色地講了起來。
原來胡良甫是個土改積極分子,當年在英布縣一個叫大山背的小鄉(xiāng)工作,還擔任副鄉(xiāng)長職務(wù)。在鄉(xiāng)政府所在地,有個叫桃花沖的小山村,村子里有個叫郭鳳英的小寡婦,長得挺水靈的,丈夫死得早,一個人拉扯著兩個半大孩子。
當時,正是四年三災(zāi)的時候,郭鳳英見兩個孩子實在餓得不行,就常常跑到鄉(xiāng)政府,幫鄉(xiāng)干部們縫縫補補,洗洗衣裳,目的是想他們能夠賞
她一塊半只窩窩頭,她好帶回去,給孩子們渡饑荒。其實,鄉(xiāng)政府里干部的日子也不好過,每天的伙食都是定量的,自己都吃不飽,怎么可能分一杯羹給她。所以每次去,她大多是失望而歸。
胡良甫是個軟心腸的人,有時實在是看著不忍心,就偷偷地把自己的一份,分一半給她。郭鳳英也是一個知恩圖報的人,就常常給他做雙布鞋,或納一雙鞋墊還他的人情,這樣一來二往,他們倆的關(guān)系,在別人跟中就有些曖昧了。但是也沒人真會指責他們!
直到后來發(fā)生一樁勁爆的事情,寡居好幾年的郭鳳英懷孕了!等到別人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生下了一個男孩。寡婦生子,這在當時可是一件傳得沸沸揚揚、有傷風化的大事。
鄉(xiāng)政府和村里管婦女工作的干部找她一問,她剛開始不承認,可耐不住干部們恐嚇,就說出這孩子的父親原來正是副鄉(xiāng)長胡良甫。
當時的胡良甫年輕有為,工作能力強,正是組織準備提拔的對象,而且,他還有一個未婚妻,在別的鄉(xiāng)鎮(zhèn)當婦聯(lián)主任,兩人正準備結(jié)婚呢。這事兒一出,就是嚴重的作風問題,盡管他矢口否認,但自古以來都是奸出婦人口,人們總是寧信其有,不信其無。他不僅受到撤銷職務(wù)、開除公職的處分,而且他的未婚妻也一氣之下與他斷絕了關(guān)系。
前些年,國家撥亂反正,為十年浩劫中冤假錯案平冤昭雪,當年很多受到迫害,或受到不公正處分的同志都恢復(fù)了工作,補發(fā)了工資。一生未娶、老來生計無著落的胡良甫聽說后,就開始上訪,說他的處分也是冤假錯案,要求組織恢復(fù)他的干部身份,領(lǐng)取退休工資。
當時的信訪部門也下去調(diào)查過,可是,幾十年過去了,當年處理此事的當事人走的走、死的死,無從查起。胡良甫的問題,到底是不是冤假錯案,也就一直沒有定論。
這些年來,胡良甫每到農(nóng)閑季節(jié),就開始層層上訪,從縣里開始,到市里、到省里、到北京,每年都要跑上一兩回,現(xiàn)在上訪已經(jīng)成了他的生活習慣,他成了名副其實的上訪專業(yè)戶……
余科長正說著,突然聽到馬局長在喊:“大家各就各位,做好各自的工作,書記馬上就來了?!?/p>
余科長一聽,趕緊打住了話頭,連忙趕了過去。他一邊往外走,一邊還不忘交代說:“小張,你年輕,腦瓜子又靈,今天又是第一天上班,要是把胡老漢這個老大難安撫好了,馬局長一定會對你另眼相看,說不定還會引起書記的注意?!?/p>
張子悅說:“行,我就見機行事吧!”
3驚心一刻
這時,一輛寬敞大氣的奧迪車,從街面上緩緩開到信訪局門口停住。馬局長一看,三步并作兩步地趕過去,拉開車門,笑得一臉桃花燦爛地說:“書記,您來了!”
