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寧/聶 與
提前離開
遼寧/聶 與
我開著那輛半新不舊的桑塔納2000沿著二環(huán)路沒有目的地行駛。我看著車窗前那些風馳電掣的車輛,像一條五彩斑斕的銀河,我從河的身上劈過去。
我喜歡這種感覺。和所有進行著一場悄無聲息的對視。我知道所有人都在咒罵我。我要的就是這種效果。比如現(xiàn)在,我的一個女下屬一定正在那家品味十足的主題餐廳里一邊面帶笑容地招待著其他貼桌的客人,一邊在心里罵我不是東西。她是我們單位端架子最持久的一個女人。從年輕到年老,她風姿卓越卻從無緋聞。她過著與世隔絕的非人生活。但今天她給我打電話要請我吃飯,感謝我一年來給了她那么多的照顧,其實說照顧有些過于淺淡了。這一年來先是她的父親一直臥床不起,然后是母親突發(fā)心臟病需要人照顧,再然后她的孩子正處在青春期,用她的話說一夜之間變得如此陌生起來,她不得不重新構(gòu)筑和健全與孩子的親子關系,這關系到孩子一生的走向問題,這是她親口這樣對我說的。她還想再繼續(xù)加深這種闡述,我打斷了她的話。我說,OK,一年。
她被我這種當機立斷的果敢所震懾,也輕輕地回了我兩個字,謝謝。
我知道這兩個字對于她這樣的女人來說是很重的。我也知道她說謝謝就一定會謝謝。我更知道這樣的女人,不需要你和她說什么,你讓她說,然后,你按照她說的辦,然后她會回報你更多。
一年后,她處理完所有的事情重新上班時又回復到從前的容光煥發(fā),看來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我喜歡這樣的女人,無論生活給了她什么,她都接著,然后低下頭彎下腰一點一點地理出頭緒,該打結(jié)的打結(jié),該舒展的舒展。哪怕她的丈夫在車禍中不幸身亡,她也能在出殯時穿戴得整齊得體,黑白色調(diào)搭配得氣度非常。那不是學來的,不是故意做得出來的,是與生俱來從內(nèi)心里生發(fā)出來的潤澤氣息。她也不會披頭散發(fā),哭天搶地,她就是一直坐在丈夫的靈柩前,時不時地低頭看他一眼,很家常的樣子,蒼白的臉色讓她顯得更加的端莊不已。
這樣一個女人要請我吃飯,大家已經(jīng)議論了一個下午,但都是悅性的,不會有人拿她說事。因為她始終如一的外表和緩與內(nèi)心的莊嚴使和她接觸的人不約而同地進入到她的氣場之中。很多男人說,和她說話會不自覺地感覺到一種說不出來的壓迫感,那種壓迫就是讓自己的觸角強制地縮回去,那是很難受的感覺。所以大家對她更多的是敬而遠之了。
這樣一個女人請我吃飯,我的提前離開就更具有了不同以往的意義。我能體會到她此刻受傷的程度,但她絕對不會表現(xiàn)出來,她會靜靜地坐在那里聽大家小聲議論,江聲哪去了,不會走了吧,這是他一貫的風格,來,喝酒,喝酒。
她會舉起自己的杯子輕輕地喝一小口,依然清淡如菊。
對,她像菊花。淡雅,極致到蜷曲,但卻像八爪魚的觸手,殺傷力極強。據(jù)說,很多人以名利誘之,她均不為所動,也談不上拒絕,因為她從來不接任何陌生人的電話不回任何人的短信,從來不去任何聲色場合。也就是說,她除了正常的上班下班,關在屋子里,不知道干什么。
如果有女同事旁敲側(cè)擊地試探,她以無聲做最好的回答。但絕不失禮,因為她的面色是那么的柔和淡然,讓人不忍再加以攻擊。
此刻我開著自己那輛半新不舊的桑塔納2000在二環(huán)路上慢慢地行駛,想著那個女人此刻在怎樣地想著我,會不會有一點點受傷,或者是一點點憤怒,或者是什么都沒有。想到這我有一點點沮喪。
