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同彬
智慧的劫掠與死者的狂歡
——從魯迅說起
何同彬
“二,趕快收斂,埋掉,拉倒。
三,不要做任何關(guān)于紀念的事情。
四,忘記我,管自己生活?!炔唬蔷驼媸呛肯x。
五,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shù)家?!盵1]
我們違背了魯迅的“遺囑”,同時嚴重玷污了一個死者的自由,這一趨勢在1990年代以后愈演愈烈。“外面的進行著的夜,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和我有關(guān)?!盵2]魯迅在死前的這一囈語,成為了一個讓他無法感知但卻在死亡的深處不斷受辱的讖言,在他死后他本欲人們忘掉他,卻成為無數(shù)的“空頭文學家”口舌之娛的談資、標榜立場的旗幟和遮掩怯懦的帷幕。夜,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他們建構(gòu)起來的與魯迅的關(guān)系僅僅是一種善意的紀念和身體力行的行動嗎?“啊,要違背一個死者的意愿是多么的容易。如果說有時候人們服從于他的愿望,那也不是出于恐懼,出于被迫,而是因為人們愛他,人們不愿意相信他死了。假如一個奄奄一息的老農(nóng)求他的兒子不要砍掉窗前的那棵老梨樹,那么,只要兒子還能在心中懷著敬意回憶起父親,梨樹就不會被砍掉?!盵3]可是,對于魯迅而言,情況卻是不同的,人們一邊奮力地砍樹,一邊傾訴著對魯迅的愛,這種虛偽的紀念方式也就成了那些詈罵魯迅的人的口實了。一個無法更改的現(xiàn)實是,人們以紀念魯迅的方式“綁架”了他,且再無贖身的可能,定是只能等著“撕票”的慘狀了,還好,他被撕的時候仍舊是“富麗堂皇”、“流光溢彩”,那“尸體”的碎片不知被多少廟宇的佛龕供奉著,且永遠香火不斷。我們希望魯迅還活著,乃是因為我們知道他已經(jīng)確確實實死了,所有“假如魯迅還活著”的假設和“魯迅仍舊活在我們中間的”臆斷類似,都不過是一種毫無意義的語言游戲。“如果孔丘,釋迦,耶穌基督還活著,那些教徒難免要恐慌。對于他們的行為,真不知道教主先生要怎樣慨嘆。所以,如果活著,只得迫害他。待到偉大的人物成為化石,人們都稱他偉人時,他已經(jīng)變了傀儡了。有一流人之所謂偉大與渺小,是指他可給自己利用的效果的大小而言?!盵4]變成了傀儡的魯迅已經(jīng)無法感知自己所受到的羞辱了,于是也就無法讓那些教徒們恐慌了,魯迅顯然已經(jīng)預見到自己死后的這種尷尬的境遇,所以他在遺囑中一再告誡“忘掉我,管自己的生活”,否則就是“糊涂蟲”。但這種“警告”的態(tài)度顯然無法阻止后人們的掘墓的沖動,即便是如克爾凱郭爾那般謙卑也不能阻撓虔誠信徒們的“劫掠”:“不,我要跪在每位一絲不茍的洗劫者面前;這不是那個體系,它與那個體系毫不搭界,我祝那體系萬事如意……因為那體系幾乎不可能變?yōu)楦咚9ёK麄冇澜缓眠\,永遠發(fā)達?!盵5]但對于智慧的洗劫者而言,沒有一個神圣的口號他們?nèi)绾尾拍芎眠\、發(fā)達呢?如何才能掩飾自己的虛弱呢?魯迅與1990年代以后出現(xiàn)在中國文學場域和公共思想界的一切“偉大的人格”一樣,必須被剝奪掉死亡之后的“自由”與“寧靜”,必須復活為知識狂歡隊伍里的歷史符號?!爸袊娜藗儯鲆妿в惺棺约翰话驳碾拚椎娜宋?,向來就用兩樣法:將他壓下去,或者將他捧起來?!盵6]除了“壓”和“捧”之外,還有那些中庸的犬儒主義者們,還有那些圍觀者的冷眼和笑臉,這樣才能構(gòu)成話語的爭論與思想上的風波。但是這些不盡的風波給我們帶來的是什么呢?魯迅預見了他人死后的“慘狀”,而自己將會面臨的傀儡式的死亡境遇也是同樣“值得悲哀”的:“文人的遭殃,不在生前的被攻擊和被冷落,一瞑之后,言行兩亡,于是無聊之徒,謬托知己,是非蜂起,既以自炫,又以賣錢,連死尸也成了他們的沽名獲利之具,這倒是值得悲哀的?!盵7]
