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寧/張繼衡

壓歲錢

遼寧/張繼衡

大年初一，家家都起得早，晚了，怕被來拜年的人給堵了被窩，叫人笑話。

窗紙還沒透亮，外邊還烏漆摸黑，媽就招呼我們起炕吃餃子了。餃子昨晚就包好了，黑面的皮，白菜的餡，沒有肉。災(zāi)荒年月，過年吃上頓菜餃子也算很不錯(cuò)了。媽多放了兩勺油，餡兒水靈，咬一口香滿嘴。吃完了嘴上油漬麻花的，抹下嘴丫子，沾手上幾條锃亮的油道子。

吃完餃子，爹磨身下地洗臉。他每天都是先吃飯后洗臉，初一這天也不例外。可能是新年頭一天的緣故，爹今天洗臉格外認(rèn)真。他先吸口氣，把臉拱進(jìn)臉盆里讓熱水泡。臉盆里的水咕嘟咕嘟冒起氣泡。他憋著的氣吐盡了，抬起頭再吸一口氣，又把臉拱進(jìn)臉盆里。大約泡有五六口氣的時(shí)間，爹才抹胰子呼嚕呼嚕開始洗臉。

爹洗完了臉，媽撤完了桌子。大姐朝二姐三姐和我使個(gè)眼神兒。我們都會意了，一齊下地說了聲爹媽過年好，跪下磕了個(gè)頭。算是給爹媽拜了年。再去里屋給爺爺奶奶拜，見他倆還沒吃完餃子，便坐外屋等會兒。

不知老祖宗啥時(shí)興的習(xí)俗，小孩給大人拜年，大人是要給壓歲錢的。干嘛要給壓歲錢呢，是對孩子磕頭的回報(bào)，還是見孩子又長了一歲大人心里樂呵，還是新年頭一天孩子兜里有了錢，預(yù)示一年不會缺錢花，圖個(gè)吉利？我問過許多人，都沒給令我信服的回答。當(dāng)然也問過屯里當(dāng)過中學(xué)老師的錫元二爺。他瞇眼笑著瞅我，仿佛在笑問題幼稚?？伤彩沁谱焖济税胩觳呕卮鸬?。他的回答雖沒讓我信服，卻叫我認(rèn)同。他說：大人給了孩子錢，大人有錢孩子有錢，兜里有錢日子好過。日子好過了，大人心里喜，孩子心里樂。過年圖個(gè)啥，不就是圖個(gè)樂呵嘛，要不怎么都說快快樂樂過大年那。

家境好的給幾元，差一點(diǎn)的給幾角，更差的甚至只給幾分。無論多少，小孩子兜里有了壓歲錢，整個(gè)正月都是樂樂呵呵地。

街上賣糖葫蘆的來了。戴著氈帽頭，帽耳朝外翻著，呼噠呼噠像豬的兩只大耳朵。一根竹桿，上頭挑著插滿糖葫蘆的秫稭把，一會兒擎著一會兒扛著。穿著棉靰韃的兩腳邁著方步，踩在雪上嚓兒響，拖在地上帶起溜塵土。剛進(jìn)屯子就亮起嗓來：“糖葫蘆甜掉牙，六分一串一角倆——”倆字后邊拖的長音像煙囪冒出的緲緲炊煙，在家家戶戶房頂上繚繞著久久不散。兜里揣了壓歲錢的孩子們，正在院里彈玻璃球的散了伙；正在后大淀滑冰的收了冰車；坐炕圍火盆的趕忙下地穿鞋……紛紛跑上街，把賣糖葫蘆的圍起來，哈著熱氣仰起小臉，朝著秫稭把上指指點(diǎn)點(diǎn)。山楂的蘋果的山藥的，紅的黃的白的，一串串糖葫蘆似冬天里盛開的一嘟嚕一嘟嚕的春花。上面沾的糖皮冰一樣晶瑩透亮，在陽光下閃著五顏六色的光，一件件龍宮里寶貝似的叫人眼饞。孩子們一手掏兜里的錢，一手指著頭上的“寶貝”，我要這個(gè)，他要那個(gè)，嘰嘰喳喳麻雀似的鬧成一片。