一個年近五十歲、面相威嚴的人從車上下來,他就是市委書記,他笑容可掬地向著上訪的群眾揮了揮手,在馬局長的陪同下,慢慢悠悠地走到街坊臺前。
電視臺的記者們扛著大攝影機,在人群中竄來竄去,尋找最佳角度,準備拍攝市委書記接訪的鏡頭。排著隊等著上訪的群眾一看書記來了,不由一陣騷動,一個個眼睛亮了起來,仿佛書記~句話,他們的問題馬上就能撥開烏云見日月似的。
書記在按訪臺上一坐定,就笑瞇瞇地看著馬局長,說:“馬局長,現(xiàn)在開始吧,別讓大伙等急了!”
馬局長笑逐顏開地說:“書記,您總是那么體貼老百姓!”說著,他轉(zhuǎn)身看著上訪的群眾,大聲說道,“各位鄉(xiāng)親,今天,我們市委書記,在萬忙之中,抽出寶貴的時間,專門來接待群眾上訪,你們有什么問題盡管提,我們書記一向是鐵面無私的,不管你們的問題涉及到哪個部門、哪個人,他都會毫不留情地一查到底,能夠現(xiàn)場解決的一定會現(xiàn)場解決,不能現(xiàn)場解決的,我們信訪局一定會認真記錄下來,向有關(guān)部門反映,督促他們解決,給你們一個滿意的答復(fù),大家不要急,排好隊,按序號一個一個地來。”
接下來,上訪的群眾,在工作人員的帶領(lǐng)下,一個個走向接訪臺,誠惶誠恐地向書記大吐苦水,他們反映的問題,有為孩子上學(xué)的,有住宅地基的,有鄰里糾紛的,還有夫妻吵架的……書記果然雷厲風行,當場就讓秘書打電話,不一會兒,教育局、城建局、土地局、公安局相關(guān)領(lǐng)導(dǎo),一個個氣喘吁吁地接踵而來,現(xiàn)場辦公,當場一一解決。
現(xiàn)場的工作人員和上訪群眾一時掌聲雷動、感激不盡。電視臺的攝影機和報社的照相機,齊刷刷地對準了這感人至深的場面。張子悅知道,這些人都是信訪局事先挑選好的,都是一些雞毛蒜皮,容易解決的小事??粗矍暗膱鼍?,他突然有一種在戲臺下看戲的感覺!這上訪的、接訪的電視臺的、報社的,包括過路的看客,生旦凈末丑全齊了。
張子悅再也懶得看下去,就在上訪的群眾中搜索。很快他就看到了排在隊伍里的胡老漢。胡老漢是個清瘦、憔悴的老頭,他坐在自帶的小馬扎上,仿佛老僧入定,閉著眼,~動也不動。張子悅心里禁不住贊了一聲:這老頭果然是見過大場面的老上訪,好定力、好心性,對如此雜亂的上訪現(xiàn)場,居然見怪不怪。
張子悅從地上撿了一塊磚頭,走了過去,將磚頭墊在屁股下面,緊挨著胡良甫坐了下來。他用手捅了捅胡良甫的胳膊,輕聲說:“胡大爺,胡大爺,您老坐著也能睡覺啊?”
胡良甫睜開一雙小瞇眼,看了張子悅一眼,不成不淡地說:“你這娃子看起來面生,第一次上訪吧?你咋認識我?”
張子悅身上穿的還是上學(xué)時的舊衣服,看起來倒有些像個上防的。張子悅不置可否地說:“胡大爺,您是高山打鼓,名聲在外,我們這些人,還有誰不認識你呀!”
聽他這么說,胡良甫的老臉也紅了一下,自我解嘲地摸了摸嘴巴,笑嘻嘻地說:“我這是好事不出屋,壞事傳千里,你就別埋汰我了!”
張子悅笑哈哈地豎起大拇指,說:“怎么是埋汰您呢?我是真的忒佩服您了,您老人家走南闖北,上自京城,下至省府,還有哪兒沒去過?我們和您比是小巫見大巫!”
張子悅這句話可算搔上了老漢的癢癢,他一聽神兒就來了,笑呵呵地說:“這我可不敢當!我不是沒辦法嗎?你可別學(xué)我!”