自魯迅去世之后,他就被20世紀的中國思想史和文學史放到了一個不斷政治化、歷史化、知識化甚至神話化的語境之中,七十幾年來,關(guān)于他的爭論、研究和闡釋就從來沒有停止過,幾乎每一次的思想文化界的重大風波都要涉及到魯迅。尤其在1990年代以后,社會轉(zhuǎn)型導致了價值失范和精神迷失,魯迅便被時時從死亡的必然性中“解救”出來,被貼上各種價值的標簽參與到時代性的精神糾葛之中,回顧這樣一段歷史,將會是一個纏繞著無數(shù)的贊譽、羞辱、評判、爭論、闡釋、分析、記載、出版、刊載、演講、教育等的浩繁的知識的海洋和歷史的渦流,除了紛至沓來的“事件”與“爭吵”,我們并沒有看到那些關(guān)涉到魯迅的可貴價值的普及,以及藉此促使的進步,相反,它們在爭論之中不斷地淪陷。因此,本文無意于梳理這樣一段毫無價值實現(xiàn)的聒噪的歷史,也無法清晰地辨識各方真實的價值立場,更不愿意把魯迅置入一個關(guān)聯(lián)著諸如啟蒙、革命、道德理想主義、自由主義、新左派等抽象的價值紛爭之中,因為那只能是一個堆滿了知識和歷史的死氣沉沉的“城堡”。本文真正關(guān)注的是1990年代以后我們與那些被標識為反抗者和勇敢者的亡靈之間的關(guān)系,進入這一死者名單的有海子、王小波、顧準、陳寅恪、王實味、儲安平、林昭、切·格瓦拉……如果詳細列舉的話,這個名單很長很長,他們是1990年代我們的知識場域中重要的“死者”,他們和魯迅一樣是向往“自由”的反抗者、是“正義”的斗士,卻無一例外地被生者剝奪了自由,成了他們試圖建構(gòu)的神圣體系的一尊佛像。生前他們飽受壓制和羞辱,死后他們?nèi)耘f不得安寧。“當像莫扎特和貝多芬這樣的人物如今已經(jīng)被覆蓋上傳記性事物的全部博學的雜物,并被人用歷史學批判的拷問體系逼迫,來回答成千上萬糾纏不休的問題時,他們感到憤怒,認為是一種不公正,對我們文化的最有生命力的事物犯了罪。”[8]但他們沒有權(quán)利憤怒了,因為他們死了,他們被驅(qū)逐到了一個被更多的敵人“描述的”境地,對于這種不斷繁衍和歧變的“描述”,他們沒有力量予以反抗——如反抗那些專制者一樣?!八劳觥北緫屗麄兏@沉重,但過量“描述”的歷史化力量又最終讓他們失重了,變得“有趣”了?!拔覀円X悟著被描寫,還要覺悟著被描寫的光榮還要多起來,還要覺悟著將來會有人以有這樣的事為有趣?!盵9]魯迅向來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深不可測的心理,那些“空頭文學家”的口若懸河與奮筆疾書最為讓他生厭了,于是叮囑自己的孩子萬不可做空頭文學家,但他豈能知道,他身后的“空頭文學家”掘了他的墳墓?!翱疹^文學家”是可恥的,但也同時是可憐的,他們不但要承受驚擾死者的罪名,還要面臨來自那些死者的智慧的羞辱,但還好他們已經(jīng)把這種羞辱轉(zhuǎn)化成了“激勵”,他們最擅長的工作就是虛擬劍拔弩張的戰(zhàn)場,把自己打扮成堪比死者們的勇士。世界的敵人如此強大,人性的懦弱天性總是主流,因此不可能人人都成為英雄和斗士,但人人都有能力不去假扮英雄和斗士吧?不,“空頭文學家”以此為樂,以此為“尊嚴”?!艾F(xiàn)在我已經(jīng)死了。完結(jié)了。蜘蛛啊,你為何在我周圍結(jié)網(wǎng)?要喝血嗎?唉!唉!下露了,時辰到了——”[10]我們的“空頭文學家”們就是這樣的,他們在死者的周圍編織歷史和知識的網(wǎng)作為偽善的面具,而真正的目的是獸性的:喝血!