別急，別吵。氈帽老頭似藏寶不露故意拿把的老龍王，扛起竹桿蹶噠蹶噠選個(gè)向陽背風(fēng)的旯旮，竹桿戳地上，一手扶著朝一邊傾斜下來，讓插滿秫稭把的糖葫蘆低到孩子們眼前，順著小手指的地方拔下一串遞過去時(shí)嘴里念叨著：“你這孩子識數(shù)吧，這串山楂個(gè)數(shù)最多”，“你這孩子眼睛真尖，選的這串糖沾得最厚”，“這串好，山藥蛋跟你的臉一樣胖乎乎地，真招人稀罕?！?/p>

孩子們被夸得心里美美地，咬一口糖葫蘆，嘴里甜甜地。一張張小臉上更是笑得又美又甜了。

有的大人給的壓歲錢少，小孩嫌糖葫蘆貴舍不得花，瞅著小伙們手擎糖葫蘆甜美的笑臉饞得冒酸水，一勁吧咂嘴。不要緊，過了一會兒，駝著玻璃匣賣大塊糖的來了。方的圓的，橘瓣形的長條形的，才一分錢一塊。買一塊含嘴里，輕輕咂舌頭，一點(diǎn)點(diǎn)慢慢化，能甜上一頭晌那。

剛買完了吃的，玩的用的又來了?？?，挑八股繩賣小貨的一路搖著撥浪鼓進(jìn)屯了。嘭咚嘭咚的鼓聲似軍營里集合的號角把孩子們都召來了，里三層外三層，把貨郎擔(dān)子圍得水泄不通。女孩子喜歡的紅頭繩花發(fā)夾；男孩子玩的冰老婆甩炮兒；還有各種顏色的雞毛毽子、小如火柴盒的撲克牌……瞅瞅這摸摸那，掏出壓歲錢選自己最喜歡的買了，歡歡樂樂玩上一個(gè)正月。

可是咱家過年時(shí)爹媽從不給我和三個(gè)姐姐壓歲錢。爹有精神病 ，屯里人都叫他傻子，從不下地干活，不掙錢也從不過問家里錢頭上的事。媽一個(gè)人在生產(chǎn)隊(duì)里掙工分，年終分紅年年劃紅道，拿不家一分錢。一家六口人人要穿衣天天要吃飯，我和三個(gè)姐姐上學(xué)念書要繳學(xué)費(fèi)書費(fèi)，媽一分一厘錢都有用項(xiàng)，哪還有多余的壓歲錢給我們呢。

我和三個(gè)姐姐的壓歲錢，都是爺爺奶奶給的。

每年初一早上吃完餃子，我們給爹媽拜完年，一齊去里屋給爺爺奶奶拜。我們異口同聲說爺爺奶奶過年好，齊擺擺跪在地上。爺爺和奶奶坐炕頭烤火盆，見我們磕完頭站一排等著，爺爺伸手捅下奶奶搭在火盆沿上的胳膊肘，說趕緊給孩子們拿壓歲錢吧。

奶奶轉(zhuǎn)身從被臥底下抽出個(gè)牛皮紙包來，放在盤著的腿彎里，解下上面纏著的白線，露出四卷兒疊得板板正正的角票來。每張角票都是新的，沒起毛邊，沒有折痕，手指彈一下，響起嚓嚓清脆的紙聲。爺爺和奶奶過日子，爺爺是摟錢的耙，奶奶是攢錢的匣。奶奶管錢，爺爺花一分錢也要跟奶奶要。素日間奶奶碰到新整的角票，就放躺箱里收起來，留給我們做過年的壓歲錢。雖然爺爺每次進(jìn)城賣菜回來都要交給奶奶多則七八元少則三四元，但票子大都在爺爺懷里搡搓得皺皺巴巴的，有的甚至掉邊缺肉，須對縫糊上才能好花。所以奶奶有時(shí)一兩個(gè)月才能碰到一張新錢。