我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在任何場合都喜歡這樣提前離開。不給理由。在大家推杯換盞,聲色犬馬之際溜之大吉。我會開著車子,漫無目的地在馬路上溜,非常的愜意。想象著他們看著我那個空空的座位罵我太不地道,沒有素質(zhì),甚至是沒有人性。
不管他們罵我什么,他們在全體地咒罵我,這讓我非常得意。如果一個人能讓大家在某一個場合的時間里集體對我進行一番關注和探討,甚至會感慨萬千義憤填膺,這不值得愜意嗎。
當然我為之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我這種愜意讓我失去了一些合作的項目和領導的器重,使我無論怎樣努力和做得多么的出色而最終只能在中層里難以咸魚翻身。這也許正是我要的,我總是這樣安慰自己。我讓別人有一種很難受的感覺其實是為了讓自己處于一種很難受的境地。難受是一種很深切的體驗。這種體驗就像蛹,讓人有一種強大的想掙脫的欲望,然后體會那種瞬間破裂突圍的快感。
雖然我從來沒有突圍過。
我在那種掙脫里左沖右突,我體驗著自己的身體被撞來撞去的酸痛。然后我會去足療室按摩房徹底地睡上一覺。這就是我全部生活的實質(zhì)。但沒有人了解我的意圖。
就像我的妻子王央,她每次從外地和他的搭檔比賽拉丁舞回來,我都會開著我那輛半新不舊的桑塔納2000去接他們,拉到飯店去為他們接風洗塵,也會在每次的半道不告而別。一開始王央回家后對我大發(fā)雷霆,她哭著鼻子對我說,江聲,你什么意思啊。
我說,我沒有任何意思啊。我有事情就先走了一步。
那你不會和我們說一聲嗎。
我覺得說與不說都是走,就不必說了。
她簡直氣得語無倫次,她說,那怎么能一樣呢。你不說一聲就走,你讓我的搭檔小白怎么想。人家還以為你不高興了或者是挑什么理了呢。
我說,我怎么能不高興呢,你們從省里拿了大獎回來,我要是不高興能捧著鮮花到機場接你們嗎,接完了能把你們拉到飯店去嗎,到飯店了我能喝那么多酒為你們助興嗎。這一連串的舉動難道不足以說明我對你們的重視程度到了一個很陡峭的高度嗎。
那你為什么不說一聲就走。
這很重要嗎。
這相當?shù)闹匾?,這是原則問題。
這能上升到原則問題。
當然。你這樣做是嚴重的對我們的不尊重,你知道你這樣悄無聲息地走了之后,我們根本就是吃不下去了,我們在那兒一個勁地回想哪一個細節(jié)讓你不高興了,從機場我們就開始一點點地回憶,我們足足在那里想了你整整兩個小時。
那種愜意的感覺又來了。從心底像噴泉一樣一點點升高,在高亢的音樂聲中抑揚頓挫,無限迂回。我慢慢地仰倒在床上在那種激情的想象中睡著了。
我醒來的時候,王央留了字條說,她和小白去舞蹈房了,她在留言的最后一句話是這樣說的,無論你是怎么想我和小白,我們都是清白的,無論你想怎樣阻止我們,都是徒勞無益的。
我感覺非常的可笑。我把那張留言條疊了一個小船擺在窗臺上,不知從什么時候,也許要追溯到童年時代,只要我的手里有一張紙,我就會毫無意識地一邊說著話一邊疊上一個小船,然后悄悄放在某一個并不起眼的地方。比如,我參加酒會,我會用餐巾紙或者是餐巾布疊完之后,放到窗簾的后面。如果條件允許我還會在上面畫一張笑臉。
王央回來的時候,怒目圓睜地看著我,你在諷刺我嗎。
怎么會呢。
那你什么意思。
我根本就沒有任何意思。
那你為什么疊小船,還畫了一張臉。
我只是隨手覺得好玩而已。我發(fā)誓沒有任何的其他成分。那你覺得我疊成什么才最合乎你的審美標準呢。
王央一把吊到我的脖子上。你告訴我,你真的真的不吃醋。
我知道智力題來了。大海有多深就知道我有多聰明。
如果我把你們的行為當成一種藝術我就不會吃醋,你覺得你老公有沒有這個鑒賞力呢。如果我把你們想得很低俗,那說明我很低俗。
你是在說我嗎。
你比我聰明。
王央又一把把我推倒在床上。她幸福地說,你真是我的好老公。
我說,我有一個問題一直想問你但一直羞于啟口,害怕你會不好意思。