薩特曾經(jīng)細致地揣摩和描繪了那些從死者身上劫掠“價值”的文學家們,這里不妨贅述如下:“批評家活得不順心,他的妻子不賞識他的才能,他的兒子們以怨報德,每到月底家里就缺錢。但是他總可以步入書房,從擱板上抽下一本書,打開它。從書中輕輕散逸出一股地窖味,于是一項奇特的操作就開始了,批評家決定名之曰閱讀。從某一方面來看,這是一種占有:人們把自己的身軀借給死者,讓他們奪舍還魂。從另一個方面來看,這是與另一個世界接觸。書確實不是一個客體,也不是一個行為,甚至不是一個思想:它由一名死者寫成,講述死去的事情,在這塊土地上沒有它的位置,它談論的事情無一與我們直接有關(guān);沒人理睬它的時候,書就收縮、倒塌,只剩下發(fā)霉的紙上的油墨漬,而當批評家使墨漬復活,當他把墨漬化為字母和詞的時候,墨漬就對他談論他并不懷有的激情,沒有對象的怒火,以及死去的恐懼和希望。整整一個沒有具體形式的世界環(huán)繞著他,在那個世界里人的情感因為不再觸及實際,便升格為模范情感,說白了便是取得價值的地位?!盵11]于是乎,批評家和研究者就真的把這個沒有具體形式的世界當作了演練“墨漬”的角斗場了,他們幸福地揮舞著疲憊的“激情”和“怒火”,卻在事實上是與一切敵人針鋒相對的真的戰(zhàn)場的缺席者,畢竟他們的生活在妻子、兒子和每月到底是否缺錢這些問題那里。但這并不妨礙他們以“盜火者”自居,他們以閱讀和傳播勇士的言行為榮,勇士們的事跡給了他們無數(shù)個興奮的夜晚,以保證他們白天能重新面對骯臟的生活,在那里他們又被還原為“空頭文學家”?!敖?jīng)典著作已離開陰森的陵廟而獲得了再生,人民也因此獲得了更多的教益。的確,它們作為經(jīng)典著作獲得了再生,但它們是改變了其本來面目才得以再生;它們被剝奪了曾是其真理向度的對抗性力量和疏遠現(xiàn)實的特征。這些作品的含義和作用因而已被根本改變。如果說它們曾與現(xiàn)狀相矛盾的話,矛盾現(xiàn)在也已平息?!盵12]正因為無需事實上的對抗和“行動”,只需遠離真實的生活、在虛擬的知識和歷史的話語戰(zhàn)場內(nèi)“廝殺”,“經(jīng)典著作”才得以“再生”,被“空頭文學家”以純粹知識的形式“說廢話”?!凹热皇侨丝偟门c同類交往,他
葉永青憂郁布面丙烯200×150cm2009
們選擇了與死者交往。他們只為已經(jīng)歸檔的事務,已經(jīng)結(jié)束的爭吵和人們已經(jīng)知道結(jié)局的故事激動。他們絕不就不確定的結(jié)局打賭。由于歷史已經(jīng)代我們做出決定,由于曾經(jīng)引起他們所讀的書的作者們的恐怖或憤怒的對象已經(jīng)消失,由于曾經(jīng)引起他們所讀的書的作者們的恐怖或憤怒的對象已經(jīng)消失,由于兩個世紀以后當初的浴血紛爭顯得純屬無謂,他們就可以陶醉于結(jié)構(gòu)均衡的復合句,而且對他們來說,似乎每個新的散文作者都發(fā)明了一種新的說廢話的方式。”[13]這就是我們選擇死者們的本質(zhì)原因,那些歷史場景內(nèi)確切的危險和敵意業(yè)已消失,刑罰、牢獄、壓制乃至死亡都不是那種業(yè)已降臨的毀滅性力量,它們已經(jīng)被死者們承受了,我們只需承受語言帶來的虛擬的“恐嚇”。這些“恐嚇”也已經(jīng)死亡,只是一種虛妄的震懾,以喚醒我們內(nèi)心的卑弱的“英雄主義”沖動和反抗性的話語姿態(tài),而我們應當從死者那里繼承的斗爭意志和自由本能等價值卻被淡化了,淡化為純粹的語言上的“能指”的滑動。因為,“空頭文學家”明白,“恐怖或憤怒的對象”沒有真正的死亡,這些不同于那些勇敢的死者的是,他們有著頑固的繼承人,如果誰采取了真正的斗爭行動,“當初的浴血紛爭”必會立即顯現(xiàn),這不是那些“空頭文學家”們敢于面對的?!霸谖覀兠咳斩忌钇渖系氖澜缟?,任何人要把過去作為自身的目的加以研究都要么是崇古派,從現(xiàn)實問題中逃向純粹個人的過去,要么是一種文化的嗜尸成癖者,即在死者或彌留者身上發(fā)現(xiàn)在生者身上永遠找不到的價值之人。”[14]毋庸諱言,1990年代以來我們就是這樣對待我們的死者們的,我們就是那些“嗜尸成癖者”。因為判斷起來非常簡單,那些死者們靠斗爭甚至血肉之軀力圖彰顯的價值并沒有在浩如煙海的言說者那里實現(xiàn),或者說,這些價值被包裹上不知所云的知識、理論和歷史,然后被販賣給了更多的庸眾和新的“空頭文學家”。