望著奶奶腿彎里四卷子嘎嘎新的角票，我想大概得用一年的時(shí)間才能攢夠吧。

奶奶拿起四卷角票最上邊的一卷，說這是給素華的。

大姐上前雙手接過了，瞇眼笑著說謝謝奶奶。

奶奶也瞇眼笑了，樂開了因掉牙而總是癟著的嘴角，說長大出門子那天別忘了回來看看奶奶。

大姐嗯嗯應(yīng)著，臉已羞得飛紅。

二姐三姐一旁嘻嘻捂嘴暗笑。

爺爺使火鏟當(dāng)當(dāng)敲下火盒沿，說都聽著，到時(shí)候別找了婆家忘了娘家，回來時(shí)給爺爺捎盒槽子糕帶瓶果酒什么的。

奶奶朝爺爺撇嘴瞪眼，說老東西，啥時(shí)忘不了灌你那口黃湯。

二姐和三姐也上前接過了壓歲錢。最后輪到了我。我從奶奶手里接錢時(shí)爺爺拽下我的襖袖，說怪冷的天，上炕烤烤火再出去拜年吧。

我上炕盤腿挨爺爺坐了?；鹋柘逻?，爺爺?shù)氖置搅宋业氖郑低等耸裁礀|西給我。低頭一看是張紫色的五角紙票。

不料三姐眼尖發(fā)現(xiàn)了，朝爺爺噘嘴兒，嗔怪爺爺重男輕女偏心眼。

爺爺呲牙嘿嘿笑了，說這是額外給弟兒的（我的小名叫弟兒），你們丫頭片子長大出門子都走了，咱還指望弟兒長大給咱挑水給咱養(yǎng)老那。

我很得意，亮出那五角紙幣，舉頭上晃著，故意眼氣三姐。

爺爺也很得意，滿是老繭的大手撫摸著我的頭，充滿期望的目光望著我的臉，問我話兒。

“長大挑水往哪倒？”

“往爺爺家水缸里倒?！?/p>

“長大掙錢給誰花？”

“給爺爺花?！?/p>

“媳婦不讓，跟你吵架咋辦？”

“我不要媳婦，只要爺爺?！?/p>

“混小子，你不要媳婦，咱張家不斷了香火，那可不行?！睜敔?shù)裳鄢鈬}我。

“那……怎辦呢？”問題太難，把我難住了。

爺爺把耳朵悄聲告訴我：到時(shí)候你把錢偷偷給爺爺，背著媳婦不讓她知道不就結(jié)了。

“嗯，嗯，”我使勁朝爺爺點(diǎn)頭，表示聽明白了。

奶奶卻朝爺爺撇嘴兒：你這老東西，大過年的不教孩子正理，竟出餿主意。弟兒，別聽他的，跟姐姐們玩去吧。

兜里揣了爺爺奶奶給的壓歲錢，我們姐弟卻不能像別的孩子那樣買零嘴吃買玩具玩。壓歲錢在手里還沒攥出熱乎氣，媽就發(fā)話了：窮人過窮日子，一分錢也要花在刀刃上。開學(xué)你們幾個(gè)買筆買本就用這壓歲錢吧，媽就不再另外給了。

三個(gè)姐姐都上中學(xué)，用的本多，壓歲錢往往不夠；我上小學(xué)，用的本少，壓歲錢往往還有剩，再加上爺爺每年都額外多給我?guī)捉?，便更加富富有余了。所以有時(shí)也上街買串糖葫蘆吃塊大塊糖什么的。三姐見了便向媽告我的狀，說我亂花錢買零嘴吃。媽聽見了也當(dāng)沒聽見，并不理睬。我便更加得意了。

三姐上街買了條紅頭繩，回家照鏡子扎頭上，美了一個(gè)正月。開學(xué)時(shí)買本的錢不夠了，想跟媽要又不敢，只好來跟我借，說等明年?duì)敔斈棠探o壓歲錢時(shí)再還我。我見她急得要擠貓尿，可憐巴巴地樣才答應(yīng)借她兩角錢，但有個(gè)條件：不許再向媽告我的狀。她答應(yīng)了，并且寫了個(gè)借條給我，我才慢騰騰掏出兩角錢借她。