張子悅趕緊追問:“胡大爺,您經(jīng)常進京,北京的故宮您去了沒有?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很好看?”
胡良甫一拍大腿,神情有些激動地說:“八年前就去了,那故宮真是沒說的……”
張子悅又趁著他的興頭問:“我早些年上學(xué)的時候,聽老師說過一句詩,叫什么不到長城非好漢!比知道長城你去過沒有?”張子悅的幾句話,更是撩撥起胡良甫的興致。凡是張子悅能想起來的北京風景名勝,什么長安街、天安門、十三陵等等,胡良甫是有問必答,整個北京,除了中南海之外,他的足跡幾乎都踏遍了。
等到胡良甫說得口干舌燥時,他回頭一看,不知不覺中排在他后面的上訪者,都被書記接訪了,他的這個序號被跳了過去。按照接訪習慣,這就視為主動放棄了被接訪的資格,要想找書記上訪,只能等到下一個書記
信訪接待日。
胡良甫回過頭,臉色陰晴不定地看著張子悅,有點惱怒地說:“你小子故意的?你不是上訪的,你到底是準?”
張子悅抱歉地沖他一拱手,又趕緊伸手摟住他的肩頭,賠著笑臉說:“胡大爺,別生氣!我什么時候說我是上訪的,我是信訪局的職工,剛從大學(xué)畢業(yè),今天是我第一天上班?!?/p>
胡良甫生氣地把張子悅的手從肩上抖了下來,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我老漢一生打雁,沒想到倒著了你這初下河的黃毛鴨子的道兒!你們不就是怕我讓你們的市委書記下不了臺?我今天要是不鬧一回,你們還不知馬王爺長幾只限!”
胡良甫一說完,就起身提起小馬扎,罵罵咧咧地向市委書記走去。此時,書記的信訪接待已經(jīng)結(jié)束,書記在馬局長的陪同下,笑容可掬地向上訪群眾揮手致意之后,就撅著屁股鉆進車里,正要離去。
胡良甫一邊跑,一邊扯開喉嚨喊:“書記……書記!”張子悅一看,趕緊將他死死地抱住。眼看著書記的車屁股煙一冒,就要走了。胡良甫急了,他手一揮,手中提著的小馬扎就像一只大鳥掠過人群的頭頂,正好砸在書記專車的后窗玻璃上。
只聽得“嘩啦”一聲響,玻璃應(yīng)聲而碎,汽車“吱”的一個急剎車停了下來。這一下,事情鬧大了,馬局長面如死灰地沖了過去,看書記受傷沒有,現(xiàn)場的信訪局工作人員沖了過來,將胡良甫死死地摁倒在地上……
4掏心窩子
市委書記即使再有涵養(yǎng),這會兒也忍不住了,他臉色鐵青地一推車門,怒氣沖沖地沖過來。他的司機更是氣急敗壞地對著馬局長大聲嚷道:“你這局長是咋當?shù)?要是砸著了書記,你擔當?shù)闷饐?還磨蹭個啥?還不打110抓起來!”
書記走過來,正要發(fā)作,可他一看躺在地上的胡良甫此時口吐白沫,一動也不動,他強壓火氣,對著正拿出手機準備報警的馬局長一聲低吼:“報個啥警?還不送醫(yī)院,要是出了人命,唯你是問!”說著,轉(zhuǎn)過身,頭也不回地鉆進車里,揚長而去。
馬局長臉色煞白地拿著手機,半天才回過神來,沖著已經(jīng)嚇傻了的張子悅,咬牙切齒地一聲吼:“看你辦的好事兒,還不快送醫(yī)院!”大家一聽,連忙攔住一輛的士,手忙腳亂地將胡良甫抬上車。
送到醫(yī)院一檢查,幸虧沒有多大問題。由于胡良甫長年上訪,居無定所,飽一餐餓一頓,極度營養(yǎng)不良,人一急,低血糖的毛病就犯了,一針葡萄糖下去,人就醒了過來。馬局長一看,一顆懸著的心終于落了下來,他把張子悅叫出病房,眼里噴火似的說:“這幾天省里有領(lǐng)導(dǎo)到市里檢查工作,從現(xiàn)在起,你寸步不離地跟著一他,要是再鬧出點事兒來,讓領(lǐng)導(dǎo)下不了臺,你就給我卷鋪蓋走人!”