王央心無旁騖地說,你說吧,不用為我考慮。
好的,我是為我自己考慮,你和小白穿得那么少貼得那么緊,會不會有一種瞬間難受的感覺。
王央嗷的一聲跳到我身上,我現(xiàn)在就讓你感受一下什么是持久難受的感覺。
說實話,我一點都不吃王央和小白的醋。我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我想也許我已經(jīng)不再愛王央了,甚至都缺乏一種獨占的欲望,這對我來說其實是一種痛苦,當然我會把這種痛苦掩飾成一種叫淡然的東西,它看起來漂亮一些。但我和王央依然不可分割,就像水和水泥的關系,我們已經(jīng)和在一起抹到了墻壁上。如果為了什么硬要分清楚誰是當初的水,誰又是當初的水泥,誰先攪拌的誰,那不可置疑的我們都會成為渣子簌簌而下,用另一種話說就是我們都將啥也不是了。
有的時候心血來潮,我還會開著我那輛半新不舊的桑塔納2000去他們的舞蹈室看他們跳舞。我在他們那么夸張的狂放中真是感覺到了一種生命的張力和韻律美。那種強烈的節(jié)奏感在兩個幾近完美的形體上呈現(xiàn)出最燦爛極致的巔峰之勢,那種感覺既感染人又誘惑人,我甚至有一種沖動也想那樣地貼緊和顫動一個女人,是為了美。
我從來不去想自己的心態(tài)是不是正常。也許正常也許不正常。其實正常與不正常都是別人下的定義,與自己無關。但王央說,你什么時候來什么時候走總是這樣悄無聲息的讓人心里堵得慌。我說,好吧。我什么時候來,可以打電話通知你們一聲。但我什么時候離開,你們不要要求我。
王央說,你什么意思啊,好像我害怕你堵著什么似的,我是那個意思嗎。
我說,我當然知道你不是那個意思。
王央說,你為什么在這個問題上那么寸土不讓呢。你走時打一聲招呼你能缺少什么呢。
我說,我會缺少很重要的東西。
王央嗤之以鼻,轉(zhuǎn)身離去。我一個箭步走到她的前面,轉(zhuǎn)身離去。
王央站在我的身后,我聽到她發(fā)出不可抑制的咬牙切齒。
但凡一個思維正常的人,都會想象得出王央和小白不可能是清白的。因為清白對于他們整天的朝夕相處和耳鬢廝磨來說是一種不道德?;蛘哒f清白這個詞之于他們是不可逆轉(zhuǎn)的主體倒退。那種不公平和不現(xiàn)實是我所不能允許的。但我依然喜歡王央。我用了喜歡而不是愛。我覺得我喜歡王央那種渾身上下無處不在的動態(tài)噴薄和刻意抒寫是不應該有任何異議的,但凡是個實事求是的人都會不加掩飾地發(fā)出這樣的感慨。
更何況我,作為一個舞蹈演員的丈夫,我有足夠的理由擁有這種感慨,這是我的幸運,我這樣想。當我握著她富有彈性的纖細腰肢,我不會旋轉(zhuǎn),但我會彈奏。
提前離開的另一種表達方式就是戛然而止。比如我正在做按摩的時候,會突然說好了。對方會說還有十多分鐘呢。我下地穿上鞋子走人。比如看電影,我總是在還沒有散場的時候在黑暗里一個人走過長長的過道,推開那扇厚重的門,打開車門揚長而去。比如開會,我會偷偷地溜出去明晃晃地站在走廊上抽一支香煙,再回身坐到位子上繼續(xù)聽。比如打電話,我會在對方?jīng)]有放下電話之前關掉自己的電話。比如和王央慪氣,我會在她沒有自愈之前提前慶祝自己已經(jīng)完好無損了。
其實我的這個習慣也給我?guī)砹撕芏嗟暮锰帲視ψ龅帽热魏稳硕己?,就是為了可以擁有更多提前離開的資本,從而我也會獲得很多的榮譽,但我從不親自領獎。我坐在人群里看著給我頒獎的位置空在那里,我和它深情對視。
我養(yǎng)的那只寵物狗讓王央不勝其煩,她說,干脆你每天摟著她睡覺好了。
我說,她的腰太粗了。
王央用拳頭擂我。