三個(gè)姐姐見我的壓歲錢多，出手大方是個(gè)富裕戶，便想法設(shè)法讓我兜里的錢跑到她們的兜里去。她們?nèi)酥\劃好了，合伙出錢買了副火柴盒大小的撲克牌，玩圈娘娘的，誰當(dāng)了娘娘一把輸給皇上二分錢。撩撥得我也要玩。她們先是說我腦子笨不會出牌，非輸不可不帶我玩。我不服氣非要玩不可。她們又說要玩也行，但輸了錢不許哭鼻子，更不許往回要，并伸出小姆指要我拉鉤起誓。男子漢大丈夫還怕你們丫頭片子不成。我伸出小姆指挨個(gè)與她們拉鉤：拉拉鉤，起個(gè)誓，輸了錢，不生氣；拉拉鉤，笑一笑，輸了錢，不許要；拉拉鉤，搖搖手，贏了錢，不許走。

由于她們?nèi)齻€(gè)暗中合伙，出牌時(shí)互相關(guān)照單壓我的牌，我?guī)缀醢寻旬?dāng)娘娘。眼見兜里的錢愈掏愈少，氣得嘟嘟囔囔罵好牌不往手里來。

大姐勸我：別罵別罵，站起來摸摸墻吧。

我說：摸墻干嘛？

大姐憋著笑：摸摸墻，抓張王呀。

我不知大姐在耍笑我，把她的歹意當(dāng)成了好心，伸手在墻上來回磨蹭，覺得疼了才停下。還挺靈驗(yàn)果然抓了張王，雖沒被圈了娘娘，卻也沒當(dāng)皇上，只做了把老百姓，沒輸也沒贏，暗自慶幸手氣要好轉(zhuǎn)。

可是接下來再怎摸墻也抓不來王了，還是老被圈了娘娘。我急得頭上冒汗，抓耳撓腮，坐不穩(wěn)屁股，罵自己手臭。

大姐又來勸我：別急別急，手臭不要緊，下地洗一洗，抹點(diǎn)雪花膏，手香了就能抓到好牌。二姐和三姐遞眼色跟著起哄：對，洗洗手，牌先走嘛。

我下地洗手時(shí)聽她們?nèi)齻€(gè)在背后嘻嘻笑個(gè)不止。

手也洗了，雪花膏也抹了，聞一聞挺香的，可香手卻出了臭牌，又被圈了娘娘。這回輪到我開學(xué)買本的錢不夠了，想跟三姐借，到跟前磨蹭半天不好意思開口。怪不得媽說千難萬難，求人借錢最難。被三姐看出來了，催我有事快說話，再吭哧憋肚的她可要走了。

我結(jié)結(jié)巴巴說了。三姐撲哧笑出了聲，先是故意拿把讓我寫借條，寫了她又不要，甩給我兩角錢，說拿去花吧不用還了，闊氣得像個(gè)財(cái)主。

爺爺奶奶給我們的壓歲錢并不是每年一樣多。年景好手頭寬裕一人能給七八角。最多的是屯里成立互助組那年，爺爺在自家兩畝苞米地里間種了地瓜，秋天起了地瓜儲藏在窖里，到冬天挑擔(dān)進(jìn)城賣給城墻根烤地瓜的，一斤比秋天多賣二三分錢。爺爺每天賣完地瓜回來，坐炕頭邊數(shù)錢邊哼小曲，樂開了皺紋的臉?biāo)埔欢涫㈤_的金絲菊。初一拜年時(shí)，爺爺給了我們每人一張一元大票。

年景差手頭緊巴的時(shí)候，一人只給兩三角，最少的是去年，屯子改名叫生產(chǎn)隊(duì)，地都?xì)w了隊(duì)里集體生產(chǎn)，成立了大食堂吃大鍋飯。反正干不干大食堂開飯，社員們出工不出力，唱悠兒悠，地里的草比苗都高。大河沒水小河干，到秋隊(duì)里沒錢分紅，爺爺沒拿家一分錢。眼看到年根了，爺爺偷偷去南山砍擔(dān)柴進(jìn)城賣了。封山育林不讓砍柴，爺爺是夜里偷著去的，怕被人見了，連夜挑著頂著呼呼北風(fēng)往城里趕，到南關(guān)城門洞子天才放亮。初一早晨拜完年，奶奶只給我們一人一角壓歲錢。錢也不再是新整的了，不知經(jīng)過多少人的手揉搓折疊，有的撕破了邊，有的磨破了角，有的中間被捅破米粒大小的窟窿眼。奶奶把錢一張張給捋好，折痕斷了的地方裁張細(xì)紙條從背面給糊上，放枕頭下壓板正了，把四張破舊但卻規(guī)整的角票遞給我們的時(shí)候，可能是覺得錢少拿不出手，奶奶臉有愧色，磨叨著向我們解釋：今年隊(duì)里沒分錢，等明年年景好了，奶奶多給你們幾角……說著說著，奶奶吧嗒吧嗒掉下了眼淚來。

