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周聞道

■美術(shù)作品：麻田鷹司

當人們還將涼颼颼的脖頸龜縮于衣領(lǐng)后時，春已向我們探出了頭。也許，春，原本就是一個不期而遇的約會。于是，我再一次調(diào)整視線，轉(zhuǎn)向春的來路……

走過一段彎彎的山路

山不高，路也不險。叫山，只是鄉(xiāng)里人的一種習慣。從小就知道，大年一過，鄉(xiāng)人們就會相互邀約，上山扶苗去。他們扛上鋤頭，三三兩兩出門，踏上山路。鋤一次草、扶一次苗、施一道肥，山地里的油菜，就只等待紅五月收割了。

山路并不是一開始就是山路，而是有很多枝蔓和根須。山路只是它的主干。主干上的根須，一根根不斷往下扎，就扎進了村莊，扎進了農(nóng)家里。只需想象一下就能感到，山路其實扎根在平壩，與山一道生長。村莊在平壩，坐落在淺丘的低處，我的家鄉(xiāng)就是這樣。

山上曾住著一些農(nóng)戶。但近幾年，政府為了解決農(nóng)民吃水難、行路難的問題，就都搬了下來。還有一個區(qū)別，平壩的路已經(jīng)硬化，而山路則沒有。所謂硬化，實際上就是在原有的路基上鋪設(shè)了水泥路面。這樣，鄉(xiāng)人們出門，就不再像過去那樣，晴天一身土，雨天兩腳泥了。于是，泥路與水泥路，就成了平壩和山丘的一個分界。

以前，鄉(xiāng)人們只顧到水泥路方便、舒適，有城市氣息。當翻過冬天，踏上山路，春已踏著泥路走來時，才發(fā)現(xiàn)，四季不變，寸草不生中樹根枯竭了，丟失了最珍貴的季節(jié)。要不是還有一段山路，真不知道該怎樣出門、怎樣回家、怎樣播種和收割。

還是這個村莊、這條路，不知是鞭炮震的還是土酒灌的。過了一個春節(jié)，踏上山路，大家都似乎有些陌生。完全是被一種理性驅(qū)使，翻了多少年的皇歷，難道還有錯嗎？肩扛著鋤頭或挑著糞擔，腳踩著硬硬的水泥路面，突然感到有些別扭。這究竟是上山耕作，還是進城趕場。這一路都是敞亮透明、視野開闊、構(gòu)不成陰森森的路障。如果收回視線埋頭行走，只看腳下的路而不看路外景物，好像行走在某個城鎮(zhèn)的某條街道。好在有莊稼，它們佇立在路兩旁的田壟里，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想到要不是這堅硬的水泥路，腳下的這帶土地也會像路旁的田壟一樣長出許多莊稼，心里便有了一種負罪感?？梢孕牢康氖?，還有山路、土地，還可以貼近大地本真的胴體。

山路與水泥路直接對接，就在山與平壩交界處有明顯的接口，像一條縫合的傷口突然有了些顛簸，路面的不平被腳傳遞給身體。埋頭就看見了泥土，鄉(xiāng)人心里就有了親切和踏實感。好像是下過一場雨，往日的浮塵都緊緊地貼近路面，多時無人踐踏，路面經(jīng)雨一打，已有些陳舊的痕跡。唯有植物是新鮮的，它們從路面陳舊的泥土里冒出了葉芽，做足了向上生長的架勢，在它們扎根的落點，會發(fā)現(xiàn)腳步踐踏的痕跡。只是此刻，也許是在不經(jīng)意間，植物便占了上風，似乎要奪回原本屬于自己的領(lǐng)地。

于是，在踏入山路的時候，鄉(xiāng)人們顯得格外小心。他們生怕扼殺了那些搖籃中的生命，不愿在這條崎嶇的山路上介入一場生命的博弈。小心翼翼地，帶著呵護之心走過一段山路。當自家的承包地出現(xiàn)在眼前的時候，鄉(xiāng)人發(fā)現(xiàn)了蜜蜂，它們嚶嚶嗡嗡地在正要含苞的菜花地邊繞來繞去。

鄉(xiāng)人心里有了一絲欣慰，沒有小憩，便開始鋤草施肥。

穿過一條綿長的雨巷

先要說“巷”。這里說的是南巷的“巷”。

原來是一條路，蟄伏于城市的南門。故鄉(xiāng)在南門之南，謂之城南。以我鄉(xiāng)下的家為例，出門往右走，就是前面說到的山路。往左走，則是進城。因此，在鄉(xiāng)下時，我自然也就成了這條路上的常客。來往的人多了，就有了些精明的小販在路的兩旁擺攤設(shè)點。未曾想到，城鄉(xiāng)越來越繁榮，進城出城的人越來越多，路邊的生意也越做越大。變化最明顯的，還是路兩邊的建筑。棚戶換洋房，矮屋變高樓，都是在人們沒有注意的時候。按理說，路原本是該升格為街的，可惜路本來就不寬，再加上兩岸高樓的映襯，怎么也坦蕩開闊不起來。不僅地名辦現(xiàn)場考察論證，就是生活在這里的居民，也不約而同地叫起了“巷”。再把巷字前那些亂七八糟的修飾，統(tǒng)一為一個“南”字。