王央說,你為什么非要養(yǎng)一只狗呢,我們整天都那么忙,哪有時間管她啊,你看看她把我的絲襪都撕破了。我這才看著王央竟然把她的破絲襪套在了狗的腦袋上。因為絲襪過長使小狗一邊走一邊被絆得東倒西歪,不住地左右趄趔,它拼命地想把絲襪從頭上掙下來但終是無功而返,這使它越來越狂躁不安,它沖著四周不停地吠叫,我彎腰抱過它,把絲襪從它的頭上扯下來,扔到了王央的臉上。
王央不敢相信地愣在當場,她喊,江聲,你瘋了。
我說,是你瘋了。
你對一條破狗比對我都重視。
它不破。
你什么意思。
我沖出家門,我想著小狗無論在什么時候都會在門口接我進門,無論多晚,都會從睡夢中爬起來給我叼來拖鞋,陪我洗漱等我進屋上床,然后在我的床邊安靜地看著我睡著。它淺淺的呼嚕聲是那么的溫和而細致。那一刻我有些恨王央。真的,那種恨意是那么真實,真實到我突然感覺她和小白的摟摟抱抱有一些不入眼了。
也只是一些而已。我不喜歡把別人想得太深。當我想象別人的好和不好的時候,我感覺他就是在無形中控制和占有了我。所以我很少憤怒,我覺得憤怒是最大的控制。我絕不允許這種情況發(fā)生。最大的憤怒就是像此刻我抱著小狗,逃離開去,走在夜晚的街道上左看看右瞧瞧好玩的人和事也不少。喝多了打架報110的,擁抱接吻當眾又跳又叫的,敲鑼打鼓濃妝艷抹扭秧歌的,一群男女圍成一圈,擠過去一看,才知道是免費觀看兩只小狗瘋狂做愛吃吃竊笑的,再看我懷里的小狗,竟然沒出息地害羞著往我的懷里拱。誰養(yǎng)的東西就會像誰,這話一點都不假?,F(xiàn)在男人像我這樣不出去亂扯的是越來越少了,我之所以不搞女人,不是因為我的境界情操高,或者說我不喜歡女人,而是我不愿讓那種事情打破我提前離開的種種猜測。當所有人都感覺著我那么神秘莫測,感覺我總是提前離開一定會與女人有關,然后會不遺余力地刺探尋找發(fā)掘的時候,我一個人坐在車里靜靜地聽著音樂,在二環(huán)路上,慢慢地,行駛。我坐在車里有時也會看一個電影,那部隨身的便攜式DVD是我的最愛,尤其是外面下著雨,我在車里看歐美的或者是敵特片,都非常的棒。
王央會打電話來,江聲,在哪呢,什么時候回來吃飯。
我會小聲說,我在開會,一個小時之后吧。我為自己的謊言而感覺到好玩,如果王央知道我撒謊是在車里看電影,她一定會說,挺浪漫的啊,江聲,帶我一個。
我不會讓任何人參與進來,我就是要讓自己所做的一切無人知曉。我在心里給自己制造著無限的可能與沖突。那是一種懸念,對我自己說。
我抱著我的小狗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走累了我就坐在街邊的小攤上喝幾杯啤酒,小狗趴在我的腳邊,汪汪地提醒我,給它要幾串羊肉,然后跳到我的膝蓋上親吻我的手指。
我必須在所有散場之前提前離開,雖然我并不想這么早回家。我想王央是說什么都會沒完沒了的,是要徹底問個明白的。到底是她重要還是狗重要。
這個問題我已經(jīng)想好了怎么回答她。大海有多深我就有多聰明。
我會這樣回答王央,我保證我說完了之后,她又會一下子跳到我的身上,但我今天沒感覺。
我會說,你當然比狗重要,我想你不會懷疑這點。我之所以在狗和你之間發(fā)生了一種傾向性選擇,是因為你比它強大得多。在這個家里,如果我不及時地遏制這種強者與弱者對視的蔓延,下一個被絲襪套在頭上的對象可能就是我。所以,我及時地提醒了你也是提醒了我自己。
王央一定會說,你就編吧,你就美在了你那張破嘴上了。睡吧,過來,睡吧。
我一定會說,剛才小狗舔我的手指了。她會一下把我推開,轉(zhuǎn)身呼呼睡去。
我會重新把她翻過來,在她以為有什么節(jié)目之時,我轉(zhuǎn)身呼呼睡去。
神經(jīng)病。
你不是。
王央就會一直纏著我。
我就會一直靜靜地聽。
我沒有想到那個請我吃飯的女下屬會主動打電話給我。她說,江科長,您如果不忙,我現(xiàn)在想跟你匯報一下您上次讓我寫的那份關于省廳下來復檢的材料,我已經(jīng)寫完了,但有幾個數(shù)據(jù)需要您的提供。