我知道這一角壓歲錢是爺爺偷著夜里去南山砍柴換來的。他從城里回時(shí)只買了張寫對子的紅紙，連瓶酒也沒打。接過一角壓歲錢在手看著，我心里酸酸地，很不是滋味。

還是大姐懂事，沒白長我?guī)讱q。把那一角壓歲錢又遞給奶奶，說今年不要壓歲錢了，留給爺爺打瓶酒喝吧。

我和二姐三姐也學(xué)著大姐的樣，上前把錢還給了奶奶。

爺爺立馬朝我們瞪起了眼珠子：嫌今年壓歲錢少了咋的？都給我拿著，居家過日子，有啥不能有病，缺啥不能缺錢。腰里有了壓歲錢，哪怕只有一分，新一年里就不會缺錢花，日子就好過。

我們重又接過那一角壓歲錢。爺爺也沒有額外再多給我一分錢。

今年屯里大食堂黃了，一人一天領(lǐng)家二兩高梁面兒，頓頓喝面糊糊，清湯寡水灌個(gè)水飽，出門一潑尿肚子溜空，社員們餓得蹲墻根曬太陽，誰也不下地干活，秋收時(shí)眼睜睜看白花花的棉花、紅火火的高粱爛在地里，任隊(duì)長喊破了嗓子，也沒人下地里搶收。也甭怪大伙兒，收得再多都交了公糧，一粒分不到自己碗里。到秋天分配時(shí)，算盤一撥拉，又是白干一年。偏又禍不單行，爺爺由于營養(yǎng)不良得了膀腫病，腿像發(fā)面饅頭一摁一個(gè)坑，下不了地躺炕上嘆哀聲。奶奶翻遍箱底找不出一分錢來給爺爺治病，只能吧嗒吧嗒掉眼淚。幸虧得爺爺這種膀腫病的屯里還有不少人，驚動了上邊，給屯里撥了十幾斤黃豆下來。喝了幾天豆?jié){，爺爺?shù)耐冉K于消了腫。命雖保住了，但去病如抽，爺爺老覺得腿上沒勁，走不動道兒，只能拄棍子在院里蹓跶。

又到了年根，摸腰里連買張紅紙貼對子的錢都沒有，爺爺又想像去年那樣偷偷去南山砍擔(dān)柴進(jìn)城賣。幾次提斧子扛扁擔(dān)都被奶奶勸住了。爺爺站窗根底下仰望南山的方向，頓足罵腿不爭氣。

一天中午，拄棍院里蹓腿的爺爺突然不見了。找遍整個(gè)屯子也沒見他影兒，奶奶慌了，估摸準(zhǔn)是偷著去南山砍柴去了，說大雪咆天的，爺爺腿又沒好利索，一屁股坐下，怕是要再也起不來嘍。

我們姐弟四個(gè)追到南山根才見到前面一瘸一拐的爺爺，連拉帶拽總算把他勸回了家。到屋爺爺坐炕沿上耷拉頭，任憑奶奶怎樣數(shù)落也不吱聲。我說爺爺快吃飯吧，都快放涼了。爺爺這才抬起頭來，望著我哀聲嘆息：今年過年，爺爺怕是不能給你們壓歲錢嘍。