張子悅一聽,頭都大了,只好回到病房里,硬著頭皮與胡良甫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起訕來。胡良甫吃了一回虧,對他愛理不理。到了傍晚,點滴打完了,張子悅扶著胡良甫出了醫(yī)院,又走進附近的一個小餐館,請他吃一碗熱湯面。胡良甫也不客氣,狼吞虎咽地大吃一頓之后,一抹嘴,背起破涼席卷著的行李,起身就走。
張子悅連忙攔住他說:“大爺,你要到哪里去啊?”
胡良甫白了他一眼,有些惱怒地說:“怎么了,我去找一個能擋風避雨的街習:子,將就一晚,這也犯法啦?”
張子悅聽了,心里突然一酸,上前一把拉住胡良甫,誠懇地說:“胡大爺,你別去,現(xiàn)在雖然是夏天,你老這身子骨,風餐露宿的,怎么受得了!要不,你就到我的宿舍里,將就住一晚?”
胡良甫愣愣地看著張子悅,過了好一會兒,才嘆了一口氣,點了點頭,默默地跟在張子悅的身后,回到了宿舍。夜里,兩個人擠在一張單人床上,胡良甫翻來覆去,半天也不能合眼。
張子悅捅了捅他,說:“胡大爺,睡不著吧,你不覺得我們爺孫倆很投緣?我們倆干脆掏心窩子地好好聊聊!”
胡良甫兩眼望著天花板,沒好氣地說:“跟你有什么好聊的?難不成你一個剛出茅廬的小子,能夠幫我把問題解決掉?”
張子悅說:“這可說不定!胡大爺今年高壽?”
“高壽不敢當,我胡老漢盡管六十多了,可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夠你們煩的!”
“胡大爺就準備這樣上訪下去,一直到八九十歲,動不了了才罷休?”
張子悅見胡良甫沒有回答,一個跟頭翻身坐了起來,接著追問:“胡大爺,你這么天南地北地折騰,到底想不想真正解決你的問題?你知道你這樣鬧騰下去,誰最難堪嗎?”
胡良甫茫然地問:“誰呀?”
“郭鳳英奶奶和她的兒孫們,他們都在本地抬不起頭來。你知道嗎?逢上趕集上街,或者與村里人發(fā)生口角,人家都會指著他們的脊梁骨,罵他們是那個上訪油子胡良甫的野種?!?/p>
胡良甫一聽,也一屁股坐了起來,直愣愣地看著張子悅說不出話來。張子悅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這句話擊中了他的軟肋,突然把話鋒一轉(zhuǎn),冷不丁地問:“胡大爺,你給我說實話,當年組織上處分你的事兒,到底是不是真的?”
胡良甫沒想到這么一個孫子輩的年輕人,突然問這個問題,老臉禁不住一紅,有點惱怒地梗著脖子說:“當然是假的,不然,這么多年,我為啥上訪?”
“胡大爺,如果你給我說實話,我興許能幫你。我可是查了一些當年為你上訪調(diào)查的記錄,上面說,郭鳳英奶奶當年生下的那個小兒子,跟你長得很像?!?/p>
胡良甫瞪了張子悅一眼,有點氣短地說:“跟我長得像的人,在這世上肯定好多,照你這么說,他們都是我的種?”
張子悅繼續(xù)說:“是不是你的兒子,過去可能沒辦法證明,現(xiàn)在科學(xué)發(fā)達了,你聽說過DNA鑒定嗎?只要把你們倆的頭發(fā)絲兒,各人扯一根,拿去一鑒定,就真相大白了?!?/p>
胡良甫一聽,有點驚慌地問道:“真有這東西?”
張子悅一看,心里就有譜了,他依然不動聲色地說:“我看這事兒八成是真的,當年組織上處分你,雖然有點重,但也不算冤枉你,你明知道恢復(fù)工作是不可能,你還上個哪門子的訪?”