我說,明天再說吧。
她說,您忘了嗎,明天就是來檢查的日子了,今天如果不打印出來,裝袋備好,我怕明天一早時間來不及。
我說,那好吧,你在哪里,我過去。
她說,我在家里。
什么,你在家里。明天就復檢了,你怎么能在家里。
她說,江科長,不是您讓我今天到市里辦一些公章的事,然后說只要把材料弄好就不用上班了嗎。
噢,對了,我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最近我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遲鈍了。
你的家里在什么地方。
下了二環(huán)峪明路往左,一直往左,有一個電報大樓,就是那個電報大樓的樓上,十五樓B座。
我想要下到二環(huán)需要一些時間,我只能像老鼠一樣悄悄挪行,等到我快到她家附近的時候突然有一點猶豫。我感覺像這樣的女人是近距離不得的。因為她過于看重自己的感受,才把自己打扮得那么端正。她這種人是以打擊別人的自尊來成就自己的自尊。只有在這種兩相對比之中,她才能體驗到自己想要的那份感覺。
而我恰恰和她一樣。
我想我們之間的游戲已經(jīng)上演,我猜想這是她蓄謀已久的陰謀。我可以想象她的言談舉止一定是嚴里露怯,松里帶揚。
所以我把電話打過去,我說,你下樓吧,我在車里等你。
她不置可否。我到她家樓下時,她已經(jīng)在樓下等了,懷里抱著一個牛皮紙袋,長發(fā)飄飛,她如我想象的一樣,穿得很休閑,跟以往在班上有所不同,顏色搭配得雖然很隨意,但柔和又不失雅致,有一些抽象,像我家客廳里的那把椅子。我發(fā)現(xiàn)她一個40歲的女人扮作20歲的少女在胸前抱著一本書的樣子,站在風中竟然充滿了聲音,這讓我大吃一驚,說實在的,平時我很少去注意女人,更不會注意我身邊的女人。我只喜歡電影里的女人,但我從來不知道她們真實的名字,我只喜歡她在某一部電影里扮演的那個女人,我知道那個女人叫什么,為什么突然地不說話,又為什么突然地走開。
我把車停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來來往往的人流從她的身邊穿插而過,她像他們的背景一樣有些僵硬。但依然不失端莊,她也不東張西望,也不拿出手機看時間或者確認鈴聲是不是響過,她那么篤信我一定會來,她那么堅持和信賴讓坐在車里的我越來越不安和焦慮。
我想我們真是太像了,我們都是那種不會主動催促別人的人。但我終是有些于心不忍了,畢竟她站在外面,我坐在車里。我想如果我一直不給她打電話,她會耗到什么時候。一個小時,還是兩個小時,還是會夜幕降臨萬家燈火。
我想,如果她一直這樣等下去,我就娶她為妻。我有這個把握,要想征服這樣的女人一定要有耐性,就像閱讀一本書,一定要一個字一個字地看,甚至要一個字一個字地撫摸,其實耐性就是浪漫的另一種解讀。但有的女人不需要這個,甚至充滿了鄙視,她要的就是速度,在那種速度里,她感覺自己充滿魅力,但轉(zhuǎn)瞬即逝。她要的也是這個效果。
我想如果我和這個女人走到一起,我們可能不需要太多的語言,但需要更多的肢體語言。每一個手勢和轉(zhuǎn)身,都如一只筆和一瓶墨水的對視。
我想如果這樣,王央就會毫無顧慮地跟了小白。我想,一個真正的男人就是這樣,明明是成全了別人,卻讓自己處于背叛的境地。把光明留給別人,在光明的背景里藏潛自己。很遺憾,王央是那種不能體會到的人。否則她將感覺到自己是這個世界上多么幸福的女人。
我可以向王央攤牌,我說我愛上了別的女人。
我能想到王央在那個時候是多么的五味雜陳,既有不動聲色的暗喜又有被背叛的失落。僅此而已。當然她一定會哭泣,捶我的胸脯,說我對不起她和孩子。我會毅然決然地轉(zhuǎn)身而去,我喜歡把事情做得比別人都更加出色。