南巷沒有典型的標志性建筑。唯一明顯的標志，就是兩棵榕樹，分立于南巷的兩頭。人們習慣把北端那棵樹稱為“北榕”，而南端的那棵，因容易與南巷的“南”混淆，便常常被省略了。凡是本地人，一說到離榕樹之南或之北多遠，無須細說，大家都會明白，那指的是“北榕”。這就苦了那些外地來的人，為了找一家客戶，往往不敢以榕樹為參照，而是采取笨辦法，先進入南巷，再挨著門牌號，一個一個地數(shù)。盡管如此，人們還是對兩棵樹充滿感情，甚至包含著某種敬畏。我至今仍沒有弄清楚，究竟是先有南巷和南巷的兩棵樹，還是先有那個傳說。傳說，兩棵樹是南巷的風水，謂之二龍戲珠。因此，南巷的店家才家家興隆，戶戶發(fā)達，似金線串珠連成一條帶，兩個龍頭領(lǐng)著，風生水起，肆意飛舞?？邕^兩棵樹，不說往南的城郊，就是往北的老城區(qū)，生意也沒有那么好。據(jù)說有一年，兩棵榕樹遲遲沒有發(fā)芽，南巷的許多商家，生意就出現(xiàn)莫名其妙的艱難。

再說雨。雨與巷，本來沒有必然聯(lián)系，將它們聯(lián)系起來的是我。在大年初一的細雨中，我從南巷走過。

雨是在我毫無準備，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悄然降臨的。我早早起來，才發(fā)現(xiàn)夜里降雨了。那雨被微微的風輕拂著，細細密密，一直延續(xù)到早晨。往院壩一站，一席的潮濕和寒氣，帶著清新侵襲過來。雨不停地親吻著你的頭發(fā)、臉龐和脖子，趁不注意就順著領(lǐng)口袖口溜了進去，與你肌膚相親。正值春節(jié)，還沒有立春，在沒有走進南巷前，我不知道這雨該怎么命名。當我耳邊出現(xiàn)這細雨敲打竹葉的沙沙聲時，我便知道這是家鄉(xiāng)的雨。我立刻確認了雨的身份，可還不清楚它的季節(jié)。也許，這雨的季節(jié)秘密，是天機，珍藏在南巷里。

在雨中穿過南巷是純屬偶然，或者說是一種緣分，讓我見證一個季節(jié)的降臨。

吃了大年初一的湯圓，我便匆匆啟程。南巷是必經(jīng)之地，只是今天多了一份行李，那就是昨夜悄然而至的雨。出門僅幾分鐘，就到了城南。遠遠望見南端的那棵榕樹時，再舒適的轎車，都挽留不住自己，突然感到步行是如此愜意。雨很細很綿密。想起“山行本無雨，空翠濕人衣”的詩句，便更相信這不是雨，而是翠。雨飄在巷邊的樹上，樹便蒼翠欲滴。飄在樓上，一些平日灰白的屋面，便被一種黑褐色的潮濕浸潤。那色彩和狀態(tài)，自然地會令人想起故鄉(xiāng)肥沃的土地。心想，雨就這樣飄下去，那屋面也會長出小麥玉米吧。雨飄到電線桿上，堅硬僵死的電線桿，似乎一下就變得柔軟，富有生氣。此刻，一種濃郁的清新濕潤，正把我包裹。我知道，這是雨飄向了我。頭發(fā)潤滋滋的，輕輕呼吸中，那濕潤就順著鼻孔喉嚨滑了進去，浸潤了全身，融入了血液里。我感到，整個南巷，還有這里南來北往的人，他們的去向，他們的喜怒哀樂、幸福安康，都無聲地被這雨驅(qū)使。

走到南巷北端，我被大榕樹下一堆熱鬧的人群吸引。探過頭去，原來是一個花卉店。百合、水仙、康乃馨、茶花之類，都是庸常的，唯有一捆脫枝，賣得搶手。店主便限定，每人只限買一枝，不在價高價低。只有臘梅才是這種賣法，而臘月早過，這令我感到納悶。一問才知，那是榕樹枝，是店家今年的一個創(chuàng)意。大家擔心榕樹不發(fā)芽，便采下一些枝，插在花瓶里，在外面套上一層保溫薄膜，讓它早感到春的暖意。

離開南巷時，我也買了一枝榕樹枝，緊緊捂在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