胡良甫聽了,默默地翻身下床,掏出一支煙,“啪嗒啪嗒”吸了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才訥訥地說:“你這娃子不錯,別人見了我,把我當成叫花子避之不及,你不嫌我齷齪,把我往宿舍里引,我索性就跟你直說了吧,其實,我也知道我是有點無理取鬧,還不是因為我孤老一個,年歲一天比一天大,我就尋思著,組織上既然不能幫我恢復(fù)工作,能不能出個面,幫我牽個線,讓我跟郭鳳英破鏡重圓,也好老有所養(yǎng)啊!”
張子悅沒想到胡良甫的要求其實這么簡單,他興奮地一下子從床上跳了下來,欣喜地說:“大爺,你這話怎么不早說?”
胡良甫又好氣又好笑地說:“你這娃子,這么多年,你們這些人都把我當皮球踢來踢去,有誰像你這樣掏心窩子地問我,再說,我這張老臉,也不好意思開這個口啊!”
張子悅一聽,高興地拉著胡良甫的胳膊,說:“大爺,你放心,你這事兒就包在我身上,我明天就向我們局
長匯報。不過,你得答應(yīng)我,再也不能上訪了!”
胡良甫拍著胸脯,笑呵呵地說:“看你說的,只要你們愿意出面幫我保這個媒,我感謝還來不及,還上個哪門子訪……”
5保媒牽線
第二天一上班,張子悅把胡良甫留在宿舍里,就迫不及待地跑到單位,向馬局長作了匯報。剛開始馬局長還有點不相信,搖著頭說:一“你就別添亂了,都上訪幾十年了,哪有這么簡單?再說,我們信訪局又不是婦聯(lián),怎么能干這保媒牽線的事兒?”
張子悅趕緊慫恿他說:“不就是跑跑腿、動動嘴的事兒嗎?不去試試怎么知道簡單不簡單?胡大爺說了,今天我們要是不給他一個滿意的答復(fù),他就到市委門口堵省領(lǐng)導(dǎo)的車,我可管不了。再說,你難道不想把他這個幾十年的上訪油子,在你手上解決掉?”
馬局長聽了,禁不住心動起來,他當即打電話向市委書記匯報,然后便帶著張子悅和余科長,捎上胡良甫,馬不停蹄地驅(qū)車前往英布縣桃花沖。車開到桃花沖的村口,馬局長就吩咐大家下車,讓胡良甫坐在車里靜候佳音。
郭鳳英奶奶的家,就在村子的最東頭。張子悅一敲院門,就有一個水蜜桃似的姑娘,給他們開門。郭鳳英奶奶正坐在院子里一棵枝葉繁盛的桃樹下面做針線活兒。她一聽是市里的公家人有事找她,就連忙吩咐她的小孫女,也就是剛才開門的小姑娘給他們搬凳子,倒茶水。
張子悅暗暗打量起郭鳳英老人,雖然是農(nóng)村的一個老太太,卻渾身上下收拾得干凈利索,透著一股精明勁兒。她和她孫女的個頭差不多,從她忙前忙后的孫女身上依稀可以看到她當年的影子。張子悅心里不禁感嘆,怪不得胡大爺當年犯了錯誤。
馬局長畢竟是個老信訪,他先與老太太有一句沒一句地扯起野棉花來。當他覺得已聊起了老太太的興致,就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了一句:“大媽,大叔過去了幾十年,你一個人拉扯幾個孩子,多不容易啊,怎么當年不考慮再找一個?”
老太太非常精明,她本來就看出這幾個體面的城里人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不會大老遠地跑來跟她閑磕兒。她一聽,就警覺地問:“同志,你也不要繞來繞去地打啞謎,你們今天找我有啥事兒,就開門見山地直說吧!”
馬局長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大媽真是爽快人,我可就說了,要是有什么不對的地方,你可別見怪。我們這次來,是奉市委書記之命,來找你的!”