其實這個問題,王央和小白已經(jīng)探討過很長時間,不知有多少次了吧,他們從20幾歲開始一起做搭檔,到如今的40幾歲,小白一直沒有結(jié)婚就是一個最好的證明。以前,王央一直都沒有流露出來,就是因為我過于讓她難以開口。因為我總是提前離開。面對一個把事情做得那么無聲無息又酣暢淋漓的人來說,任何人都會感覺到輕舉妄動是不智之舉,那種壓力不是來自于殘破,而是來自于過于圓滿。
作為一個小小的科長,大多時候,我一直在麻將桌上,在酒桌上,在那些聲色犬馬的地方等著為那些我認識和不認識的人結(jié)賬。很多時候,我只能蹲在角落里,不讓客人看到我沒有和他一樣進入某個隱秘的房間,我蹲在角落里百無聊賴的時候就會復盤一場棋局,對了,我還喜歡下圍棋,我喜歡圍棋是因為我兒子小時候?qū)W過幾年,聽人家說,學圍棋的孩子學習都好,就都跟著其他家長一樣帶著自己的孩子一窩蜂地去學圍棋,后來跟下來的只有很少的孩子,我兒子最終也放棄了,但我卻跟了下來。我跟在我自己的身后,我一直追著自己跑。我一會兒想象自己是常昊,一會想象自己是李昌鎬,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常昊勝局已定時,李昌鎬卻落下了孤注一擲的黑1,當此手顯現(xiàn)在電視屏幕上時,在場眾人無不驚愕,黑棋竟然還有如此壯烈赴死的決心,一時間,春蘭杯似乎遙遠了。但常昊冷靜應對,黑終因自身缺陷而徒勞。
當然有時我更喜歡那個百年之前早已做古的周懶予,他在一百年前就已經(jīng)下出了一百年后的棋局,他神出鬼沒,不知所終。就像人們給他的評價那樣“寧失數(shù)子,不失一先”。就像此刻的我,一百年后也會有一個男人,像我今天這樣為了不和大家一樣進那些神秘的小黑屋而蹲在角落里默默無語。
王央的電話就是這個時候打來的,在我想著一百年前的周懶予和一百年后的某一個男人的時候,王央的聲音像剎車不及急劇摩擦地面的變調(diào)滑音,她的聲音時斷時續(xù),她說,江聲,快,快,我們的孩子,你快回來,我們的孩子啊,——然后在一片巨大的哭喊聲中電話被一個陌生人接過去,告訴我醫(yī)院的名稱,幾樓,幾病房。
這時我和那個女人已經(jīng)彼此等待對方有十多分鐘了,王央在電話里喊,江聲,你死哪去了,我們的孩子死了,我們的孩子死了啊,他死了,你連最后一面都不能看看他嘛,他好可憐啊,他從十三層的樓上跳下去,他死得好慘啊。你死到哪里去了,你怎么還不回來啊。我的手一下子軟了,電話像斷線的珠子滑到了座位下面,我瘋了一樣地拉動引擎,我從那個女人的身邊風馳而過,我甚至看到了女人的頭發(fā)吹進她的嘴角,她還是那樣端莊的樣子一手抱著那個裝著材料的牛皮紙袋子,一手輕輕地拂下頭發(fā),自然地把頭輕揚了一下。我又重新開向那個二環(huán)路,那個我總是行駛的二環(huán)路,此刻我從車窗前看著那些風馳電掣的車輛,像一條五彩斑斕的銀河,我從河的身上劈過去。
我的腦子一片空白。耳朵里全都是王央在說,我們的孩子,我們的孩子,我們的孩子啊。我們的孩子不是在寄宿學校念書念得好好的嗎。他會有什么意外呢,除了偶爾打打籃球,踢踢足球,處一個小女同學算是劇烈運動,他不缺吃不缺穿,成績一直中等偏上,考上一本幾乎沒有什么懸念,他會有什么意外呢。王央一直就是這樣,我發(fā)現(xiàn)跳舞的人都或多或少有一些神經(jīng)質(zhì),他們的末梢神經(jīng)總是過于興奮,興奮極致就會蜷曲,蜷曲極致就會打結(jié),打結(jié)極致就會斷裂,所以我對王央特別的了解,一般她說什么大不了的事到頭來都是不了了之。比如,有一次,她大驚小怪地在電話里哭哭啼啼地說,她又懷孕了。
我說那是好事啊。
她說放屁。你怎么能說出這么沒人性的話呢。