死亡,尚不能引起我們的敬畏,而越來越成為生者的庸碌的生活的某種點綴,這無論如何都是可悲的,而那些勇敢的死者的死亡敘事倘不能喚起生者的同樣的勇敢,僅僅淪為謀求私利和標榜偽善的工具,那對他們的利用就不再是可悲的問題了,而是可恥。一個人不可能描述自己的死亡,也無法感受自己的死亡,那他者之死就成為我們窺探死亡的一個窗口。而這一行為必須伴隨著恐懼,伴隨著一種目睹痛楚的愧疚,如果人們把死者和死亡的呈現(xiàn)符號化為一種圍觀之物的話,就丟失了自己最終的歸宿。加繆說:“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自殺。判斷生活是否值得經(jīng)歷,這本身就是在回答哲學的根本問題?!盵15]然而自殺問題何嘗不是一種最為嚴肅、沉痛的“死亡”意識呢?海子他們以一種最為尖銳的方式扣擊著我們這個時代的幽暗的大門,他們不期待回應,卻等來了無休止的言說與闡釋,當他們的死亡被歷史化、神圣化為一個知識的網(wǎng)絡時,死亡本身便毫無痛楚了。那在所有言說者那里升騰起的“死亡”的氤氳,不過是一種從死者那里盜取的恐懼、憂憤、掙扎、痛苦和絕望的弱化的情感,沖突已經(jīng)平息,這種回憶只是沒有勇氣背對生活的最為懦弱的“贖罪”。而自殺也是一種“贖罪”方式,在純粹的自由和美那里所有的生者都布滿了罪孽,因為他們逃避、沉溺,而自殺的詩人們以毀滅自己的方式為生者“贖罪”,以證明這個世上尚有真正的勇敢者,他們無力忍受丑惡,也無力承受失去幻想的黑暗時代?!耙坏┦澜缡セ孟肱c光明,人就會覺得自己是陌路人。他就成為無所依托的流放者,因為他被剝奪了對失去的家鄉(xiāng)的記憶,而且喪失了對未來世界的希望。這種人與他的生活之間的分離,演員與舞臺之間的分離,真正構(gòu)成荒謬感。無須多加解釋,人們就會理解到:在所有健在而又已經(jīng)想過要自殺的人身上,都存在著這種荒謬感與對虛無的渴望直接聯(lián)結(jié)起來的關(guān)系?!盵16]但是他們選擇自殺,選擇死亡,卻又選擇了一個更為荒謬的境遇,他們沒有因為死亡而獲得“虛無”和原始的偶然性,而是重新回到了生者必然的邏輯營造的存在的擁擠之中?!叭斯倘粦撋妫珵榈氖沁M化;也不妨受苦,但為的是解除將來的一切苦;更應該戰(zhàn)斗,但為的是改革。責別人的自殺者,一面責人,一面正也應該向驅(qū)人于自殺之途的環(huán)境挑戰(zhàn),進攻。倘使對于黑暗的主力,不置一辭,不發(fā)一矢,而但向‘弱者’嘮叨不已,則縱使他如何義形于色,我也不能不說——我真也忍不住了——他其實乃是殺人者的幫兇而已?!盵17]魯迅事實上并非真的相信進化、改革,相信什么能解除將來一切的苦,但他道出了目睹自殺的生者最應采取的行動——戰(zhàn)斗,“向驅(qū)人于自殺之途的環(huán)境挑戰(zhàn)”,凡是做不到這一點的人,都沒有充足的理由言說自殺者、言說死者,因為他們是“幫兇”。每多一個為真理和詩性自殺的人,我們的臉上就會增加一個恥辱的印記,我們就應該多一分沉默。
“紀念式的歷史學是化妝的衣裳,在這衣裳內(nèi)他們把自己對于同時代的強者和偉大者的憎恨冒充是對過去時代的強者和偉大者的飽和了的欽佩,在這衣裳內(nèi)他們瞞天過海把那種歷史沉思種類的真正意義顛倒成相反的意義;不管他們是否清楚地知道,無論如何他們是在這樣做,就好像他們的格言是:讓死人埋葬活人吧。”[18]1990年代以后,舊的死者從故紙堆里爬出來了,而新的死者又被我們埋到紙堆里,這是我們時代特有的紀念方式,那就是讓他們無限歷史化、知識化,被我們紀念的死者越多,他們就把我們隱藏得越深。我們在死者身上織就的歷史的羅網(wǎng),最終也會把我們埋葬,因為他們無論被怎樣紀念,他們的敵人仍舊是我們的敵人,而我們也變成了他們的敵人,他們的勇敢還是他們的勇敢,仍舊與我們無關(guān)。1990年代以來我們淘洗出來的死者還不夠多嗎?如果我們不是承擔價值實現(xiàn)的行動者,而只是些喋喋不休的“空頭文學家”,那我們言必稱魯迅、言必稱王小波不是可恥的嗎?可我們做了些什么呢?“確實有一些時代,它們根本不能在紀念式的過去和神話的虛構(gòu)之間作出區(qū)分:因為從這一個世界和從另一個世界一樣能夠獲得完全同樣的推動?!盵19]從這個意義上講,死者對我們來說所具有的意義非常有限,他們的創(chuàng)作、著述、言說、行動等完全可以被迅速簡化為一些寶貴的價值,諸如自由、民主、創(chuàng)造、愛、正義、平等、勇敢、真誠等等,然后我們能做的就是讓死者安息,然后我們向那些違背和扼殺這些價值的敵人們挑戰(zhàn)。而1990年代以來的我們卻不是這樣的,我們用知識和理性把他們包裹成古代英雄的石像,那些在“這一個世界”清晰可見的價值被我們從“另一個世界”掠來,然后一場帶有原始野蠻性質(zhì)的消費主義的祭奠儀式就上演了,于是生者也宣告了死亡,于是一幅死者們狂歡的末世圖景無限展開。于是,我又想起了魯迅,“以現(xiàn)在和過去的鐵鑄一般的事實來測將來,洞若觀火!”[20]多一個勇敢的死者就給那些“空頭文學家”多一份“酬勞”,未來仍是如此。我想,魯迅應該代表那些死者們從墳墓中爬出來,讓那些剝奪他們自由的“法官”們看看鬼魂的可怕!看看濫用“死者”權(quán)利的人在地獄里是要受那些被啃噬者的私刑的,倘若這一切能實現(xiàn),我愿叨陪末座,等著魯迅向我的唾棄,到那時,只怕那些某某研究專家或言必稱某某者們要作鳥獸散了吧?也許,那個時候,死者們方能得真正的解脫。