老太太淡淡一笑,說:“市委書記?我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我,八輩子打不著的高官,他能有啥事找我這個窮老婆子,你說吧?!?/p>
馬局長就委婉地把他們這次來的意圖說了一遍。
老太太一聽,臉上陡然變色,咬著牙,怒罵一聲:“你們原來是為那殺千刀的胡良甫來的,他以為他是孫猴子,在五行山撒泡尿就跑,一跟頭十萬八千里,想來就來,想去就去,沒門兒!你們今天要是為別的來,大媽我好茶好飯地把你們當貴客待,要是說這事兒,那就不客氣了。”說著,老太太拿起了茶杯,端茶送客。
大家一看與老太太一說這事兒,她就馬上翻臉,一個個面面相覷,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老太太的孫女兒脾氣比她奶奶還要火爆,見他們還不走,順手抄起一把掃帚,杏眼圓瞪地一聲吼:“你們走不走?”邊說邊把他們當雞崽往外轟。
張子悅和馬局長一行灰溜溜地回到村頭,胡良甫一見他們這么快回來,欣喜地從車上跳了下來,可一看他們一臉尷尬的樣子,就知道事情談崩了。他一下子變得面如死灰,訥訥地說:“我就知道,鳳英的性子硬得很,當初是我負了她,我不怪她!唉!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是我老漢沒這個命!罷了!罷了!”
胡良甫見馬局長欲言又止,又自我解嘲地說:“你們這次算是仁至義盡了,你放心,我老漢說話算數(shù),不管成不成,這訪我是再也不上了!”說完,就頭也不回地向村外走去。
張子悅看著胡良甫黯然離去的身影,心里感到一陣刺痛,他禁不住沖了過去,一把拉住他,說:“大爺,你等等,我再去找一找郭奶奶,如果她對你還有感情,我一定要想辦法說服她。不過,你得配合我一下……”說著,他就附在胡良甫耳邊,如此這般地一說。
胡良甫一聽,疑惑地問:“這樣能成?”
“只要她心里還有你,準成!”說完,張子悅轉(zhuǎn)身又向村里跑去。
郭鳳英一看這個年輕人去而復(fù)返,就沒好氣地說:“你怎么又來了?”張子悅連忙賠著笑臉走上前去,親熱地拉住老太太,一臉歉意地說:“郭奶奶,你千萬不要生氣,你要是一生氣,像胡大爺那樣動不了,我們可真是擔當不起?!?/p>
老太太一聽,臉色就變了,抓著張子悅的胳膊,急切地追問:“你這娃子,剛才說啥,胡……胡良甫他怎么了?”
張子悅苦著臉說:“郭奶奶,我們這次來,也是萬不得已呀,再瞞你也不應(yīng)該,胡大爺他……”
“他怎么了?你這娃子怎么說話像騾子拉屎,這么費勁!快說!”
“胡大爺他……前幾天到市里上訪,人一急就……”張子悅又故意賣起了關(guān)子。他一看老太太著急的樣子,心里就有譜了,于是他就索性來個亂說一氣,“胡大爺他中風了,躺在床上半身不遂。”
郭鳳英老太太一聽更急了,眼淚就下來了,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數(shù)落道:“這個沒良心的,當初求你過來,你不來,現(xiàn)在好了,躺在床上不能動,連個端茶倒水的人也沒有,看你怎么過?”
張子悅接著又往下編:“這個你就不用擔心,他老人家今天讓我來,是想讓我們給你帶個話,他說他這一生最虧欠的就是你們?!闭f著,他故意拖長聲調(diào),嘆了口氣,接著說,“我們準備把他送進養(yǎng)老院去,唉!像他這樣無兒無女的沒人照顧,估計也活不長!”