再怎鬧饑荒，再怎腰里沒錢，過年總得吃頓餃子。昨晚，奶奶擦了個(gè)凍蘿卜，多放了幾勺油，抓把蝦糠和的餡，初一早上總算吃上了頓餃子。

里屋，爺爺和奶奶吃餃子的聲音很響，吧唧吧唧的。有一年沒嘗到油腥味了，一定吃得很香吧。

外屋，我們姐弟四個(gè)還在等著。爺爺今年沒砍柴賣錢，不能給我們壓歲錢了。大姐說拜完年我們都趕緊撤吧，要不然爺爺奶奶還以為我們在等著接錢那。

我和二姐三姐點(diǎn)頭應(yīng)著。

里屋傳來揀碗撤桌子的聲音，爺爺和奶奶已吃完了餃子。大姐說咱們過去吧，領(lǐng)我們到里屋一排站好，她小聲說開始，我們異口同聲說爺爺奶奶過年好，一齊跪地磕頭。我磕得很賣力，頭比往年低，碰到地上發(fā)出嘭噔的響聲，是名副其實(shí)的響頭。

按事先約好的，磕完頭我們沒有停留立馬走了。

背后傳來爺爺?shù)穆裨孤暎焊陕锒甲吡?，看爺爺今年腰里沒有壓歲錢了咋的？也不坐會說句話嘮會嗑兒。

我們都站住了，你瞅我，我瞅你，暗自伸舌頭。惹爺爺生氣了，趕緊回吧。

大姐搶先一步挨奶奶身邊坐了；二姐接過奶奶手里的煙袋裝上一鍋煙葉；三姐劃火柴點(diǎn)上；我掀開爺爺褲角看腫腿好利索沒有。

見爺爺臉上消了怨氣，大姐解釋著說我們知爺爺奶奶今年沒有壓歲錢了，才約好了磕完頭就走的。

“誰說咱沒錢！”不料爺爺氣咻咻朝我們吼起來。掀起的聲波震落梁上一條掛著的黑灰，飄飄悠悠掉在他兩腿盤著的火盆里。他瞅著灰條燃起的火苗繼續(xù)吼著：“自打咱七歲那年跟你們爺爺?shù)臓敔?，一根扁?dān)兩只筐從山東老家闖關(guān)東來這屯里落下腳，憑著兩只手一把老镢頭置下了一座大院套幾十畝地，咱哪年腰里斷過錢?？扇缃癫恍袊D，地都?xì)w了隊(duì)里，咱有勁也使不上，腰也癟嘍。只指望你們長大成家立業(yè)日子過得紅火，腰包天天都鼓鼓的?！睜敔敵棠膛靸海骸袄咸?，給孩子們拿壓歲錢?！?/p>

奶奶不動窩，瞅爺爺悄聲說：“別拿了，怪丟人的，反倒讓孩子們笑話?！?/p>

“拿！”爺爺倔強(qiáng)堅(jiān)持著。

奶奶這才轉(zhuǎn)身從被臥里抽出那個(gè)牛皮紙包來，打開露出四個(gè)小小的紅紙包，她一個(gè)個(gè)揀起遞給我們。

沉甸甸地，硬硬地圓圓地，有五六枚，定是五分一枚的大鋼蹦吧。

我揭開紅紙一看，愣住了：竟是五枚早先年的銅錢。都是黃銅的，與五分鋼板一樣大小，中間有方孔，上面銹痕斑斑，字跡與圖案被腐蝕得辨不清楚，不知是哪朝哪代使用過的。爺爺今年這是怎么啦，沒有錢竟給我們銅錢壓歲，它也不好花呀。當(dāng)破銅賣五枚銅錢頂多能換一枚五分的鋼蹦兒。

我們望著手里五枚銅錢不解的當(dāng)兒，爺爺發(fā)話了：別笑話爺爺，今年沒錢給你們。你奶奶昨晚翻箱底倒騰出一串銅錢來。雖是早先年的錢，到底還是沾了個(gè)錢字，今年?duì)敔斨缓媚盟鼇頁跄槆D。爺爺沒別的意思，只巴望你們長大都能掙大錢，天天年年都有錢花。就是大清河的水干了，腰里的錢也不會斷流……

兩行老淚，順爺爺臉上皺紋溝流了下來。

奶奶也撩衣襟擦眼睛。

我的手心攥出了汗珠，濕了銅錢。

從此，爺爺奶奶再也沒有給過我們壓歲錢。

爺爺奶奶最后一年給壓歲錢的五枚銅錢，我一直珍藏著，直到今天。

李亞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