葉永青畫鳥布面丙烯200×150cm2010
注釋:
[1]魯迅:《死》,《魯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618、619頁。
[2]魯迅:《“這也是生活”》,《魯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608頁。
[3][法]米蘭·昆德拉:《被背叛的遺囑》,余中先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291、292頁。
[4]魯迅:《無花的薔薇》,《魯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263頁。
[5][丹麥]日蘭·克爾凱郭爾:《恐懼與顫栗》(序言),華夏出版社1999年版,第6頁。
[6]魯迅:《這個與那個》,《魯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43頁。
[7]魯迅:《憶韋素園君》,《魯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68頁。
[8][德]尼采:《歷史學對于生活的利與弊》,《不合時宜的沉思》(第二篇),李秋零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98頁。
[9]魯迅:《未來的光榮》,《魯迅全集》(第五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430頁。
[10][德]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錢春綺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第389頁。
[11][法]讓-保羅·薩特:《什么是文學?》,《薩特文學論文集》,施康強等譯,安徽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85、86頁。
[12][美]赫伯特·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發(fā)達工業(yè)社會意識形態(tài)研究》,劉繼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59頁。
[13][法]讓-保羅·薩特:《什么是文學?》,《薩特文學論文集》,施康強等譯,安徽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87頁。
[14][德]海登·懷特:《后現(xiàn)代歷史敘事學》,陳永國張萬娟譯,中國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第51頁。
[15][法]加繆:《西西弗的神話》,杜小真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3頁。
[16][法]加繆:《西西弗的神話》,杜小真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5、6頁。
[17]魯迅:《論秦理齋夫人事》,《魯迅全集》(第五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494頁。
[18][德]尼采:《歷史學對于生活的利與弊》,《不合時宜的沉思》(第二篇),李秋零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58頁。
[19]同上,第156頁。
[20]魯迅:《〈守常全集〉題記》,《魯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52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