老太太一聽,更是大驚失色,急吼吼地說:“那可不行,我不同意送他去養(yǎng)老院,他不是有我還有兒子嗎?怎么能算沒人照顧的孤寡老人?他在哪兒?我這就去找他。”
張子悅見好就收,趕緊說:“我們把他帶來了,就在村口的車上躺著?!?/p>
老太太聽說胡良甫就在村口,她再也顧不上什么,撒腿就跑。張子悅只好跟在后面,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此時,胡良甫坐在車上,心里正像十五只吊桶打水忐忑不安,突然發(fā)現(xiàn)郭鳳英像瘋了一樣,向這里奔來。他心里苦叫一聲:肯定是這小子又談崩了,她是來找我拼命!胡良甫忘記了張子悅的囑咐,急忙打開車門,撒腿就往村外跑,跑得比兔子還快。
老太太一看,這老小子哪像中了風的樣子,分明健壯得像一只上躥下跳的猴子。她回頭看了一眼緊跟其后的張子悅,發(fā)現(xiàn)他一臉的壞笑,就知道被這小子糊弄了。她只好氣不打一處來地朝著前面健步如飛的胡良甫一聲吼:“你給老娘站住!”
胡良甫早年就領(lǐng)教過她的厲害,聽她一吼,跑得更快。不一會兒,就跑到村外的一條小河邊,無路可逃了。
老太太上前一把攥住他的手,看著他紅頭赤臉,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的樣子,強忍住笑,裝模作樣地板著臉,
說:“跑啊,怎么不跑?”
胡良甫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說:“不跑,現(xiàn)在就是你打死我,我也不跑了!要殺要剮,隨你!”
看著他們的樣子,張子悅和馬局長他們?nèi)炭〔唤卮笮ζ饋?。笑得胡良甫一張老臉都沒地方擱,他抖了抖老太太攥著的手,躲閃著說:“別!別!你看小輩們都看著呢!”
老太太卻把他的手攥得更緊,紅著臉說:“你現(xiàn)在知道怕羞了,你不是背上馱個鼓,頸上掛個鑼,上省下縣的,還跑到京城里去了,把我們那點破事兒,宣講個遍,現(xiàn)在就像那個誰在電視上說的,地球人都知道!你還怕個啥?”
胡良甫訕笑著說:“再不去了,再不去了!”
老太太攥著他的手,再也不肯松開,似乎害怕一松手,又像當年一樣,跑得無影無蹤,五里不見人影。
6玉成好事
老太太一直把胡良甫拽回家,手才松開。她有點不好意思地看著張子悅和馬局長他們,老太太還羞澀得像個小媳婦似的說:“你們剛才說的事兒,我是沒意見,可兒大不由娘,我耶三個混賬東西,倔得很,這事兒我也不好意思開口,還是你們公家人說說,最為妥當!”
說著,她把孫女喊了出來,說:“你去把你大伯,二伯,還有你爸,給奶奶喊回來,就說市里來的公家人有事找他們商量?!?/p>
孫女“唉”了一聲,就撒腿出門了。不一會兒,三個中年漢子,一個牽著牛,一個扛著耙,還有一個背著鋤頭,前腳搭后腳地回到家門口。老太太一聽到門口的動靜,就拉著胡良甫躲進后屋,關(guān)上門,再也不好意思出來。
他們仨一進屋,張子悅一限就瞧出那個背著鋤頭的漢子,就是胡良甫老人的兒子,他們倆就像一個模子印出的硬幣,只不過一個稍微新一點,一個舊一點。
三兄弟見自己的娘不在,屋子里卻站著幾個衣著光鮮的陌生人,臉上都閃出一片驚慌,不知家里出了啥事兒。其中年齡看起來最長,估計是老大率先開口,疑惑地問:“你們是?”
余科長連忙上前,主動介紹說:“我們是市信訪局的,這是我們的馬局長,我們今天專程來,是想找你們?nèi)淮蟾?,商量個事兒!”
兄弟仨相互打量一眼,更加局促不安起來,這公門的人,在老百姓心目中向來是高不可攀的。老二有點誠惶誠恐地問:“我們一不偷二不搶,老老實實地在土里刨食,你們有啥事兒找我們商量?”
張子悅一看,趕緊反客為主,搬來三張凳子,半推半拉地把他們按在凳子上坐定,笑容可掬地對他們說:“三位叔叔,你們別怕,我們來找你,是好事,是大喜事兒!”
馬局長略微思考了一下措詞方式,就把他們此行的目的,簡要地說了個大概。
三兄弟一聽,一下子就翻臉了,他們一起站了起來,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這可不行!”