我說,這說明我們40多歲了還都一切正常,既沒有粘連也沒有受阻,你還能感受一下被人像公主一樣侍候呵護心疼的感覺,這不是好事嗎。
王央一下子又樂了。她說,你真能像從前那樣對我照顧得那么好嗎。
我說,不可能像從前那樣。
王央從嗓子眼里“嗯”的一個長音。
我說,我會對你比以前更好,因為那是第一次我一點經(jīng)驗都沒有。這次,什么烏雞王八湯,百合蓮子粥括弧新鮮帶凝露的統(tǒng)統(tǒng)往上上。
好啊,江聲,你什么時候?qū)W會這么多侍候月子的經(jīng)驗了,你告訴我。
我說,我上網(wǎng)查過。
嗯。
我早就知道你有一天還會懷孕,所以就提前查了一下資料,否則今天哪能讓你這么開心。
王央說,你就貧吧。哇的一聲又哭開了。
又怎么了。
趕是不是你遭罪了,那得多疼啊,我害怕。
現(xiàn)在有從國外引進的最新無痛人流手術,比正常價位只多500元,我們超搞定。
什么,連這個你也知道。
成天電視廣播雜志報紙狂轟濫炸,想不懷孕一把都覺得對不起他們那么操心費力為我們設計似的。
王央說,都到什么時候了,你還這么,這么……我恨你。
我愛你。
我覺得我是個合格的丈夫,我自認為。首先,王央告訴我這個不幸的消息,我沒有一點懷疑小白,當然我現(xiàn)在這樣說已經(jīng)在懷疑了。我想但凡一個男人都是會在心里劃一下弧,回憶一下日期,算一算時辰,但我沒有。我想不管是我還是小白,我們都是男人,那么愛護心疼女人是我們的責任,不管事出誰因,現(xiàn)在主要不是追究肇事者,而是安撫受傷者。那么最大的安慰,我想就是對她說,我愛你。
晚上下班回家,我以一個準流產(chǎn)手術病人的丈夫,大包小裹地買了營養(yǎng)品以備戰(zhàn)即將到來的規(guī)模戰(zhàn)役。王央又一把吊到我的脖子上,孩子沒了。
什么。
真的。
這么快,你怎么自己一個人去,我應該陪你的,這么大的事,你看你,你怎么能這么給我制造一件讓我終生遺憾的事。你太殘酷了。
王央有些不高興了。你什么時候能正經(jīng)一點。孩子壓根就沒來。
那他上哪兒去了。
上你腿肚子上去了。
這就是我們家的王央,這回她又故伎重演。我開著我那輛半新不舊的桑塔納2000往那家本市最好的醫(yī)院行駛,我看著車窗前那些風馳電掣的車輛,像一條五彩斑斕的銀河,我從河的身上劈過去。
我其實開得很緩慢,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越來越緩慢地往醫(yī)院開著,好像有什么從我的身體正一點點地流失出去。我好像沒有什么事的樣子,左顧右看,該停下來時一定停下來,該等待時一定會等待。這跟我在人前的感覺完全一樣。我一個人的時候,就特別喜歡停下來和靜靜等待的感覺。坐在車子里或者躺在床上,那時的我,順著風,慢慢向前。
現(xiàn)在,我在二環(huán)路上行駛著,我想著我的孩子,他為何從十三層上跳下去,一定不是為了成績,他學習一直很好,也一定不是因為錢,我每月都給他足夠的生活費,那么是因為什么呢,與人鬧了別扭,也不太可能,他從小性格開朗,還一直是班里的學生干部。唯一可能的就是感情,那個全校永遠考第一的農(nóng)村女孩兒,他一直暗戀她,暗戀她的唯一原因就是她為什么總會考全校第一,這讓他一直耿耿于懷,好像他接觸到她了,就接近了這個秘密。上次他回來時,曾隱約地透露過。他曾問過我,他說,爸,你說,我哪一點配不上她,她為什么看不上我。
我說,正因為你哪一點都比她強。你讓她怎么看得上你。
爸,我不懂。
你還是放棄她吧,這樣的女人只能使男人痛苦。
為什么。
你還小,以后就會明白的。
我真后悔,那次為什么沒有給他講清楚講透徹,這樣的女人,心比身高,命比紙薄,什么都想自己親自動手擁有,幸福來了都會視而不見。因為過于自卑,活著就是為了征服。她不懂得享有,只知道證明。