老大的脾氣像炮子點了引兒,一下子炸開,怒不可遏地說:“當初,我娘把臉往褲腰里一扎,帶著我和老二,抱著我三弟,跪在他面前求他不要走,他鐵石心腸一個,走得頭也不回,他當我家是菜園門,想出就出,想進就進,沒門!”
老二也是吹胡子瞪眼睛,氣不打一處來地說:“這么多年,我娘還托人帶信給他,他來看過一眼沒有?他還老不要臉地到處上訪,鬧得我們兄弟在五鄉(xiāng)八堡臉都丟盡了。他年輕力壯時在外面浪蕩,現(xiàn)在老得快不能動了,想回來,妄想!”
老太太在后屋一聽,就急了,她拉著已經(jīng)嚇得大氣也不敢出的胡良甫,“咚”的一聲打開了房門,怒氣沖沖地出來,指著三個兒子,吼道:“你們?nèi)齻€混賬東西,心里還有沒有我這個娘,就不知道你娘這些年心里惦記著啥?”
三兄第一見老娘發(fā)怒了,剛才還氣鼓鼓挺著的腰,一下子就塌了下來。
老太太還不解氣地指著大兒子、二兒子的鼻子,含著老淚說:“你們倆是吃菇子忘了樹恩,當年四年三災(zāi),餓死了多少人,可憐你胡叔,每天只有三個糠菜粑,他自己餓得眼睛放綠光,還留了兩個給你們,沒有他,你們早就上了村頭的亂墳崗,還能長大成人,有兒有女?”
說著,老太太又拉著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胡良甫來到老三面前,罵說:“你這個忤逆不孝的東西,他是誰?他是你親爹。你知道他這么多年,是怎么過來的?他為、了你還死乞白賴地求公家,把孫女的工作都找好了,你還不認他,你是個畜生!”
老大老二見他們把老娘氣成了這個樣子,連忙上前攙扶她,說:“娘,您別生氣,有話好好說!”
老太太一揮手,把他們擋開,大聲說:“有啥好說的,今天老娘把話撂在你們?nèi)值苊媲?,你們要是同意,我還認你們?nèi)齻€兒;要是不同意,我立馬就跟他走,你們就當自己是打石頭縫里蹦出來的,沒我這個娘!”
三兄弟一聽,就急了,老大、老二連忙表態(tài)說:“娘,我們同意還不行嗎?”
老太太趕緊趁熱打鐵,把胡良甫往前一推,說:“那行,今天當著這些公家人的面,就喊一聲爹!”三兄弟都是極重孝道的人,奈何不了老娘,相互間瞧了一眼,只好臉紅脖子粗澀澀地喊了一聲:“爹!”
張子悅和馬局長他們心中的一塊石頭終于落了地,他們知道,此時,是他們一家團圓的時刻,外人在場多有不便,他們就相繼起身告辭。老太太說什么也不答應(yīng),一定要留他們吃晚飯。三兄弟也攔住他們,紅著臉訥訥地說:“各位領(lǐng)導(dǎo)留步,剛才我們?nèi)值芎嫌嬃艘幌?,我爹回來了,也不能這樣不明不白,我們就想,今晚操辦兩桌,把村里的老人和村干部請來,熱鬧一下,想請你們證個婚,你們看,行不?”
這是一場遲來的婚宴,胡老漢和郭奶奶都換上了簇新的衣服,他們面生紅云,還真有點新郎新娘的味道!婚宴一直喝到月上柳梢。張子悅和馬局長他們也是喝得酣暢淋漓,在回城的車上,醉醺醺的張子悅說起話來,就有些口沒遮攔了:“馬局長,都說我們的信訪工作是天下第一難,我看其實也不難,幾十年的老上訪,不就被我們?nèi)詢烧Z搞定了嗎?”
馬局長聽了,含笑地拍拍張子悅的肩膀。此時此刻,他心里泛起了波瀾:是啊!要是我們對待上訪者,能夠像今天這樣,設(shè)身處地、盡心盡力地為他們著想,找準問題的癥結(jié),真心為他們解決問題,我們的信訪工作還能叫天下第一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