我感覺著自己開著車的手在不住地顫抖,我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我想我要跟王央說的話,我必須讓她從那種巨大的悲傷中緩過神來,但這回大海有多深就知道我有多聰明肯定不靈了。不管我說什么,王央都會像瘋了一樣地撕扯我,根本一句話都聽不進去。不管我怎樣摟著她,也不可能讓她安靜和順從。或者我也像她一樣,我真想像她那樣一回,毫無節(jié)制地瘋狂一次,像跳拉丁舞一樣,完全地向另一個溫度貼緊,仿佛要融入對方的身體里去,在大庭廣眾之下噴薄出最真實的力量,俯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嚎哭一次。
但我不能,那不是我的風格,就像現(xiàn)在,我全身止不住地顫抖,我還是照顧著別人的車輛而左顧右看,讓別人先過,我可以等。哪怕我的孩子已經(jīng)躺在太平間里,我也可以等。只要是我一個人的時候,我就可以等。
我特別喜歡葬禮上躺在那里的人,感覺著自己有一天也會那樣,有一種君臨天下的感覺。那些川流不息來來往往的人,很多他都不認識,和自己一點關系都沒有,但因為有著像蜘蛛網(wǎng)一樣千絲萬縷的遞進關系而來看他。他們向他深深地鞠躬,點頭寒暄,拿出禮錢,臨到門口問別人躺在那里的是男是女。我也喜歡他們在我的身邊成宿隔夜地打麻將,那種亂亂的洗牌的轟隆聲穿透鮮花掩映的走廊,在夜晚空曠的濕重而發(fā)霉的味道里,異常響亮。我只有在那種響亮里,才能找到真正的自己,才有勇氣穿越向往已久的草地微風大海清泉,那些充滿詩意的大片大片的懊悔,那么裝那么假那么作秀那么搞笑。因為他們也只有在那種響亮里,才沒有更多的精力來探究我是多么的愜意。那時我是自由的。
但我突然意識到,一會兒,將會有很多人,明天,后天,那些來吊喪的出殯的人,更將會層出不窮,而我必須一直在那里待下去迎來送往,我將面對無休止的哭聲和安慰聲,一遍遍擦過我的耳膜和心臟,我必須得流下很洶涌很洶涌的淚水,哭得很大聲很大聲,否則王央她不會原諒我,她甚至會在兒子的尸體前咒罵我禽獸不如,置我于世人唾罵、萬劫不復的境地。我的兒子他還那么小,他會在他母親譴責我的噪聲里充滿不解和怨恨。而我,一個突然間失去了自己兒子的父親,一個擁有著和別的男人成天耳鬢廝磨的女人,卻又那么合情合理讓人無從表態(tài)的男人。我想靜靜地一個人陷入悲傷都不能如愿的男人。我突然想起那個女下屬來,她靜靜地坐在丈夫的靈柩前,沒有淚水,沒有哭喊,時不時地低頭看他一眼,很家常的樣子,那需要多么大的勇氣。
而我沒有那種勇氣。
我一直都是提前離開。我不能坐在那里,在那么多人面前等著我的親生兒子一點點變冷變硬,一點點走遠走到再也看不見。而這一次我必須得給所有人一個理由才能提前離開。而那個理由根本不存在。
想到這,我加大了油門,沿著二環(huán)路逆行著瘋狂地向前沖去。我知道不一會,有一個噩耗會爭相傳開,一個父親去看在太平間里的兒子的路上,因為心急如焚而出了嚴重的車禍。
成名刊物:《鐘山》發(fā) 現(xiàn) 人:賈夢瑋
聶與 原名聶芳。女,七十年代生人,供職于司法部門。在《鐘山》《山花》《上海文學》《時代文學》等刊物上發(fā)表小說。獲鴨綠江小說獎;小說入選年度選本。
發(fā)表作品年表:
2008年二期《鐘山》發(fā)表短篇小說《雨衣》,入選《2008中國短篇小說經(jīng)典》
2009年十期《鴨綠江》發(fā)表短篇小說《平安夜》
2010年二期《山花》發(fā)表短篇小說《爬行的翅膀》
2010年七期《時代文學》發(fā)表中篇小說《墻上的釘子》
2011年二期《上海文學》發(fā)表短篇小說《抽搐》
劉泉伶)